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北燕的宁安公主,却可以连夜离开上京,站在昔日的故人身前。
“倘若魏帝归来,你与他之间,必有一场血战,”宁安轻声道?,“五郎,可你还不明?白么??天下大势,百岁轮转,我们的确曾赢过,曾让魏人忌惮恐惧,但如今屈居人下亦是事实。你先打破了这之中的平衡,又失了攻城的先机。倘若大军被困辽西迟迟不归,或许还有一丝机会,但他们……胜了啊。”
收复辽西,击溃突厥,此乃大胜。
回到?上京的,注定不会是一批乌合之众,而是一支斗志昂扬、志得意满的雄兵。
她?的语气急切起来:“太子殿下绝非穷兵黩武之人,此刻和谈,或能免去一场大祸。五郎,我知道?你对?我有怨,可这不是你我二?人的私事,为何你就不能……”
不能什么??
燕权沉默不语,独唇边笑?容讽刺而冰冷。
既笑?她?的天真愚蠢,也笑?她?自以为是地做了旁人喉舌。
曾经的故人,此刻于沉默中对?望,彼此眼中投映出的、却分明?都是陌生。
“宁安公主。”
反倒是方才那从燕权背后窜出、又一直默默在旁听着墙角的青年?,这会儿再一次插嘴笑?道?:“你这些话?说得着实偏心,但独有一句,我觉得有些道?理。”
“你是何人?”
“不过是个无足挂齿的小人物?,叫我长生便好。”男人满脸无谓地摆了摆手。
随即,却又一脸正色,自顾自压低声音道?:“你说天下大势,百岁轮转,诚然不错。但你有没有想过,如今这天道?运数,究竟偏向哪一方?”
“你只道?他回来了,却没想过为何会拖这么?久;说回来了,他在其?中,可那是他的尸体、还是活生生的人?”
宁安没有回答。
只扭头看向燕权,又一次重复了方才的问题:“他是谁?”
“他?”
燕权于是亦抬眼望她?,笑?容渐敛。
“他是天命,予我大燕的‘运’。”
燕权道?:“有他在,我大燕绝不会败,不用?多久,我便会斩下那魏咎的头颅献于陛下。而殿下你,”他说,“你是要?灰溜溜地滚回上京城,还是回盛都去,等着末将的‘好消息’?”
当夜。
自燕军大营外,两批人马前后出发。
前脚离开的,一行十余人,直奔燕国奉都而去;
而后脚走的那位,却只一人一马,优哉游哉地辨认了好一会儿方向,复才一夹马肚。
很快,纵马消失在夜色中。
第143章长生
【阿史那絜整日缠着我,说?什么早就?见过我,日思夜想要我来做他的妻子,我问他你觉得我好看么,他不说?话,问他那你究竟想要娶我做什么,他说?你是这世上最好的?妻子?,我说?没有人?生下来就是为谁做妻子?的?,那你怎么不做我的?妻子?呢,他气得跑了。】
【我猜,他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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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有段时间不会来找我了。终于?清静了。】
【不知为何,总觉得草原上的?人?似乎比辽西人还要奇怪。他们一看见我,就?求我赐他们风调雨顺。可?假如我真能做到挥挥手便天?降粮食,怎么还会辛辛苦苦去种地种竹子呢?真是群奇怪的人?啊。】
一望无际的平原大地上。
大雪方歇,又迎来阴雨连绵。
沉沉搁下手中“佛经”,只觉两眼酸疼得厉害,不由轻捏了捏鼻梁。
缓了一阵,还欲继续读下去,却忽发觉点点雨丝越过车窗、不知何时飘入马车中,落在魏弃脸上。她动作一顿,目光划过马车侧壁上刻下的?数个“正”字。稍一计算,方才惊觉这已是连着下雨的?第十六日。
于?是抬手拭去那水痕,又撩开车帘向外?张望。
一眼过去,只觉黑压压的?乌云仿佛看不到?尽头。分明是白日,反倒如夜幕已至,空气沉闷、犹若凝滞。
她眉头蹙起。
一个个被淋成落汤鸡、只能简单靠蓑衣避寒遮雨的?兵士却并无怨言,间或还有人?发觉她探出头来,小?心翼翼劝她莫要淋雨受寒,随即继续埋头赶路。可?饶是如此,天?气的?影响依旧显而易见:
明知上京被围,燕人?虎视眈眈,他们好不容易自辽西战局中抽身,本该快马加鞭赶回?救驾,如今却只能拖着辎重,在泥泞中跋涉前行;又因冻死?冻伤者甚多,不得不沿路安置部分伤兵,无可?奈何之下,脚程便这么被拖慢下来,前段时日大雪封山,更是连通信亦成困难。
——好似连天?都在阻挠他们回?去似的?。
不知怎么,她心中倏然闪过这个想法。
若有所思间,目光于?是又飘向桌案上那看似平平无奇的?“佛经”:
安尚全托小?和尚将此书交予她,着实骗过了她和魏骁的?眼睛。所有人?都以为,那不过是几本抄录静心的?经书。也正因此,当她离开辽西前、命人?在一堆嫁妆中翻箱倒柜找出它们时,彼时经书已被大雨淋湿,纸页黏连,近乎损毁。
因着时间紧迫无暇处理?,她只好先将经书带在身边。
很快,却又在亲手扯着书皮搭在暖炉旁试图烘干时,发现了写在蓝色封皮上,密密麻麻的?小?字。
若非雨水浸润,那字显然不会现形。
细看其内容,竟和当初地?宫密室中的?“起居注”出自同一人?手笔。
……阿史那珠!
【他们给了我一个新名字,阿史那珠,说?是草原的?明珠。可?我觉得这名字还不如我自己取的?好听。】
【只不过,听说?这样一来,我就?算是阿史那絜的?姑姑了?想到?他知道的?时候憋屈的?表情,忽然觉得这名字还不错。】
沉沉并不知晓,当初阿史那珠为何要将她亲笔记录下,从辽西被掠至突厥、又被突厥送往上京和亲的?经历撕毁,可?她清楚地?意识到?现在在自己眼前的?,正是那段缺失的?记忆。
或许也是阿史那珠在离开人?世前、最后留给自己的?东西。
为此,哪怕拼着熬坏一双眼睛的?代价,她仍是将经书的?秘密瞒了下来。
坚持独自一人?“破译”这个中的?谜题,而没有让兆闻或陆德生插手——更别提这一路来总千方百计想与她套近乎,却每每被她拒之门外?的?曹右丞。自启程离开辽西,她再没有单独召见过他。
不知为何,或许是母女间的?天?然联结使然,她总有种预感。
阿史那珠无论如何也想留给她的?这份手书,让安尚全不惜冒着杀头的?风险、也要为报住持之恩交予她的?“故人?遗物”,背后,或许就?藏着她想知道的?答案。
【阿史那絜说?我又要被卖一次。卖?】
【原来他也知道,我在他们、在他父亲的?心里不过是个交易的?货物,尽管他们叫我‘神女’。可?看他哭成那样,又是赌咒发誓又是断发表忠心的?,忽然觉得他有些可?怜。他还问我有没有喜欢过他。】
【我问他喜欢是什么?他拉着我的?手去摸他的?心,说?在他心里只有我是他真正的?妻子?,永远永远。我说?不会的?,你以后会有很多妻子?,你也会变成和你父亲一样的?人?。他的?眼泪就?流了下来。】
【瘦猴儿教过我,男人?在流眼泪的?时候最脆弱,不管你说?什么他都会答应。于?是我趁机跟他说?,你以后做了大汗,不要杀辽西人?,尤其是往来的?商人?;不要砍掉我种的?竹子?毁掉土地?,尤其是千辛万苦开垦的?良田,更不要毁了我辛辛苦苦建起来的?绿洲城。他说?好。】
【但不能不杀,只能少杀,因为他们生下来就?注定了在杀戮中求存。他要成为最伟大勇猛的?草原战士,总有一天?,他会跨过玉山关,一路南下,去上京接我回?来。】
【其实我知道他在说?大话。
但看他边哭边说?,也就?没有拆穿他。】
【上京与绿洲城一点也不一样,大魏的?皇帝更是个怪人?,我不喜欢他。】
【他一边让我疼得要命,还一边喊别人?的?名字。我只想一刀劈死?他。
可?无论我怎么做,不杀都没有动静。
我不仅没法杀他,每次想对他动手脚,都会出现各种各样的?意外?。他是第一个让我恨不得千刀万剐的?人?。】
【这就?是愤怒的?感觉么?】
【为什么我杀不了他?】
【他又逼我跪了一天?一夜,只因为我在夕曜宫里见到?了他念念不忘的?人?。
一个长得很美、不过一看就?知道过得很不开心的?女人?。】
【真是无聊。】
【是他让人?不开心不快乐,是他把人?家关得憔悴生病,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讨厌他。
祖潮生,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不过,在上京城里还有唯一一个有意思的?人?,叫仲珩,曹仲珩。
他整天?跟着祖潮生,管着整个皇宫的?禁军,只不过人?却像个弱书生,不仔细看,绝瞧不出他其实是个练家子?。
祖潮生每回?罚我跪,怕我跑了,都要他在门外?亲自看守。】
【侍女提醒我,应该和这位曹大人?‘打点好关系’。我问她什么是打点关系?她那解释听得我头晕。不过后来罚跪的?次数多了,我们确实能说?上几句话,虽然总是隔着门或别的?什么……我还托他给我买了上京城里不少有意思的?小?玩意儿。】
【我问他有没有去过辽西,他说?没有。北燕呢?也没有。扶桑呢?也没有。】
【我于?是明白了,原来他和祖潮生,还有夕曜宫里的?那个女人?一样,都是笼子?里的?鸟。他们从来都没有飞出去过。】
【真可?怜。】
【但慢慢的?,不知为什么,我总是想再见见他。】
【和看见瘦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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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阿史那絜或祖潮生……和所有其他的?人?都不一样,他不一样。】
【总觉得他有点像长生。】
【我想见他,就?像看见了长生一样。】
【狗皇帝竟然给仲珩送女人?!】
【明知道不杀剑不允许我杀他,我还是忍不住动了手。
如今想来,实在不知道当时我在想些什么,但我的?确第一次明白了‘恨’。那种比愤怒还要浓郁的?情感充斥在我的?心里。我恨他。
他身上有太多的?谜团,令我受困其中。好像冥冥之中有某种力量阻止我逃出这座皇宫。尽管如此,他还要把我为数不多的?快乐夺走。我若不杀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尽管失败了,被他关进息凤宫没吃没喝,我都觉得自在。
至少,再也不用见到?他那张可?恨的?脸。】
沉沉只觉得一双眼快要被那针扎似的?小?字弄瞎。
遥想“梦”里见过的?阿史那珠与祖潮生,便实在是一对……令人?觉得奇怪的?夫妻。既是夫妻,又像水火不容的?怨侣。如今她总算明白了这些诡异的?感觉从何而来,心下暗自叹息。
待翻到?另一本封皮,想看两人?究竟是如何冰释前嫌,有了后来那种种故事?,越往下看,却忽的?倒抽一口?冷气,只下意识摸索着、用力握住了身旁冰冷的?手。
“阿九……”
【长生。】
【这是我和你做的?约定,我说?过,无论我在山的?这头经历了什么,都会一一写下,日后讲给你听,所以我想第一个翻阅我写下的?这一切的?也是你。我实在不知道还能把这些话说?给谁。我只是开始怀疑,山的?这头,这些人?,都是真的?存在的?么?
三天?前,祖潮生闯进息凤宫,疯了似的?要我杀他,他屏退所有侍卫,亲手把剪子?塞进我手里。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非要我来动手,可?他说?我是唯一一个‘不同’的?人?。他握着我的?手,唯恐那把剪子?捅不穿他的?心,是真的?一心求死?。
可?那么重的?伤……他竟然还是活过来了。
他不该活过来的?。
他醒来后,我和他第一次坐下来安静地?说?话,他竟然告诉我,这已经是他第十七次做‘祖潮生’。他告诉我最初的?祖潮生是如何呕心沥血,夙兴夜寐,只想挽救父兄留下的?基业,可?他努力了很多年,依然还是满盘皆输。
无论他做什么,都无法改变王朝倾塌的?命运。于?是,当他被叛军逼入绝境,自刎于?太极殿,他愤怒地?指天?大骂,控诉天?地?不仁,若然给他机会再来一次,绝不会是这样的?结局。
后来,当他再一次睁开眼睛,他竟然醒在了自己登基的?前一天?。
后来的?每一次,都醒在自己登基的?前一天?。
而无论他怎样努力扼杀叛军的?苗头,怎样将朝堂内外?的?势力大肆清洗,把不安分的?世家斩草除根,他仍然一次又一次死?在城破之日,醒在眼睁睁看着江河日落,走向灭亡的?最后时光,在清醒中一步步的?绝望。
于?是,他疯了。
他的?确是个疯子?,因为他清楚地?知道所有人?的?结局。
所以这一次,他选择对那些虎视眈眈的?势力不闻不问,选择让自己任性一次,娶了最爱的?女人?,同时,杀死?女人?那两个、无数次在未来勾结外?邦背叛自己的?孩子?。他以为给人?造金屋,给她荣华富贵,权势与地?位,就?能得到?一个人?的?心,但他错了。
他说?之所以把这些说?给我听,是因为在过去的?十六次人?生中,今生,我是他第一次看见的?,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
他说?并不指望我相信这一切,只希望我能为他找出结束这场闹剧的?办法。到?那时,不管我想要曹仲珩,还是想回?辽西,或者要自由都可?以。等他死?后,我可?以带着他的?密旨和数之不尽的?财宝出宫去。
可?我听完后,竟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害怕。
……长生,的?确只有一个我,是真的?么?
可?这只冥冥之中操纵着一切的?手,就?是我们向往的?天?道么?】
【长生。
我害怕他的?眼睛,我不敢看那双眼睛。
我终究还是答应了他。】
经书跌下桌案,久久无人?拾起。
马车中,谢沉沉紧攥着魏弃冰冷的?手,看着他犹若沉睡般安静面庞,忽然不受控制地?牙关打颤。
——她想起了自己那场荒诞的?梦。
那条走不到?头的?黑色甬道,困了自己一生的?玉盒。
那时的?自己,死?前也曾带着怨恨和不甘么?
重来一次……
就?能更好么?
还是说?由始至终,他们只是走在一条未曾改变的?路上,奔着已知的?终点和倾塌埋头狂奔?
她浑身发冷,满心惶然间,竟不知身处何地?,唯有背后犹若水洗、汗意涔涔。那凉意提醒着她方才看到?的?一切不是梦——
“娘娘。”
却亦就?在此时。
车帘忽被撩开,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出现在她眼前。
陆德生道:“有人?请臣传话,邀您一见。”
大雨不知何时悄然停歇,他没有撑伞,额角却有细密的?水珠渗出,话音明显迟疑。
以他如今的?身份,本该与兆闻同乘一车,却专程来与她传话。
还在明知魏弃离不得人?的?情况下,请她去见那位“贵客”?
不对劲。
“……那人?是谁?”于?是她问。
“他说?,他叫长生,让我给娘娘带一句话。”陆德生低声道——回?忆起那人?不知何时藏身军中,又借着传膳的?机会与他打了照面,笑盈盈托他传话的?模样,他脸上郁色更浓。
浑然不察,就?在他说?出“长生”二?字的?瞬间,面前人?表情忽的?一变。
【陆医士,你我二?人?不算故友,长生亦实不忍叫你为我涉险,无奈那头着实守卫森严,令人?不好近身……思来想去,也只好沾你的?光了。劳烦医士替我带一句话。】
“定风城一别经年,”陆德生说?,“敢问娘娘,故人?可?还如旧?”
长生。
——长生!
没有随从,亦没有护卫。
就?在三里外?的?一处山坡上,沉沉与这位千里来寻的?故人?,时隔多年,再次相见。
她翻身下马,一步步走到?他跟前。
似有许多话要问,却始终难以启齿,脸色沉凝。
早已在此等候多时的?男人?,反而姿态随和,笑望向她。
锦袍狐裘加身,不怒而威的?贵人?气派,自不是当年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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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衫褴褛的?小?乞丐可?比。
唯独笑时依旧梨涡深深,带着几分令人?猜不透的?狡黠。一时间,竟让人?有些恍惚不知今夕何年。
“想来也是神奇。”
见她久久不语,他甚至伸手,熟稔地?为她别开颊边碎发。
复又温声道:“第一次见你时,不过是个追着哥哥跑的?垂髫小?儿。一眨眼,竟不期然……过了这么些年。”
短短一句话,足够印证她脑中太多纷乱猜想。
她的?眼角顿时微微抽动。
沉默中,却忽的?伸手,用力按住颊边那只徘徊不去的?手掌!
“嗯?”
男人?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一怔。
回?过神来,又不由失笑:“我……”
“为什么是你?”
沉沉问。
昔日与自己“一恩还一恩”的?少年,与反复出现在阿史那珠笔下与梦中的?“长生”,他们竟是同一个人?……
可?怎么会?
纵然迟钝如她,也并非从没考虑过名字的?巧合。可?梦里的?“长生”,明明就?是个双目已盲的?老翁。
如今站在自己眼前的?这个人?,却正值青春,意气风发。
任谁来看,也绝不可?能将他们二?人?联想到?一起。然而事?到?如今——
“你究竟想做什么?”她追问。
那些她无法理?解却真实发生在眼前的?事?,母亲留下的?文字,无不在提醒着她,在她的?认知之外?,就?在她脚下的?这片土地?,眼前的?世界,还有另一层无法触及的?背面。
她迫切地?想知道所谓真相,又恐惧那答案远不是自己可?以接受。
那恐惧感甚至比她独自面对战场上无数张陌生面孔时更甚。
“我一直都是我,从没骗过你,”长生却并没有试图挣脱她的?手,“我一直都告诉了你我是长生,不是么?”
甚至爱怜地?向下、捧住她不觉颤抖的?脸庞,他温声道:“为你消灾解难,为你荡平荆棘,最后,将你平平安安地?带回?去。这就?是我一直在做的?事?。”
“带我……回?去?”
回?哪里去?
她神情茫然。
四目相对的?一瞬,却恍惚从男人?眼中,窥得一丝令她心似石沉的?平静。
第144章因果
“大?魏注定?二世而亡,气数将尽。未来燕人入主中原,自命上朝。此后百年,小国林立,纷乱不断。直至新的命定之人出现。他将踏平五国,一统天下?,结束战乱……而你?,沉沉,你?已做了你?能做的所?有,只是?并非所?有人,都能挽大?厦于将倾,把自己的命绑在一条将沉的船上,”长生说?,“现在随我走,让我带你?回‘山那头’去,是?最好的选择,亦是?日后再不会有的良机。”
沉沉:“……”
“你?在这里等我,就为了跟我说这些无稽之谈?”
她眉头紧蹙,忽的用力?别开他手,“如果你是来同我叙旧,待到解了上京之困,我的确还有很多事想问你,但不是?现在——”
“你?清楚我说?的不是无稽之谈。”长生却道。
似乎算准了她不会轻易离开,他话里甚至带着几分不合时宜的调侃:“不过,你?若想问我什么,我定?当知无不答。”
他笑?着补充:“但只有现在。”
这便是?摆明了要在此地与?她言明利弊的意?思了。
她人已走出几步远,终究还是?停下?回头,站定?。
“我一直不明白,你?们说?的所?谓‘山那头’。山在哪里?山的另一头,又?究竟是?什么样子?”
“与?这里很像,又?截然不同,”而长生思索片刻,耐心向她解释,“它是?超脱生死?与?时间的世界,我与?你?母亲从诞生伊始,便生活在那里。至于山本身,它无处不在。但不是?每个人都能看到、甚至跨过那座山门。定?风城时的你?,就绝不可能。”
“为什么?”沉沉好奇道?。
“因为那时你?身上的‘业’还不够。”
说?到这里,他忽的一顿,“不过……现在不同了。”
看向她的目光与?言语中,却分明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她还没反应过来这转变的缘由,长生已先一步伸手,轻拍了拍她头:“在辽西,你?做得很好。”
“你?的慈悲与?宽怀会被?世人铭记,赤地神女的传说?,也将经你?而延续下?去。”
一身牵系万万人,一举一动,都干系着天下?大?势。
只有这样的人,方能被?天道?允许跨过那道?门。
为这一刻,他已等了太久。
“你?……”
可惜沉沉显然不解他这突如其来的喜悦从何而来,有些不自在地扭过脸去。
“就算我现在可以跨过那扇门,可我终究不是?我母亲,”她说?,“我为什么要随你?‘回去’?那不是?我的家乡,对我来说?只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反而在这里,我有我的家人和朋友。你?与?其同我说?这些,不如等我们回到上京,到那时,你?再亲眼看看,大?魏究竟是?不是?‘气数将尽’。”
“哪怕以卵击石,血流漂杵?”长生问。
“你?活两世,已尝遍了生老病死?、爱恨情仇,”他的话里似有叹息,“理应明白眼前所?见,皆是?虚妄,美人枯骨,亦不过弹指一瞬间,世人穷其一生,追求长生不老得窥天道?,如今大?道?便在你?的眼前。”
“为何执意?要将自己的性命,绑在一艘注定?要沉没的船上?”
沉沉没有回答。
目光却投向山下?乌泱泱的人群。
数万征西大?军,此刻就在山脚修整,清点辎重之余,还有不少人趁着难得天晴晾晒盔甲与?湿衣。
时有微风掠过,衣衫随风扬起,山谷中,到处皆是?布料随风鼓噪的窸窣声?,此起彼伏。
几个军医亦没闲着,领着年轻士兵穿梭人群中,为各个营地分发姜汤、用以驱寒。
陆德生虽贵为御医,这种时候也不例外。只他是?出了名的医术高超,是?以,凡走过之处,无不被?围得水泄不通。士兵们一见他,就争着抢着要这位“陆太医”给自己也来上一针。
“陆太医,陆太医,你?看我这胸闷气短的,走一步喘一步也不是?办法,您就费费心,给我断一断罢!到底是?个什么毛病?”
“那上京城就在眼皮子底下?了,我韩老六可不想人没带走一个,先拿脖子给那群燕人磨了刀啊!”
“对对对!陆太医您看,您、您也给咱兄弟扎上两针吧?听?陈老三说?,就托您的福,自打您给他脖子上一针下?去,这几日再没听?见咳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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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太医,也不知陛下?的眼疾养得如何了?”
“我们哥几个从前常进山里给镇上的大?夫找草药,要是?有用得上咱们的……”
“呸!哥你?说?什么话呢,哪能把?那大?夫和陆太医拿来作比!”
长生同样循着她目光看去,半晌,听?清他们围着那太医在追问些什么,却不由失笑?。
“眼疾?”
“明知魏弃生机尽丧,已无丝毫转圜,这一点,想必没有人比你?更清楚,”他问,“可你?还要用蹩脚的借口隐瞒……你?可想过届时两军对垒,谎言败露,要如何收场?”
“也许这就是?你?说?的,气数将尽罢。”沉沉平静道?。
然她脸上哪里有一丝一毫“气数将尽”的慌张?
“我从没想过这件事?可以一直瞒下?去,当我选择亲手了断这一切,让他做回魏弃的时候,我就知道?,于大?魏而言,我或许做了一件错事?。但我不可能将他视为一件杀人的工具……无论重来多少次,也永远不可能。长生,所?以,我方才在想,这是?不是?也是?你?说?的天意?呢?”
前世,她并没有活着看到北疆之战的结局,但是?大?魏的败相早已显露。
哪怕她不用自己的死?逼回魏骁,赵莽被?刺杀,赵家军与?朝廷离心,抗敌不力?,节节败退也是?事?实。
今生,魏弃几乎靠一己之力?,扛下?了魏国四方征伐的大?旗。
纵使穷兵黩武的骂名在身,也无法掩盖他之战功赫赫。如今“所?向披靡”的魏军,或许早都遗忘了,曾经对北燕束手无策、频频落败的屈辱。
可若没有魏弃,如今的魏军,究竟能否与?来势汹汹的北燕一战?
这一路来的狂风暴雪,骤雨连绵,冻死?冻伤的士兵无数。
他们还能士气高昂地撑到这里,无非是?因为打从心底里相信,上京一战,仍能重现绿洲城下?的奇迹。
可他们并不知道?。
这两个月来,与?她同榻而卧,交颈而眠的,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他们并不知道?。
是?她在最后一刻,选择了让他像一个人而非杀人的工具,有尊严地死?去。
尽管因着炼胎之法的影响,他的身体始终没有腐化或衰败,保持着沉睡一般、平静安详的姿态。
可他的心再不会跳动了——她曾数过他身上留下?的伤疤,每一道?,都那样触目惊心。倘若他还“活”着,又?该活在怎样的痛苦里?
她不后悔自己亲手“杀”死?了魏弃,这是?她唯一能为他求得的解脱。
只是?,当长生将那残酷的未来赤/裸/裸揭露在她眼前,她才恍然惊觉:
属于阿史那珠与?祖潮生的“前车之鉴”也好,这段时日来萦绕在心头的不安也罢。
【长生。】
“长生啊。”她说?。
【这只冥冥之中操纵一切的手,就是?我们所?向往的天道?么?】
摆布着这阴差阳错命运的“人”。
等待着她为无可挽回的结局痛哭流涕、忏悔自己不该出生的人。
“就在方才,我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我终于明白了你?和我的不同在哪。”
长生闻言一怔。
回过神来,蓦地低头。
而她竟也不闪不避地迎上前去。
“那便是?,纵然你?有了人的皮囊,你?努力?去体味人的生老病死?,”沉沉说?,“可你?永远只是?站在天的角度,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们这些被?圈养的牛羊。你?告诉我这所?谓的命运,只是?期盼我感恩戴德地随你?离开……在你?眼里,这是?恩赐,是?奖赏。你?看似比我高上一等,‘窥得大?道?’。可我的出生曾令天道?震怒,我欲行之路,令它穷尽办法阻挠——你?呢?你?永远也无法与?你?口中的天道?比肩,你?不过是?它精心养出的奴才。你?从不曾抬眼看过,所?以你?无法理解我母亲那时的选择,也无法理解今日的我。”
她一字一顿:“山的那头,你?的同类,何尝不是?另一群牛羊!”
话落瞬间。
一声?惊雷自天际骤然炸响!
打在身上的雨点透过衣裳,沁人的冰凉。
只顷刻功夫,她已浑身湿透,不得不用力?捋开糊在眼前的头发。
望着眼前同样狼狈不堪、神情晦涩的男人,却反倒笑?起:“那雷竟没有劈在我身上,”她拍拍胸口、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想来我的确是?个命大?的,阿弥陀佛。”
“……”
“多谢你?今日前来,虽说?我不能跟你?走,但也算为我解了心头一大?难。”
沉沉一脸认真:“长生,定?风城时若没有你?,我与?魏弃,或许早都成了一堆白骨。无论你?是?出于什么目的帮我,但我永远只当你?是?那个、曾与?我在沙漠中同甘共苦过的少年——你?也不要把?我当成‘阿史那珠的女儿’,就,只把?我当成谢沉沉吧。”
【长生——!长生!】
【谢、沉、沉……!】
昔日的定?风城外,战场之上,遥隔人海的一面。
那时他说?,一饼之恩,无以为报,不知这份回礼可还满意??
那是?有血有肉、舍命陪君子的北疆儿郎燕长生,为他平生挚友所?做的努力?。
那是?一份再也回不来的情谊。
而她不愿这份情谊,变成高高在上的施舍。
说?完,她转身走向早已不停打着响鼻、焦躁不安的踏雪马。
“等等。”
长生却忽的在她身后叫住她。
“你?可知道?。”
他问她:“当初的天启一朝,因何而亡国?”
“……?”
沉沉虽不解他为何话音一转,突然提起如此遥远的一段历史,却仍是?停住脚步。
幸而,天启亡国的原因还算世人皆知,连魏弃也曾在地宫中随口向她讲起:
毫无征兆的大?旱三年,令赤地千里,寸草不生。
纵使末帝三请罪己诏,也无法阻止各地流言四起,民怨沸腾。就在此时,一支以祈雨闻名、自称能通天意?的奇人势力?崛起,其首领正是?后来的祖氏开国皇帝,祖达。
“的确……”
可她依照记忆、原模原样地复述,却只得到长生一声?意?味不明的叹息。
“世人只知祖氏所?到之处,民意?归附,群起响应,但时间日久,却早已无从深究,这场摧毁天启盛世的天灾究竟为何如此‘巧妙’地到来。他们更不会知道?……”
长生幽幽道?:“天启一朝自诩正统,严令废止怪力?乱神之术,凡遇游方术士,格杀勿论,祖氏却以巫术起家。早在天启立国伊始,两方势力?便已开始明争暗斗,延续近百年。终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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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祖达一代——他想出了一个极阴毒的法子。”
“假借保胎求子之名,召集近百名信众妻子,尤选体质最弱,八字最阴者。待到其受孕后,以断肠蛊、寒热剧毒辅以大?补之药,命孕妇每日服下?,久而久之,那孕妇形如枯骨,却肚大?如球,在孩子生下?前,便多已被?活活耗死?。孕妇死?后下?葬,足一百日,若坟头方圆十里寸草不生,此法即成。待挖出尸体,剖出死?胎,胎儿不复人形,反而通体被?黑毛覆盖,四肢退化,形如走兽,长出利爪獠牙。此物,名唤旱魃。”
“传闻旱魃为虐之地,可使滴雨不落。而祖氏彼时,正是?将足足四十余只以人力?炼化出的旱魃丢进家族禁地,以血肉圈养。直到他们杀得只剩最后一只……也是?最强的一只。这过程听?起来,是?不是?有些熟悉?”
“这正是?那‘炼胎之法’的前身,”他说?,“不过世人以讹传讹,‘弄拙成巧’。殊不知这法子最初炼出来的东西,足令天启三年大?旱,赤地千里。而祖氏就此起势,最终问鼎中原。多年后,祖潮生穷尽办法也无法改变亡国的命运,冥冥之中,何尝不是?又?一场因果循环。”
“所?以你?该庆幸,在最后一刻,你?让魏弃以‘人’的身份死?去。否则只差一步,你?与?他,便将亲手召来同样的灾祸。”
天启自诩正统,却亡于旁门左道?;
祖氏苦心孤诣经营百年,最终亡于穷途末路无计可施;
魏帝一生视辽西之地为鱼刺,如鲠在喉。
针锋相对,处处掣肘,终致二王离心,灭于宿敌北燕之手。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沉沉问。
“因为不愿见你?最后,”长生说?,“和你?父亲一样,生得糊涂,死?亦糊涂。倘若难逃一死?,至少知道?自己因何而死?。”
他的脸上再没有了笑?容。
眼神之中,却似多出了一些令她无法看透的情绪——或许那样的深沉和冷漠才是?真正的他。此时此刻,他终于不必再扮演“燕长生”。
也终于,和她彻底站在了对立的两面上。
那是?属于他的道?心,他自诞生伊始便认定?的“道?”。
无论对错,到底要走一遭。在这一点上,他们都有着同样的固执。
“……多谢。”
“不必。”
男人背手而立,目送她跃上马背。
那踏雪马一声?长嘶,蹄下?雨水四溅,奋力?奔下?山去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山道?尽头。
从始至终,她再没有回过一次头。
*
“驾——”
“征西军急报!!无关人等退避……征西军急报!!!”
第145章青史
【史载,魏历永安九年春,燕人举兵二十万,渡梵江,破赤水,围困上京逾百日。登高远望,徒见残垣断壁,烽火狼烟。
城中禁军两万,拼死守城迎敌,死伤甚众。五月初二,燕军骤然发难,克东华门、西平门,左丞陈缙为振军心、披甲上阵,领兵督战,无奈敌众我寡。五月初九,禁军退守皇城。
时太子咎抱病多日,世子床前侍疾,每日常哀泣。
朝臣有意拥立世子璟、秘密移驾西京,璟闻之大惊,答曰:“吾庸才耳,何比东宫?”固辞不受。】
*
睡到半夜,赵怜秋忽被耳边一阵恼人的哭声吵醒。
她懒懒向?外?探头一看,只见窗外?夜色正浓——床边却有道熟悉的黑影抖个不停。
得了。
又来了。
眼见得那人肩膀不住耸动的可怜样,她轻轻叹了口气,到底抱着被子坐起?。
“世子殿下,这是又……怎么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胆大包天把魏璟给揍了。
“……”
而魏璟见她醒来,却没有如?往常般向?她大倒苦水:不是说这个大臣悄悄围着他说太子的坏话,便是说今日太子的药实在太苦,他尝过一口后、半天都没吃下饭,只用力吸了吸鼻子,勉强止住哭声。
随即,在她惊愕目光注视下,他竟忽的开始从鼓囊囊的前襟里往外?掏东西。
见她没有反应,又把堆在床头的“小?山”往她跟前推了推。
赵怜秋很给面子地?借着月光一看:嚯!好一堆亮闪闪的金子。
“这……”
给我的?
怜秋满脸写着受宠若惊。
毕竟眼下外?头正打仗,到处都是仓皇外?逃的宫人。且不说这夕曜宫里的嬷嬷太监早就跑了个干净,宫里的值钱物什也被搬空,估计这些金子、还是小?世子私下从自己的私库里掏的。
只她一个辽西送来的贡女,整天“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等?早投胎”,更不知道自己是干了什么事、才得这位世子青眼——难道就因为平时闲的没事,愿意听他抱怨两句?
燕人围城百日,城中的恐慌气氛亦是一日胜过一日。
她多少次半夜被魏璟的哭声惊醒,可也实在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能贡献出自己的耳朵,默默左耳进右耳出。
烦虽有些烦,倒也真?没想过要凭着这点情谊,从他手里骗什么好处。
思及此?,越发觉得受之有愧,她忙把金子往回推。
“拿去!”
谁料魏璟这厮压根不管她想不想要,抓起?金子便往她手里塞。
见她抱着金子傻坐着不动,又一迭声催着她起?来,说是要赶紧收拾包袱。
“收拾包袱?”怜秋有些懵,“去哪儿?”
“当然是出宫去!”魏璟说。
他的眼睛在月色下闪着莹润的光,那是还未干透的眼泪。
他低声说:“你跑吧,我只有你一个媳妇儿,我想过了,‘夫妻一场’,我、我不拉着你一起?死。你立刻带着这些金子出宫去,回你的家乡去,别留在这里等?死。听说那些燕人在赤水关……把那些守城将士的妻女,他们……”说到这里,他的眼泪又淌了下来,停顿良久,复才哽咽道,“那些女子很可怜,和?梨云姑姑一样可怜。”
“连兰若也和?他那群媳妇儿说了,皇城恐怕守不了多久,今晚,他便会派人护送她们偷偷出宫。我和?他说过了,带你也一起?去!”
“……”
怜秋看着他那张哭得鼻涕眼泪糊成一团的脸,抱着沉甸甸的金子在手,不知为何,反而有些怅然。
“那殿下你呢?”她问。
“我是男子,他们岂能对我做什么!大不了、大不了就是一死!”魏璟故作恶声恶气。
可说话时不住发飘的声调到底出卖了他,他那点怕死的小?心思全写在脸上,“何况,还有兰若呢……”
怜秋问他:“既不想死,为何不去西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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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群老奸巨猾的狐狸,不过是要把我当傀儡供着罢了,要是姨父回来知道了,还不掐死我!”魏璟道。
边说着,似是想起?什么,又有些心有余悸地?按了按自己那脆弱的颈子。
纵然他从前的确受人唆摆,想过什么取魏咎而代之的傻事,可但凡把自己拎出来和?如?今的魏咎一比,他也比谁都清楚、自己实在不是做皇帝的材料。
“何况我要是跑了,不是太没义气了么?”魏璟嘴里小?声嘀咕道,“兰若说他把我当亲哥哥……他说了我要是想走?,他绝不拦我,可他越是为我着想,我越不能抛他一个人在这……总之,总之你快跑吧!你别管我了!”
魏璟说完,见她还一副磨磨蹭蹭的懒散样,索性自个儿满屋子跑,替她张罗起?来。
可他又哪里干过什么活儿?别说打包袱了,连几?件衣裳也被他揉咸菜似的糟蹋了。赵怜秋看在眼里,不由扶额。
“你这件衣裳还要不要?”
“殿下……”
“你说呀,你看这个,这个要不要也带上?快点快点!”
“我说殿下……”
她又怎么和?他解释,如?今的她不过是被送到上京的贡品——她哪里还有什么家呢?
纵使回到辽西,恐怕也不过是拖累了姐姐姐夫,做个讨人嫌的累赘。
但望着魏璟那双泪盈盈的眼睛,看着他强打精神的模样,这些话,却终究都被她默默吞了下去。
只乖乖背着自己那沉重的——主要还是装满了金子的包袱,怜秋被“热心肠”的小?世子亲自送到了南宁门的宫墙下。
早已等?候多时的车夫压低帽檐,飞快瞥了她一眼。
什么都没问,只向?魏璟稍一拱手,随即沉默着撩起?车帘、示意她进去。
怜秋还想回头和?魏璟道个别,才发现那厮怕哭得太丢脸,早已一溜烟跑远。
从她的视角看去,只能看到他一点一点垂落的脑袋,和?不住耸动的肩。
赵怜秋:“……”
也罢。
一个连什么是“夫妻”都不懂却满口“媳妇儿”的孩子,你指望他懂什么离愁别绪呢?
怜秋摇了摇头,甫一钻入车厢,却仍是被被里间迎面而来的一张张美人靥晃花了眼。
只道是环肥燕瘦,娇媚明艳,无一不有。虽说早听闻东宫姬妾美人如?云,但陡然这么一看,还是叫人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被惊艳的。
但可惜,无一例外?,这些美人都红着眼睛。
就连其中年纪最轻的、一个瞧着不过八九岁的“小?美人”,也捂着嘴巴小?声啜泣,又被另一个容色清丽的女子搂在怀里安慰。
怜秋有些好奇,待问过后才知道,太子料定上京情况危急,此?番,竟将所有姬妾尽数送出宫去,一个不留。
“殿下说,燕贼恐不日便将破城,他不愿叫我们一群女子随他受罪。说若他……若他……”
讲话的粉衣少女几?度哽咽,好一会儿,才缓过那口气来,抽噎着说了下去:“若他不幸被俘,我等?可自行嫁娶;若家人迂腐,不愿接我们归家,在西京也有铺子田庄,足够我们后半生衣食无忧……”
“我才不要什么田庄!什么仆妇!”
那小?姑娘窝在女子怀中听着,依旧抽噎不止,闻言,却忽的开口嚷道:“我阿爹不缺银子,他把我嫁给太子殿下也不是为了银子!”
“殿下是个好人,会陪我翻花绳,扑蝴蝶,他和?我嫡兄那些人一点也不一样,我明明都嫁给他了,为什么要赶我走??”
“阿瑶,别说傻话……”
“我没说傻话!宋姐姐,怎么连你也这么说?”小?姑娘满脸委屈,扑在女子怀中呜咽大哭,“殿下从来最亲近你,最疼你,什么好东西都紧着你,都说你是未来的太子妃,日后便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可原来你也和?她们一样贪生怕死!都怪你,你骗我吃那甜糕,不然我才不会出宫,我要一直陪着殿下!”
“听说那些燕人残暴无度,他们会把人活生生劈成两半,把人吊起?来放血,他们……他们!殿下若是真?的被燕人抓去,该如?何是好?”
“殿下他处处为我们着想,可谁又来替殿下着想……那群征西军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征西军……
怜秋右手托腮,把装着自己“全副身家”的包袱抱在怀里,沉默中,望着车窗外?浓黑的夜色出神,
没过多久,一众东宫女眷似也哭累了,开始安静下来。
只零星几?个人还在说话,小?声讨论着出宫后的打算:
有的说想先?回娘家,家中父兄已收到消息,会到西京接应;
有的则坚持要在西京苦等?太子,无论如?何,要等?此?战尘埃落定再想以后。
虽说事急从权,一群人不得不狼狈地?挤在同?一辆马车上,但这些女子不是出身世家,便是小?国送来和?亲的公?主。
怜秋自觉格格不入,竭力把自己的存在感压缩到最低——却仍不免被注意到。
见众人有意追问,只好坦言自己是当初辽西送来上京的十名贡女之一。
“原来是你。”
谁知,竟真?的还有人对她有印象。
那容貌清丽、一路抱着小?姑娘好言安慰的女子,此?时冲她微微一笑:“我记得你,你与十六娘同?住,那时偶尔也听殿下提起?过,说你……是个能‘泪淹上京’的能人。我叫宋雪嫣,应当虚长你几?岁,若你不介意,随她们叫我一声宋姐姐便是。”
赵怜秋听得脸上一红,连连摆手道:“哪里、哪里,我如?今已不是从前……从前那样……”哭哭啼啼的性子。
说完,又安静了好一会儿,才小?声应了句:“是,十六娘,她那时很照顾我。”
只众人都知道那解十六娘自宫中被掠走?、引得天子大怒的事,彼此?对视一眼,都默契地?没有将话题延续下去。
如?此?这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倒也叫马车中紧张哀伤的气氛冲散不少。
聊到后来,赵怜秋甚至有了几?分困意,脑袋靠在车壁上,开始小?鸡啄米——
“吁!!!”
然而,正当半梦半醒之际。
马车突如?其来的剧烈颠簸,伴随着众女惊慌失措的尖叫声,却令她一瞬惊醒!
她死死扒住车窗,仍抵挡不住马车侧翻倒地?带来的天旋地?转感,只觉胃里翻江倒海,噪音快要将耳朵吵得炸开。
“在这里!她们在这!”
忽然间,伴着一声闷哼和?重物倒地?的声响,带着浓厚口音的大魏官话自车外?传来。
“头儿,那群暗卫已经处理干净了!只这驾车的倒也有些本事……”
“啧,断气了。”
话落,车帘被猛地?掀开,有人探进头来,只左右打量一眼,便又退出去笑着嚷道:“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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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大人算得没错,全是女人!!还都长得仙女儿似的……头儿,你说咱们……”
“滚蛋!这是将军要用的人,轮得到你?!”
一阵迷烟随即吹入车厢
纵使怜秋反应过来不对、努力闭气,仍是没能抵挡药效。等?到再次醒来,低头一看,果然,人已被捆成只丝毫动弹不得的粽子:
好消息是,性命尚在;
可惜,坏消息是——
她抬头看向?头顶苍穹。
心说今日果真?是个好天气,艳阳高照,万里无云。
但倘若她们这些人,不是正跪在紧闭的南宁门外?做人质,就更好了。
脖子上抵着的长刀寒气森森,她一动不敢动。目光却悄然望向?城墙之上,久未露面的太子肃容而立,曾经还带着几?分婴儿肥的脸蛋,如?今彻底褪去稚嫩,消瘦得厉害。
他与站在他身旁的左丞陈缙,同?样的眉头紧蹙,同?样不发一语。
“你们这群不要脸的蛮子!”
反倒是不该出现在这的魏璟,这会儿扒在城墙头,也不管旁人眼光,撕心裂肺地?喊:“放开她们!放开她们!燕权你枉为大丈夫!你们燕人不是自诩能征善战么?怎么如?今也使出这种无耻下作的伎俩!”
“她们从没杀过燕人,和?你们无仇无怨,你怎能——”
话音未落。
“无仇无怨?”
背后那一声轻哼,怜秋听得一清二楚。
眼角余光一瞥,才发现那位传说中的“独臂将军”,雪狐王之子燕权,竟就站在她的斜后方。
京中早有传闻,他颇具其父遗风,如?今一看,果真?是个高大落利、满面郁色的青年。只可惜戾气太重,白瞎了一副好容貌,活似个杀神一般。她不敢多看,慌忙收回目光,跪得端端正正。
“区区黄口小?儿,本将不屑与你争辩。但魏太子,十年了,本将何尝不是苦思冥想亦不得解:当初我与尔父又有何恩怨……”
燕权冷笑道:“狗皇帝把我绑在营外?日晒雨淋,只为逼我母亲就范。茫城既失,父死母殉,一夕之间,我便家破人亡……!如?今本将不过以彼之道还彼之身,若说下作,也是你们魏人下作在前!”
话落,他眼也不眨地?一枪挥下。
腥热的鲜血喷溅在身,怜秋怔怔低头望去,浑身血液却仿佛在一瞬间冷却。
跪在她左手边的粉衣少女,甚至来不及为自己求饶一声,已被那红缨枪穿胸而过,倒在血泊之中,身体抽搐不止。
“……”
她甚至并不知道她的名字。
只记得在马车上时,这少女也曾哭着说过,无论如?何,都要在西京等?太子殿下接她回去。
可她再没有机会活着回到东宫了。
“如?何?看来区区一条性命,还不值得太子思量。”
燕权观察着魏咎脸上神情,再次举起?手中长枪。
怜秋听见耳边风声,后背顿时爬满冷汗——
“且慢。”
正想着恐怕下一个去投胎的就是自己,忽然,却有一道女声自身旁响起?。
“燕将军,你是否忘了,你母亲萧氏也是魏人。江都萧氏,就是这么教你凌虐女子为乐,一身本领,独向?弱者挥刀的么?”
燕权听她提起?萧蝉,登时神情大变,手中长枪毫不犹豫调转方向?,抵住女人后颈。
“贱婢,岂敢辱吾生母!”
枪尖锋利,几?乎瞬间见血。
可宋雪嫣不曾闪躲——亦不曾畏惧。
只望向?城楼方向?,与那面若金纸的少年遥遥对视一眼。
“殿下!”
半晌,她一字一顿,掷地?有声:“妾虽女子,不敢忘国。若要殿下因顾惜妾身而抛国本,断性命,妾,宁求一死!”
宋雪嫣道:“我父宋旸,年仅二十有三,即战死于北疆沙场,英年早去,我宋家男儿个个从军,有几?个不曾亲手杀过燕人,手中不曾染过燕人的血!妾不惧死,只感念殿下深恩——东宫六年,妾,未尝有一刻不欢喜。”
“阿嫣,叩别殿下。”
说完,她缓缓跪倒,以身伏地?。
纵使燕权暴怒之下,手中长枪从她后心猛地?贯入,她仍维持着这一动不动的姿态。
鲜血如?注,从胸口滴落,她的身体在抽搐,却不曾哀叫一声,直至断气。
这是属于东宫良娣,宋雪嫣的一生。
*
【永安九年,五月十五,燕军围城逼宫。
时太子仁厚,特许东宫良娣宋氏、良媛顾氏、承媛聂氏,共十六人秘密出宫,赴西京别苑。奈何燕人诡诈,众女半路遭截,燕人挟之叫阵于城下。又以良娣宋氏,少有贤名,常伴东宫之侧,刚烈尤甚,死而不屈,时年二十有一。
太子当夜哀之泣血,满宫皆惊。
六月初一,皇城破。
六月初五,征西大军归,魏、燕两军战于赤水。】
“陈阿刀!”
“陈阿刀,是不是你小?子?阿刀!”
这日傍晚,陈阿刀领着一班手下浩浩荡荡走?出夕曜宫。只仔细看,那脸上却分明写满挫败,越想越气之下,竟又忍不住抽出佩刀,泄愤似的往宫门口那石狮子上狠划上几?记。
此?刻忽听有人在身后喊他,他当即回过头去。
那人却已一瘸一拐奔来,二话不说,将他抱了个满怀。
“你小?子!是我!我牛贵啊!你不会忘了吧?小?时候咱俩一块挨了婶子多少打!”
“牛……牛大哥!”
陈阿刀一对虎眼瞪得老大。
老乡见老乡,难免泛起?思乡情,在宫门前便闲扯了一通家常。
只牛贵问他如?今高就,陈阿刀挠着头、却是一脸的不好意思,说自己十五岁从军,在军中混了几?年,到现在也不过混成个什长。
“可恨我不讨上峰喜欢,那厮唯恐我立了军功越过他去,只派我留守魏都,整日领着一班手下在宫里找人!”陈阿刀忿忿道,“那魏太子又不是什么插着翅膀的鸟人,究竟能跑哪去?说不定是早就死了扔乱葬岗里呢?!”
“结果就因为那什么长生大人一句话,宫里前前后后搜了一个多月!可眼下你看,连地?里埋的粪都给掘出来了,竟还是连个影子也没找见……!依我说,就是白费功夫!”
“阿刀,小?心慎言,”牛贵听得表情一变,连忙提醒他,“长生大人乃世之奇人,岂是我等?可以妄议的,如?今连燕将军都敬他三分。若不是他神机妙算,我们和?魏人这场仗,可不定能打得这般顺利……”
牛贵和?陈阿刀不同?,他本就是在赤水关与魏人交战时受了伤,这才被送回上京养病的伤兵。
陈阿刀心急立功,更是连连向?他追问战况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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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能是什么?你看我这样子,也不像是打了败仗回来的。”
牛贵却只笑着摆摆手,神情中难掩骄傲之色:“想来过去魏军的确强悍,军中能人不少,但他们从辽西一路赶回,风餐露宿,早都病的病,伤的伤,哪里能跟咱们这兵强马壮的比?又被长生大人算准时机埋伏,赤水一战,打得那是节节败退,不瞒你说,这会儿都快退到梵江边上了。赤水如?今是真?的‘赤水’——河都给染红了!”
“咦,不是说那魏人皇帝是在世杀神,所向?披靡?怎么这次竟……”
陈阿刀撇嘴道:“罢了罢了。还以为那征西大军真?有本事,原来也不过就是一群废物,偏这上京城里的人还都把他们当救星。”
心道倘若我能上阵,这会儿指不定已杀出一番赫赫战功来,更是越想越恨。
“此?事的确有些蹊跷。”
而牛贵闻言,也点头道:“还有人说他们那皇帝早就死了,只是一直瞒着消息不报,说那谢皇后整天抱着尸体睡觉呢,听了怪吓人的。不过,我想着也不是没有道理。不然仗都打成这样,怎么从未见皇帝露面?反倒只让那谢皇后出尽风头……幸而她不过区区女子。”
“虽能占点口舌上的便宜,到底手无缚鸡之力,”牛贵说着,忽的压低声音,满脸促狭地?撞了撞陈阿刀肩膀,“燕将军还说,等?到时候抓住她,要把她剥光了吊在城墙口暴尸示众呢。”
“谢皇后?”陈阿刀一愣,“这、这女人又是从哪冒出来的?不是都说那谢后早就死了?”
难道闹鬼了不成?
“谁知道呢?什么消息都有,还有说这谢皇后其实同?辽西那个摄政王不清不楚的,说她是前朝祖氏公?主的,总之……”牛贵话音一顿。
眼神扫过不远处的甬道拐角、那一闪而过的瘦削身影,牛贵神情微凝,蓦地?大吼出声:“等?等?!那边那个,说的就是你,站住!”
喊罢,提刀便要去追人,反倒是陈阿刀探头看了眼女人跑走?方向?,忙抬手将他拦住。
“大哥莫急,莫急,”陈阿刀道,“不过是个命不久矣的蠢女人罢了。活一日算一日的……就当积点德。左右咱们说的这些,被她听去了也不碍事。”
“什么女人?”牛贵却仍是满脸怀疑,“这宫里还有没被送去军营的女人?”
“大哥就是贵人多忘事,难道忘了,那日南宁门外?……”
【燕将军派人把这群女的抓来,逼那小?太子开宫门。结果那小?子不知是不是也遗传了亲爹不近女色的本事,哪怕人都死在他跟前了,给他又是哭又是跪的,全没半点反应。跟瞎了看不见似的。】
赵怜秋手里提着食盒,脚下步子越来越快。
确认那凶神恶煞的跛脚男人没有追上来,这才气喘吁吁地?跑进院子里,毫不犹豫、反手闩上大门。
【最后一共就十几?个女人,还有五个学?着那女的自尽,自己撞刀尖上求死。剩下九个,长生大人替她们求了情,又说里头还有扶桑、大夏送来的公?主,陛下素来与扶桑交好,还等?着扶桑的仙丹‘求仙问道’,将军一听,也懒得再和?一群女人计较,索性把她们丢在这自生自灭,就关在宫女住的下房里。】
【不过我估摸着,要是再找不到那魏太子,她们,啧啧……】
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动了院中浣衣的女人,一个两个,纷纷循声望来。
怜秋背抵住门,还在不停喘着粗气,年纪最小?的聂婉儿已跑出房间、一把飞扑到她怀里,两手紧紧环住她的腰。
顿了顿,又有些紧张地?抬起?头来,目光迟疑地?上下打量她的衣裳。
“……”
怜秋叹了口气,默默拍了拍小?姑娘的背,低声道:“没事,我没碰上什么人。换了食物便回来了。”
“那你怎的这么、这么……?”小?姑娘拽着她的衣摆,声若蚊蝇,“你平时从不会这么慌张的。”
而聂婉儿问的话,显然也是院子里余下几?个女子想问的,是以尽管都饿着肚子,众人竟都不关心她手里的食盒,反而齐刷刷盯着她看,目光里满是担忧。
唯有姗姗来迟、只披了件外?袍在身的曹禾倚在门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捋着头发,低着脑袋看看脚尖。瞧着像是刚睡醒不久,神情懒懒。
赵怜秋见状,只好诚实道:“我方才经过夕曜宫,不巧听到了有人在说赤水关的战事,忍不住偷听了一会儿。结果被其中一人发现,险些被他逮住,还好,他没有追上来。”
话至此?,她忽的沉默了一瞬。
见曹禾也饶有兴致地?望向?自己,众女更是一副心有余悸的表情,连连感慨她好运,问她眼下赤水关究竟情况如?何。她才又将方才听到的都原模原样复述了一遍。
话落。
四下却一时安静得落针可闻。
直到第一个人压抑着哭泣出声,很快,包括聂婉儿在内的四个少女哭成一团。只有曹禾依旧没什么表情,短暂的呆滞过后,直直看向?她。
“你方才说的人,”曹禾问,“我认不认识?”
这话问得实在突然,任谁来听、都有些没头没尾的奇怪。
但怜秋却明白她的意思——更惊愕于她的敏锐,想了想,终究还是小?声回答道:“想抓我的那个人,我不认识。但他在和?陈阿刀说话……是陈阿刀拦下了他。”
尽管她努力压低声音,可“陈阿刀”三个字依旧清晰可闻。
耳边的哭声一瞬戛然而止。
那眼泪甚至还挂在少女们苍白的颊边,她们却仿佛有某种默契,在这一刻安静地?沉默下去。
倒是曹禾得到意料之中的答案,轻轻“啧”了一声。
如?花的脸蛋上看不出喜怒神色,只眼帘低垂,在眼眶下投落一片乌青的阴影。许久,她方才淡淡抛下一句,“挺好的,”曹禾说,“不枉我给他睡了这么久,良心没被狗吃了。”
【不就是一具身子么?】
【宋家姐姐能做的,我也可以。你们不敢做,不愿做的事,我来做。】
燕权饶过她们一命,却只是任由她们在混乱的皇城中自生自灭。
早在被送到这来的第一日,便有两名少女因尝试结伴离开而被燕人掳去,待被送回时,衣不蔽体,两眼木然。很快,便因不堪受辱而自尽。打那以后,便整日有居心不良的燕军在院外?徘徊。
她们又冷又饿,彻夜不敢合眼,纵使从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公?主,亦不得不没日没夜地?浣衣缝补换取那丁点的食物。这座院子既是牢笼,也是她们唯一的保护。
从前尊贵的身份,快活的日子,仿佛都已是遥不可追的旧事。
而曹禾却在这时——在院中埋下第三具少女骸骨的那一天,自己走?了出去。
但结果,和?之前的三个人不同?。
她是被安安全全、体面地?送回来的。
送她回来的人叫陈阿刀,据说是燕军中一个并不大起?眼的什长。
打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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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过后,她们终于可以在陈阿刀每日巡防的路上行走?而不必提心吊胆,去交换用以饱腹的食物。而曹禾,也每过两日,便会消失一段时间,之后又若无其事地?出现在院子里。
她美丽,安静,无声无息,并不引人注意。若不是那个姓氏赋予了她所有人一听即知的身份,她与那座东宫实在扯不上半点关系。偏偏,她的祖父叫曹睿。
偏偏她是他所有的孙女中最不讨喜的那个,她的生父曹康早早去世,兄长曹丰年如?今也不过是个七品官。她就这样无法?反抗地?被送到了魏咎身边,代替曹家,表了一番可有可无的忠心。
那日马车上的东宫姬妾中,她是唯一一个说被送出宫后,准备在西京安顿后另找夫婿的人。
可如?今,年仅十六岁的少女却选择委身陈阿刀,为这院子里剩下的五个人换了一条生路。
而她们能为她做的,也不过就是在换到吃食时,多给她分一个馒头或半个馕饼而已。
怜秋只觉喉口干涩,再说不出半个字,默默目送曹禾转身回房
而也就是自那日过后。
她发现,曹禾离开下房的次数变得越来越频繁,甚至久违地?开始出现连着数日彻夜不归的情况。
但每一次,曹禾都会从外?头带回一些她们无从打探也不敢打探的消息——连带着的,还有她身上多出来的许多伤口。
只无论她们怎么追问,曹禾都只推说是撞到了或跌倒了,语焉不详地?敷衍过去,随即话音一转,同?她们一五一十复述起?外?间的“传闻”:
“他们还是没有找到殿下,世子和?左丞大人也一直不曾露面,有人怀疑他们兵分几?路逃去了西京,也有人说,殿下……也许早就死在了宫乱的那一天,那天有很多尸体,根本没有辨别容貌就被运了出去。”
“战事如?今僵持在梵江岸边,他们开始渐渐从上京调派军队支援,想要速战速决。原来燕人当日突然攻城,是因有人提前通风报信,告知他们辽西大军将归。他们不敢拖延时间,只好冒险攻城,结果损失惨重,远非看似那般轻松。眼下上京城里留下的,也多是一些上不了战场的伤兵。”
“他们昨日发现了朝华宫底下的一处地?宫,据说里头珍宝无数,个个价值连城。陈……有人怀疑殿下就躲在地?宫里,把那地?宫翻了个底朝天……可还是不见殿下踪影。”
“倒是找见了那只失踪很久的‘神兽’——也不知它在地?宫里藏了多久,竟都饿得瘦骨嶙峋了。不过,就算瘦成那样,十几?个人抓它也还是没抓住,眼睁睁看它跑走?了。”
“还有人说,燕王近年一直缠绵病榻,他的几?个皇子四下斗得厉害。如?今已有人不满那燕权一人掌兵,开始往军中安插人手——”
赵怜秋有时会恍惚,被关在这院中的日子仿佛过去了很久。
短短三个月,好似她人生中的三年或三十年。从盛夏蝉鸣到叶落枯黄,本就细瘦的手臂,如?今更只剩一层薄薄的皮附着其上,犹若骷髅。
吃不饱,穿不暖,睡不好。
连她们唯一的一点安稳,也是曹禾用她的身体换来,再被轻易地?收去。
那一日。
曹禾倏然召集她们一起?,面色枯败地?,宣布了一件并不算好的消息。
“从明天开始,不要再出去了。”
“把所有能换吃食的东西都找出来,什么都不留,全都换成吃的。”
“拿给我,我去换……我去和?陈阿刀换。”
事发突然,没有人追问原因。
她们相?依为命数月,此?刻亦只默契地?把压箱底的傍身钱全都凑到一起?,聂婉儿甚至把祖母留给她唯一的遗物也拿了出来。直到曹禾将换回的粮食全都堆在院中,怜秋才终于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发生什么事了?”
曹禾默然片刻,目光中似也有些茫然。
许久,方才缓缓道:“陈阿刀被调走?了,”她说,“据说梵江那边的情况有变……现在连很多伤兵也要上战场,我问过他,他不肯说原因,只说这回他要去建功立业。外?头现在很乱,他们都想趁乱捞上最后一笔,在到处搜刮东西。”
竟连伤兵也要上阵……?
难道是要一鼓作气——
不对。
赵怜秋只觉一股血往脑门上冲,心口忽而狂跳不已。
连声音也仿佛不是自己的,好一会儿,她才终于找回了正常的腔调:“你们的军队……大军要反扑了。这群燕人在害怕。他们在害怕,所以才会自乱阵脚!”
“……真?的?”
“你相?信我!”
赵怜秋说着,猛地?拉住曹禾手腕——那腕子细得仿佛稍一用力便要被折断,可她早已顾不得其他,只用力攥住,攥紧这少女的手。
“我爹爹是辽西兵马大将军赵二——赵飞虎,他一生打过无数胜仗!我记得、记得爹爹说过,‘乱象既生,败相?便露’,若不是前线战事吃紧,怎会连伤兵也叫上阵去填命!”
“外?头一定有我们不知道的事……他们定是要打回来了!不会错,只要熬过这段日子,熬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众女在寒冷的秋风中彼此?相?拥,喜极而泣。
连一贯不显喜怒的曹禾,也怔怔然良久,蓦地?别过脸去。
她将自己的情绪藏得极好。
只有怜秋看到她脸上的泪
却不想,这一等?又是一个月过去。
因着换来的吃食并不多,已然连着数日、每人每天只用半个馒头充饥,六女无不饿得发昏,但外?间的动乱却更令人恐惧。几?次险些被人闯进院中,她们索性用一把大锁锁住了门,此?后,坚持不踏出院门半步——
只赵怜秋依稀觉得,自己大概饿出了幻觉。
否则,怎么会半夜里又听见有人在床头低声哭泣,那哭声还格外?耳熟——像个,男的?
男的!
她猛地?睁大双眼,一把掀开被子坐了起?来。睡在她旁边的聂婉儿不安地?嘤/咛一声,也跟着揉揉眼睛、半坐起?身。
只见黑漆漆的夜色里,一双格外?明亮、盛着泪光的眸子。
赵怜秋毫不犹豫,一巴掌扇过去,顿时“啪”一声巨响,那人连退几?步,捂着脸、不敢置信地?瞪她,忽然大喊道:“我、我来救你,你竟然打我!”
满屋子的人,当下都给惊醒。
一时间点灯的点灯,摸木棍的摸木棍,不知是谁一棍下去,直抽得那人哀嚎抱头。赵怜秋突然反应过来那声音是谁,连忙喊住手,可到底没喊得住早已草木皆兵的众女,待好不容易把魏璟从围攻中拉出来,他已是鼻青脸肿,忽又听夜色之中,传来“噗嗤”一声闷笑。
“……”
赵怜秋吞了口口水,努力鼓起?勇气,大声喝道:“什么人!”
那人亦没有遮掩,高挑瘦削的身影从黑暗中行出。
怜秋莫名觉得眼熟,索性端起?蜡烛仔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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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
不想,待真?正看清楚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却反而一时失语。
“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们认识?”被她拉着护在怀里的魏璟蓦地?探出头来,急急忙忙向?她“介绍”,“有个燕兵被抓之后,一直嚷着说你们还活着。我想来救人,姨母便派他随我一起?,他叫谢——”
“谢麒。”
男人忽抢在他之前接了话。
可赵怜秋当然知道这是谢麒。
她甚至还清楚地?记得,当初父亲是如?何赏识这个在军中冒头的年轻人,一度希望自己能和?姐姐一样,选个年轻有为的好苗子入赘,如?此?可令赵家后继有望。
然而父亲过身后,她被魏骁送来上京。与谢麒那压根没来得及成行的婚约,自然也早就作废。
此?刻乍逢“故人”,心下只觉百感交集。
谢麒亦静静望着她。
许久,少年单膝跪地?,脸上不复笑意。
只向?赵怜秋,向?在场惶惶不安的众女低声道:“两个月前,辽西军奉命南下、勤王救驾。前线战事胶着,直至半月前,我军终于一举夺回赤水关。皇后听闻诸位身陷囹圄,命谢麒务必排除万难、前来营救。”
“末将来迟,二小?姐……受苦了。”
*
【永安九年六月,上京城陷,燕军入主皇城,烧杀劫掠,无所不为,城中十户九空,满目荒凉。时有义商金氏,暗中相?助太子假死出逃,太子顾虑璟之安危,将其送往梵江;另有亲兵二百,随左丞陈缙陪同?太子秘密南下,远赴扶桑。
燕王沉迷长生之术,视扶桑为世外?仙山,求丹问药。然扶桑之主远居海外?,不谙中原局势。又恐魏军渡海南征,凡事无不顺从。
太子咎借口出巡,得“神药”若干,偷天换日。而朱砂性烈,服用过甚即为毒。燕王骤病不起?。
六子夺权,盛都大乱。
同?年八月,谢后去信辽西,命其南下勤王。十月,魏军假意偷袭溃逃,引君入瓮,后与十万辽西大军重兵合围,燕军损失惨重,退至赤水关内。燕人败相?已露,大批调派军马回援。上京防务空虚,时有小?将谢麒,更率兵三千,火烧燕军粮草大营。
十一月,燕王病重,急召骠骑将军燕权班师复命,权拒不领旨,连降三级。
同?月,燕王薨逝,诏令三皇子燕守心继位,太子燕长庚以意图谋害天子之罪,锒铛下狱,皇长女宁安公?主奉命监国。举国哗然。】
“荒唐!简直荒唐!”
燕军大营内,燕权一目十行地?看完手中密信,又再三确认信中内容、仍是一再劝自己班师回朝,终是怒极,拍桌而起?,恨恨将那密函投入火盆中。
直至目睹信纸完全被火舌舔舐吞没。
“长生,”他颓然坐回原地?,却又忽的低声道,“你曾说过,此?战得胜之日,便是新?君当立,改元换代之时。你说我将立不世功业,问鼎中原……可如?今呢?”
“纵我不计生死,领兵搏杀,可那些瞻前顾后心有余虑的废物依然把握朝政,他们不愿见我功高盖主,宁可放弃唾手可得的江山,直至,天时地?利人和?皆失,一场必胜之局,终至于此?。”
“事到如?今,你所谓的天命,可还站在我这一边?”
他问:“我这一生……功败垂成,究竟又是为了什么?”
曾经的独臂将军,意气风发,剑指上京;
如?今不过一年,前线步步败退的战事与新?帝毫不掩饰的针对,“腹背受敌”的现实,却已将他逼成了眼下满脸胡茬、不修边幅的苍老模样,仿佛短短数月,已摧折了他的半生。
“……”
长生闻言,把玩着手中石子,垂眸不答。
只目光同?样落在那熊熊燃烧的火盆上。
“天命啊……”
许久,却终是幽幽叹道,“或许一直以来,真?正坐井观天的人不是她,是我。”
【你永远也无法?与你口中的天道比肩,你不过是它精心养出的奴才。你从不曾抬眼看过,所以你无法?理解我母亲那时的选择,也无法?理解今日的我。】
【山的那头,你的同?类,何尝不是另一群牛羊!】
长生闭上双眸。
一声长叹悄然溢出唇畔,太多往事,太多故人,分明还历历在目。
但原来,他始终没有学?会,如?何做一个“不认命”的人。
“此?刻退兵,尚可保住雪域八城,为你父亲正名,承袭雪狐王爵位,但倘若你当真?成了新?帝立威的靶子,”长生道,“即便你冒死一博,博得通天战功,可如?今的军中,早已千疮百孔,遍布眼线。未来的你,仍然也只会是第二个燕长庚。”
“……”
燕权两手扶额,不发一语,只手臂无声颤抖。
而长生轻声道:“这一局棋,燕权,终究是你我输了。”
说完,他不再去看身后人的表情。
仿佛亦对那沉闷而压抑的、犹若从喉口寸寸挤出的痛苦呜咽置若罔闻,只兀自撩开帐帘,走?出营帐。
此?刻,此?地?。
静立苍穹之下,头顶繁星如?许,空气中飘来熹微的血腥气。
这不过是赤水战场上,再寻常不过的一夜。可当明日的太阳升起?,他想——
那或许会是无数轮回中前所未有的,崭新?历史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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