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很奇怪,陈见雪心里却很平静,就好像梦里的她等待这一刻已经等了很多年。
一点金芒从天际绽开。
它越来越大,越来越近,挟裹着恐怖的天地灵力,连风与空间都被撕裂出幽微黑暗的缝隙。缝隙里有什么可怖的东西在咆哮嘶鸣。
“轰——”
它以避无可避的重势,狠狠贯穿了陈见雪的心口。
剧烈的疼痛一瞬间吞灭意识,眼前只剩磅礴到足够覆灭天地的金芒。
在那金芒中,陈见雪看到了一道身影。
那人似乎就在她耳边说了什么。
只可惜贯穿了心口的剧痛终于撕裂和席卷了一切,她没有来得及听清,便向后坠去。
像是从高高的城楼跌落。
她直落入无尽的黑暗深渊里。
“——!!”
惊醒的陈见雪猛地睁开了眼,求生的本能促使她迅速地深吸了口气:
“咳咳咳咳咳……”
心口被贯穿的疼痛感犹在,呛入肺腑的气更是冲撞得她胸膛都撕裂似的痛。
“师姐?你怎么了??”
“是不是见雪师姐的心疾又犯了?”
“那怎么办啊,迎亲轿子都快到奉天峰来了!”
“哎呀,妆有些花了……”
身旁凑上来一圈着急慌乱的声音。
而陈见雪终于从这要命的呛咳里慢慢缓过气来,她扶着余痛犹在的心口,艰难地撑起头颈,打量起房内的一切。
整个房内都张灯结彩,红妆艳裹。
是了。
今日该是她的道侣大典,只是不知,怎么会做那样一个可怖的噩梦呢?
“……我没事。”
陈见雪压下咳声,看见镜子里的自己撑起一个有些苍白的笑:“只是方才小憩,做了个噩梦,吓到了而已。继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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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没事吗师姐,我看你脸色也不太好哎?”
“嗯,没关系,莫误了吉时。”
“……”
不知是哪一位师妹还是跑去告知了掌门,不多时,陈见雪这边刚补好妆容,陈青木已经踏进了院落中。
“掌门。”
“掌门师叔!”
院落里的声音远远近近地传回来,坐在妆镜前,有些失神的陈见雪回神抬眸。
正见得镜中一角,陈青木跨进门内。
“……爹?”陈见雪意外问,“您怎么来了?”
“我听说你心疾又犯了?现在如何,还难受吗?要不要让他们迎亲的轿子在峰上等些时候再过来?”陈青木急声问了一串。
“好多了,爹不用担心,”陈见雪半是玩笑,“再说,这些年我不都习惯了吗?不会耽误什么事情的。”
陈青木苦声作叹:“唉,等大典结束,山门里的事情一了,就叫无欢陪你去九思谷走一趟,那位医圣云游四海,过些日子也该回谷了。”
“医圣不是说过了嘛,我这是先天灵体之缺,天损有余,非人力可补救,治不好的。”
陈见雪每每犯过心疾后,声音总是难免细弱些,听着像与父亲撒娇。
陈青木听着更是心酸:“都怪我,当年只顾得伤心你娘亲的事情,没有照顾好你,若是早些发现……”
“先天有缺,早些发现也是无用的。”陈见雪一顿,忽又想起了那个古怪至极的梦。
她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在梦中被贯穿的心口。
似乎正是心疾先天有缺的那个部位。
“怎么了?又不舒服了吗??”一见陈见雪扶上心口,陈青木就焦急得变了脸。
“啊?”陈见雪回神,失笑,“真没事了,爹你快回前殿去吧。大典仪程还要你来坐镇,随便离开可不行的。”
“当真无碍?”
“真的!”
得了陈见雪的再三保证,陈青木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这处院落。
离着迎亲的喜轿过来,约莫还有半个时辰。
陈见雪不喜重妆,道侣大典上也是一样。故而今日除了略有些繁重的冠饰与华服外,她妆上得不多,余下了不少的时间。方才本想小憩,偏又叫噩梦惊醒了去,到这会儿她还是有些神思恍惚,心口也莫名惴惴难定。
房内师妹们来回走动,时不时扒一会儿窗,探一探山下喜轿的进度,比她这个当事人还要急不可耐。
也吵得陈见雪格外心燥。
“我回里屋休息片刻。”陈见雪说着,从妆镜前起身,“等喜轿到了院外,你们再来里屋找我。”
“好的,师姐。”
“……”
回了里屋,陈见雪在房门外设下一道隔音罩,将那些杂声全数隔绝在外。
耳边终于清净下来,她合上门,有些疲倦地将额首靠抵在房门上,闭上了眼。
“这是谁家的新嫁娘,生得如此国色天香?”
忽地,一个戏谑带笑的嗓音在她身后的房中突兀地响起。
“!”
陈见雪惊神,猛地转过身。
几乎就要召出灵剑的前一刻,她反应过来那是谁的声音。
“厉无欢,”穿着嫁衣的女子撇开了脸故意不去看他,只是脸颊上起了薄红,不知是恼怒还是羞赧,“大典前是不能见面的,谁许你私闯进来的?”
“我可不是厉无欢。”
那人声音似笑非笑。
“嗯…?”陈见雪下意识地回过头。
这一抬眸,她便看清了屋内景象,这座阁楼本就依山而建,后窗更是林木掩映下的悬崖峭壁,偏那厉无欢就大敞着窗户,倚着墙靠坐在窗沿上,一条长腿搭在窗外,另一条支起来,虚虚踩着窗棱。
看着一不小心,就要翻进身后那茫茫无尽的悬崖雾色里去。
万一飞剑召来得不及时,都有可能摔个粉身碎骨。
陈见雪登时变了脸色,她上前一步。
却见厉无欢正巧从窗柩上跳了下来,落进屋内,身影一晃,就到了她面前。
陈见雪后腰叫他抵住,向前一勾。
她便撞入了他怀中。
偏厉无欢还要俯下身来,凑在她耳旁低低地笑:“我分明是来抢新嫁娘的,哪是什么厉无欢呢?”
“…厉无欢,”陈见雪轻叹,“你好生轻浮。”
那人一怔,旋即靠在了她肩上,低笑出声:“是么,我还以为你只喜欢我这样的?”
“……”
陈见雪脸皮最薄,不喜欢在这种言语里和他掰扯,也知道掰扯不过。
她干脆挪开话题:“你不在迎亲队伍中,还换了一身青衣,是偷偷跑去哪里了?”
“唔,在山中闲逛,拔了几颗钉子,顺便……”
“钉子?”
陈见雪奇怪地仰头,刚要追问。
就见厉无欢忽地从身后露出另一只手,掌心中握着一整簇七彩斑斓又形状各异的花束。
陈见雪望得一怔。
这些花她多是认得的,那束银蓝色的碎星似的,开在乾门山门内最南的深涧涧底,名为霜落;这簇形如蝴蝶的黄色小花,应是北边寒泉下密林中,藏在那些茂密林木中难得一见的绥绯草;还有这几株只生了单瓣的兰芍……
“你今日一早,难不成是去跑遍了乾门山门内的千里青峰吗?”
“可不是今日,”厉无欢抱着她笑,“是从昨夜就开始了,不然怎么跑得完找得到?”
“……”
陈见雪感动又无奈,眼窝都有些湿潮,她只好接过花束,低头去嗅那些或浅淡或馥郁的花香。
垂眸间,她无心问道:“不是去拔钉子了?什么钉子?”
“……没什么。”
厉无欢笑着,从后将人抱入怀里,“你会知道。”
“嗯?”
“好了,今日可是我们的大婚,不要问那些无趣的问题了,”厉无欢勾握住她的手,“反正吉时未到,不如我带你去乾门的千里青峰间好好游玩一番,如何?我昨夜到今日,看到了好些漂亮的景色,就想带着你一起看看呢。”
“啊?可是迎亲的轿子待会就要……”陈见雪有些迟疑地指向身后房门外。
“全是些繁文缛节,不须浪费时间。祭天行典前,我们能回来不就好了?”
厉无欢说着,抬手召起飞剑,腾空于窗外的云雾之间。
“今日大典前,你不是陈见雪,我不是厉无欢,我们只做我们自己就好。”
说着,厉无欢拉起陈见雪,朝窗外云雾间一纵。
陈见雪吓得猛闭上眼。
但还是没有召出自己的飞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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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
两人轻落到剑身上。
陈见雪提起的心一松,抬手下意识就想捶厉无欢一把:“你要吓死我吗?”
“吓到了?”厉无欢笑着握住她手腕,将人揽入怀中,“看你跟我跳得这样毅然决然,还以为你要跟我殉情了。”
“…哼。”
长剑载着剑身上的两人,破开云雾,朝着乾门内秀美绝伦的千里青峰遁去。
碎开的云雾徐缓合上。
日色绚烂,美得如梦幻泡影-
吉日过午,两位一同“失踪”的道侣,终于也一同来到了奉天峰上行祭天典的广场。
陈青木黑着脸坐在上首,长老们也是一个比一个神色无奈。
看在是这两人的道侣大典当日,终究全都忍下了,没哪个长辈出来指责一番他们的任性妄为。
陈见雪有些赧然地给父亲告了歉,被急得热锅蚂蚁似的几个师妹带到一旁补妆。
唐音正不满地给陈青木传音:“掌门师兄,我怎么觉着,见雪自从和无欢这小子走到一起,愈发地有些不像她了?她以前跟在寒渊尊身后那时候,可是最知礼节,守规矩的。”
“这有什么办法,”陈青木叹气,“女大不由爹啊。”
“……”
修者的道侣大典,与凡间那些大婚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除了多了一道祭天典之外,前面的仪程基本相近,连“拜堂”的部分都差不许多。
只不过在凡间是叩父母,而这里拜的是师门长辈。
行了三拜礼,又给陈青木这位既是掌门又是父亲的长辈奉了双盏茶后,便是道侣大典的最后一道仪程——
祭天典了。
祭天台上,只许两位道侣上台,到青铜香鼎前行礼、拜奉、燃香祭天。
陈见雪循着仪程,一节一节同厉无欢走过。
直到最后,两炷香并首燃起。
陈见雪刚要挪开手腕,将香插入香鼎中,就忽地被身旁伸过来的手握住了腕骨。
她一怔,抬眸:“无欢?”
厉无欢没有说话,只无声地垂着眼,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莫名的,一种难以言喻而又不可阻挡的恐慌,如潮水般漫过陈见雪的心口。
那个天生有缺的心口空隙被它灌满,却更加空洞而胀痛。
陈见雪呼吸微微急促起来:“无欢,你有什么话想说吗?我们先走完祭天典好不好?就差这一步,我们就能……”
“你知道我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吗?”厉无欢突然问道。
“什…么?”陈见雪一怔,“无欢吗?”
厉无欢抬眸,仍是她最熟悉的,他那个漫不经心,骀荡散漫的笑容。
唯一的不同是,此时此刻他望着她的眼神不复往日柔情。
它是冰冷而锋利的。
“因为我要你时时刻刻地亲口提醒我,我这一生,都不配沉沦欢乐。”
“——”
那个眼神像是一柄没有刀身的匕首,两头尽是尖锐的刃,从他眼底的血色里刺入她的。
陈见雪下意识地挣开了厉无欢的手,向后退了两步。
“厉无欢,你到底怎么了,你……”
“轰!”
山门之外,犹如惊雷炸响。
祭天高台四周原本因为两人的僵持而陷入低议的声音全被盖了过去,乾门的长老弟子们悉数惊讶或不安地望向四处。
只一刹那后,山门方向传来弟子嘶哑厉声——
“报掌门,浮玉宫修者攻山!!”
“…………!”
天穹之下,尽是哗然。
长老席间为首,陈青木脸色骤变,拍桌起身:“开护山大阵!”
“是,掌门!”
八名掌阵长老应声而动,分别拿出各自的操阵罗盘,输入灵力开启操持。
然而片刻之后,八人几乎前后变了脸色,额头见汗。
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覆过心头。
陈青木哑声:“怎么回事?护山大阵为何还没有开启?!”
“掌门…我这里的这处阵眼似乎,似乎……不起作用……”
“我这儿也是!”
“怎么回事?阵法罗盘为何失效了?”
“……”
陈青木面色铁青:“迅速派弟子前去阵眼查探!长老阁,集结各峰弟子,随我迎敌!!”
祭天台上。
风声挟来了席间的低议。
陈见雪终于从惶恐中回神,随着“护山大阵”“阵眼失效”字字句句入耳,她脸色骤然苍白。
燃着的香被她颤栗的手松开,坠落在地,她几乎是仓皇地抹过储物法器——
午时前,厉无欢送给她的那束花束再次出现在她掌心。
银蓝色的碎星,霜落,开在乾门至南的深涧涧底;
形如蝴蝶的黄花,绥绯草,只生长在乾门最北寒泉下的密林里;
单瓣单色,兰芍,长在乾门西北方的登云巅……
…………
这束花里的一株株一簇簇,既是最难寻的乾门极地方可见的花草,又是生长在……乾门护山大阵,八个阵眼所在的方位。
“轰隆——!!”
那是山门倒塌的巨声,犹如世上最悍然无匹的惊雷撕裂了长空。
一瞬云霞尽落,漫天乌色。
陈见雪从那簇在她手中一点点化作飞花碎瓣的花束中抬眼,恨声而血丝满眸——
“厉!无!欢!”
“护山大阵是不是你毁得?!”
“是,又如何?”厉无欢笑着,松开手,任那炷香从他掌心跌落向祭天台下,摔进尘土里,摔得粉身碎骨。
他笑吟吟地歪了下头,望着陈见雪。
然后倏地,那人近身,将她揽入怀中,声音低哑地伏在她耳旁:“你猜,我是只毁了一个护山大阵吗?还是,今日乾门没落败亡之笔,我能占上个七八成?”
“——!”
血丝入眸,陈见雪颤栗难已,更目眦欲裂,她无法相信自己耳中所听闻的话,更无法相信面前这个人就是她心慕而决定托付终生的道侣。
心口剧烈的撕扯与疼痛再次如潮水袭来,陈见雪质问的话声来不及出口,就被那疼痛的巨浪打得折下腰去。
但她犹有不甘,死死拽着厉无欢的袖子,从他身前一点点蜷跪在地。
“为……什么……”
厉无欢一动未动,连手掌都不曾抬一下,他居高临下地望着在他身前疼得将死似的女子,敛去了笑容的神情漠然得像块冰石。
“疼么?可我觉着还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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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放心,我不会让你现在就去死的,我会让你看到,你的父亲,你的师兄,你的师弟师妹们,一个个死在你的面前,他们的血足够淹没这千里青峰,他们的尸骨会堆成皑皑的山石,被风与雨一点点侵蚀殆尽,任人间岁月流转,江河日下,最后连一个记住他们名字的人都没有。”
“我说过——”
“我说过!!我会让你尝尽我所经历的一切痛不欲生!我会找到你,我要你死也逃不脱!!”
厉无欢骤然爆发,从地上死死楔住了陈见雪的嫁衣领口,将她拉起来,到祭台边。
他指给她看天边,乾门山门前的厮杀与血色——
“这是你欠我的,”
厉无欢在陈见雪睁大的满是血泪的眼瞳里,轻声俯近,他像是要吻到她干裂的唇上,却又在最后一刻停住。
他给她看自己眼底最深刻的嫌恶和冷漠和恨意,却又凑到她耳旁。
声音温柔得像是情人之间的耳鬓厮磨,厉无欢低语缓声,一字一顿地唤她——
“长雍公主。”
第67章山雨欲来风满楼(三)
[长雍公主。]
藏在神魂的至深处,一道恍若前世的声音与陈见雪耳旁的这道声音相叠。
她终于想起来了。
那个噩梦的结尾——
龙城全族血祭后的第三十年,人族王朝的最后一代女皇,死在了她的皇城之上。
那日她的子民们只在苍穹间看到一道虚影迸发出光芒万丈,再睁开眼时,他们的女皇心口插着一根贯穿的龙骨。血淌过她华丽衣裙,滴滴答答,顺着森白的骨刃落在地上。
在满城慌乱尖叫声里,她兀自睁大了眼,难以瞑目地望着空旷的天穹。
只有她看到了,真龙之魂被龙城血祭之阵召回的第一刻,也只有她听到,他在以真龙之骨贯穿她心口时,错身而过在她耳边留下的那个神魂之诅——
[长雍公主。]
[我要你生生世世天赋巅绝、心魂有缺,待我归来之日,必戮你血脉至亲,要你满族尽丧于我手!]
……
时隔万年。
那道真龙之魂终于彻底苏醒,来兑现他留给她的永世诅咒了。
“不……我不是她……”陈见雪恨意入眸,心疾痛得她生不如死,但她犹颤栗地攥着厉无欢的衣襟,“即便我是……我一人之错,和乾门有什么关系!?”
“是啊,这万年里,我不止一次问过自己——为你所惑是我一人之罪,我一人死不足惜——可龙城呢!龙城的万千子民、侍龙一族的全族性命!他们又有何错?!”
厉无欢死死扼住了陈见雪的颈,像是要将这一段脆弱的纤细捏碎在掌心。
“你可曾去龙城看过?你可曾见到龙宫外那两座才刚刚过你膝高的石像?你还抱过他们两个——他们尚年幼懵懂,赴死之时可曾想过将他们逼到死路的就是你呢!?”
“…………”
真龙一族天承,神魂之力仙界之下无可匹敌。
万年前他在她心魂间留下的那个空洞终于一点点合补,陌生的记忆汹涌如潮水,冲荡着陈见雪的识海。撕裂的剧痛流淌入四肢百骸,叫她浑身都战栗难已。
她想从这里逃开,将厉无欢的身份公之于世,她不能再叫乾门受她所累。
只是祭天台四周已经被真龙之力封锁,再不做掩饰之后,厉无欢早已不是那个区区中阶的人族散修,她面对他,没有哪怕一丝丝的胜手。
要怎么办、要怎么办?
余光扫过乾门内四处的血腥与厮杀,陈见雪眼底流露出最痛苦难捱的绝望。
那丝绝望犹如沙漠之中的滋养,被厉无欢一点点纳入眼底,他哑声笑着:“没错,就是这样。你若不绝望和痛不欲生,那拿什么来偿龙城血祭的万千性命?”
“……这就是你所求?”
陈见雪沙哑着声音,扭头看向厉无欢。
“是。”他怜悯又冷漠地望着她,抬手,以指腹擦过她溢出血的唇,“在你死之前,我一定要叫你尝遍这些……”
“我偏不叫你、如愿以偿。”
陈见雪话落,抬手,掌心蓄起的灵力光团中杀意锋芒。
厉无欢下意识拉开距离。
只是在两人衣袂分离的刹那,厉无欢忽地心头一栗,他猛地抬眼看去——
陈见雪尚溢着血的唇角勾起一丝笑意,她眼底空洞而平寂。
“砰。”
灵力暴虐的光团被她送入心腑,几乎一瞬,就要将她脏腑炸成血污。
而只有那一刹那,厉无欢目眦欲裂地贴身而近,真龙之力顷刻从祭天台四周褪去,朝着陈见雪单薄的身体从四面八方轰然灌入——
那团爆开的灵力与她将碎的脏腑,在一弦之差,被他以真龙之力死死凝住。
“长、雍!!!”
厉无欢恨声如泣。
陈见雪却笑了,她像是被短暂地停留在濒死的一瞬,身处阴阳交接之所。
反而从未有过一刻,她如此清明。
“我就说,这一生总觉得,我的心魂缺了什么……原来是被你藏起来了。”
厉无欢恨恨闭目,灵力灌过她周身经脉,时刻将每一处即将爆裂的灵脉封印缝补。
然后他腾空而起,朝着无尽远处的天际遁去。
——九思谷,或者,凤凰仙山。
这方乾元界只有这两处还能够救她性命。
厉无欢的掌心压在她破碎的心口,源源不断地为她灌入灵力,他近乎魔怔地哑声:“我说了、我要你含恨绝望痛不欲生,我绝不会让你这么轻易就死了!”
陈见雪艰难地、缓慢地抬起指尖,当着无法从她心腑处挪开手的厉无欢的眼前,她指尖用尽了最后一丝灵力——
“嗖。”
一道剑讯,飞向了慕寒渊的洞府灵峰。
“……就为了这道剑讯?”厉无欢眸间溢满了血丝,看着陈见雪的眼神像恨不得将她剥皮拆骨。
可即便如此说着,两人身影依然电射向山外。
乾门山门的厮杀声渐渐远了。
陈见雪在厉无欢怀里阖上了眼。
“我也说了,这一世我便是我,不是长雍。”
“……”
迅疾的风将一切掠在身后。
人形太慢。
于是穿过某座云山时,相叠的两道身影中的一道慢慢拉长——
随着一声贯天彻地的龙吟之声,金鳞龙影撕碎了漫天的云,它矫健腾飞在万里青空之上,唯独龙爪里,死死攥着一具单薄将碎的身影。
他送她的那束花里,每一朵都生在一处阵眼旁。
或深山,或密林,或瀑泉,或涧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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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龙已经记不清了。
在他拔阵和摘花的那一刻,所想的是她看到花时的羞赧笑貌,还是她死在他怀里时绝望含恨的泪眼?-
由着之前以一己之力在乾门内外乃至仙魔两域掀起了轩然大波,慕寒渊并未出席陈见雪与厉无欢的道侣大典,而是在灵峰洞府内闭关自禁。
陈见雪传出的那道剑讯传抵时,慕寒渊也刚收到了来自门内各方的示警,正从洞府中飞身向外。
陈见雪的剑讯转瞬而至,如血色金芒铺在眼前。
【厉无欢乃上古真龙,联手浮玉宫,毁护山大阵,欲灭乾门。此劫难逃,速请小师叔祖回山!】
而与这道剑讯几乎同至的,是响彻在九霄之下,乾门山门内每一个角落的洪洪传声——
“在下浮玉宫太上长老,碧霄道人。今查乾门弟子慕寒渊,出身魔域,欲为天照之祸,来日必致生灵涂炭、灭世灾殃。我浮玉宫既为仙域众仙门之首,除魔卫道,当仁不让!与魔为伍者,绝不姑息!”
“今日之行,是为‘弑魔之伐’!”
“凡乾门所属,自上而下,无论长老弟子,不与魔头同流合污者,不纳其罪;若有包庇为祸者,同罪论处!”
“浮玉宫弟子,随我入乾门,寻慕寒渊,斩魔卫道!!”
“——!”
乾门山门内,杀声四起。
慕寒渊听罢,眉峰冷冽,眸深如许。
原本踏向山门方向的步伐停在原地。
云摇那里他早已传了剑讯,然而始终未得回声。
但慕寒渊并不意外——
碧霄天赋原本也只能算得仙才中庸碌之辈,虽靠道魔合修成就了渡劫境这仙人之下最后一重,以致仙域之内无敌手,但如今云摇晋入同境,他绝无法和云摇匹敌。
如今来观,厉无欢潜入乾门时久,凤凰族与真龙一族又有上古渊源,云摇在这个时候被调去东海仙山,分明便是三方合谋的调虎离山之计。
云摇应已受困凤凰仙山,但以她修为,不会有什么危险。
真正之祸……就在今日,乾门。
只是在方才这洪洪传声荡过乾门之前,他都以为,碧霄是暗害慕九天在先、恨云摇在后,怕之后报复,这才想要先下手为强。
可听到最后一句,慕寒渊就发觉自己错了。
——浮玉宫,或说碧霄的目标,分明是他。
也难怪当日在众仙盟天山道场,碧霄当着众仙门的面,拼尽老脸不要,也要将他留在众仙盟受惩。
可惜被萧九思带九思谷横插一手,阻绝了对方目的。
只是碧霄到底为何一定要置他于死地呢?
“倏——”
慕寒渊正想着,灵峰外,几道剑光从天边而来。
须臾后,几名衣袍上剑痕狼狈的乾门长老弟子便踏下剑来,为首的正是褚天辰。
“慕寒渊!”褚天辰一见着慕寒渊,似乎就气不打一处来,“你还站在这儿做什么,还不逃命去!难不成非要拖累死乾门不成?!”
慕寒渊原本扶上束腰玉琴佩饰的指骨略微停顿,他不掩审视地直望褚天辰:“褚长老是来杀我的,还是来驱离我的?”
“我要是能杀早就将你杀了!”
褚天辰恨声:“我奉掌门令,送你离开乾门山门!还不速速御剑!”
慕寒渊未动:“我记得褚长老一向与浮玉宫走得近。”
“废话,此事莫说乾门了,仙域内也是人尽皆知!我若想骗你入套加害于你,会亲自来吗?生怕自己嫌疑不够吗!?”褚天辰一副恨不能把慕寒渊骨头拆出来啃两口的眼神。
而他身后,何凤鸣亦是一身血污,满面狼狈地站出来:“寒渊尊……我师父确是受掌门令,要送你离开,三位师兄路上为阻来犯之敌已然身死,师父说话若有得罪之处,还请你莫要计较,随我们速速离开。”
“……好。”
慕寒渊垂手,长琴玉佩华光淌过,龙吟剑迎风相去。
几人御剑而起,一路向着乾门山门方向遁去。
何凤鸣望向慕寒渊的眼神似乎很是复杂:“师兄竟然愿意信我?”
“并非信你,”慕寒渊下意识驳了,停了两息,还是开口道,“若错信了人,此事了结于我,也好过拖累乾门众人。”
“……”
冥冥中,慕寒渊听得一声久违的魔的低嘲。
恍惚地如在本体之中。
而这句话也惹得御剑行在他身前的褚天辰回头,眼神复杂冰冷地瞥过他:“我从前就对你不喜。旁人道你圣人渊懿,七情不显六欲无相,悲悯苍生,但在我看来,你分明就是冷血漠然,视众生如蝼蚁,从未把任何人放在心上。”
何凤鸣听得有些尴尬,悄然传声:“师父,你再这样说下去,寒渊尊更不信你了。”
“他算什么寒渊尊!我又何须他信?!”褚天辰却暴怒出口,随即怒视慕寒渊,“今日我承认,凭你方才那番话,我从前似乎是错看你了。但我还是不会原宥你——若你当日就任我驱离出乾门,乾门又何致今日之祸?!”
慕寒渊神色间终于起了波澜,他回眸看向褚天辰:“你知晓浮玉宫为何以我为靶?”
“你自己会不知?”褚天辰咬牙切齿地转回头去,“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怀璧?”慕寒渊下意识地一抬龙吟剑,跟着便否定了这个可能性。
龙吟剑即便是再厉害的神剑,也终究只是杀伐之器,修仙之道终究在身不在外,多了它并不能影响什么。
除非……
青丝如流云间,束发玉簪上金莲微烁。
褚天辰声音未断:“……那日在天山行宫我才得知,他浮玉宫是图谋你身上所藏灵宝。若是死你一个,能保我乾门百世太平,我纵背骂名,有何不可!”
慕寒渊回神:“既如此,褚长老何必还要送我离开,直接将我送到浮玉宫那不就好了。”
“你当我傻吗?!”
褚天辰暴跳如雷,指向他们身前所去之处。
“你看今日之势,浮玉宫分明是狗急跳墙,不死不休!他们嘴上说的好听,真要他们得了你身上的所求之物,他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杀尽乾门、灭悠悠众口!!”
“……”
慕寒渊朝前望去。
他们离乾门山门越来越近,看得也越来越清了。
乾门大半弟子,如今皆已聚集在山门内,或结阵或操剑,厮杀相抗。目之所及处,青山绿水已尽染血色,一具具穿着乾门弟子袍服的人影横于四野,生死不知。
……今日乾门中人,皆是为他而死。
慕寒渊识海与灵府动荡,血色丝络狰狞欲起,又在下一瞬被他暴烈压了回去。
“落剑!”
为首的褚天辰将那一幕幕弟子惨死境况尽收眼底,恨声嘶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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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门!”
“万长老!”
“……师兄!
褚天辰与他所带弟子,甫一落地便入阵厮杀,刀光血影间,满身剑伤的陈青木厉声传音:“寒渊,过来!到我身后,入阵眼!”
慕寒渊抬眸,冰冷沉默地望住了半空中的碧霄道人。
他身后,忽有厉风斩至,跟着便是一声利剑相撞的刺耳金鸣。
慕寒渊回眸,看见身后一位穿着乾门袍服的弟子拔剑为他格开了身后那道剑光。
入眼是张满是血污的脸,慕寒渊隐约有些印象。
前些日子他在奉天峰代长老授课时,这位近百年新入门的弟子也在其中。
只是彼时这位师弟赧然难言,满面涨红,与他说话都结结巴巴,不似今日血污便身,胸腹间一道利剑留下狰狞的血口。
“寒渊师兄,”那弟子嘶声,“……快走!”
“——”
身侧震颤嗡鸣、其怒难抑的龙吟剑终于被慕寒渊抬手压下。
乾门以满门性命赌他一人生死,他更不能凭心妄动。
慕寒渊闪身,依言落到了陈青木身后。
一道以血化起的金光阵法,不知何时,在一具具乾门弟子尸身下渐渐显影。
“移!山!阵!”
半空中,察觉此处灵力冲天的碧霄大怒,悍然无匹的灵力向着阵基灌落。
“轰——!!”
犹如江海倒覆的灵力一瞬就将暗中撑起移山阵的掌门与长老们打得七零八落。
然而阵法之光微弱,却灵力未断。
——
倒下去一名长老,顷刻便有数名弟子奋不顾身地上前,将灵力重灌入阵眼。
碧霄脸色急变。
移山阵乃上古阵法,一旦功成,万人无阻,而此刻蓄灵力将满,届时乾门弟子即便只活一人,亦能将慕寒渊传送去到他一时寻不到的所在。
这样短的时间,不够他杀了所有乾门弟子。
“寒渊尊!”碧霄忽传声,“你若离开,乾门之下便尽是包庇魔头之徒,今日之内,我誓言踏平乾门、无一活口!”
“……”
站于阵眼之中,慕寒渊眼尾戾抬。
他身前,陈青木挥出一剑,葬送了上前的浮玉宫弟子性命,随即一抹嘴角血污,嘶声恨笑——
“慕寒渊,休听碧霄老狗胡言!今日你若是留在此,他得逞之后一样会灭我乾门满门!你得活着出去,昭告天下,叫你师父为我乾门报仇——活剐了这老狗,送他下地狱,我乾门弟子自然在那烈火烹油地等他下锅!!”
“…………”
慕寒渊阖眼。
识海中犹是云摇离开乾门前的侧影。
她背光而立,御剑起前不放心地嘱他:[浮玉宫似乎对你颇有执念,若遇强敌,不可恋战,速至东海。]
[是,师尊。]
“寒渊尊!我可以碧霄之名向你起誓!”虚空之上,碧霄收手,死死盯着慕寒渊束发的金莲玉簪,他声音温吞而阴毒,“只要你奉项上人头,我碧霄绝不再伤一人——但你若敢离开,我必残杀乾门满门!”
碧霄话声刚落,一声暴怒至极的嘶声便冲天而起:
“放你妈的狗屁!老狗受死!!”
“褚长老!!”
“师父——!!”
身周惊声栗栗。
慕寒渊蓦地睁眼。
褚天辰似乎动用了秘法,强行提修为入合道巅峰,一剑之力竟有搬山倒海之威。
只可惜一剑未成,碧霄被剁去了半条袖子,刮下一层血肉。
碧霄疼得嘶声,想起当日天山之巅所受云摇一剑之辱,他眼瞳暴怒而红:“好,既然你求死——!”
咔。
碧霄攥住了强提修为已然脱力的褚天辰的脖子,狠狠捏住,看他经络血管一根根绽起,满面血红,行将爆裂,他笑得犹如嗜血恶鬼,滔滔魔气再不掩藏地从他身后遁出——
“那我就送你们满门死无全尸。”
“师父!!!”
移山阵旁,何凤鸣哑声咆哮,却不敢稍离阵眼半步,将余下的灵力拼命从即将枯竭的灵脉中挤出,不要命似的地向着阵中灌入。
“……够了。”
慕寒渊出声。
半空之上,将要捏爆褚天辰的碧霄发红的双目骤然一顿,他慢慢低头,看向那即将灵光满溢的移山阵中。
“放了他,叫所有人停手。”
“慕寒渊!!”陈青木恨声回头,“你敢!?”
碧霄似乎愣了片刻,随即桀然笑着,松开手,将重伤昏迷的褚天辰扔了下去。
“好,好,看来寒渊尊做好选择了。”
“你就算自尽!他一样会屠戮乾门!!”陈青木几乎气得要冲入阵中。
“我自然知晓。”
慕寒渊抬手,身前玉琴长起,沾着不知多少乾门弟子血污的曾经雪白的袍袖拂过长琴。
琴音如沁,逆转阵法,将灵力反灌回乾门长老弟子体内。
“寒渊尊!!!”
“师兄,不要——!”
“……快逃啊!”
漫山门的杂音与魂声入耳,犹如天地都在一瞬,被他踏于足下。
天巅之上。
碧霄脸色骤然剧变:“不好——”
“轰!!”
撕裂天地一般的可怖雷声,顷刻响彻整个长空,偌大乾元界,仙魔两域近乎同是动荡一瞬。
东海,凤凰仙山。
凤凰一族禁地的地底,盘膝将灵力灌入上古仙阵中央的云摇蓦地睁眼,脸色一白。
“…不要。”
南疆,九思谷。
萧九思破关而出,身影剑射向外:“乾门出事!速速随我前援!”
西域,梵天寺。
后山竹林中,拈起茶盏的大和尚指节一顿,轻叹:“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他眉心,轮回塔金芒一闪而过。
仙域正中,乾门山门。
犹如天罚般巨怒的天雷迎空而落。
乾门众人早已被那一道道反灌的灵力“抛”至四面八方,避开了这场犹如灭世的九天雷劫。
满身是伤的乾门长老弟子们呆呆注视着半空。
整个晴空已经被雷云吞没了。
连那轮皓日,都在紫黑色的惊雷下如同被劈散了一般,荡然无存。
偌大仙域笼入没顶的昏暗中。
“说渡劫就渡劫……这师徒俩,当真是一路变态……”
“小师叔祖入渡劫那日,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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乎,都没有这样的境况?”
“我总觉着,这劫雷是真的天罚……”
“莫非寒渊师兄真是魔头吗?”
“放屁!”前一个喃喃的被后一个一巴掌拍得向前,“寒渊尊是为了保护我们,这才强行破境的!”
“……”
无尽劫雷之中。
慕寒渊合目。
只有他一人听得,轰然雷鸣之中,有另一个兴奋到几近疯狂沙哑的魔的笑声。
【一入渡劫,你之神魂,便会为我所替。而你明知——明知!!】
【为了他们,你竟然甘愿献祭自己?】
【何其愚蠢!?】
【这样的你,怎么配和我是同一个人?!】
“……”
劫雷之声渐远。
神魂被剥离躯体,原来便是五感一点点褪去。
整个人都如同被深渊里无底的墨海一点点覆上衣袍,盖过脖颈,笼住眉眼,最后彻底淹没进黑暗里。
慕寒渊心里却无比地平静。
他阖眸,在心底轻声。
【不,我和你已经不同了。】
【我绝不会、成为你。】
“咔——”
最后一丝劫雷消散。
半空中,“慕寒渊”缓缓睁开了漆黑的眼睛。
第68章动如参与商(一)
“乾元界……真是久违了啊。”
劫雷散尽,碧空如洗。
满身血色的慕寒渊立于天穹之下,俯临人间江河。他低沉的语气带着无尽的沉湎与怀念,然而扫过下面那些人的眼神却漠然而凉薄。
就好像他们无论是生是死,在他眼里都犹如草芥,不值一眼。
“慕…寒渊!”
隔着百里长空,远遁的碧霄警觉地盯视着他,像是在判断他这个新晋渡劫境的虚实。
然而碧霄的神识还未靠近那人身周百丈,便像是入了一个无穷无尽的黑洞里,只一刹那,神识便被碾灭吞没,连一丝痕迹都不余。
“——!”
碧霄脸色煞变。
怎么可能?
这个慕寒渊——
他怎么可能比云摇带给自己的可怖感更上一层!?
强夺的念头顿时一丝都不剩。
在那人望来的漆黑眼眸里,碧霄莫名觉着神魂都随之战栗,就仿佛面前便是一个巨大无底的黑洞,随时都可能将他湮灭其中。
碧霄强忍着没有后退:“你……你既然已入渡劫,我们再斗法,只会两败俱伤——你想清楚了,这是在乾门,若真波及了方圆千里,死的都是你乾门弟子!”
“……”
隔着百里长空,碧霄看不清那人漆黑眼底的情绪。
只是莫名的,他竟觉着那个眼神带着一种睥睨怜悯的玩弄,像是神明在拨看一只作戏的蝼蚁。
这屈辱感叫碧霄登时涨红了脸,他声音冷厉下来,一指脚下的乾门山门与那遍野的乾门与浮玉宫的弟子们:“只要你交出一物,我便就此离开,绝不回头——否则,今日你乾门必灭半门于此!”
慕寒渊低嗤出冷淡的笑:“拿乾门威胁我?你弄错人了。你能威胁到的那个人,现在在……”
他抬手,虚虚点上自己的心口。
“这里。”
碧霄顺着他手指望去,日光之下,那身沾了血色的长袍如红梅落雪,但仍是一览无遗——
慕寒渊身前空无一物。
他虚点之处,也分明是他自己的心口。
碧霄脸色难看:“你什么意思!戏弄我不成?”
“……连这个都看不见,什么废物,也配来我面前犬吠。”慕寒渊冷哂,眼底魔焰如涌。
他本欲发作,只是想起什么,又懒洋洋垂下了袍袖。
——只他自己所见,心口那道光匕的虚影被指节穿拂而过,又重新凝结。
如夜色里鞠起的一捧星海,凝作了有形无质的匕首。
比起当日在藏龙山,被云摇插入心口时,如今这把匕首已经彻底楔入慕寒渊的胸膛中,只余下匕尾。
而匕首入心处,正死死镇压着这具躯壳内原本真正的慕寒渊的神魂。
夺舍非易,更非朝夕——那便只能先行魂匕镇压之法。
当年为再次下界回到这里,他斩碎神魂,剔尽魔骨,留下这一丝尚存天罚之力的神魂碎片,也只比这方乾元界的慕寒渊的神魂强上一分而已。
若非这把魂匕,他绝无可能如此之快便夺走了慕寒渊的躯体。
镇压既非夺舍,便余患无尽。譬如此刻,他想随性而为都要顾虑。
不过既然这具躯壳都落入了他手中,再回魔域,重修神魂,彻底夺舍也只是时间问题。
“前路漫漫啊。”
慕寒渊轻点虚空,束腰玉带下,系着的悯生琴不甘不愿地颤栗起来,但终究为慕寒渊所属,随着一声哀鸣,龙吟剑便强行出了鞘。
玉白长琴同样显影,化作悯生横伏于慕寒渊身前。
他单手一抬,懒懒落上琴弦。
“铮——”
琴弦勾挑,慕寒渊长眸懒垂,艳薄的日光绲过他清隽侧颜,像沿眼尾迤下了淡淡血纹。
“去,”他声音倦淡,“全杀了。”
“——!”
琴音落时,龙吟剑已现身山门内。
如光阴过隙,刹那之息,便在人群中行绕过无数来回,光带般织起碎荫。跟着,每一个浮玉宫弟子尚未回神的眼瞳睁大,脖子前不约而同地缓缓浮现一道血线。
“砰。”
“砰砰砰砰砰……”
无数具尸体砸向地面。
顷刻之间,血腥气冲天而起。
天穹之下山高林密间,无论乾门或是浮玉宫,众人皆是僵滞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脚边须臾就漫延开的血,连成了溪河般,染红了地皮,顺着高处淌向低处。
所过之地,蔓延开一片窒息般的死寂。
龙吟剑一声清鸣,回到了慕寒渊身侧。
那人垂首,冷瞥过这柄阳奉阴违的剑:“愚人豢养的剑,也是一样冥顽至愚。”
龙吟剑不满地嗡鸣。
慕寒渊懒得与死物计较,他扫过那些僵直地仰头看着他的乾门中人,漠然垂眸:“也罢,余下的,日后再杀。”
连碧霄都难以置信,望着下面顷刻尸体铺了满山的弟子,他僵硬着抬头,喉咙间挤出嗬嗬的嘶声:“你……你竟敢……”
“杀人而已。何必像你们这般虚张声势,费时费力。”
慕寒渊抚琴抬眸,一缕青丝垂过他眼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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遮去了那点小痣,他勾唇,眼底笑意冰冷妖异——
“现在,轮到你了。”-
东海,凤凰仙山,禁地。
虚空之中响彻的那一声劫雷后,整座海上仙山都随之动荡摇晃了片刻。
盘膝将灵力灌入上古仙阵中央的云摇蓦地睁眼,随那一瞬不安的心血来潮,她脸色骤白。
“…不要。”
阵基长石旁,凤凰一族的老族主更是惊醒,他下意识地回头望向了海的西方:“这是……又有人要晋渡劫境了?”
云摇神色数变。
这里是凤凰一族禁地,讯息断绝,本就无法与外界沟通,偏偏此刻她还困在这上古仙阵中,为了慕九天的性命不能有片刻脱身。
一旦灵力未续,前功尽弃不说,就连阵中行浴火重生术之人,也一定是十死无生。
……乾门必然是已经陷入了最严重的境地,否则慕寒渊不会强行破境,她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更何况,似乎还有什么更可怖的、连她也难一料及的事情即将发生。
云摇闭目,咬牙,滔滔灵力被她从灵府中不顾安危地向外抽出,疯狂灌入阵法内。
这里每早结束一息,她就多一丝阻拦那个不可知的恶果的希望!
骇然可怖的灵力冲撞过云摇的脏腑,声势浩大犹如江海直下,惹得阵法中其他凤凰族族人都不由地诧异望向此处。
而阵法外,凤凰族老族主也变了脸色:“小云摇,你何苦——”
“乾门乃我生身之所、师父他千年心血所在!你说我何苦!”
云摇恨声,唇角血色溢出。
她扭头,冷冷瞪着老族主:“今日之事,我便当作是凤凰族为救我师兄性命索走的代价——今日之后,我乾门与凤凰族生死两绝!黄泉碧落、再无瓜葛!”
“……”
老族主面色灰败:“是我对不起你们,更对不起老友太一,我……”
“不愧是乾门小师叔祖,都到玩命的工夫了,还有时间放狠话。”
一个冷冰冰的嘲弄声音兀地响起。
凤凰族禁地地底,阵法里外,众人神色皆是微变。
云摇回眸,看向了声音来处。
黑暗中缓缓走出了一道影子。
金羽,彩翎,凤冠。还有那满身光彩耀目、曾经也最受她诟病风骚的羽衣。
——凤凰一族的现任族主,凤清涟。
看清了那张堪称美到妖艳的脸,云摇紧悬的心略微一松。
“清涟?”老族主一见黑暗中走出来的人,却比云摇反应还大,老者颤巍巍地扶着长石起身,“你不是正在闭第九重关吗?怎么,怎么忽然出关了……”
“这劫雷之剧,就算是躺在棺材里,死透了的都能叫它劈活过来,让我如何不醒?”
凤清涟恹恹支起眼,一扫阵中——
“我看我若再不出关,凤凰仙山都要让你们这群老家伙掀翻了。”
上古仙阵内,除了云摇所在的八卦方位之一,其余七处,凤凰族各位耆老全都低下头或撇开脸去,避过凤清涟的眼神,竟似是不敢说话。
偌大禁地内,一时死寂。
“……哼。”
凤清涟冷冷地哼了声笑,眼神却冰冷如旧:“有胆赌上我凤凰一族未来、罔顾道义做下如此滔天祸事,却没胆与我对上一眼?各位耆老的几千年寿数,莫非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
一句话把禁地内除了云摇与慕九天外的凤凰族族人骂了个遍,连这起浴火重生术的仙阵内,七个方位的灵力都跟着波动不稳了几息。
云摇倒是习惯了凤凰这张毒过鸩鸟的嘴。
只是同在阵内,受这一阵灵力涛动影响,险些反噬,她脸色不由得一黑:“你若不是来帮忙的,就别捣乱。”
“帮你?凭什么?”
凤清涟冷笑着走上前,“是你乾门小师叔貌若天仙,还是脸大得盖得过整个乾元界?”
云摇:“…………”
这凤凰空生了一张倾国倾城的祸害脸,却能单身三千年,绝不是没有原因的。
尽管这样说着,凤清涟还是上前,金翎虚影下,一息后他便出现在了云摇身后。
那一身彩羽似的锦衣抬起,他指骨隔着两寸,虚扶在云摇身后,凤凰一族的先天灵力便朝她体内灌入。
原本波荡如涛的阵法慢慢平复下来,比方才磅礴了许多的灵力朝着阵心灌入。
“清涟……”凤凰族老族主迟疑着出声,“这是真龙之令,我凤凰一族万年前便归属听命于它的海妖族领地,你若是……”
“死了上万年的真龙,要听你们这些老家伙就下黄泉碧落去听!”
凤清涟冷声呵断。
“老族主,我敬你年长,寿数无多,没有同你计较今日之果。但你最好不要得寸进尺,是还想逼我清算你们一脉近些年与东海人族勾结的‘功绩’吗?!”
“……”
云摇所踏方位下,与凤清涟两人的灵力此消彼长,渐渐由凤清涟完全取代过去。
云摇终于得以从阵中脱身。
早已焦急难耐的奈何剑凌空而来,自动御至她足尖下,带起她翩然红衣,向着禁地之外暴射而去。
余波几乎掀得禁地内山石林木间猎猎成风。
只一瞬息,女子身影便消失在天际。
空余禁地内声音回荡——
“我师兄就交给你了。看在他差点成了你妹夫的份上,看护好他性命。”
“……快滚吧。”
凤清涟没好气地转回阵心-
乾门山门向西北数千里,天穹之下,遍染血色。
浮玉宫修者众,碧霄带着他的跟随者们逃了一道,慕寒渊便杀了一道。
尸体铺成了他脚下的来路。
所过之处,血色淋漓得青空都艳丽斑驳。
碧霄从未逃得如此狼狈过,他身后也只剩下了闻不言在内的几个合道境强者。
合道以下的修者,尽数死在了身后追上来的那恶鬼修罗的剑下。
众人怕得要死,却一个字都不敢唾骂,生怕下一剑便插入自己的灵府,搅碎他们的神魂——就像他们身后,那些死前犹在哀鸣的长老弟子们一样。
他们没命地逃,逃向西北之地——
那是四大仙门之一,悬剑宗的地盘。
那座庞大城池的轮廓已经显影在每一个人的眼底,犹如地平线上升起的太阳,是他们保命的唯一希望。
“乌——!”
尖锐的示警号角在那座城池内嚣响。
以渡劫境逃在最前的碧霄狼狈地从剑上翻滚下来,落入城中,那一身血色褴褛,惊得百姓们慌忙避开了一大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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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随其后,余下的几个合道境修者也耗竭了灵力,一个个从剑上踉跄落下地来。
“何方修者!为何御剑擅闯悬剑宗地界!”
数名悬剑宗弟子身影一闪,瞬息便将几人围在正中。
“有……有魔头来袭!”碧霄扶地起身,颤着溅满了血的胡子指向身后东南方向,“快!快开阵!那魔头疯了!他杀光了我浮玉宫所有长老弟子!快开阵!”
事实上不必碧霄佐证,悬剑宗弟子们也望着东南方向变了脸色——
滔天血气犹如猩红的云,随着一阵凌冽无匹的杀意,朝着此处城池遁来。
“闭城!开阵!示警!”
为首弟子数声令下。
这座城池四方便各有一道灵柱冲天而起,瞬间便合拢在整座城池上方,交汇于一点,继而拢下四道光幕,合作光罩,将整座城池笼罩其中。
三息之后,一道身影瞬至,那人停在城池之上,如君临天穹。
原本雪白得片尘不染的宽袍,如今已经被染作层叠的血色,犹如开得璀璨糜烂的黄泉之花,令满城惊恐仰首的修者与百姓们不敢直视。
只是随那人而至的,停在他身侧的那张古琴,连琴音都叫天下人莫不熟知——
“寒渊尊?!”
悬剑宗弟子一行中,有几声错愕扬起。
“他根本不是什么寒渊尊!他已经入了魔了!”碧霄嘶声怨毒,朝身后惊愕低议的人群一挥袍袖,怒声咆哮,“他是十恶不赦的魔头——他杀了浮玉宫上下数千人!他们的尸体已经堆满了从乾门到这里的一路!!”
“没错……”
跟在碧霄身后,闻不言同样神色扭曲,他眼神阴毒地扫过众人,然后撕下了血色尽染的空荡左袖——
森然的白骨断肢交织着血肉,被灵力死死凝住。
“这就是他杀我亲徒时在我身上留下的罪证!”
闻不言怨恨地说着,仿佛已经忘了,来路上身陷死地,正是他自己亲手将徒弟拉到身前,挡下慕寒渊挥向他的那要命的一剑。
脑海中抹不去的徒弟临死前震惊含恨的眼,闻不言只能将这种畏惧尽数转作对慕寒渊的恨意,他声音更加嘶哑得难听,却足够叫整座城池中的人们听清——
“只要这光阵一碎,他就会杀光了我们所有人!今日若不剿灭这魔头,谁也别想活着逃走!!”
“天照镜所卜不错,慕寒渊果真就是祸世魔头!”
“……”
城中恐慌蔓延,无数双惊恐畏惧的眼睛,纷纷看向虚空天穹中,那道垂着眸、满身血色淋漓也漠然睥睨的身影。
“你看,这是一群多么可悲的蝼蚁,只几句话便能煽动。他们活在这世上,除了任人摆弄之外,还有什么意义呢?”
慕寒渊低声笑着,望向插着光匕虚影的心口。
“为了这样一群名为苍生的蝼蚁奋不顾身,你说,你该有多愚蠢。”
“……”
龙吟剑停在慕寒渊身周,发出震颤的嗡鸣,似乎是在对他的话表示抗议。
慕寒渊冷漠睨过它:“破阵。”
“嗡——!”龙吟剑的剑尖在半空中狠狠旋过一圈。
“我知道他们都会死,那又如何?”慕寒渊寒声如蛊地笑着,“他们自愿打开城池,庇佑恶者,那便是取死之道——他们既找死、我又有何杀不得?!”
慕寒渊说罢,抬手重重向下一压。
龙吟剑便挟着势不可挡的去势,朝着整座大阵以翻山倒海之威,轰然砸下——
万钧之力将要生生轰碎整座城池光罩的前一息。
“昂……”
一声痛嘶的龙吟从剑身上荡出。
与之同时,它骤然刹停在那城池光阵上只差分寸毫厘的一点。
剑尖颤栗难已,又夹杂着欢快的痛鸣。
“慕、寒、渊……你当真不顾魂灭也敢拦我!?”
空中,血袍的慕寒渊面容微狞地扶住心口,那把旁人皆不可见的光匕虚影正在难以克制地疯狂战栗,几乎要搅碎他神魂般难以平息。
匕尖一厘厘被挤挪向外,又一毫毫重新刺入魂体。
剧烈到深入骨髓的痛楚撕扯着两道神魂。
“咻——!”
终于,在光匕被慕寒渊生生压了回去的刹那,龙吟剑也得以逃脱,它如一道光般归鞘,然后同悯生琴一道,向着东南方向电射而去。
——在方才短暂的一息,魂匕所镇压下,慕寒渊的神魂斩断了悯生琴、龙吟剑与他的牵灵。
“好,好……”
慕寒渊重新直起身,哑声笑了,声线里低抑着癫狂的魔音。
“这是你选的。”
慕寒渊抬手,忽解下了头顶的金莲玉簪。
青丝扬起。
在那人身后迤逦如墨。
慕寒渊将它拿在眼前,玉簪上的金莲熠熠烁烁,映入他眼底至深处——足够被黑暗镇压在心底的那道神魂也能看清。
无尽黑暗中,慕寒渊的神魂忽有些发自心底的不安。
他听见了来自黑暗之外的,魔的低笑声。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苍穹碧空下,慕寒渊抬手将那朵金莲摘下,玉簪被他随手抛却,落入脚下万丈,摔作齑粉。
金莲的光芒在半空中微微熠烁,像是有些亲昵又不安地,在他掌心轻蹭了下。
“它名为终焉火种,来自仙界。”
慕寒渊笑着,声线喑哑:“……三百年前,折磨你的并不是什么恶鬼相,而正是它。”
“终焉火种从诞生起,就是要降下一场焚世之火。”
慕寒渊停顿,然后在心口那柄光匕下的颤栗里,笑得难以自已:“你猜,这三百年间它既并未消失,又被封印在何人体内?你以为,三百年里日日夜夜与为你受尽折磨之人,究竟是谁?什么师徒之契——天底下只有你才会信了这样的蠢话!!”
光匕之下栗然难已。
慕寒渊知道被封印在黑暗中的那道神魂此刻会有多震惊绝望,正像来到这里之前的很多年前,他在仙界第一次得知这个真相时那样。
他更清楚。
这是“自己”最不堪一击的时刻。
金莲光华在他掌心盛放。
灵府之中,被落下半数灵力修为死死镇压下去的血色丝络,犹如触及本源般,陡然生动鲜活地颤栗起来。
下一息,慕寒渊掌心间血色丝络腾起,纠缠上金色莲瓣,直入花芯。
一颗血色火种从金莲中被生生拽出。
“轰——”
它遁入他眉心。
如万鸟归巢,天地一瞬寂下。
日光被黑暗吞尽。
而当天穹下再次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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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莲花瓣在慕寒渊的掌心一片片剥落,枯萎,风里犹响起颤栗的泣音。
‘爹爹……’
‘娘亲……’
无尽黑暗里,慕寒渊在那片无底的墨色渊海中殊死挣扎,嘶哑的怒声震荡得墨海翻波——
【为、何!?】
“别天真了。”
慕寒渊垂手,漠然望着那一片片莲瓣碎作光点,没入尘世间。
墨色长发在风中垂拂,他睥睨着光阵下栗然的众生。
血色丝络在灵脉间一根根舒展,被释放回归的终焉火种吸取天地灵气,灌入眉心。
而慕寒渊的长发,一寸寸,如雪染白。
直至发尾。
血色灼过他的衣袍,烙作魔纹尽覆的墨袍,无尽魔焰在他身后荡开。
【终焉火种,从始至终,都只是你我的一部分。】
慕寒渊张开手,修长冷白的指骨间,轻易便已蓄起毁天灭地之力。
他望着光罩下的城池,森然笑了。
左手松开,巨形光刃犹如天坠,向着城池轰落——
【宿命注定。】
【你我,便是这三千世界的终焉。】
第69章动如参与商(二)
云摇赶回乾门时,以萧九思为首的九思谷第一批高境长老弟子们也刚到不久。
乾门山门里外草木凌乱,伏尸遍野,血流成河。
云摇看清这人间地狱般的惨况的第一刻,便觉无边怒意穿心而起。若是碧霄此刻在面前,她恐怕要恨到以奈何断他四肢废他灵府,叫他如猪羊牲畜般永跪乾门山门,方能舒一时之痛。
云摇深吸屏气,强压心绪。
而后她放出神识笼罩乾门,探得了掌门等人所在,便朝那奉天峰上电射而去。
落下剑来,云摇未顾四周那些弟子的匆忙见礼,一步踏到了陈青木面前,将人拉正身:“山门内情况如何?”
“各峰弟子皆有伤亡,尚未统合,”陈青木老脸灰败,神色几乎有些失魂落魄,“师叔,是我护佑宗门不力,识人不清,叫歹心之人趁虚而入,竟毁我乾门护山大阵,引狼入室……”
“好了,现在还不是请罪的时候。”
云摇向峰内四顾。
九思谷的长老弟子们前后几批到了,这会正在乾门宗门内为受伤的长老弟子们疗伤,另有一批负责清理搬运尸首,而方才过来这一路,云摇稍冷静下来,便已经察觉——
虽然这一战在乾门山门内,看得出战局惨烈,但那满地尸首中,却似乎并不是以乾门修者为主。
可浮玉宫既以碧霄为首,又有厉无欢这真龙之身里应外合,怎么会叫浮玉宫弟子折损最多?
想到远在东海凤凰仙山时听闻的那虚空中骇人可怖的劫雷,云摇心头不但没有松懈,反而更沉了两分。
她不想承认,但又心知。
那劫雷之音绝不是普通渡劫境的天劫那么简单,更分明暗蕴仙界的天罚之力。
可慕寒渊这一世并未入魔,何来天怒天罚呢?
“师叔!”
云摇被一声委屈惊声醒神,扭头望去,就见丁筱满身狼狈尘土血色的扑上近前来。
“师叔,门内弟子说见雪师姐被厉无欢带走了,还有寒渊尊——寒渊师兄他为了保护门内长老和弟子们,临阵破境,强入渡劫,但,但是……他破境后的状况好像不太对……”
云摇面色微变:“慕寒渊现在身在何处?”
“……”
丁筱竟是一时难言,扭头看向身旁众人。
而以陈青木为首的乾门众人也是脸色神情都不太对,不知道想起什么,竟有人眼神中都流露出了些许恐惧。
云摇心头火急,眉峰微凌,刚要追问。
“若我探查不错,他应是追着浮玉宫余孽,朝西北方向去了。”
“?”
云摇侧眸,就见萧九思从乾门众人身后走了出来。
但这会,云摇顾不得在意他,厉声问身旁的丁筱:“他是一个人去追得?”
“是…是的……”
“你们也放心!?”云摇怒不可遏地提了声量。
“……”
乾门弟子们面面相觑,眼神虚荏。
他们实在不知要如何解释——那时见慕寒渊孑然凭空,抬手间人都未动,只一剑便绕过他们身周杀出了遍野尸首,脚下血流成河,鼻翼间腥味令人作呕,几乎没有一个人敢抬头与那人漠然眼眸对视,只觉血气覆天,杀意逼喉,更别说敢追上去了。
“这点,我猜怪不得他们,”萧九思此刻已经走到了云摇身旁,有些若有所思地捻着指腹,“我早你片刻赶到,提前查探过了。你这位徒弟,有些古怪在身上。”
云摇望他,眼神冰冷如剑:“萧谷主,三思而后言。”
“不信,你自己查探。”萧九思袍袖一展,示意被搬到一处的浮玉宫弟子们的尸首,“今日死在乾门内的浮玉宫各宫的长老弟子们,十之九数,是一剑毙命,且前后时间不会超过五息——换句话说,你徒弟慕寒渊以碾压之力,顷刻就眼都不眨地取了上千人性命。”
“……”
云摇面色陡变,箭袖下指节下意识地一颤,然后攥紧了。
她冷眸望向萧九思:“那又如何?他可曾伤及一个无辜?浮玉宫大举进攻乾门,杀伤我同门无数,难道他们没有取死之道?还是我乾门弟子合该束手就戮?”
萧九思轻叹:“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说,你这位徒弟的心性恐怕并非良善,还须提防——”
“够了!”
云摇呵断,“我只知他是为护佑宗门强行破境,杀的也尽是来我门内为恶之徒!其余判言,还请萧谷主等到我擒来了那恶首碧霄,再作不迟!”
说罢,云摇抬手一挥,便召来了奈何剑:“我去西北向查探情况。”
丁筱和几名乾门弟子纷纷踏出。
“师叔!”
“我也去!”
“还有我。”
“不要胡闹。”云摇厉声回眸,喝止了乾门众人,“一个个有伤在身,跟上去是要拖累我还是拖累慕寒渊?留在宗门内,调息养伤,料理后事,待我回来。”
“……是。”
乾门弟子们面色灰败地退下去了。
萧九思却点了几名九思谷高境长老,又御剑起身:“我既无伤,亦无事,随同前往,小师叔不会怪罪吧?”
看在九思谷第一时间带人来援的份上,云摇不想跟萧九思计较口舌,扭头御剑而去。
“自己跟上。”
“……”
几道剑气才刚凌空百丈,尚未离开乾门,就忽见一道刺眼宝光从西北电射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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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转瞬就将到身前。
九思谷长老皆是神色凛然,谨慎者更是已经御起灵罡护身。
唯独为首的云摇面色先是一怔,继而微变,她抬手向那道宝光释出一道灵力,只见曳着光尾而来的宝光忽地在半空中一顿,像是灵性十足的感知后,竟是改了射向乾门内的方向,扭头就奔着云摇来了。
“轰——”
如裂风而来的巨声后,来物停到了云摇身周。
宝光间的东西终于在他们面前露出了真容。
“悯生琴?!”九思谷一名长老在萧九思身后惊声,“这不是寒渊尊从不离身的法器吗?”
“法器离主,慕寒渊不会出事了吧?”
“不可能啊,这法器灵光灵性全然无损,不像是经过丧主之变。”
“……”
云摇在其中面色变化最剧,她一抬箭袖,将悯生琴与只她明晰感知到的琴中龙吟剑收起,然后御起奈何,飞速向着西北方向遁去。
“谷主?”身后长老迟疑出声。
萧九思敛去眉目间沉色,一垂袍袖:“跟上。”
“是。”
然而余下这一路向西北,行经荒野,村庄,愈是向前,九思谷众人愈是触目心惊。
无论荒原野地,还是住了人的村镇,一路都是浮玉宫长老或者弟子们的尸首。
起初他们逃得纷乱,有浮玉宫的人趁机潜入沿途岔路的村庄内,与碧霄等为首者分道,谋求偷生——然而这些人同样无一逃过死劫。
有的是御剑行着,便身首分离,跌落村中,血花直洒,吓得村民瘫地。
有的是藏于村镇闹市,被当众一剑穿脑,连元婴神魂都未来得及逃出便碎尽殒命。慌得满闹市四散逃命,鸡飞狗跳。
还有的是干脆躲入村户家中,哀求村民为自己掩藏时,来不及道谢就已见剑尖透心而出,笑容凝固的尸首砰然倒地,血淋满屋墙。惊得屋中婴孩啼哭不止,农妇晕厥……
所过数千里,无一幸免。
而村庄闹市中四处惊声,诸如“恶鬼索命”“修罗荡世”之说,传得整个仙域北地内都人心惶惶。
萧九思不得不调来驻守乾门的一部分九思谷弟子,安抚沿途村庄百姓。
往西北去,尸首渐渐少了,风雪却渐渐森厉。
以云摇为首,沉默不语,只神色愈发青白,低头循着尸首痕迹,时不时改换方向。
终于在见到那位浮玉宫七宫主元松青的尸首后,云摇刚要重新上剑,九思谷的一位长老忽然出言:“若修者入魔,法宝确有可能自断牵灵。”
“——”
奈何剑一滞,云摇凌眸睨下,神色冰冷:“你说什么?”
那名长老被云摇眼神一慑,未敢再言,退了回去。
只是在他身侧,九思谷那位万长老已经沉声接话:“此子心性狠厉,闹市杀人,当街不顾,剑剑不问生死、不留活口,只为赶尽杀绝,几近残虐——我师弟猜测入魔,有何不可?”
云摇冷眼看他:“万长老究竟是责慕寒渊杀浮玉宫该死之人,还是仍想将萧仲等人之死,推于他一人身上?”
“……!”
提及萧仲,万长老更是脸色遽变,勃然怒声:“那日天照镜所卜,仙域人人得见!彼时小师叔祖不肯认,今日又如何?!——魔头祸世,杀人盈野,这难道不正是天照镜所卜!?还是非要等到来日,乾元界尸山血海,白骨盈天,仙魔两域尽为那魔头一人所戮——到了那时候云小师叔祖才肯承认天照镜所卜未有半分差错吗?!!”
云摇脸色煞白,又惊又怒。
怒自然是因为这番要陷慕寒渊于天下不义之地的言辞,惊,却是因为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前世——
不。
不应该,亦不可能。
她相信这一世的慕寒渊,他这些日子里的变化莫说是她,即便乾门弟子间也是有目共睹,他不会成为前世那个漠视苍生、视人命为草芥的魔头。
他一定不会的。
“我知道慕寒渊与碧霄等人在何处了。”
萧九思接到一道传讯,忽面色微变,忧心地望向云摇。
触及萧九思眼神,云摇心头一颤:“…何处。”
“仙域西北首城,戍城,悬剑宗发来求援剑讯。”萧九思微微沉眸,“剑讯中称……乾门慕寒渊入魔,天落魔焰,欲焚城、杀人。”
“……!!”
奈何剑一声颤鸣清唳,载着那抹红衣,拔天而去-
“……宿命注定。”
“你我,便是这三千世界的终焉。”
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这犹如宿命之诅的魔音响彻回荡在慕寒渊的识海神魂内。
而戍城上空,浩荡无匹的血色灵力汇成的巨形光刃,挟裹着毁天灭地的可怖力量,朝着整座光罩落去。
戍城中人人仰首,望那一道墨影凌空,犹如魔神临世。
在他们惊恐僵滞的眼底,天地间的光与生机,都仿佛要被那把蔽日的血色光刃抹去。
直至虚空一滞。
犹如所有人的错觉,那巨形血色光刃像是被什么天地之力凝住了一息。
巨形光刃上,乳白的灵力从最上首的一点,如蛛网般向下蔓延开来,它以和缓温润的光泽穿过血色,在巨刃上留下了一道道华光刺目的裂痕。
与此同时,被巨刃遮蔽了的苍穹下。
“慕寒渊”眼尾戾意未消,已经被不可置信的惊绝取代,他蓦地抬手,终焉之力贯向心口的魂匕虚影——
然而还是晚了一息。
那把如星海凝作的光匕,被从心口向外漫延的圣洁灵力慢慢没过,如雪消融。
与之同时,镇压在无尽黑暗中,那道神魂之影停下了狰狞的挣扎,他清隽如雪的容颜与衣袍褪去一丝丝墨污,在黑暗中重新显露。
慕寒渊在黑暗中睁开眼,归于平寂的声音回荡在两人的神魂内:“原来你我便是终焉。”
“……可那又如何?”
“我信天道无常,但不认宿命无改。”
“即便终焉是宿命所定,我亦绝不屈从——既你说宿命难逃,那便叫它来逐我罢。”
“终局未至、天由我定。”
——
轰!
“慕寒渊”心口的魂匕彻底消融。
眉心识海内,太极生黑白两仪,首尾相衔,一息合转——
神魂交替,乾坤颠倒。
而那血色的巨形光刃也终于被天地之力撼停在光罩上方,雪白裂纹密布整座光刃,而后伴随着一声惊天之响,沿着裂隙寸寸碎开——
巨刃崩裂,地动山摇。
每一团光刃碎片燃作魔焰火团,从天而降,落到戍城光罩外,如燃起一场焚世之火。
虚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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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寒渊长袍垂停,他终于重新睁开了眼,望向下方陌生的庞大城池。
……方才他虽神魂如尘,却也能清晰感知那个“慕寒渊”的所作所为。
此刻,最近人群要害的几团碎刃魔焰被他卷至百里外的无人荒野,然而还是有拦不下的,正落入城池四周。
在满城慌乱惊声与火势燎天中,光阵不敢再封锁,自行破开——悬剑宗弟子纷纷传令四方,御起仙舟飞剑,将城中百姓向无火的城外之地送去。
虚空中,慕寒渊墨袍掠出残影,直入戍城。
闻不言趁方才起火城乱之时,混入了向城外遁逃的百姓当中。此刻他正扶着断臂踉跄扑行,眼见城门就在几丈开外,他的心欣喜若狂地跳了起来,就要一步踏出。
忽地,他的身影像被无形之力强行凝滞在了半空中。
只有眼珠能动的闻不言惊恐地微微转过眼球,一袭凌白盛雪的长发,轻缓掠过他身侧。
清声温润,如珠玉落盘。
“闻宫主。”
百年间他曾与对方闲棋手谈,把酒言欢,而今,那人如谪仙的清颜落入他眼底,却与索命的恶鬼修罗无异。
“救……我……”闻不言从嗓子里挤出血腥的哀鸣。
“杀我乾门长老弟子,共三十二人,”慕寒渊凌空掠至他身前,翩然回身,他漆黑长垂的睫羽下,眸子温和如水,又漠然似冰,“尔罪,难恕。”
话落,慕寒渊掠身离开。
他身影消失在城门下的瞬息,四周百姓惊骇地望着,三十二道横竖不一的血线,同时显影在闻不言的身上。
下一刻。
“……砰。”
如烟花四溅。
死寂过后。
“啊啊啊啊啊啊啊————”
尖厉的惊叫声,穿破魔焰落下的焚世之火,回荡在整座戍城的上空。
二十息后。
藏匿于戍城中的浮玉宫长老,只余下最后一人。
浮玉宫五宫主,段松月。
颤颤巍巍的段松月将自己的身体哆嗦着挪向墙根,他难以自遏地瞥过慕寒渊身后不远处,那个四分五裂的同门长老,只一眼就叫他满头大汗,惊恐地抽着气转回来。
“我我我我……只杀了一个筑、筑基期的……小小小弟子……就算是众仙盟要处置,也、也会容情的……你想清楚,你要是杀了我……就是枉、枉杀……”
“只杀了一个么。”慕寒渊悲悯垂眸,望着眼前快要缩作一团的人。
“是,是,只有一个!!”
段松月惊恐地声音嘶哑着喊出来:“真的!他是给别人挡,自己撞到我剑上来的!”
“可惜了。”慕寒渊回身。
段松月如释重负,大汗淋漓地靠在墙上,不敢出声追问。
然而他还是听见了尾音。
也是他在这世间听到的最后一句——
“你的命,本不配抵他。”
“……!”
一道血线,从段松月的眉心正中,竖着向下裂开。
“砰,砰。”
身后两声落地。
慕寒渊一挥袍袖——
隔着两条街巷的百丈外,一根被火烧断向下砸落的房梁,被拂落到旁处空地上。
原本的梁前,哭嚎的小姑娘被母亲一把抱在身下。
半晌没等到那火柱落下,母亲惊慌又后怕地停住,茫然四顾却不知发生了什么。
“娘亲…”小姑娘带着哭腔仰头,“我怕。”
“不怕,不怕,娘带你走,我们走!”
“……”
慕寒渊在原地停了许久,袍袖下指骨缓握。继而他察觉什么,仰眸。
碧霄身影正凌空欲逃。
“……”
慕寒渊眼底方起的恸意薄收,霜冷般的凌冽覆上。
他凌空而起,正欲追去。
忽地。
戍城上空,不知何时降下了一张金色大网,正向着他网落——
“魔头!还不束手就擒!!”
仿佛足以遮天的金色大网八角,分别是一位合道境的悬剑宗长老。
而这网也非网,而是悬剑宗镇宗剑阵,每一道金光看似网绳,触之都是剑光凌身。
慕寒渊长睫未动,仰眸望着悬剑宗众人:“三息退去,我不伤人、不破阵。”
“慕寒渊!你怎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不必多言,速擒!”
“……”
金色大网如化作漫天剑芒,遮天蔽日地落下。
慕寒渊袍袖垂下,一道乳白灵力如雪泉泻落,最后缓缓凝作血丝金纹的灵剑。
他信手一挥。
“轰——!”
漫天金阵碎作华光,八处方位持剑阵之人尽数吐血,或退败数十丈,或干脆跌入城中废墟里。
而原地的慕寒渊已经不见了踪影。
“…不好!”
悬剑宗为首长老扶住胸口,嘶声仰头。
天巅之上。
慕寒渊凭空,凌于狼狈逃窜的碧霄身前。
碧霄此刻衣衫破败,满身血污,胡子凌乱如草芥,早已没有了半点月前出关时仙风道骨的模样。
望着慕寒渊,他眼底惊恐中流露出刻骨的恨意:“早知今日……”
慕寒渊懒闻犬吠,他垂眸,身影骤然上前,抬手扼住了碧霄苍老如枯槁树皮的脖颈——
“乾门今日,上下数百条性命,应记于你一人。”
“你该如何死呢?”
“慕寒渊!”下方,悬剑宗长老们恨声扬起,“还不放了碧霄!你二人之怨,应由众仙盟处置!你怎可一人妄杀!!”
“……”
慕寒渊漠然抬眸,眼底恨意终于从冰冷下剥出分毫。
他望着脸色涨红的碧霄:“我想了一路。无论怎么想,你一人之死,都无法洗雪乾门血仇。”
碧霄挣扎不得,嘶声咒道:“你已经入了魔,天下皆见!这世上如今人人惧你、畏你、疑你、骂你——视你为恶鬼修罗!你会比他们死得惨上千万倍!!”
慕寒渊冷眸:“那又如何。浮玉宫今日,必满门同葬。”
“你敢杀我!?”
碧霄涨红的青筋满布的脸上露出了恶毒笑容:“没错,浮玉宫是尽数伏戮,所以如今——嗬……只剩下我能为你正名!我若死了,你便永为祸世魔头!百死不得清名!”
“……”
慕寒渊指骨微停,他下意识地垂眸,望向身下陷入茫茫火海的戍城。
他可以不惜一己身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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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乾门,还有师尊……
“嗬…你也怕了是不是?!”碧霄嘶哑着声,癫狂地笑,“你吸纳了金莲圣物又如何,连乾门那群蝼蚁你都舍不下,如何成魔飞仙!?”
“——”
慕寒渊指骨蓦地收紧,死死扼住了碧霄的喉骨。
他眼底恨意如冰:“你还敢提它。”
“你做什么……你……”碧霄感受到生机一点点被血色丝络噬去,“你若不想作那万夫所指、世人皆杀的魔头……就该求我不死!”
话声方落。
天际,一道剑鸣忽至,带来一道惊声如鸿影:“慕寒渊!”
“……”
慕寒渊眼底将漫的血色一滞,他回眸,望见了天边那道红衣身影。
碧霄自然也听见了。
他神色一瞬便狰狞怨毒得犹如饿鬼:“对,不只是你……还有云摇,她不是最想保下你吗?她也要跪下来哀求我!我要她跪在我面前——……”
风声骤消。
像是天地间逆鳞拨止。
飞射而来的奈何剑上,云摇面色遽变:“不要!!”
“咔嚓。”
碧霄怨毒的笑容僵在了苍老的脸上。
自他喉骨向下,一寸寸如蛛网碎裂。
只转瞬,灰飞烟灭,神魂不存。
第70章动如参与商(三)
云摇亲眼看着,碧霄在慕寒渊的掌间寸寸碎裂,灰飞烟灭——
连神魂都不曾留下一丝。
下方是熊熊的焚城魔焰,将戍城中的一切摧枯拉朽,焚作焦黑的残墟。
城中百姓们逃难后聚首在城外,或栗然或含恨里仰头望着天上,悬剑宗的剑修们同样眼神切骨,嫉恶如仇地瞪着那个凌驾长空、在他们眼皮底下不顾阻拦悍然杀人的无法无天的“魔头”。
每一道眼神都犹如要将慕寒渊凌迟。
云摇几近窒息地停在慕寒渊身前丈外,虚张的指节徒然地握过那些飞灰。
终焉之力,是三界真正的毁灭。
它意味着最彻底的抹去、杀灭,无论从空间还是时间的概念上,由终焉之力送入归灭的人,都已经不复存在,消亡亦不留余痕。
——
终归还是晚了一步。
“……为什么?”云摇在满心的战栗里慢慢攥起指节。
慕寒渊长垂的发丝凌白盛雪,愈发衬得他眉眼昳丽近秾艳,他凌于长空,声线安然平静:“我不会给他们一丝可能逃脱惩戒的机会。”
“那不是他们的机会……”云摇眼神轻栗,望过他满身雪白长发,最后落在他眼尾的魔纹上,她字字恸得像泣泪,“那是你的。”
那是他最后的机会了。
碧霄一死,浮玉宫再无能叫世人指摘的祸首。
连“弑魔之伐”竟都成了定局。
世人只知只见,慕寒渊在天下人面前,真正地入了魔、杀了生。
魔焰滔滔,伏尸千里,墨发成雪,魔纹血沁——
一丝一扣地合上了天照镜的预卜。
那便是十死无赦。
仙域众仙门、天下万千修者,即便只为自保,亦定要他一死来换他们百世心安。
云摇愈想愈觉痛彻心扉。
她仿佛看见慕寒渊就站在万丈悬崖前,身后是足够他摔得粉身碎骨的无底深渊。
就差一步了、明明就差一步,她就能将他拉回身旁。
可她没拉住。
那个她当年从魔域亲手领回来的,一身白衣孱弱无辜的少年……
他坠下去了-
慕寒渊最终由九思谷与悬剑宗共同缉拿,羁押于仙域北疆,悬剑宗剑狱。
剑狱是悬剑宗戍守仙域北疆,专建起的用以关押试图越界的魔域魔修的牢狱。这里地处两界山西脉,地势为两域最高,背靠被称为“乾元天堑”的绝巅。
因而终年严寒,大雪蔽日,整个山峰连剑狱都如冰雕玉砌,不见一丝人烟。
也因此,这里被称为仙域的“天弃之地”。
仙域大大小小一众仙门,如今尽数居于悬剑宗内。
所为的,自然是议浮玉宫举宫攻上乾门,行“弑魔之伐”,却全数覆灭于仙域西北之事。
“……慕寒渊入魔既是事实,又是定局!我看浮玉宫当日在天山所说分明不错,他们正是为了剿灭这祸世魔头,才冒行此举——这分明是为天下大义!却满门上下惨遭魔头屠戮!”
议事堂内,一个昔日附庸于浮玉宫门下的东域小仙门掌门怒不可遏地数着慕寒渊的罪行。
“胡说八道!”乾门弟子间有人恼恨出声,“浮玉宫包藏祸心,那日分明就是要置我乾门满门于死地!他们——”
“这话我却是不信的。”
又有人站了出来,“如今世人皆知,这仙域第一人仍是乾门小师叔祖云摇。即便按你们所说,小师叔祖那日不在山内,可浮玉宫哪来的胆子大举行凶?他们是有什么倚仗,能够在云摇动怒后全身而退啊?”
“他们……”
开口的乾门弟子自然不知终焉金莲之事,登时便被问在了那儿,满面涨红。
一见此番,更有大着胆子出声的:“要真是浮玉宫作恶,慕寒渊为何一个活口都不留,这分明是有些杀人灭口的意思嘛……”
一听这话,连丁筱都气得拍桌了:“何方宵小!藏头藏尾不敢明议!?”
开口的人登时将脖子一缩,埋在人群间。
只是一声按下,附议者却更从众,不满的低议声也比方才多了许多。
“乾门如今是一家独大,看来想取浮玉宫而代之了。”
“可不是嘛,一门两渡劫,好生威风……长此以往,谁还敢逆他们的不是?仙域岂非要成了他们的一言堂了?”
“可寒渊尊…咳,慕寒渊所杀,确是浮玉宫主动进犯。以此来定他杀生之罪,会不会有些……”
“你清醒些吧!没见如今外面百姓们都如何议他了吗?”
“没错,现在仙域皆知,他们大仙门里竟然出了个祸世魔头,闹得满城风雨人心惶惶!”
“慕寒渊可是从乾门一路杀到悬剑宗戍城下的,那数千里染成红土,魔焰差点把整座戍城的人都给烧死!就这会,还有戍城百姓在悬剑宗山下结伍请命,要处死魔头呢!”
“唉,如此魔头行径,纵使他今日良知尚存——谁又能保证来日,他不会一个不顺,就打杀我等无辜?”
“……”
在那高低连声的称道里,乾门席间,众人面色是又红又白。
弑魔之伐后,掌门陈青木一病不起,师叔祖云摇又不知何故数日闭门不出。
如今乾门几乎是六神无主,就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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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加这仙域议事,也是长老阁里受伤最轻的唐音,代掌门陈青木出席。
眼见着这堂内风向,就如同近几日的仙域里的风云涌动一般,丁筱快急成了热锅蚂蚁。
她扒到唐音身后,小声:“唐长老,您快说句什么吧,或者请小师叔出关也行啊?”
唐音无奈:“不是我不请,是小师叔祖三日前闭门时就有言在先,不许任何人打扰,问话都不准,违者便视为违抗师命,直接逐出乾门。”
“……!”
丁筱脸色一白。
她身后,不知哪个跟来的小弟子不安地问:“莫非,连小师叔祖都觉着寒渊尊既入了魔,便是已无可救,打算放任他们处置了吗?”
“胡说!”丁筱勃然大怒,“你把师叔当什么人了!”
唐音将气得要拿剑格打那小弟子的丁筱拉回来:“好了,你可不许生事,今日我来之前,去掌门房内问时,他特意嘱咐过了。”
丁筱连忙回头:“掌门怎么说?”
“他说如今仙域人人盯着乾门,莫要再授人以柄——你没听他们方才所言吗?浮玉宫一倒,数不清的中小仙门盼着共治仙域,偏我乾门如今是‘一门两渡劫’,本就是众矢之的,何况其中还有个被天下百姓人人喊打喊杀的‘魔头’。”
丁筱脸色难看地问:“难道我们就真的要坐视不理?”
“不是不理,是理不了。”
唐音下一句改作神识传音:“小师叔祖三日前,同我留下了一句话。”
“师叔怎么说?”
“人言如海,能溺命,能毁堤,能践天理,”唐音望向人声鼎沸的议事堂内,轻叹,“…亦能翻覆人间。”
乾门席间一片哑然死寂。
而丈外,议事堂内群情激愤——
“如此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魔头,若是不早日除之,难道等着我们所有人步浮玉宫后尘吗?!”
“……”
丁筱再听不下去,怒而起身。
她一口气提起,正要怒喝,就忽听得耳旁一声颇有些倦怠的神识传音——
“省些力气吧。”
“!”丁筱骤然憋气,心底又惊又喜,“师叔?!”
“今夜戌时末,到剑狱外等我。此事不许告知任何人。”
“是!师叔!”
——
是夜,戌时末。
悬剑宗剑狱外。
雪色覆得山白万顷,沉云蔽月。
穿了一身黑衣的丁筱就在这恍惚的夜色里,蒙着面神秘兮兮地出现在了云摇面前:
“师叔,我来了!”
云摇险些没认出来:“…你这什么打扮?”
“哎呀这不是怕被认出来吗?”丁筱摩拳擦掌,“我们从哪劫狱?”
“……劫狱?”
“对啊!”
丁筱回过头,蒙面下的笑容僵住,“难道师叔不是喊我来劫狱吗?”
云摇:“……”
云摇叹了声气:“退一万步讲,我若是来劫狱,要带一个人也就算了——为何是带你?”
丁筱眨了眨眼,表情顿住,然后慢慢睁大了眼,张嘴——
“啪。”
云摇一把将她欲出未出的惊声捂了回去:“传、音。”
丁筱炸毛的传音就在云摇识海里激荡起来:“师叔!再不劫狱就完蛋了!那群怕死的疯子们要在明日公审寒渊尊了啊?!到现在戍城外面还围着一堆要众仙盟负责到底、必须处死魔头还他们太平盛世的愚民呢!!”
炸得识海都麻,云摇才终于等到了她的空隙,轻叹了声:“劫狱简单,我一剑就能劈开,然后呢?”
“然后,然后当然是将寒渊尊带回乾门,藏起来!”
“你当世人痴愚至此,会不知是谁劫狱救人?”云瑶无奈,“到时候众仙门和仙域万万凡人齐聚山门外,天下激愤,要乾门交出魔头,又当如何?”
“那有什么,我——”
“你或许心志坚定,但乾门其余弟子呢?一个问题问一遍时坚定,一日一遍问上千日万日,你确定乾门弟子人人经得起这一问?”
“我……”
丁筱想说确定,却不由得语塞。
何须千万遍呢。
如今两域弑魔之言滔滔,乾门内即便不说,早有亲历过那一日身周剑意凌颈、血流成河的弟子们不那么坚定了。
能抵得住千言万语而心性弥坚者,终究少之又少。
愈想,丁筱愈是有些绝望,但还努力撑着最后一丝希冀:“那师叔三日闭关不出,可是想到什么为寒渊尊正名的法子了?”
云摇眼神微晃了下,声线却平静无澜:“从他入魔,又当天下人面杀尽浮玉宫最后一人时,眼下局面就已然注定,再无挽回余地。”
丁筱苦声:“真没办法了?”
“没有。”
“……那师叔还让我来剑狱做什么?”丁筱有些怨气地问。
“给我当个挡箭牌。我去见慕寒渊一面,但不方便以自己的身份露面。”
“为何?”
“……因为我是乾门小师叔祖。”
云摇回眸,那一眼下,近乎凉薄冷情得寒心,“所以,我不能跟世人认定的魔头有半点牵系。”
“——”
丁筱愣在了原地。
半晌才回神,她有些难以置信地跟了上去-
对云摇来说,装作乾门里一个爱慕师兄而来看望的小弟子并不难。而有丁筱这个近两日在议事堂内动辄“舌战群儒”的知名乾门弟子的脸作保,叫剑狱的守狱修者放行也简单。
毕竟仙域人人省得,乾门若想劫狱,谁都拦不住。
——或许有人巴不得他们如此作为。
丁筱被云摇留在了剑狱外。
云摇随着其中一位守狱修者,迈进了这座建在雪山之巅的森冷剑狱内。
今夜沉云蔽了月色,剑狱中也昏寒更甚,云摇随在守狱修者的身后,一步步向着剑狱深处走去。所过的设了禁制的牢门内,关着的尽是些不见天日的魔修。血腥气混着肃杀的雪意,扑面而来,叫她忍不住蹙眉。
……她实在难以也不愿想象,慕寒渊那样的人,要如何身处这样一座肮脏昏黑的牢狱内。
“咚咚。”
守狱修者终于在一座牢狱前停了下来,他手中惊木敲了敲牢栏,一边以特制的法阵灵匙解开牢门处的阵法禁制,一边朝着里面的昏黑处开口。
“慕寒渊,你师妹来看你了。”
“……”
这一声在夜色里尤为明显。
牢门打开,守狱修者将牢门阵法重新合上,然后才对进去的云摇道:“给你们半个时辰的时间,有什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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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说,尽早说吧。”
那人有些同情地看了眼昏暗里,“明日便是绝巅之上的仙域公审,你们大概也就见这一面了。”
“……”
说罢,守狱修者转身离开。
脚步声远去后,原本安静近死寂的剑狱内,顷刻便热闹起来。
临近这座牢房的数间内,全都探来了不怀好意的目光。
纷杂言语随之入耳。
“不愧是仙域鼎鼎大名的寒渊尊,都落魄到和我们关在一处了,竟还有师妹来探望?”
“哎哟,这名声太大也不好,你看,他一入了魔,仙域里多少人都巴不得他早些死呢。”
“明日仙域公审?嘿嘿,老子来剑狱这么些年,还是头回听这阵仗。”
“了不得啊,了不得……”
那些言语云摇尽皆入耳,也全不在意,她随手扔下一道术法,起光罩隔音,跟着便走上前去。
直到临近小窗,云摇才借着三分透过沉云的月色,望清了这座牢狱内的那人。
慕寒渊的身周被下了不知多少禁制,更有两枚锁灵钉穿过了他左手腕骨,将他困于那一隅方寸。
甫一看清他腕上血色,云摇眼神登时就变了:“悬剑宗竟敢妄动私刑,他们想死——”
“是我要他们落的。”
慕寒渊偏过侧首,雪似的长发拂过他魔纹满覆的墨袍,将他失血的面色衬得愈发冰玉般冷白。
云摇咬牙:“为何?”
“……”
慕寒渊沉默。
因为他神魂受损,无心旁顾,若那个慕寒渊再出来,他恐怕不得反制。
那就只有借助锁灵钉困锁灵脉里自愈之力,继而大量失血,他才能叫这副躯体保持在勉强续命的虚弱界线。也只有这样,那道神魂才能确保在他识海内,不敢妄动。
可是他该如何说呢。
告诉云摇,终焉火种,或说恶鬼相,根本不算什么,他其实才是灭世罪魁、万恶之源么。
那她一定会后悔,当年为何要将他这个祸害从魔域领回来了吧。
“师尊便当作,”慕寒渊在传音里哑声道,“我是在赎罪吧。”
“赎什么罪。”
慕寒渊垂眸,慢慢收握指骨,“你应已猜到了。”
“……”
云摇眼眸微颤了下。
她下意识地抬头,去望他那袭雪瀑似的长发,金莲玉簪早已不见。
而她所能感知的终焉火种……
就在他体内。
三日前赶到戍城上空时,她就已经猜到了。只是始终不愿让自己承认。
“…我不会问你原因,”云摇阖了阖眼,再睁开时,她眸色清沉,“做了便是做了,错了便是错了。无论原因,理应受到惩戒。”
“……”
到此刻,慕寒渊才第一次微微扬起修长的颈,他仰眸看她,唇角似乎噙了一点极淡的笑。
“我知道。”
“我答应过你,不会再碰那些血色丝络。虽非我愿,但终究还是失言了一次。明日纵死,也不会有第二次。”
云摇眼瞳微缩:“你能彻底控制它了。”
“…是。”
慕寒渊笑得轻淡。
——终焉若灭,那场焚世之火,想来便不会存在了。
那一笑,那个“死”字,还有那人的眼。
云摇只觉刹那恍惚之后,她几乎起了一身冷汗——他竟真是一心赴死偿罪。
若不是身在剑狱之中,若不是明日便是仙域公审,若不是此刻她一言一行都要谨之再谨、慎之再慎——
云摇切齿,双手紧攥,忍住了没流露情绪把这个逆徒狠狠抽一顿。
三次深沉呼吸之后,云摇平复心绪。
“我三日不曾来看你一面,你可曾有怨言?”
原本云摇料定是一句“不曾”,然而。
“是有些。”慕寒渊轻声。
云摇:“?”
她下意识垂眸望向他,跟着便落入那情绪翻涌如海的眼底。
慕寒渊无声望了她许久,才笑了起来:“不过今夜见了师尊,又没有了。”
那一眼里至情至深,云摇不由地避开了眸。
袍袖下她微微攥紧了手。
“明日我不会救你。”
“……我知道。师尊身后还有整个乾门,怎能为我一人辱乾门千年清名、冒天下之大不韪。”慕寒渊垂眸片刻,“明日公审,师尊会去吗?”
“你问这个做什么。”
“若是可以,师尊不要去了。”慕寒渊清声温和,像说旁人的生死,“我不愿师尊听得动气。”
“——”
她还用去听?
他一句就能给她气死!
云摇袍袖下的手指攥了又松,松了又攥,终于还是忍无可忍。
穿着乾门普通弟子服的女子身影一动,便至慕寒渊身前。
她抬手攥起慕寒渊衣领,将人向后压抵在了嶙峋的狱中岩壁上——
“事关你生死,你叫我不要动气?”
慕寒渊似乎未曾料及云摇会有如此之怒,略微怔忪地靠抵在冰冷的岩壁上。
他仰眸望她片刻,忽低垂下眼笑了。
云摇的手不由地一松:“…你笑什么?”
“笑师尊,明明是我为魔、为恶、为逆,为何师尊却总对我抱有歉疚之心?”
“……”
云摇咬牙,“大概是我前世欠了你的。”
“是么,”慕寒渊眼神微动,“那师尊下一世还我好不好?”
“…什么?”
云摇几乎是心头一跳,险些以为他是看出了她眉心的仙格神纹了。
云摇下意识想退开,却被慕寒渊单手反握住了她的手腕。
“红尘佛子开了往生目,能辨人前世来生,”慕寒渊近乎执念地握着她手腕,他眼底情绪挣扎,想将她拉近,却最终还是克制下,“…师尊,若我仍有来世,你还愿收我为徒吗?”
“——”
云摇僵在了那。
她从未如此被迫直面慕寒渊眼底足以将她溺入其中的情''欲,明日在他看来便是末途,于是那些曾压抑遮蔽的情绪,在此时此刻再毫无保留地尽是释出。
它们汹涌,狰狞,不掩恶欲,叫云摇如同被溺入海底,在窒息里听见最清晰而沉恸的心跳声音。
连云摇都不知过去了多久。
神魂间翻涌交织的气息终于平下,她面色微红,回过神不觉有些咬牙切齿:“来世?你就只有这点出息么?”
慕寒渊微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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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怔,继而勾起薄淡笑议:
“师……”
那个“尊”字未能出口。
云摇将慕寒渊的衣襟攥紧,向身前一扯,她单膝抵在他倚卧着的石榻边沿,俯身吻了下去。
慕寒渊身影僵停。
一点冰凉从她舌尖滑入他喉中。
与之同时,云摇耳边,响起了声术法灵力作祟下的寒蝉低鸣。
“……”
终于。
云摇松了口气,便欲退离。
只是一声碎裂绷响,云摇余光瞥见,锁灵钉连着的锁链寸寸崩裂,如烟消云泯。
——终焉之力。
云摇眼皮一跳,下意识觉得不妙。
然而还是晚了。
她方离开他唇寸许,就被那人尚血色潺落的掌骨抵着后颈,压了下去。
那是个压抑在温柔浅表下,近乎疯狂暴烈的吻。
他以指骨摩挲过她颈后的细腻,柔缓却不遗余力,唇间厮磨更是仿佛要吞吃掉她所有的呼吸。
“云摇……”
他在那一吻里带着颤音的唤声,叫她五脏六腑都随之颤栗。
直至慕寒渊侧身将她抵在石榻上,修长指骨扯住她腰间束带,欲将之撕碎的前一刻。
他忽地停下了。
那席长垂如雪的发落下,覆过她满肩,慕寒渊一点点屈身,将额首埋在她颈窝,如泣如喟:
“……师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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