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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宁春宫内许久无人居住,院中的花圃几乎都已经荒废。
丛生的枯草杂乱堆积在宫墙角落,门窗紧闭,连过往的秋风都显得格外凄凉。
萧偌小心翼翼跟在最后,眼睛四处乱转,觉得面前场景简直与他设想中的冷宫没有分别。
“不是冷宫。”
大约是瞧出他心底所想,虞泽兮随意道:“先帝身体虚弱,外界传闻他经常选秀纳妃,其实整个后宫加起来也不过六七个人,在位期间从未有哪位妃子被打入冷宫。”
“哦。”萧偌松了口气。
刚进宫那会儿,他总觉得以自己的身份,不用多久便会被打入冷宫。
如今看来却是想太多了,哪怕是先皇在时,这宫里也不曾有过名为冷宫的地方。
“你在担心什么?”虞泽兮转过头来问。
“没,”萧偌加快脚步,攥紧对方的手心,“臣只是在想,这里的地牢入口究竟在何处。”
虞泽兮盯着他,神色不明道:“你连地牢都知道,看来冯御医口风不紧,倒是让你探去了不少消息。”
萧偌心知不妙,赶忙补救:“没有,只是臣身边的丫鬟偶然听到的,而且也没打探多少消息,只是听说昨日有人犯从地牢逃脱,险些打伤了看守的侍卫。”
虞泽兮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没再追究。
萧偌百爪挠心。
这究竟是在意还是不在意,随意打探消息的确是他的不对,可他当真没有让铃冬跟着冯御医,能听到这些完全就是巧合。
“皇上……”萧偌试图解释。
“地牢路滑,进去之后记得留心脚下。”虞泽兮牵着他迈上台阶,越过明间正对的五扇插屏。
灰尘被风吹起,也不知是不是刻意没有让人打扫,宁春宫主殿内竟比外头的庭院更加破败。
家具倾倒,墙皮剥落,目之所及之处皆积了厚厚的尘土,仿佛十几二十年间都无人在此居住。
中年太监走到前头,低下腰,双手用力将一块地砖抬起,露出下面漆黑的通道。
随着地砖掀开,一声诡异的嚎叫从深处传来,声音凄厉,仿佛山间的野兽。
萧偌顿住脚步,莫名打了个寒颤。
“害怕?”虞泽兮将他拉到身旁。
“没有,”萧偌下意识挺直背脊,虚张声势道,“不就是人犯吗,臣连山贼都见过,怎么可能害怕关押起来的人犯。”
这倒是真的,三年前他外出远行,路上随着商队一起,什么稀奇古怪的人都见过。
别说山贼,便是草原上的马贼他也见过不止一回。
“那下去吧。”虞泽兮指了指通往地牢的石阶。
萧偌深吸口气,鼓起毕生的勇气,小心迈了进去。
石阶陡峭,几乎看不清脚下的阶梯,只有远处墙壁上燃着微弱的火光。
砰砰的撞击声从地牢深处传来,紧接又是一阵嚎叫,这声音竟是比方才更加高亢,仿佛野兽被活生生剥开皮毛,带着极致的痛苦与疯狂。
萧偌膝盖一软,险些从石阶栽下去,好在被身后人抬手接住。
虞泽兮皱着眉,低头打量他的膝盖:“……还没好吗?”
“啊?”萧偌疑惑片刻,才意识到对方指的是什么,不想承认自己刚刚被吓到了,只得含糊道。
“差不多了,就是膝盖还有些闷痛,上下台阶时不太方便。”
虞泽兮心底无奈,双手撑住萧偌的后腰,让他整个人都倚靠在自己身上。
同时打定主意,往后再不让这人去神殿里祈福念经了。
石阶蜿蜒向下,走了许久才终于到了尽头。
与逼仄的通道不同,下了石阶之后,地牢内部瞬间宽阔了许多。
两名侍卫正守在入口处,见到几人后没有出声,只略微弓了弓身,安静举着火把在前方引路。
“皇上?”一个身影从拐角处走出,有些意外地望向萧偌,“萧公子怎么也来了此处。”
来人不是旁人,正是自另一个入口进到地牢的冯御医。
萧偌神情尴尬,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解释,倒是虞泽兮表情自然:“他总好奇这里藏的是什么,刚好今日无事,带他过来瞧瞧。”
冯御医目瞪口呆,这也是能随便来瞧瞧的吗。
不过既然皇上这样说了,他也不好阻拦,只能侧身让开通路:“距离药物起效还有一段时间,还请皇上小心,千万不能靠得太近,以免被那人抓伤。”
疯狂的撞击声越发频繁,地牢幽暗,仿佛藏着某种择人而噬的怪物。
萧偌深吸口气,都已经走到这里了,他也没有半途放弃的打算,索性当先迈了过去。
越过拐角,漆黑的铁栏深深嵌在石砖之内,火光明灭不定,照亮牢房中不断翻滚嚎叫的黑影。
似乎察觉到有人到来,地上的影子忽然跃了起来,合身扑在铁栏之上,四肢挥舞,发疯般朝两人嚎叫。
萧偌吓得倒退了半步,就看见火光之下,明晃晃映出一双浅碧色的眼瞳。
这是……北梁人?
萧偌擅长作画,对人物轮廓十分敏感,自然一眼便认出面前正是最典型北梁人的脸孔。
肤色苍白,高鼻深目,脸颊与下颌却比边关其他外族略显柔和,尤其那一双偏向青绿的碧色眼眸。
而这种过分浅淡的青碧色,萧偌心底一跳,总有种不太好的联想。
……万寿节当晚皇上将他救下时,眼眸似乎也曾变成过这种颜色。
“这是北梁高层派来的细作,”虞泽兮走到他身侧,语气平淡道,“北梁虽然归顺于堇朝,却一直没有放弃复国的打算,能被派来此地的,都是他们专门培养出的死士。”
“不知你有没有听说过北梁的神药?”虞泽兮顿了顿,却忽然将话题转到别处。
神药?
萧偌一愣,倒是多少有些耳闻:“皇上是指,北梁人用特殊药草制成的药剂。”
“是,”虞泽兮颔首,“北梁人信奉神明,相信神明垂怜众生,能够显灵于草木之中,而用这类特殊草木制成的药剂,就可称之为神药。”
神明显灵于草木之中,这倒是萧偌头一回听到。
虞泽兮神情平静,抬眸望向牢房内的北梁死士。
“神药被广泛用在北梁人的日常,治病救人,补养身体,强健体魄……甚至于,用来培养死士。”
“北梁死士在幼年时会被投喂一种用狼血制成的神药,服用后只有小半能活下来,而幸运存活的那些,便能拥有远超常人的体格与耐力。”
“这群死士能以一敌百,悍不畏死,仿佛雪原上的恶狼,可随着时间推移,他们也会日渐变得嗜血疯狂,直至彻底失去神智。”
“……若是不加医治的话,没有哪个死士能活过二十五岁。”
撞墙声与阵阵哀嚎声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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斥在耳畔,虞泽兮的面色却始终如常,只有攥在手里的掌心已经变成冰凉。
萧偌浑身发冷。
“你不是一直好奇朕的旧疾究竟从何而来吗,其实很简单,幼年时,母妃的奶娘曾经给朕喂过这种狼血神药。”
“故而每当朕情绪波动过大,或者暴怒杀人之后,都会变得难以自控,需要时常服用其他药物压制。”
“至于奶娘为何会这样做,也或许她是痛恨先皇,所以想借此杀了朕吧。”
萧偌深吸口气,思绪乱成一团。
虞泽兮并没有催促他,只等他稍稍平复后,才轻声问:“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萧偌喉间滚动了下,仿佛堵了块石头。
“……所以先前邹公公才会说,皇上最多只剩下二十年的寿数?”
“可能更长久一些,不过最难办的反而不是延长寿数。”虞泽兮摇头道。
“以冯御医的医术精湛,也几乎很难保证,朕究竟还能维持多久的神智。”
“或者明日,或者后日,朕说不准也会变成这副模样,到时是生是死,又能有什么分别。”
“砰”的一声巨响,牢房内的青年用力撞向铁栏,额头瞬间鲜血迸溅。
两面栏杆皆是由黑铁制成,远比寻常围栏更加坚固,此刻受到撞击,却赫然出现一道豁口,青年大半个身子都探了出来,拼命朝萧偌抓去。
浅碧色的眼眸毫无温度,仅剩兽类才有的嗜血疯癫。
萧偌心头震动,几乎忘了躲闪。
然而只是瞬间,虞泽兮一手捏住对方的后颈,北梁青年两眼翻白,下一刻便彻底昏死了过去。
“皇上!”几名侍卫慌忙扑来,一人举着药碗,强硬灌入死士的口中。
“皇上没事吧?”冯御医也跑了过来,确认两人并未受伤后,总算狠狠松了口气。
虞泽兮取了块帕子,随意擦拭手上的污血。
“无事,将人锁起来吧,换个结实的牢房。”
冯御医干笑答应,这已经是第四间牢房了,再弄坏了,可真不知该关去哪里了。
萧偌低头不语,眼眸盯着地砖,直到从宫殿里走出,也始终没能找回思绪。
虞泽兮也跟着陷入沉默,倒不意外他会是这种反应,回到庭院先让他坐下,随即才叫人端了茶水过来。
并非热茶,是萧偌作画时爱喝的冷茶。
冰冷的茶水下肚,萧偌终于缓过神来,表情却依旧空茫。
“后悔知道这些吗?”虞泽兮在他面前坐下,瞥向桌上莲纹粉彩的茶盏,“可惜你如今后悔也来不及了,即便朕日后疯癫了,你也依旧是朕的皇后。”
“……朕原本是想这样说的。”
萧偌愣愣望着他。
对方接下来会是什么反应,虞泽兮暗自猜测。
是惊恐万分,还是用那种惹人怜惜的目光望来,恳求他这个疯子放过自己。
虞泽兮自认不是什么好人,他已经大发慈悲,放过对方整整三年了,而既然萧偌选择主动回京,便不怪他将对方留下。
原本该是这样。
可偏偏有另外一句话停在虞泽兮的嘴边,让他放缓了语气:“你若是想离开的话……”
然而还没等说完,萧偌已经伸手拽住他的袖角。
“皇上的旧疾,是从何时开始发作的?”
虞泽兮眉头紧蹙,一时间竟没有理解他话里的含义。
萧偌嗓音有些低,红着眼眶,脑海满是地牢里那人扭曲狰狞的面孔。
“皇上病情发作时,也像刚刚那人一样痛苦吗?”
萧偌仰起头,露出眼底显而易见的心疼。
虞泽兮忽然觉得荒谬,这人在心疼自己。
活像利爪之下的小动物,心疼扼住它咽喉的野兽是否也被刺伤。
其实没必要这样讨好,虞泽兮想,他都打算要放过对方了。
正想要出言讥讽,就听耳畔再次有声音传来。
嗓音柔和却坚定,扎根在风里,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
“……皇上下回旧疾发作时,还请让臣陪在皇上身边吧。”
第42章
虞泽兮是处理政务期间临时赶来宁春宫的,停留片刻便先离开了。
临走前环抱了萧偌一下,动作十分用力,仿佛要将他整个嵌进身体里面。
反倒是萧偌被抱得有些脸红,吹了好久的冷风才总算平复下来。
在石桌边坐了小半个时辰,萧偌终于打起精神,抬手拍了拍脸颊。
他已经想通了,皇上的病情已经是既定的事实,与其愁眉苦脸的烦恼,不如去找找有什么他能办到的事。
因为不敢靠近宁春宫,铃冬只能远远站在坤仪宫外,探出身子,做贼似的一直盯着来往的宫人。
半晌,铃冬终于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连忙扑了过去。
“公子!”
“怎么还没回去?”萧偌被她吓了一跳,下意识顿住脚步。
“奴婢实在担心公子,”铃冬来回打量他的模样,脸上满是紧张,“刚刚瞧见皇上进到宫门里,公子没受伤吧?”
“没有,”萧偌无奈,不过还是为那人辩解了一句,“皇上虽然严厉,但何时真的伤过我了。”
对哦,铃冬恍然。
皇上虽然冷冰冰的瞧着吓人,但自打入宫以来,除了偶尔禁足公子之外,的确不曾伤过自家公子分毫。
“往后这样的话可不能乱说了,免得……冯御医!”瞥见一旁路上有人走来,萧偌连忙转过身去,笑容和善道。
“冯大人也出来了,方才牢里情形混乱,我还没来得及问过冯大人,皇上如今的病情究竟如何了?”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萧偌原本还犹豫着该到哪里去寻冯御医,没想到刚出宫门便碰见了。
运气当真不错。
冯粲停下脚步,扶着额忍不住头痛。
刚刚皇上被董公公唤走,他还想着等下回去时一定要避开萧偌,谁知道分明绕了远路,却还是被对方逮住了。
不过再假装没看见显然是不能了,冯粲只得苦着脸,恭敬拱了拱手。
“萧公子,下官只是听差办事,许多事情都无法明说,您若是有不清楚的,还是亲自去问过皇上吧。”
意思是放了他吧,他是真的什么都不能说。
萧偌转了转眼眸,笑容越发温和:“冯大人言重了,皇上今日肯带我去宁春宫,想必是要将所有内情都告知我了,冯大人即便说了什么,估计皇上也不会怪罪。”
冯粲表情更苦了,仿佛吞了十斤黄连。
“是,皇上看重萧公子,故而才会对公子毫无隐瞒,只是既是如此的话,公子更应当亲自去问皇上了,又何必来为难下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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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偌郁闷,皇上若真能对他毫无隐瞒,他也不用费力来套冯御医的话了。
好在宫里待久了,萧偌也大致摸清了这里人趋利避害的本性,索性换了个话题道。
“也罢,既然冯大人无法告知我皇上的具体病症,那日常相处时,该如何避免皇上病情加重,冯大人总该可以告诉我吧?”
“这……”冯粲依旧犹豫。
萧偌抓住时机,义正辞严道:“这也是为了皇上龙体考虑,我经常在皇上身边伴驾,总要知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不然倘若出了问题,害得皇上病情严重,可就不只是我的罪过了。”
冯粲深吸口气,对方说得在理,若真出了岔子,的确有些难办。
“其实也没什么复杂的,皇上自制力惊人,只要不起杀意,不见血腥,一般都不会出问题。”
“至于萧公子的话……平日尽量让皇上维持心绪平稳,不要与人动怒,其余便没有什么了。”
萧偌低头思索。
心绪平稳,皇上性情冷淡,大部分时候心绪都还算平稳,况且宫里有禁卫看守,血腥一般也不容易见到。
那么余下的,便只剩不要与人动怒了。
“行,”萧偌点头,表示自己已经明白了,“冯大人放心,我知道该如何做了。
冯粲神色愁苦,一脸担忧,很想问对方真的知道了吗。
紫宸宫,御书房内。
萧偌赶到书房门外时,已经是下午申时左右。
其实明日再来也是一样,然而刚经历过宁春宫的事,萧偌总觉得心里惴惴,非要亲眼看到那人才能安心。
整个御书房内寂静无声,所有人都在低头忙碌。
离宫多日,虞泽兮积攒了许多政务没有处理,眼前书案几乎已经被奏折堆满,余光瞥见萧偌,顿时无奈叹息。
“朕不是让你回去休息,怎么又过来了?”
舟车劳顿了一路,回宫后又在地牢里受了惊吓,现如今居然还能跑到御书房来。
虞泽兮简直困惑,这人究竟哪里来的如此多精力。
“没,臣已经休息过了。”萧偌行了礼起身,理由充分道,“而且之前太后要臣给皇上作画像,臣还差几幅没有完成,若再拖延下去,怕是要被太后责罚了。”
不等对方拒绝,萧偌抢先补充道:“皇上放心,臣只要在一旁安静作画便好,绝对不会打扰到皇上处理公务。”
萧偌举起手中的画匣,努力证明自己的确是过来画画的没错。
青釉熏炉里线香静静点燃,西侧里间内,两名埋头书写的侍讲学士全都慢了下来,虽然视线不敢转过来,却都跟着竖起了耳朵。
虞泽兮按了按眉心,不想让其余人看热闹,只能指了指房间的角落。
“去那边,不许出声,若是作画累了就早些回去。”
萧偌迅速点头:“多谢皇上。”
董公公在一边忍笑,招手叫小太监搬了桌椅进来,引着萧偌过去坐下。
压低声音道:“公子坐在这里吧,等下还要冷茶是吗?”
“都已经入秋了,喝什么冷茶,给他端热茶过来。”虞泽兮打断道。
董公公给了萧偌一个同情的目光,颔首应是。
萧偌在桌边坐下,打开画匣,将画纸与颜料摆在桌上。
明明是相似的场景,然而心境不同,感受竟也完全不同。
最初在这里作画时,萧偌百般排斥,提心吊胆,连看一眼对方都觉得心惊。
而如今手执画笔,却似乎找到了另一种乐趣。
虞泽兮平日并没有太多表情,处理公务时更是神情严肃,透着迫人的威压。
眉头微皱,唇线紧紧抿着,偶尔用带玉扳指的那只手叩击桌面。
手边的奏折虽然杂乱,但一定要摆放整齐,不同颜色的奏折分类放好,朱批用的毛笔则要按照长短依次挂上笔架。
茶水冷了,董公公换了新的热茶过来,被虞泽兮顺手挪开,与砚台摆在一起。
从侧面看去,茶盏,笔架,砚台,三者几乎成一条直线。
偏偏董公公没意识到这些,放下松烟墨条时偏移了少许,再次被虞泽兮抬手摆正。
一次,两次,等到第四回时,萧偌终于忍不住定睛细看。
虞泽兮下意识转头望向他。
“你在看什么?”
萧偌连忙收回视线,无辜道:“没,臣要给皇上作画像,自然要看仔细了。”
虞泽兮虽然不解,却也并未深究,正好有太监送了糕点过来,两盘桂花糕。
董叙动作自然,送了一盘到萧偌面前,另一盘则摆在书案上面。
虞泽兮再次抬手,将桂花糕推开了半寸,与茶盏排在一起。
萧偌唇角抿了抿,所以他刚刚果然没有看错。
虞泽兮直接丢下奏折,转头紧盯着他:“怎么,你这一回又是在看什么?”
“看眼睛呢,”萧偌收起笑意,乖巧道,“皇上眼睛好看,像冠上镶的宝石,尤其在阳光里的时候,用寻常颜料很难调配出来。”
萧偌语气真诚,虽然带了笑,但眉梢眼角皆透着诚恳。
虞泽兮难得被噎了下,重新拿起手边的奏折,无奈道。
“行啊,等下把画拿来给朕检查,朕倒要看看,你观察得如此仔细,究竟能画成什么模样。”
萧偌握紧画笔,不敢再继续分心。
得知画作要被人检查,萧偌顿时专注了几分,没有再如刚才一般走神,而是将全部精力都投到眼前的画纸上面。
不知过了多久,砰的一声震响,萧偌的思绪忽然被人打断。
茶盏摔在地上,已经碎成几瓣,萧偌心底茫然,正疑惑究竟出了何事,就听到虞泽兮含着怒意的嗓音。
“……这就是你拟好的名单?泾州大水,堤坝坍塌,当地官员虚报灾情,冒领近六万两赈灾银。”
“你这名单上侵吞白银千两以上者不过二十三人,余下的银两呢,莫非都被你私吞了不成!”
“皇上饶命。”底下的官员已经面如土色,慌忙跪在地上。
虞泽兮冷笑,直接将名单甩到官员脸上。
“六万两白银,泾州官员从上至下,无不染指,去拟新的名单过来,再敢有半分虚假,连你也一起革职查办!”
“是。”官员满头是汗,埋头跌跌撞撞离开。
几名内侍快速收拾地上的碎瓷片,虞泽兮合眼坐在桌边,脸上还带着未消的怒意。
萧偌对泾州贪墨一案只是略有耳闻,却忽然记起冯御医之前说过的话。
……维持心绪平稳,不能与人动怒。
“公子,”见萧偌想要起身,董叙连忙将他拦住,放轻了声音道,“皇上正在气头上呢,您等下再过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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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萧偌也跟着压低了嗓音,半遮住脸道,“不过一直气着容易伤身,往常皇上动怒,估计要多久才能平息?”
“这可说不好,”董叙偷偷朝旁边扫了眼,“多则一日,少则半日,要不您还是先回去吧,等明日再过来,免得被皇上迁怒了。”
“不用,”萧偌知道董公公是好意,却不打算就此退缩,稳了稳心神道,“我把画稿拿过去,看能不能让皇上消气。”
从座位里起身,萧偌捧着画纸,打量书案后虞泽兮的脸色,悄悄往前挪了两步。
“公子!”董叙强压着声音,已经快被他吓死了。
萧偌示意对方安心,他方才画了不少东西,即便不能让皇上平复心绪,应该也能使对方稍微转开注意。
别的不说,对于自己的画作,萧偌还是十分有自信的。
听够了两人的悄悄话,啪的一声,虞泽兮将手里的奏折扔在桌上。
正准备添香的太监吓了个哆嗦,连忙跪倒在地上,手里的香盒也跟着飞了出去。
萧偌原本就蹑手蹑脚,这回为了躲避香盒,直接脚下一绊,合身朝书案扑去。
虞泽兮来不及多想,起身将他抱住,两人顿时摔作了一团。
萧偌连忙检查画纸,确认完好无损后才松了口气。
刚抬眼,就瞧见面前惨不忍睹,绣花草龙纹,几乎被他整个扯开的常服。
萧偌眨了眨眼,悄悄将撕扯开的衣襟压回去。
可惜没能成功,反而又撕开了些,甚至连里衣都露了出来。
萧偌:“……”完蛋。
整个御书房内鸦雀无声。
虞泽兮快被眼前的活宝气乐了,伸手捏住他的脸颊。
“你就是这么让朕消气的,嗯?”
第43章
御书房内来往官员不多,但加上宫女太监,也足有一二十人。
眼见所有人都因自己的举动停了下来,萧偌脸颊涨红,好半晌都忘了起身。
虞泽兮瞧着怀里人的表情,反而没那么尴尬了,甚至好心情地拍了拍他的后腰。
“你想这么一直抱着,朕倒是不介意,就是……”
“没没没没,”萧偌都有些结巴了,勉强找着借口,“对了,忙了一天,臣有点累了,现在就回去休息!”
说完不等虞泽兮开口,手忙脚乱从他身上爬起来,连画匣子都忘了拿,转身朝外跑去。
虞泽兮失笑摇头。
“愣着做什么,”董叙没好气踢了踢地上的小太监,“还不快点将东西收好。”
“是是。”小太监如蒙大赦,连忙收起香盒。
随着他的动作,御书房内的气氛总算恢复如常。
刚刚还僵在原地的宫女太监十分默契地一齐垂下头去,继续忙碌手中的活计。
窗外乌云密布,还未到酉时末便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有内侍提了两盏宫灯过来。
紫檀宫灯明亮,换好衣裳的虞泽兮坐在书案后面,慢慢翻动手中的画纸,不时露出意味不明的浅笑。
一旁董叙忍不住惊讶。
明明皇上不久前才刚与底下的官员动怒,结果不过眨眼工夫,居然就已经恢复了。
……还有就是萧偌留下的那些画。
自打对方走后,皇上便一直盯着那几张画稿,明明天色已经晚了,却始终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嗯,董叙在心底点头。
对付皇上,果然还是萧公子有办法。
西侧里间,两名侍讲学士皆有些坐立不安。
皇上不肯起身,他们自然也无法离开,再到戌时便是宫门落锁的时辰了,到时出宫必然会被反复盘问,着实有些麻烦。
“肖爱卿,”虞泽兮并未抬头,只是突然朝外间道,“你从刚刚一直盯着朕手中的画稿,可是也想瞧瞧这上面画的是什么?”
“皇上……”突然被点到,肖诚海顿时胆战心惊。
他怎么敢承认自己确实很好奇画里的内容,但皇上已经问了,他便不好再继续敷衍。
肖诚海硬着头皮,起身恭敬道:“皇上英明,萧公子画艺精湛,在京中颇负盛名,能有机会亲眼目睹,是微臣的荣幸。”
“那便过来看吧。”虞泽兮道。
“谢皇上。”身边同僚面色担忧望着他,肖诚海深吸口气,缓步朝里间走去。
一叠画纸被递到跟前,肖诚海心思转动,想了许多夸赞的话语。
他已经打定主意,无论萧偌画得如何,他只需大夸特夸,再配上一脸惊艳的表情,估计便不会有什么问题。
然而惊艳的表情还没来得及露出,肖诚海倒吸口凉气,几乎眼前一黑。
“如何,画得还不错吧?”虞泽兮温声问。
“皇上饶命!”肖诚海吓得跪倒在地上,心底叫苦不迭。
可不是画得不错吗。
那一叠画纸上画的不是其他,正是他与另一名侍讲学士。
有好奇张望的,有小声说笑的,有闭眼打盹的,甚至还有他闲着无聊,在方桌下偷偷摆弄核桃的。
萧偌目力惊人,过目不忘,竟将两人的动作神情画得惟妙惟肖。
当真好一幅《侍讲学士御书房躲懒摸鱼图》。
“行了,”虞泽兮将画纸放回案上,语气平淡道,“这些画先放在这里了,下不为例。”
肖诚海臊得老脸通红,连忙磕头谢恩。
打发两人离开,虞泽兮望着案上的画稿,眼里笑意愈深。
“皇上,”董叙有些不解,“萧公子为何要将这些场景画下来?”
虞泽兮伸手敲了敲书案,随意猜测道。
“肖诚海是侍讲学士,平日总跟在御书房里,看得多了,私底下没少传他的闲话,他估计是有些记仇了。”
或许也没有到记仇的程度。
只是小小捉弄一下,顺便逗虞泽兮开心。
没想到萧偌还有这般孩子气的一面,董公公也跟着笑起来,趁着皇上心情不错,连忙让宫女将汤药送来。
“皇上,时辰不早了,冯御医让您在用膳之前服药。”
汤药浓黑,透出阵阵腥苦的气息,单只是闻着,便让人忍不住作呕反胃。
虞泽兮眉头微蹙,迟疑片刻,终于将碗里的汤药一饮而尽。
从御书房离开,路上吹着冷风,萧偌反倒没有那么尴尬了。
本来嘛,他也不是故意要将皇上衣服扯坏的,完全是那件衣服太薄,才会一下子就被他弄坏。
再者说,抱一抱怎么了,还有半月两人就要大婚了。
也就是虞泽兮性情古板,非要恪守礼节,不然他说不准早就已经侍寝过了。
安慰了自己一通,萧偌彻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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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下心来,神态自若的迈出紫宸宫,一路往景丰宫走去。
“公子回来了,”迎出来的铃冬环顾左右,有些惊讶,“怎么这么早,皇上没留您在紫宸宫用膳吗?”
萧偌尴尬,都忘了还有晚膳的事。
虞泽兮的病情每到夜里便会加重,他原本还想借着用膳留下看看的。
结果只顾着离开,倒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
“罢了,”萧偌略想了下,“反正时日还长,明晚再一起用膳也是同样。”
铃冬不明所以,只能跟着点头。
“对了公子,”铃冬忽然想起什么道,“刚刚外头有人给奴婢塞了字条,说是要给您的,奴婢怕是要紧的事物,所以一直没敢打开。”
铃冬边说边取出一张折好的字条,萧偌接过字条,总觉得这场景有些眼熟。
打开字条,上面只写了两行字,“玉妃奶娘还在人世,此刻就藏在皇宫某处”。
“公子?”铃冬疑惑唤了声。
“没什么,”萧偌迅速将字条团起,收进袖中,“快下雨了,先回去吧。”
进到玉阶殿内,萧偌来不及用晚膳,先到卧房将字条彻底烧毁。
从字迹上看,消息应当是邹公公送过来的,只是萧偌有些困惑,那给皇上喂下狼血神药的奶娘居然还活着,而且就藏在皇宫之内。
……太荒唐了。
所谓狼血神药对于寻常人来说几乎与剧毒无异,谋害皇嗣,那个奶娘有什么理由能活到现在。
皇上知道这件事吗,还有,邹公公为何要将此事告知给他。
萧偌忍不住迷惑,这个邹文余,还有在他背后之人究竟想要干什么。
想要将皇上的病情公之于众?
可是不对,那名北梁死士就藏在后宫,朝臣不是傻子,对于皇上的状况不说全部知晓,应当也能猜得八九不离十。
即便将实情公布出来,也根本无法动摇皇上的威信。
萧偌脑海一团乱麻。
算了,他原本也不懂这些阴谋诡计,只减少出门的次数,不被对方牵着鼻子走,估计就没什么问题了。
可惜计划得很好,第二日早上,萧偌便被寄雪催促着去给太后请安。
“不是已经免了请安吗,为何还要特意过去。”萧偌放下碗筷,连用早膳的胃口都没有了。
不只是他,太后此刻应该也很不想见到他才是。
“这是规矩,”寄雪见他不情愿,小声规劝道,“公子之前在宫外,路上不去给太后请安也就罢了,可如今回了宫,公子也被皇上解了禁足,再不去请安的话,难免会落人口实。”
“公子马上便要与皇上大婚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而至于大婚后就无需要顾忌了,毕竟皇上向来与太后不和,萧偌大可以找借口不去请安。
萧偌无奈,只得点头。
夜里下了场雨,空气越发阴冷。
萧偌拢紧外袍,不出意外,刚走到康仁宫后殿,便被路过的宫女迎面拦住。
宫女姓邓,是太后身旁的大宫女,容貌平平,却自带一种恬静气质,神情歉意道。
“昨晚天凉,太后染了风寒,眼下还没有起身呢,劳烦公子白跑这一趟了。”
早料到太后不肯见他,萧偌并不在意,左右他也是过来做做样子的。
正当他准备离开时,忽然瞧见有人从不远处走过,紧接便听宫女开口道。
“那是魏嬷嬷,”宫女温声道,“公子别怕,她脸上只是被火烧伤了,太后怜惜她在宫外没有亲人,故而才留在康仁宫内。”
萧偌一愣,连忙定睛望去。
魏嬷嬷佝偻着腰身,面上满是烧伤过后的狰狞疤痕,被身旁宫女搀扶着,慢慢朝西侧配殿走去。
无数念头在脑海中闪过。
玉妃生前居住的玉阶殿曾经发生过大火,眼前的魏嬷嬷,包括邹公公也都曾经被火烧毁过容貌。
所以魏嬷嬷就是那个奶娘,所谓藏在宫中,指的其实是藏在太后宫里。
萧偌勉强稳住心神,转身告辞离去。
急匆匆赶到御书房,萧偌没时间顾及周围人的目光,进到里间,直接开门见山道。
“臣有事禀告皇上,事关重大,可否容许臣单独与皇上说话。”
事情太过严重,萧偌已经不敢继续隐瞒了。
无论他先前关于魏嬷嬷的身份有没有猜错,都必须马上将此事告诉对方。
虞泽兮抬头望了他一眼,神情并未有太多变化,只随意抬手让众人退出书房。
宫女与太监鱼贯而出,两名侍讲学士昨日才刚被萧偌捉弄过,眼下哪敢好奇偷听,全都丢下手里的书卷迅速起身离开。
屋内落针可闻。
虞泽兮示意他到跟前坐下,语气淡淡道:“说吧,究竟有何要事?”
对方态度过于自然,萧偌反而紧张起来,斟酌着字句,将整件事的起因经过详细说了一遍。
“……臣先前与邹公公联系的事,皇上应当都已经知道了,回宫之后,臣原本是不想再与邹公公有任何接触的,结果昨日便接到他的字条,说曾给皇上喂过狼血神药的奶娘就藏在皇宫之内。”
虞泽兮颔首,眉眼间带了几分了然。
“所以你今早去给太后请安时,刚巧碰见被火烧毁了容貌的魏嬷嬷,便猜测她是那位本该已经被赐死的奶娘。”
“对对!”萧偌迅速点头,随即才反应过来。
“皇上怎么什么都知道。”
“就是说,臣并没有猜错,那个魏嬷嬷果真就是皇上母妃的奶娘。”
萧偌瞪大眼睛,惊讶自己脑子灵光了,居然这也能猜中。
虞泽兮敲了下他的额头,无奈道:“对方都将事实摆在你面前了,可不就叫你猜到了。”
哦。
萧偌郁闷,整个人都蔫了下去。
所以脑子灵光是错觉,被人牵着走了才是真。
“无妨,”虞泽兮将他拉到身边,捏着他的掌心道,“虽然晚了些,但朕很高兴你能与朕坦白……这回做得不错,你想让朕赏你什么?”
认真说来,这还是萧偌头一次将身边的事和盘托出,以他谨小慎微的个性,属实难得。
虞泽兮望着他,深碧色的眸子越发温和。
赏什么?
萧偌更心塞了,这种哄小孩的语气。
脑子一抽,直接闷声道:“臣什么都不缺,既然皇上高兴的话,不如亲臣一下吧。”
第44章
御书房内安静无声,唯有红纱灯罩里火苗微微晃动。
不是。
意识到自己究竟说了什么,萧偌脸一下子就红了。
都怪铃冬和寄雪那两个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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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从外面回宫那日,萧偌偶然听两个丫头私下议论,说他与皇上似乎并不亲近。
萧偌无奈,纠正说自己与皇上好着呢,如何就不亲近了。
“可公子先前打算侍寝不是都已经失败了吗?”铃冬是自小跟在萧偌身边的,什么话都敢说,直接正中红心。
萧偌感觉自己受到一万点伤害,勉强反驳道。
“那次侍寝只是皇上说的气话,本来也作不得数,还有,你是个姑娘家,别胡乱说话。”
铃冬目光怜悯望着他,一脸“我什么都知道的”表情。
“是皇上身边葛姜公公说的,您与皇上平日只是说话聊天,最多最多也只是抱在一起。”
如果这都不算不亲近的话,那就没有什么算是不亲近了。
铃冬有时甚至怀疑,皇上下月当真要与公子大婚了吗,还是这所谓的下月,与她理解的下月根本不是一个含义。
一旁寄雪点点头,表示她也是如此想的。
在两人满含担忧的注视下,萧偌几次想要反驳,却偏偏不知该如何张口。
回想起来,皇上似乎的确极少与自己靠近,往日相处也始终恪守规矩,除非意外,不然几乎不会与他有任何过分亲密的举动。
见萧偌也开始跟着沉默,铃冬小声宽慰道:“没关系,皇上不肯与公子亲近,那便换公子主动一些好了。”
“嗯,”寄雪接着道,“怎么说公子也是男子,这种事情谁主动都是一样的。”
这些对话原本只是一段不重要的日常,谁能想今天在御书房里,虞泽兮问他想要赏什么时,萧偌脑子一懵,下意识就回了这句话。
对面虞泽兮闻言也愣住了,随即似笑非笑问。
“你说,让朕赏你什么?”
“没有!”萧偌脸颊微红,直接跳了起来,试图朝门外跑去,“不早了,臣还有事情要忙,就不打搅皇上休息了!”
可惜还没等迈出步子,就被人重新拉了回去。
“你这是在与朕抱怨,最近太过冷落你了?”
或许是崩溃过了头,萧偌连害羞都忘了,索性破罐破摔道。
“没错,难道皇上不曾冷落过吗,回宫到现在已经有两日了,皇上从未主动召见过臣,甚至连用膳都不愿与臣一起!”
萧偌越说越觉得理直气壮。
亲一下怎么了,还有半月便要成亲了,冷落他这么久,自己提这种要求完全合情合理。
虞泽兮有些意外,倒没有料到对方会因用膳的事情不满。
迟疑了片刻,难得耐心解释道。
“……朕最近政务繁忙,常常三餐不定,并非不愿与你一起用膳。”
萧偌心底一动,往日在御书房里,眼前人的神情大多时候都是冷的,带着上位者特有的压迫。
而如今面对自己半真半假的质问,那种威压却仿佛烟消云散,只余下不易察觉的温柔。
萧偌抿了抿唇。
“你若是在意的话,等下朕批完折子,便与你一同用膳。”
“用膳”两字没有说完,忽然有阴影压下来,迅速在虞泽兮的唇角上碰了一下。
温热的气息转瞬即逝,他还没等反应过来,身边人已经挣脱离开。
“用膳就算了,臣先告退,明日再来给您绘制画像!”
宫灯明灭,望着对方远去的背影,虞泽兮抚着唇角,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忍不住失笑。
回到玉阶殿内,萧偌停下脚步。
他原本还想要仔细问问有关邹公公的事,结果方才一时冲动,竟然全抛到脑后了。
萧偌低头思索,不过既然眼下两人已经开诚布公,那么对于邹文余那边,便无外乎两种解决办法。
或者直接将人抓起来了事,或者继续接触下去,将计就计,看对方接下来有何打算。
某种程度上,萧偌其实更倾向于前一种选择。
真相的确叫人好奇,但既然邹文余千方百计想通过他向皇上透露些什么,那么似乎还是一无所知比较好。
保持心境平稳。
萧偌忍不住陷入沉思。
……所以邹文余是掌握了什么消息,自信能够使皇上无法保持心境平稳?
“公子,”瞧见萧偌进门的身影,正在收拾庭院的寄雪有些惊讶,“您不是说了,今日一定会留在紫宸宫里用膳吗?”
萧偌还在考虑邹公公的事,摆了摆手,随口胡诌道。
“没有,皇上亲了我一下,害羞得受不住,将我撵出来了。”
寄雪:“?”
皇上,害羞。
想象了下那一位脸红害羞的场面,寄雪没来由打了个寒颤。
自家公子果然厉害。
几场秋雨过后,天气越发凉了,萧偌自幼便有些畏寒,冷风一吹,只恨不能将貂皮袄整个裹在身上。
第二日清早,萧偌照例去给太后请安。
和昨日一样,依旧有宫女将他挡下,说太后在房中礼佛,需要安静,请他明日再来。
萧偌乐得不与太后打交道,闻言痛快离开,还未等走出康仁宫,便再次被一名太监拦住。
不是旁人,正是取下面具,露出底下狰狞伤疤的邹公公。
也许是提前做了安排,主殿前面空空荡荡,几乎没有宫人来往经过,周围一片死寂。
“萧公子,您居然这么早就将事情都告诉皇上了,咱家活了这么久,还从未见过如您这般胡乱行事之人。”
邹文余嗓音尖细,带着古怪的粗哑。
萧偌顿住脚步,轻叹口气道:“公公言重了,我在宫中根基薄弱,身边唯有皇上能够倚靠,不告知皇上,难道还要自己解决不成。”
邹文余被噎住了,看向对面人的目光里也带了些鄙夷。
怯懦单纯,只懂得作画,对俗务一窍不通,倒是很符合他对于萧偌的认知。
萧偌笑了下,毫不在意道:“既然公公没有什么要说的,那我便先告辞了。”
“等等!”邹文余将他唤住,眼里满是怨毒,“你以为你胆小怕事,不打算插手,咱家便找不到其他人帮忙了吗。”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萧偌忍不住蹙眉。
似乎有宫女从北门外经过,瞧见两人的背影,慌忙转身避开。
邹文余靠近过来,嗓音越发粗哑:“自然是让皇上知晓真相,十几年了,这原本就是他该知道的。”
“你若是不愿,换作旁人也是一样,咱家总能找到愿意帮咱家传话之人。”
萧偌懒得听他多说,转身迈出宫门。
邹公公嘲讽一笑:“或者您可以去问问皇上呢,看他究竟想不想要知道当年事故的真相?”
御书房内,今年天凉得早,虽还未入冬,屋里却已经摆上了御寒的火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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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暗,萧偌坐在桌边,手中提着画笔,却始终没有落在纸上。
面前的奏折批完,连虞泽兮也注意到他的异常,抬手敲了敲书案。
萧偌吓了一跳,连忙抬起头来:“怎么了?”
“这话该朕问你才对,”虞泽兮扫了眼对面桌上一片空白的画稿,“都已经两个时辰了,若是身体不舒服的话,便先回去休息吧。”
“没,”萧偌摇头,想了片刻才补充道,“是有些事情,不过眼下不急,等皇上忙完公务再说吧。”
虞泽兮面露疑惑。
萧偌没再解释,定了定神,继续低头作画。
画像先前便已经画完了,这会儿只剩下修改宫外带回的狩猎图。
作画果然能使人心情平静,几张狩猎图画完,萧偌总算稍稍理清了思绪。
忙碌了两日,余下的奏折原本就所剩不多,虞泽兮早早便结束了公务,打发周围人离开,将萧偌招到身边。
“说吧,你到底在担心什么?”
没有问邹文余说了什么,而是在问他担心什么。
……行吧。
特殊时期,萧偌也懒得计较对方总是派人监视自己的事了。
萧偌面色犹豫,斟酌了下字句才张口道:“臣担心,邹公公手里握着的消息,或许真会对皇上造成影响。”
虞泽兮并未多言。
萧偌向来不擅长言辞,只能尽力思考着道。
“邹公公几次与臣接触,费尽心机想要通过臣将消息传到皇上面前,明显不怀好意,既然如此的话,臣想着能不能将他关押起来,让秘密永远是秘密,以免扰乱皇上的心绪。”
“办法不错,”虞泽兮将他拉到身旁,“只是你以为,连邹文余都清楚的宫中秘辛,为何朕却一无所知。”
萧偌怔住。
对啊,以皇上对朝廷内外的掌控,这明显不合常理。
“因为怕被扰动到心绪,所以便不听不看,”虞泽兮声音平稳,“过往真相又如何,只要朕不想要知道,便没有人能够让朕知道。”
萧偌嘴唇紧抿,好半晌都没有做声。
又是那种心疼的神情。
虞泽兮心头微动,对方应该已经不记得了,两人第一次遇见,其实并不是在岳家的族学里,而是在清源寺前的街道边。
那里是京城最拥挤的地方,绸缎庄,生药铺,珠宝行。
彼时还是少年的萧偌正坐在二楼上,悠闲倚靠窗边听人抚琴,有桃花落在他的发间,他回过头,笑望那株盛放的桃树。
而那目光如今正满满都落在自己的身上。
虞泽兮忽然觉得,自己的病情也并非是全无好处的。
“你之前不是说过吗,下回发病时,要陪在朕的身边。”虞泽兮神色比往常更加淡然。
萧偌一愣,不过还是颔首。
这样的情况下,他自然是要陪在对方身边的。
“那就让他们试试吧,”虞泽兮道,“……在使尽手段之后,究竟能不能将朕逼疯。”
第45章
虽然最初的目的没有达成,但萧偌还是如愿被留下来用晚膳了。
膳食没有摆在后殿,而是摆在南庑东侧的一间暖阁之内。
房间不大,原本也只是供皇帝日间小憩的场所,唯有靠窗处有一张围子榻,黑漆描金,四面绘有青竹白鹤的装饰彩画。
食案上的碗碟皆已经摆放整齐,因着是晚膳,菜品大多比较清淡,里外青花的白地瓷盘里盛着拌莴笋,清蒸鲈鱼,和冬笋玉兰片。
主食则是山药薏米粥,并两碟水晶冬瓜饺。
东西简单,却都是萧偌平日最爱吃的。
萧偌压住嘴角的笑意,捡了张坐墩正想坐下,却被虞泽兮指了指矮榻对面。
“……坐那边去。”
萧偌面露迟疑,按照规矩,一般宫妃是不得与皇上同桌用膳的。
在宫外时虽不讲究这些,但只要在紫宸宫内,都要额外摆一张小桌,让他在小桌上用膳。
“另外摆桌麻烦,”虞泽兮示意他在对面坐下,“再说也不差这一两日了。”
萧偌脸颊红了红。
不差这一两日,是说离大婚不差这一两日了吗。
不过认真说来,无论服饰还是日常用度,他如今几乎都已经与皇后等同了,倒是也不差与皇上同桌用膳了。
虞泽兮与萧偌都不习惯用膳时有旁人在身边伺候。
随着最后几盘小菜上齐,董公公领着宫人退出门外,整个暖阁内瞬间安静了下来。
食不言寝不语,萧偌低头吃菜,并未做声,只用余光打量对面人的神色。
虞泽兮吃得很慢,眉眼间不见丝毫波澜,仿佛一切如常。
萧偌还是有些困惑,不明白对方怎么能做到如此冷静。
服用狼血药发疯后会有什么后果,对方应当比自己更清楚才是,而既然明知有风险存在,为何就不能彻底远离。
所谓真相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还在想刚刚的事?”虞泽兮夹了块鱼肉到他碗里。
“嗯,”萧偌轻轻点头,老实承认道,“虽然实情早晚都会藏不住,但臣想,能不能再晚些知道,也好少冒些危险。”
少冒些危险吗,虞泽兮盛了碗粥放在对面人手边。
“其实不用旁人来说,对于当年的事,朕也早有疑惑。”
“什么疑惑?”萧偌终于抬起头来。
“关于母妃的,”虞泽兮指着食案,让他先将薏米粥喝完,“当年玉阶殿大火,母妃搬离去东侧宫殿,没过多久便重病离世了。”
“而朕被母妃的奶娘毒害,也正是在那场大火之前。”
“皇上怀疑玉妃娘娘的死有蹊跷?”这倒是他从未想过的。
萧偌眉头紧皱,莫名想起邹公公曾经提到,如果想查清有关皇上旧疾的真相,便应该去查探早年玉妃的过往。
……没想到这两件事当真存在某种关联。
“可能,”虞泽兮表情沉凝,深碧色的眸子望向一旁的宫灯,“朕也无法确定。”
他登上皇位不过两年,又有身体上的隐患,原本并不是探明真相的最好时机。
然而过往的旧事再次被人翻搅出来,夜深人静时,虞泽兮总会莫名回想起那个面目已经有些模糊的女子。
萧偌整颗心都揪了起来。
所以这才是对方甘冒风险的真正缘故。
萧偌对玉妃了解不多,只知道她在十几年前便已经病故,那会儿皇上才不过六七岁吧。
想要安慰,却不知该如何开口,萧偌心底烦闷,忍不住拿起手边的酒杯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水入喉,萧偌下意识低下头,望向手中空荡的酒杯。
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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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里来的酒水。
虞泽兮:“……?”
对接下来的人仰马翻一无所知,等萧偌再醒来时,已经是第二日清晨。
阳光照进帷帐,萧偌艰难起身,掌心按住闷痛的额头。
“公子可算醒了,”铃冬听到响动,快步进到房内,“都已经快晌午了,您若再不醒,奴婢便要去叫御医了。”
嗯?
萧偌满头雾水,不解盯着铃冬眼下的青黑:“这是怎么了,你一晚上没睡吗?”
“还不是公子折腾的,”铃冬一撇嘴,语气不满道,“昨晚在皇上寝殿……”
“铃冬,”旁边寄雪将她拉住,转头对萧偌安慰道,“没什么,昨晚公子不小心喝醉了,快天亮时才回来,是奴婢和铃冬照顾的您,公子不必担心。”
“才不是,唔!”还想再说话的铃冬直接被捂了嘴巴。
“好了,”寄雪温和微笑,“那酒是御医给皇上的药酒,比一般果酒要烈,公子也不是故意要喝醉的,你就少说两句吧。”
铃冬一肚子的话说不出来,在寄雪的逼视之下,只得闷闷闭嘴。
萧偌来回望着两个丫头,心底的不解越发浓重。
……所以到底怎么了?
寄雪外表纤弱,可是却口风极紧,无论如何也问不出答案,萧偌只得放弃。
洗漱用膳过后,萧偌扶着胀痛的额头,照例去给太后请安。
已经临近晌午,本以为太后还会和先前一样避而不见,却不想刚走到康仁宫外,便有宫女等在附近,远远朝萧偌行了一礼。
“太后正在后殿里呢,请公子随奴婢一起过去吧。”
萧偌一愣,半晌才点了点头。
因为宿醉,萧偌脑袋还迷糊着,刚迈进次间内,还未来得及给太后行礼,就见一只茶盏直接砸在自己脚边。
岳太后面容灰暗,唇上几乎没有太多血色,一双眼眸空洞无神,仿佛病入膏肓。
“你还有脸过来!是你挑唆皇上与哀家作对的是不是,是你让皇上不来给哀家请安的是不是。”
“哀家是他的母后,是哀家从小将他带大,也是哀家扶持他登上皇位,才不过两年,他就想要将哀家抛到一边了?”
“做梦!他这是不孝,让他马上过来见哀家!”
萧偌被吵得耳朵疼,忍不住按了按额角。
特别想说,教唆皇上与太后作对,首先他没有这个能力,其次,皇上与太后不和已久,和他有什么干系。
还有扶持上皇位就更是荒谬了,皇上是先帝唯一的子嗣,登上皇位是板上钉钉的事。
若非如此的话,以皇上的异族血统,朝中大臣如何肯轻易松口。
耳边的叫骂越来越响。
也不知太后是受了什么刺激,萧偌忍着头痛,只好将注意力都集中在墙上的四扇挂屏上。
紫檀框黄漆地,内里是松树石桥,孩童嬉戏的浮雕纹样。
心头微动,萧偌忽然开口道:“说来,方才在殿外瞧见个容貌被烧伤的老嬷嬷,念了好些稀奇古怪的话,那人也是太后宫里的人吗?”
太后一僵,叫骂声猛然顿住,神情间藏着不易察觉的惊恐。
“你说什么,什么嬷嬷,那人根本不是哀家宫里的人。”
“是吗,”萧偌状似不解,“可是邹公公说……”
“彤月!”太后叫来身边的大宫女,“哀家乏了,将萧公子送回去吧。”
从康仁宫出来,萧偌回头望了眼宫门,倒是验证了自己先前的一个猜测,就是邹文余,似乎并非是由太后直接派来的人。
然而话又说回来。
无论是太后派来的,还是背后岳家派来的,这二者从立场上都似乎并没有什么分别。
距离下午还有段时间。
萧偌回到玉阶殿内,叫来明棋,让他去查宫里曾经在玉妃身边伺候过的宫人。
未必是一直待在她身边的,只要是曾经与她接触过的人就行。
“公子,”明棋努力压低嗓音,整张脸都皱了起来,“您当真要小的去查探玉妃的事吗?”
“放心,”萧偌知道他心底的担忧,微笑安抚道,“皇上那边已经默许了,你若是不信的话,可以去问过董公公。”
“好吧。”明棋点头,一张圆脸皱得更厉害了。
将事情安排下去,宿醉带来的头痛总算缓解了少许,萧偌用过午膳,正打算去紫宸宫瞧瞧,忽然瞥见过来传话的董叙。
“你说皇上让我在房里休息,不必再去御书房了?”萧偌惊讶。
董叙欲言又止,神情古怪,不过还是照实答道:“对,最近朝中出了些变故,皇上政务繁忙,公子还是晚些再过来吧。”
目送董叙离开,萧偌满心疑惑。
最近朝中不是好好的吗。
所以昨晚到底怎么了。
他不会当真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吧?
回忆里一片空白,萧偌只能暂时将疑问抛开,准备先四处转转,等到皇上忙完之后再到御书房去。
刚行到景丰宫附近,就看到熟悉的身影迎面走来,萧偌眉心紧锁,心里一阵腻烦。
“邹公公,”萧偌语气冷淡,抱着画匣停下脚步,“我与你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还请公公不要再继续夹缠。”
邹文余混不在意,被火烧伤的面孔显得格外诡异:“是吗,可咱家还没有说完,既然萧公子想要查探有关玉妃娘娘的事,为何不直接来问咱家?”
为何不问,自然是因为不信。
虽然皇上说了要查明真相,但萧偌也没打算被这老太监一直牵着鼻子走。
萧偌懒得与邹文余多说,环顾四周,果然在不远处看到三名带刀侍卫。
这里毕竟不是康仁宫,早注意着萧偌动向的侍卫接收到目光,匆忙对视一眼,快步朝这边走来。
“萧公子可是不信任咱家。”邹文余眯着眼,凑近了一步,笑容里满是恶意。
“不信任也没关系,咱家不妨直接告诉您,有传闻说玉妃其实不是抑郁而终,而是中毒身亡的。”
“萧公子!”领头侍卫直接跑了过来,伸手按住佩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