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剑穿过血肉的声音,在这静得落针可闻的宫宇之中,如此明晰而刺耳。
宫门前,杏雨步子摇摇晃晃,仍强撑着走了两步。
鲜血,却沿着后心贯穿而过的剑伤“嘀嗒”落下,在青石砖上蜿蜒一地斑驳血痕。
一息过后。
夜色之中,如山岳倾塌般,那身着绯色宫装的身影颓然倒地,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
死寂。
一片死寂。
梨云搀扶着早已站不稳身体,随时摇摇欲坠的陆德生,望向眼前如地狱恶鬼般、杀人于抬手之间的少年。
“不、不。”
她不住摇头,泪落如雨,“我待姑娘真心实意,殿下,我发誓,我从没有害过谢姑娘,我……”
我?
一只满是剐蹭伤痕、皮肉翻卷的右手,在她说完那些求饶的话之前,却已然毫不犹豫地,掐住她细弱的脖颈。
梨云两眼翻白,双脚离地。
陆德生紧捂着胸前伤口,还想阻拦,却被魏弃当胸一脚踢开,伏在地上、咳血不止。
“……你们,都该死。”
少年双瞳幽黑,既无喜悲,也无半分杀人后的快意。
于他而言,杀人,大抵本就是像穿衣吃饭这般轻松寻常的事。
这一刻,他甚至意识不到自己是在泄愤。
他只是遵循自己不再压抑的本能,杀死所有拦在他和谢沉沉面前的人而已。
应死之人,有何不可杀?
梨云对上眼前那漠然而平静的视线,顷刻之间,只觉一种无可名状的寒意——甚至压过性命攸关的恐惧,从脚尖一路窜上天灵,浸入四肢百骸,令她不受控制地抖簌身体。
【可我——我不想死。】
【我不想死。】
她哭得满面涕泪,不住拍打着卡在自己脖颈上的手臂。
忽然间,又颤颤巍巍地、扭头看向不远处的主殿。
【我不想死!】
心头的求生欲/望在撕心裂肺地叫嚣着。
那一刻。
她竟不知自己哪里来的力气,又哪里来这么大的声音——却分明,当真听到属于自己的声音,在声嘶力竭地哭喊着:“姑娘……!”
“姑娘救我!!谢姑娘救我!”
“姑娘……啊!!”
魏弃犹如血染的双瞳一瞬微缩。
波澜滔天中,现出一丝清明。
......
他几乎听到自己心脏鼓噪不已的声音。
那凄厉的哭喊近在耳边,如此刺耳,顷刻间,他的四周,却仿佛无比地安静下来。
只剩下胸口——他那早已不再如常人般跳动的心脏,一下接一下,“砰砰”跳动着,发出让人无法忍受的巨响。
痛。
太阳穴如针扎一般刺痛。
他趔趄着扶住廊柱站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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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云被丢开在地,惊魂未定地紧捂住喉咙,不住咳嗽。而陆德生躺在一地血泊之中,早已气若游丝。
主殿之外,狼藉满目。
主殿内,一片漆黑。
忽然间,却有一道细弱的“喵呜”声从内室传来。
安静。
冷清。
仿佛隔了一生一世般漫长的时间。
紧接着,在众人耳边渐渐清晰的,却是一下比一下更沉重的……脚步声。
缓慢,却始终不曾放弃的脚步——
近了。
谢沉沉已忘了自己上一次无人搀扶,凭借自己双脚站在地上是什么时候,什么光景。
几个月?百多天?
她坐不起身,下不来床,没法翻身,脚肿得穿不下鞋,起坐都需要人伺候。
以至于,如今双脚触地的瞬间,她甚至觉得有些陌生。唯有双手用力地抓住床沿,抓住沿途一切可以借力的东西,她终于吃力地迈起步子。
走得极慢……极痛。
她有好几次都以为自己要摔倒,吓得面色青白,仓皇失措。
直至,离殿门只有一步之隔,她寻找借力,却握住了一只冰冷的手臂。
她抬起头来,与手臂的主人四目相对。
这一刻。
所有的不安和无措,似乎都找到了归处。
——魏弃。
她的视线,无声间掠过他脸上那或已结痂、或仍在流血的伤口,掠过他漆沉的双眼。而后,越过他的肩膀——
“……”
她看见了横尸于宫门前的杏雨。
看见了,痛哭不止的梨云,还有她身旁,一身青衣被染作血衣、不知是死是活的陆德生。
“谢沉沉。”
魏弃察觉她身体忽如其来的颤抖,下意识两手扶稳她的手臂,嘶声道:“我……”
半炷香前,梨云亦曾在他掌下惊惧不已的解释。他不愿听。
如今,那个想解释而无法的人,却变成了他自己。
【啪——】
她毫不留情的一巴掌,在他说出那些苍白无力的解释之前,猛一下,将他打得别过脸去。
那一巴掌几乎用去了她全身的力气。
她的手掌因余震而不住抖簌,看向他的眼神里,却终究只剩失望——只有无以言说、以泪水满溢出眼眶的悲伤。
“杀人,”她说,“杀人……取走别人的性命,只是你的消遣吗?魏弃,到现在,你还以为杀人……杀了所有人,就能消解你心里的愤怒,解决所有的问题吗?”
“你真当自己,是杀人如麻不计后果的疯子吗?”
“魏弃,你是人……他们也是人,我,也是人,你凭什么拿人命来泄愤……你凭什么不杀我!——而要去杀那些,你明知道无法改变事实……没法改变……我做的决定的人。”
她的呼吸里带着泣音,整个人不停地打颤。
胸腔中燃烧的,名为无力与愤怒的火,几乎将她焚烧殆尽。
“为什么,为什么你甚至连问都不问一声……为什么你每一次、都这么轻而易举地杀掉我身边朝夕相处的人?!”
她声嘶力竭:“是我要救这个孩子,和他们有什么关系?!我愿意受这个苦,我不后悔,可你又凭什么……”
她紧攥住他的手臂。
指甲狠陷入肉中,洇出几线蜿蜒而落的血丝,她一字一顿,“你知不知道,你在杀人啊……这是活生生的,人命啊……”
她泪水洗面,哭得浑身发抖:“不是战场上的以命相搏,你杀的,都是对你毫无威胁,没法还手的,人啊……”
三十一如此。
今日亦如是。
这样的你,和那些高高在上、草菅人命,视人命如蝼蚁的贵人们有何区别?
“……”
魏弃将她的失望与怒火尽数收入耳中,却始终沉默,没有回答。
天边夜色似墨,月光如泻。
他无言,亦无法言。
只静静看着怀里满脸是泪的、他的妻子,忽的发觉,自己的心似乎早在见到病榻上的她那一瞬间,已沉入无底的深渊。
既不会觉得痛,也不会有任何不争与愤怒。
所以,他沉默。
他扶住她无力控制、不住轻晃的身体。许久,待她骂够了,“恨”够了,才不顾她的挣扎,更用力地,将她紧搂在怀里。
“姑娘……姑娘……!”
谢沉沉的又一巴掌落在他的脸上,他一动不动。
她推搡他,踢他,蹬他,他仍旧不说话,也不“反抗”。
“姑娘!”
身后,却忽传来梨云悚然而带着哭音的低唤。
“在流血,”她说,“姑娘,您流血了……!”
谢沉沉身体一僵,闻言,不可置信地低头:
原来,从她挣扎着下地那一刻开始,小腹直往下坠的钝痛……便不是幻觉。
她腿间不知何时一片湿润,站立之处,地上积聚起一滩深色的血。
而那血,此刻仍然从她裙下不住地蜿蜒落下,越聚越多。
她两腿一软,险些跪倒在地。
魏弃亦低下头去,平静地看着那滩血,脸上神色晦暗不明。
“去叫……太医……!”她眼底的惊惶压过失望,脸上一片青白之色。
忽的抬起头来,手指用力揪住他的衣襟,她语无伦次地重复:“魏弃,去叫太医!快去!……去啊!”
魏弃不动。
“去啊!”她的声音在无力承受的恐慌中变了调,“孩子……我们的孩子……去叫太医,来得及,你去啊——!”
他仿佛没有听见,仍是不动。
她气急,也怕极,在他怀中拼命挣扎。
可他的手臂却死死箍在她腰间,那样用力——
那一刻,莫名地,她甚至有种错觉:魏弃正在在用这样的方式,无声地“杀死”她腹中的孩子。
“魏弃——!”她嘶声尖叫。
“这个孩子,若是生下来,”他却置若罔闻,只忽的开口,又再温柔不过地低声道,“你一生都会被他困在这里,芳娘……不过是一次又一次地重蹈覆辙罢了。”
沉沉不愿再听,拼命推他的肩,试图从他怀中挣开。
可她的力气何其微小,甚至毫无作用。
耳边,只有冷酷而平静的低语传来。
他抱紧她,如同抱住这世上唯一还让他有所寄托的凭依与浮木——
“我不要他。”
可他说的却是:“我只要你……芳娘,我不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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