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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一
建昌的盐井藏匿于村野,人迹荒至,本就难寻,周遭的村民又被银钱买通了,不光无?人敲鼓鸣冤,前年有次走过场的清缴,他们还主动帮盐井遮掩。
好在李岁年纪虽小,但大致方位记得没?差,王府影卫顺势探出了盐井的位置。
马车停在离盐场三里远的街口?。
撄宁吃了半程,睡了半程,迷迷瞪瞪尚未醒神,小圆屁股被靴尖轻挑了下。她下意识往后蹬,不想被人倒提着脚踝,王八掀壳似的翻过身,她气鼓鼓的掀了眼皮去瞪,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后坐着的是那尊阎罗王。
晋王殿下不知何时换了常服,一袭钴蓝直缀长袍更衬得人面目俊朗,单看?衣裳就是?个温润如玉的世家公?子,但架不住宋谏之遍身森森寒气,怎么瞧都?是?副皮子冷心也硬的阎王像。
他一个冷嗖嗖的眼刀子甩过来,撄宁气势汹汹的小眼神没?骨气的拐了个弯儿,悻悻的落到宋谏之换下的衣袍上,跟袍面的麒麟大眼瞪小眼。
她僵硬的岔开话?头:“这…这就到啦?”
“怎么?打?算再睡上两个时辰?”
宋谏之看?出她满脸心虚,眼尾无?声的轻勾一下,心中不由暗暗嗤笑。
这小蠢货洞房花烛夜都?能装出副八风不动的冷脸,现下却是?半分藏不住,全部心思都?写在脸上,好像那皮薄馅厚的豆沙包,轻轻一捏就要露馅。
他手上力道未松,掐着?撄宁伶仃的脚踝,拇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摩挲在她凸起的踝骨上。
这一截莹润的脚踝,昨夜就掐在他掌中,搭在他肩头,皮肉被?他含在齿间?碾了一遭,现在还留着?枚妃红的牙印,藏在微微松落的白袜下。
她耐不住却也逃不脱,嘴里絮絮叨叨的说着?胡话?,一会儿扭过头憋着?气不看?他,骂“混蛋、恶人”,一会儿抱着?他胳膊哀哀的求,什么“知道错了、先赊着?账”。
奈何撄宁这一通‘乱拳’没?有半点用?处,反叫宋谏之腰上发了狠。
她被?揽着?腰囫囵翻了个身,不等往前爬两步,身后人便重?重?撞了上来,要把人凿开的力道,一把腰被?铁掌牢牢掐住。
她的尖叫冷不丁的堵在喉中,圆脑袋也无?力地耷到枕上,左颊软肉挤得变了形,微启的唇角有一点津液的亮光,泄出一丝几不可闻的鼻音。
透着?粉意的膝盖打?着?颤磕在塌上,并不拢。
神智早就迈过了崩溃的边缘线,朝着?无?底悬崖一路下坠。
宋谏之被?她咬的也不好受,线条分明的下颌收紧了,头皮隐隐发麻。
一双深潭似的眸中,占有欲和破坏欲交织,风雨欲来,几乎要以眼神作笼,将这猎物囚死在怀。
……
……
眼下马车内的情形,倒是?与昨夜有两分相似,小小的一方暗室氤氲着?暧,昧的风暴。
宋谏之眼底亦生了不易察觉的热。
俩人倒是?少见的想到一处去,撄宁乌溜溜的眼睛瞪圆了,后知后觉的害怕起来。
热意熨帖在皮肉上,隐隐的痒意一点点往上攀,撄宁顾不上他话?里暗藏的讥讽,只想甩脱,蹬是?不敢蹬了,她就地翻了个身,故技重?施,翘着?屁股往前爬,挪了巴掌大的长度,就被?那厮拽着?脚踝拖了回去。
宋谏之目光沉沉的打?在她身上,像一柄锋寒的利刃。撄宁分明穿了厚实的春衫,在这份目光下却无?所遁形。
“下马车吧,还要赶路呢。”她眼巴巴的瞅着?宋谏之,鼻尖顶着?一抹粉,怕得几乎有些可怜了。
大约是?她这幅可怜的小模样,莫名取悦到了晋王殿下,才令他大发慈悲的松开手。
等到宋谏之下了马车,撄宁才长长的舒一口?气,笨手笨脚的跟上去。
一行三人顺着?小道来到盐场,周遭遍是?翻了新土的田地,再往前个陡急的下坡,阻隔了视线,隔着?半里有余,布防的巡查便冒了头。
看?有人来,巡查手中戟枪一斜,拦住他们的去路:“前方是?私人圈地,几位还请绕路吧。”
他话?里虽带了个请字,却说得毫不客气。
刷了桐油的红木枪棍反着?微弱的光,映出宋谏之漂亮到凌厉的眼,还有眸中冰冷的杀意。
这两里多走下来,睡得再深也醒神了,撄宁吓了激灵儿,借着?长袖遮掩拽了拽晋王殿下的衣角,生怕他一言不合就要夺人性命。
那今日这场戏就演不下去了。
真是?没?想到,有朝一日,她撄小宁不光要兜着?自个儿的脑袋,还要为别人脑袋肩膀不分家发愁。
这般想着?,她往后挪了半步,拽着?小王爷衣角的手却不肯松开。
宋谏之不着?痕迹的的瞥她一眼,随即掠向?对面的巡查。
巡查视线本已移到了撄宁身上,这荒野之地,女子都?少见,更何况美人。他们干的又是?常年不归家的烂差事?,最近的妓.院在五里外,说远呢,倒也不算远。年初就有人犯了不允私自外出的条律,耐不住偷偷跑去妓院,被?领头发现,生生挨了八十鞭,刑凳未下便断了气。
杀一儆百,再不安分的人看?了这阵仗也该安分了,火气上来至多抽苦役两鞭子泄愤,哪里敢动歪心思。
眼下见了撄宁,巡查的眼珠子都?粘住了,眼神中流露着?贪婪。
妓院不许去,是?怕泄露盐井信息,可这送上门的美人儿,不笑纳就太亏了些。
他上前两步,面朝撄宁的方向?,语气软了下来:“小娘子可是?不识路?你陪我半个…咳……”
话?音未落,便是?两声闷咳,他目眦欲裂,还想着?说话?,但鲜血呛住了气管和喉道,只能发出咕噜咕噜的模糊气音
他低不下头,自然?也看?不到自己被?切断了近乎半截的脖子,只是?颤巍巍的伸手捂住飙血的喉咙,惊恐的目光定在对面少年面上,仿佛看?到了什么鬼面修罗。
最后身子一歪,犹不甘心的倒在了地上,鲜血汩汩的浸到泥土中,蔓延出大片深色。
宋谏之动手太快,莫说对面擎等着?看?戏的一众巡查,便是?拽着?他衣角的撄宁,都?没?反应过来,还在傻乎乎的仰头望着?他,眼底映着?小王爷因杀意而?隐隐飞红的颧骨。
撄宁全幅心思都?在宋谏之身上,并未察觉到巡查露骨的眼神,她大约想不到,自己刚把这尊阎王关回了笼子里,偏偏有人不怕死的招惹。
她倒没?有多同情这狗仗人势的巡查,只是?活生生的人死在自己面前,便是?看?过再多次也不免怔神。
宋谏之杀人的动作忒干净利落,巡查众人见状生出警惕,手持枪剑严阵以待。
为首的巡查审视着?面前三人,冷声道:“几位是?来挑事?的?奉着?谁的令,办的哪门差事??何故平白动手杀人?”
余下五六人紧紧跟在他身后,围成一排慢步向?前,想将人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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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来。
宋谏之一句冷冰冰的质问,将他们定在了原地。
“无?故动手?何行琰就是?这般给你们立的规矩?”
他脸色冷淡,尚在滴血的短刃并未在面上掀起半分波澜,眼里甚至浮现出一抹赤裸裸的轻嘲。
宋谏之说得漫不经心,但雪亮刃面上划过一线红光,令人胆寒。
那几个巡查闻言面面相觑,原本上前的脚步停住了。还是?打?头的人眼尖,看?到了他腰间?缀挂的黑玉腰佩。
大半块腰佩隐在衣摆间?,并不显眼。
那人犹豫着?开口?道:“敢问您是?……?”
此话?抛出去,却没?有人接。
撄宁下意识抓紧了手中衣角,齐整的布料被?她捏得皱皱巴巴,连带着?两道竖褶蔓直晋王殿下的领口?。
宋谏之偏头看?她一眼。
撄宁不光不心虚,还暗暗的鼓起腮帮子,两道眉毛拧了起来,不大认同的瞪着?他。
他们不是?联手断案嘛?
那个劳什子的何行琰,她连听都?没?听过。
跟盟友都?不肯互通有无?,果然?是?个斤斤计较的小气鬼。
她还寻思他们俩人是?一条绳上晃荡的蚂蚱,搞了半天,这条草绳上只拴了她撄小宁一只可怜虫。
撄宁心中嘟囔着?,往身边瞥了一眼,正对上宋谏之斜过来的桃花眼。
她呆了一下,怂了吧唧的低下头,安慰自己道,这才不是?害怕,这叫识时务者为俊杰,虽然?她撄小宁身量只有六尺,也是?个顶个的俊杰。
宋谏之拇指指腹轻轻摩挲两下,回头看?向?领头的巡查,并未回答他的问题,只开口?道:“何总商现下大约在赴京路上,你若再耽误时辰,只怕晋王的人便要到了。”
撄宁应声咽了下口?水,果然?是?黑心肝的活阎王,假话?都?能说成真的。
七十二
盐井离村落稍远,四下尽是稻田,在春日中兀自生得繁茂,日光照来,溪田水洼反出?一点白光,风一吹,又散了,只留下窸窸窣窣的声响。
那巡查有些盘算在身上,听到这话,头往下又低了低,看着满是恭敬,嘴上却打起了太极。
“并非小人疑心,可盐井事关重大,若要换任管事,上头必有密信送来,此番未见信函,只怕小人担不起这个责。”
话音落下,他维持着低头的姿势,掀眸望了来人一眼?,眼?中是若隐若无的试探。
“是吗?”宋谏之微低着头,目光凝在手中短刃的血光上,脸微微一侧,白燎燎的日光在眼?睫和鼻梁旁打下道?稀薄的阴影。
“凡事都?有章程,您莫要为?难小人,不然我这头上的脑袋怕是保不住。”
“你是觉得,现?在就保得住了?”
宋谏之眼?皮子都?没掀一下,反手就将利刃抵到巡查颈边,手腕微动,刀尖便抵进?了皮肉里。
一滴血珠从锋刃上滚落,没进?那人的深色衣领中,辨不清是谁的血。
巡查喉结无声的滚动一下,僵直着脖颈,被这样?的威压骇得说不出?话。
在僵持中,一只白软的小手圈在宋谏之负在身后的手腕上,轻轻握了一下。
当?事人害怕不害怕不知道?,反正撄宁是害怕了。
她?垂着脑袋瓜儿想说句什么,又担心自己成事不足反拖了晋王殿下的后腿,嘴唇动了动,极小声的说了句:“你…你杀得也忒顺手了些。”
宋谏之偏头望着她?,眼?尾稍稍一扬,显出?两分邪肆来。
撄宁挪步往他身后凑了凑,略显刻意的压低声音:“都?是为?何家?办事的,他也是谨慎为?上,虽然没什么眼?力?劲儿,但罪不至死。”
她?虽然不清楚何行琰是何人,但猜也猜得出?,多半是盐井的管事,被她?顺手牵了腰牌的那位,大约还是何家?哪家?分支的亲眷。
京中派晋王来查泸州盐政司,盐行总商又要押送捐输,正是个多事的当?口,那管事便是有十个脑袋,也不敢承认自己腰牌丢了。
这个巡查明?显是说得上两句话的,要是活阎王一时起了杀心,怕是免不了麻烦。
撄宁手脚不算利索,但胜在有自知之明?,两拨人真要打起来,她?就是那个最大的破绽。
宋谏之面色冷淡,声音跟着放轻了,却令人毛骨悚然:“没听出?来么?这位是何行琰的忠仆,主子死了,他自然是要去陪葬的。”
这出?戏转的太快,撄宁没反应过来,呆呆的抬头望着他,良久,才小小得点了下头,思忖道?:“有道?理。”
她?脑袋转不过弯的时候,格外的乖,说话慢,表情?呆。
宋谏之看她?一副傻不愣登的小模样?,突然轻笑了下。
刚笑出?声,手指头便就被她?捏住了,软乎乎的力?道?,装摸做样?的逞凶。
宋谏之只觉身后跟了只没长齐牙的小狗,没头没脑的咬了他一下。
他没作声,只抬眼?看向对面人,手腕一翻,短刃抵在他衣衫上擦拭两下,两抹斑驳的红尽数落在上面。
“你若是嫌自己命长,我就替阎王收了。”
宋谏之长眸轻垂,在巡查将将松了口气时,手中银光一转,漫不经心的掠过他搏动的血管,留下道?极细的血痕。
巡查察觉到脖颈一凉,随即便传来轻微的刺痛。
他嘴角轻轻抽动,眸中的恐惧再也掩饰不住,颤声道?:“还望大人说明?白些。”
“何行琰自戕了,就在昨夜,你若不信,可以派人去泸溪查问。”宋谏之睨他一眼?,面色冷淡,负在身后的攥住了撄宁那两根想往后逃的指头,捻在掌心,冷声道?:“只是现?在,别耽误我的时辰。”
“何……何管事他为?何自戕?”
“办事不力?,漏了马脚。”
他不慌不忙的攥住了掌中那只微凉的小手,毫不客气的反客为?主,任撄宁使劲浑身解数变着法的挣脱都?不肯松手,面上却一派正经,继续道?:“三位总商动身赴京,泸州的账目却是一团乱麻,我今晚就要去南城楼子传信,还不让路吗?”
撄宁挣不出?手,自暴自弃的吁了口气,而后鼓圆眼?睛,自以为?有气势的剜了晋王一眼?。
她?这点暗搓搓的小脾气不仅没把宋谏之惹恼,反倒刺的他浑身舒畅。
“大人请随我来。”
巡查略一犹豫,面上露出?几分挣扎,最后眼?神落在那柄短刃上,侧身让出?路来。
借着往前走当?口,撄宁狠狠的挣回左手,因着动作太大惹人注意,她?又恭敬有加的给那厮理了理衣袖。
而后仰脸一笑,眼?里藏了光,好似偷了蜜的小耗子:“大人衣袖乱了。”
“我倒是没注意,还是你心细。”宋谏之薄唇勾出?一点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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度,话中是明?晃晃的戏谑之意。
除了打头的那个,其他巡查皆留在原地并未跟来,那人又被晋王殿下吓了个够呛,哪里敢抬头看。
撄宁也不心虚,挺着胸脯厚着脸皮接下这番夸赞:“奴婢分内的事,大人谬赞。”
她?梳着小丫鬟的双髻,鼓着脸,乌溜溜的圆眼?睛里映出?一点微光,额际几根胎毛不安分的卷翘着,一板一眼?的演着她?贴身婢女的戏。
殊不知,哪家?的贴身婢女这般大胆,敢直愣着圆脑袋同主子说话。
宋谏之眼?中闪过一丝懒洋洋的笑意。
他有条不紊的将到人收回鞘中,随后抬起了手。
撄宁对着满肚子坏水的家?伙再熟悉不过,只见他一抬手,便知道?这两根骨节分明?的指头马上就要拧在自个脸上了。
头一回摸老虎屁股约莫会害怕,摸习惯便不当?回事了。
她?余光瞥着身后的巡查,在那只手伸过来时,往前一凑,张开了嘴,眼?看就要狠狠咬住那两根作恶的指头,只见晋王殿下手腕微转,转而掐住了她?的两颊,连带着尖尖的小下巴也被人托在掌心。
宋谏之手上用?了点力?,逼迫她?微微启唇,诚实的袒露出?柔软的舌尖。
他漂亮到近乎凌厉的眼?中闪过一抹暗色。
十一眼?观鼻鼻观心的当?个哑巴,权当?没看见自家?主子逗人玩儿。
撄宁却害怕了,一边不断瞄着身后的巡查,一边急切的两只手同时上阵,掰开他指头。
地上的影子都?要缠在一起了。
不等撄宁发脾气,宋谏之轻轻揪了一把她?鼓得跟软包子似的脸蛋,无声的开口:“安分点。”
臭不要脸!
倒打一耙!
撄宁根本说不过他,被占了便宜不说,嘴上还落了下风,只能气鼓鼓的瞪着土路上的杂草,将它当?成了黑心眼?的活阎王,下脚的力?道?都?重了,只恨不能把地面跺两个窟窿出?来。
她?憋着气,闷头一路往前走,不知不觉竟领先了宋谏之两步。
只听后面传来一句冷淡淡的询问。
“盐场劳工里有个中州人,姓李,带着个孩子?”
撄宁脚步不自觉的慢下来,她?方才还在生气呢,如?今听见这话,就忘性大的抛到了脑后,竖着耳朵认真听。
大人不记小人过。
她?习惯性地轻拍肚子安抚自己。
如?今自己肚子里装的糖炒栗子核桃酥,都?是花他的银子,怎么算都?不亏。
这般爱逞嘴舌之快的小气鬼,她?才懒得同他置气。
巡查回答的本分,语气中却仍藏着一丝试探:“回大人,好像是有这么个人……可是有何问题?要将他提出?去杀了吗?”
宋谏之怎会中他的套,没首肯也没反驳,漫不经心的接道?:“他儿子李岁,前些日子被你们?扔到了乱葬岗,但人没死透,逃到了泸溪,现?在晋王手中。”
他一句‘没死透’说得四平八稳,那股拿人命不当?回事的凉气儿,直往人毛孔里钻。
却正到好处的拿取了巡查的信任。
心眼?多的人更多疑,容易钻死牛角尖,话不用?挑明?,稍一引导就能自己给自己吓个半死。
撄宁悄悄往后瞥了一眼?,只见那人低着头,轻抽了口气,多半是把宋谏之这两句话同何行琰自戕想到了一处,一叠声告罪道?:“小人该死,小人办事不力?,此事该如?何是好?”
宋谏之没有接话,眼?尾微抬,给身侧支愣着耳朵的撄宁递了个眼?神。
撄宁同他演了小半年的贼夫妇,这点默契还是有的,十分自然地接过话茬:“听闻那孩子年纪尚幼,不知是否识路,巡查认为?,此事还能补救吗?”
巡查抬眼?正对上她?清棱棱的眼?神,只觉头皮一麻,脚步都?僵硬了起来。
撄宁恰到好处的轻叹口气:“事到如?今,只怕没什么东西能堵住他的嘴了。”
“他不敢!”
话音刚落,巡查好似被刀抵住了脖子,满头细密的汗珠,脑筋飞速的转,竭力?抓住撄宁暗暗递来的提示,急切道?:“他不敢!小人记起来了,那孩子极孝顺,是为?了给他患有咳疾的阿爹多讨一碗汤水,偷偷拍了两次队才挨的鞭子,他阿爹还在盐井,必然不敢轻举妄动,我们?只要将他阿爹好好留着,自然就拿住了他的把柄。”
他说完,期期艾艾的抬头看向身前人。
撄宁却已经转回了头,只留给他一个后脑勺,语气冷冰冰的,辨不出?情?绪:“巡查心中有数便好。”
七十三
这一通盘问敲打下来,巡查的后襟早已湿透,原先的七分警惕也被打了个稀碎,满门心思只琢磨着如何应对眼前二人。
撄宁却丝毫没有被当作‘大难题’的自觉。
她?是打心眼里愤慨,牙关咬紧,反倒有几分不怒自威的气势。
随着一行人离盐井腹地越近,这份横冲直撞的情?绪便越凶猛,连晋王殿下的眼刀刮了她两下都没意识到。
建昌一带依山傍水,虽匿于村野,却也是个风景秀美的好去?处。但?盐井周边不同,大片过度碱渍的荒地,地面斑驳如一张张裂开要吃人的嘴。
旱柳架起的盐井台,几乎是迎着日头?建的。
苦力们穿着腌臜到看不出本色的裤子?,大多数人打着赤膊,身?上是累累鞭痕。
他们几人是跟着巡查翻过矮岭才到这里,盐井正前方就是泸州湖,矮岭成了天然的屏障,将此?处见不得人的罪恶悉数掩藏。
山路难行,饶是撄宁腿脚利索,中?途也不免滑了跤,险些摔个脸着地。
幸亏同行的阎王爷眼力好,一把拽住了她?的后领子?,提溜猫儿似的挟着她?走?过那块地儿。
撄宁陡然脚下一空,害怕得挥舞了两下胳膊,最后胆大包天的反手拽紧宋谏之衣裳。
他腿长身?量又高,衬得撄宁好似挂在麻绳上风干咸鱼,风一吹还要荡悠两下的那种?。
话说回来,宋谏之提溜人这么顺手,也是有原因的。
当初撄宁中?蛊时,简直粘人虫转世,谁都不认,只认宋谏之。
睡醒第一件事就是喊‘夫君’,人只要离开她?视线超过半刻钟,就要掉不值钱的金豆子?。
全然不怕晋王殿下的冷脸,在屋里要粘着,出门要跟着。
偏生她?当小尾巴也不安分,碰到糕点铺子?就拔不动腿,遇上耍杂技的就往人堆里钻。
宋谏之整日将人提过来抱过去?的,早就成了习惯。
可撄宁没有那段时日的记忆。
等人把她?放下,她?才回过神,用余光偷偷瞄宋谏之脸色,乌溜溜的圆眼睛眨了眨,小小声道?:“多谢。”
十分的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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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只换来了晋王殿下一句尖酸刻薄的评价:“腿短就老老实实跟在我身?后,往前窜什么?”
撄宁:“……”
管他耐不耐烦,反正是帮了自己一把,她?撄小宁向来是恩怨分明就事论事的。
虽然他在马车上不让她?睡狐皮毯,还不客气的倒提着她?脚踝王八掀盖,现在又笑话她?腿短,但?是她?真的一点,一点都不生气。
撄宁越是安抚自己,心里的邪火儿越是窜得没了章法。
顿时恶向胆边生,呲牙咧嘴的冲着宋谏之比口型。
"要—你—管。"
宋谏之看着她?,眸色沉沉,像是懒得搭理她?的不忿,又像是气极,哂了一声,懒洋洋的收回视线。
从撄宁的角度,只能看到他漂亮又凌厉的下颌,配上微敛的双眼,这可比明晃晃的生气还吓人。
凭她?和晋王殿下斗智斗勇的经验,他这副神情?,八成是在想什么折腾人的坏点子?。
撄宁的骨气只管一时的用,方才被活阎王盯了一眼,其实已经有些后怕了,只是硬撑着面子?,梗着脖子?往前走?。
现下眼见他这副模样,面上八风不动的,但?身?体很诚实。
越走?越往旁边偏,大有种?要离晋王殿下十里远的架势。
巡查走?在前头?,听见了身?后窸窸窣窣的动静,但?想起了方才惨死的同僚,到底没敢回头?。
什么侍女,说着体面罢了,没见过哪任管事带女随从来的。
十有八九是新寻得小宠儿,刚得了个体面的差事,就迫不及待带人来逞威风了。
他心中?不屑,面上却分毫不显,边下石阶边道?:“山路难行,贵人小心脚下。敢问,您这次查完账可要带走?记簿?”
身?后传来一句冷冰冰的回应。
“我是不是太好说话了,你才敢一而再再而三的试探?”
巡查那点小心思被戳破,吓得周身?一颤,将将抬起的头?瞬间埋得更低,磕磕巴巴的解释:“小人…小人也是为了盐场安危考虑,事关重大,还望贵人体谅。”
话音落下,无人应答。
巡查额角沁出豆大的汗珠,也不敢再耽误,快步行到山脚矮屋旁。
“到了,”他开口时还带着颤音:“今日初一,账房先?生也在,您有什么不清楚的可以直接问他,小人告退。”
巡查草草的作了个揖,言罢转身?就走?,好似身?后有无常索命。
巧在那雌雄双煞的注意力不在他身?上。
屋子?由旱柳枝干架起,约莫九尺高,门框也矮,若照晋王殿下的身?量,得弯着腰才能进?门。
屋里景象一览无余,杂乱的堆着些棉被衣裳。
说是棉被,实则单薄的可怜。
十有八九是入冬时分配给苦力的,开春后又收了上来。
撄宁看着木案前登记造册的人,神色怔怔,只能强颜欢笑:“这位账房先?生,瞧着有些面熟哈……”
说完,她?目光有些无措的闪了闪,最后求救一般落在宋谏之身?上。
一只白白嫩嫩的小手,也不由自主的粘上了人家后襟。
宋谏之低头?,瞧见她?几乎拧成麻绳的两根眉毛,下颌收紧,没有说话。
比起撄宁的诧异,对面的徐彦珩神色却自然得很,像是眼前发生的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他还是那副文?质彬彬的模样,搁下笔起身?,从容道?:“地库入口在别处,我先?带你们过去?。”
说罢徐彦珩顿住脚步,偏头?看向撄宁,压低声音说了一句。
“你信我。”
撄宁呆呆地点头?,还没有回魂。
俩人的互动落在宋谏之眼里,他眼色愈发沉了下来,冷到对视上一眼,就要掉进?冰窖里。
偏偏撄宁无知无觉,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
没走?几步,就抱住了宋谏之的右臂,踮着脚巴巴的凑到他耳朵边,用气声道?:“你说他是不是细作?偷偷在这里搜集私盐账目?”
她?脑筋转的飞快,除了这个缘由,实在没有别的合理说法了。
毕竟徐彦珩要是有心为难,方才就该当着人面揭穿晋王殿下的身?份,何必带着他们去?看账呢?
虽然她?身?边这厮忒能打了些,但?也架不住盐井人多,有一两个回何家报信的,他们的计划就泡汤了。
撄宁能想通的,宋谏之自然也想得明白。
但?他没有正面应答,反而冷冰冰的抛出一句:“你既信他,还问我做什么?”
晋王声音虽不算大,但?也没刻意压低,一旁来来往往的人暂且不说,徐彦珩必定是能听见的。
说悄悄话呢,他怎么一点都不懂避着人!
撄宁登时急了,抬手想捂住他的嘴,手刚伸出去?,视线就对上了宋谏之慑人的眸子?,紧急收回手,路过他肩膀时,还欲盖弥彰的轻拍两下。
“有……有灰,”她?悻悻的低下头?,举起两只爪子?,大力拍拍自己的前襟,打补丁道?:“哎呀,这边尘土太大了。”
宋谏之视线斜过来,瞥了这‘怂鹌鹑’一眼,嗤笑一声。
这声冷笑像路边的苍耳球,不轻不重搔在撄宁后颈上,刺的她?缩了缩脖子?,一腔热血添乱似的直往她?头?脸涌,耳垂也红的要命。
眼看着徐彦珩脚步不停,给足了她?面子?,撄宁压下那点被看穿的羞耻心,撇着嘴不甘心的嘟囔道?:“我同你说悄悄话呢,你这么大声作甚,被旁人听见怎么办?”
一副自己占理但?不得不委曲求全的小模样。
她?这句‘旁人’,显见是把徐彦珩也划进?去?了。
宋谏之挑高半边眉,睨着她?,嘴上虽不饶人,眼里却添了两分热气儿:“你越是这幅做派,越像做贼心虚,这么多双眼睛盯着,老实点。”
经他提醒,撄宁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不远处来回探看的巡查,十有八九,眼神都落在他们两个生人身?上。
大约是晋王殿下煞气太重,有他在身?边,旁人的审视倒不那么令她?警惕了。
撄宁瞬间像是被鸟叼走?了舌头?,不肯再说话了,埋头?跟着徐彦珩走?。
地库藏在一间再寻常不过的盐井架下,便是官兵来搜,怕是都要费些功夫。
徐彦珩停下脚步,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就是这儿了。”
十丈之内没有旁人,宋谏之开口道?:“所有账目都在此?处?”
虽是询问,但?半分客气也无。
“泸州地界,五处私盐井的账目都在此?处,每旬出精盐多少、粗盐多少、获利几分、劳工的登籍造册,”徐彦珩蹲下身?,检查到地库的扶梯是否稳固,而后放心的收回手,低声道?:“但?没有和燕京的来往明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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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撄宁听到这话,心中?已经有了成算。
泸州盐政司和燕京的来往明细,八成藏在南城楼子?。
她?探头?看了看黑黢黢的地库入口,刚要开口,前方便走?进?来一人。虎背熊腰,面庭开阔,瞧上去?有几分凶相,约莫是领头?的巡查,听人报了信儿过来。
好在,撄宁对把‘凶’字刻在脸上的人已经没甚畏惧了。
再吓人,也比不过她?身?前这位。
她?刚暗暗挺了挺小胸脯,就听见来人说。
“您就是新来的查账管事吧?”他笑声憨厚,眼神中?却闪着精光:“这地库只能您一人去?查,这位小娘子?怕是要留在地上稍歇。”
撄宁积攒那点勇气像被戳破的皮球,迅速消了个精光。
七十四
宋谏之长眸微凝,冷声道:“凭你?,也敢置喙我的事?”
“并非小人有意为难,您初来乍到?,不知盐场的?规矩,除了管事?一人,便是账房先生,也只能按月记账,不能查看历年的?账目。”
那汉子弯腰作揖道:“若是出了什?么岔子,上头怪罪下来,只怕您也吃罪不起?,小人贱命一条,死不足惜。但您为了自身安危,也该听小人一句劝。”
他姿态摆足了,挑不出错。
场面一时间僵住了。
徐彦珩不便接话?,他本就不是多话?的?性子,若平白无故帮初见?的?‘管事?’说话?,只会更令人疑心。
他在此处,反而容易扰人思绪,干脆行了个礼离开。
撄宁的?小心脏怦怦跳起?来。
只怕,盐场已经派人去泸溪何家求证了。
脚程快的?话?,至多半日,二人的?身份就会被揭穿。
饶是晋王殿下再有成算,撄宁也免不得提心吊胆。
她明显察觉到?了来人探究的?目光,奈何身前这尊阎王又是有一数一的?坏脾气,何曾受过这等连消带打的?干涉掣肘,当即便敛了眸子,面色发沉。
撄宁微抿着嘴,脑中疯狂思索起?来有什?么法子能先把眼前这事?圆过去。
边思索,边紧紧握住宋谏之的?小臂,生怕他一言不合便要拔剑相向。
她能不能进地库‘查账’还?是其次,关键在于,眼前人明显对他们?的?身份起?了疑心,想留她在上面做人质。
这点,她倒是不怕。
他俩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晋王殿下八成是不会丢下她的?……吧?
但他们?这一遭轻敌了,盐场众人远比她想的?要警惕。
十一在外面候着,应该能发现去何家求证的?巡查,但不管是将人拦住还?是杀人灭口,申时末,那人要是回不来,盐场这边就该想旁的?对策了,将所有账本转移。
说是打草惊蛇也不为过。
所以,当务之急是把人稳住,尽量保留账目证据。
撄宁从烧成一锅浆糊的?脑袋里揪住根线,立时想好了说辞。
“你?怕是误会了,”她无声的?咽了下口水,装着胆子继续道:“我?不是随从,他是陪同我?来查账。”
话?音刚落,晋王殿下一记眼刀子就飞了过来。
撄宁偏过头,趁旁人看不见?自己的?神色,冲他挤了挤眼睛。
为了正事?,姑且让她‘大不敬’一次吧。
“小娘子莫要戏弄在下。”那汉子笑着接过话?,仿佛看透了她的?把戏:“哪有女子……”
“泸州官盐定?价四?百文,精私盐通价一百八十七文,粗盐通价一百二十文。燕京的?官盐价格也不过二百零五文,竟和泸州的?私盐通价差不了多少。比对去年送往京中的?银两,我?粗略一算,只一年,就得有四?成的?银钱旁流。”
撄宁截断巡查的?话?,嘴里噼里啪啦爆出一堆数。
随后,她不着痕迹的?往晋王殿下那儿偏偏身子,想沾点儿神鬼不惧的?煞气,还?有样?学样?的?挑了挑眉,可惜,那双圆溜溜的?杏眼实在没?太多威慑力。
“我?家主?人不是自己吃肉,不许下面喝汤的?人,但你?们?做的?未免太明目张胆了。真当那晋王是来为民伸冤的??别说区区六百人,便是六千人,六万人,也只是个数字罢了。盐政司做事?不干净,太招眼,现在天子怪罪下来,还?要我?家主?人来收烂摊子。”撄宁语气微顿,硬上男人的?视线,继续道:“你?那句死不足惜,倒是没?说错。”
说完脊背无端开始发凉,撄宁有点迟钝的?打了个颤,自己好像是当着晋王殿下面说了他的?坏话?…?
但也不算说错,这话?是晋王自己说的?,她只是润色了一下。
况且,他就是又凶又坏的?天下第一讨厌鬼!
如此思忖着,撄宁心中反而生出了一股快意,借着正事?的?由头,可以名正言顺的?骂这个王八蛋。
她表面极力矜持着,却没?忍住翘了翘嘴角。
全然不知自己藏着掖着的?这点小心思,落在宋谏之眼里和透明的?一样?。
那厢,巡查心中虽吃了一惊,但他能做到?这个位置,必然是稳得住的?性子。
他再开口时,措辞谨慎了许多:“贵人见?谅,在下方?才并无冒犯之意。只是诧异上头为何派一女子前来?”
撄宁歪着头,轻嗤一声:“这种时候,难不成你?指望我?家主?人冒着风险派男子前来?一旦被抓到?蛛丝马迹,谁担得起??你?都明白不会派女子查账的?道理,旁人怎么会不明白。”
她上前一步,压低声音,一字一句。
“还?是说你?认为,有清扫异党的?机会,晋王会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巡查太阳穴一跳,躬身道:“是小人思虑不周。”
说归说,他却没?有让路的?意思,大约还?在思索她的?可信度。
撄宁本也没?指望自己费点唾沫星子就能将人完全说服,毕竟她和宋谏之这对搭档实在不合常理。
她苦恼的?盘算着手里的?讯息,犹豫着还?能抛点什?么出来,让此人放自己去下去。
宋谏之却忽的?接过话?头。
“你?不信,等人从何家回来不就一清二楚了?”他眉毛轻轻拧了一下,不耐烦道:“现在别妨碍我?办事?。”
说着,他往前挪了一步,不动声色的?遮住了撄宁的?大半身子,挡住巡查的?视线。
撄宁躲在他身后,眼睛滴溜溜的?在巡查身上打转。
什?么送往京城的?银两,什?么四?成六成,她哪里知道,不过是随口胡诌的?。
若是泸州盐政司贪得比太子还?多,他哪里肯操纵人脉,搞出一桩接一桩的?‘意外’,打乱晋王查案的?脚步。
倒不如干脆断臂求生,用家人的?性命挟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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谅也无人敢出来指认他,也省的?给下面的?人擦屁/股。
但要说盐政司贪得少,三位总商又如何轻易拿出那七十万两?
哎呀,我?可真是聪明!
要不是有她撄小宁力挽狂澜,晋王殿下怕也只能想出杀杀杀的?办法,还?总说她笨,她只是内秀而已。
情形不对,撄宁只能在心里悄咪咪的?给自己鼓鼓掌,尾巴翘了半米高。
几乎就在同时,巡查叹了口气,侧身露出地库入口,妥协道:“是,望贵人体谅我?们?这些在下面办差的?人,别怪小人多疑,一切都是以大计为重?。”
“聒噪。”
宋谏之眸色越发冷了,懒得再同此人多言,走上前去,毫不留情地一脚将半遮着地库入口的?木板踢开了,垂眸打量着地库的?情形。
既做出了决定?,巡查也不愿杵在原地给人添堵,若此二人身份不假,他将人得罪绝无好处。
人一走,宋谏之便看向了撄宁,惜字如金地吐出两个字。
“过来。”
若论天下识时务的?第一名,非撄宁莫属。
她领会到?晋王殿下的?意思,乖乖跟过来。见?他没?有纾尊降贵伸手抱人的?意思,干脆自己上手,一手从后头攀住他的?肩头,一手牢牢抱住身前暗蕴着力量的?腰。
“好啦。”
撄宁仰起?脸嘿嘿一笑,一副乖觉的?小模样?。
谁想晋王殿下非但没?动弹,还?眯起?眸子盯了她一眼,怒极反笑道:“谁让你?缠着我?的?,你?先下去探探路。”
撄宁心知他干得出来,确实也是这么打算的?,但人不生地不熟的?,她哪来的?胆子,干脆瞪着圆眼睛,装傻到?底。
“哎呀,正事?要紧,别顽笑了。”
她抬起?条右腿蹭到?宋谏之膝弯,手上缠的?更卖力。
只恨自己不能粘在这阎王身上。
“谁同你?顽笑?”
坏了,忘了这厮有多小心眼,她一路上把人吃罪完了。
撄宁一不做二不休,毛茸茸的?脑袋拱到?晋王殿下肩上,口中极为诚恳地求饶道:“权宜之计,我?方?才只是权宜之计。王爷英明神武聪慧无双,定?然不会同我?计较。”
她瓮声瓮气的?,听上去有些委屈。
偏偏她碰上了心眼比针眼还?小晋王殿下,半点不接她的?奉承:“松手。”
撄宁抱着他腰的?手抖了一下,还?想再挣扎狡辩,又觉得耗不起?时间,只得垂头丧气的?松开手。
怎么有人这般难哄,她在心里狠狠给小心眼的?晋王殿下记了一笔,而后俯身抓住扶梯的?麻绳,一双小短腿跟拉磨似的?在地上画了个半圆,才试探着往伸出左脚梯子上踩。
双脚一同踩在绳梯上时,整个人都挂在绳子上荡了荡。
撄宁只觉得一腔苦水无处可流,她不怕黑,也不畏高,但这绳梯实在不稳当。
她气呼呼的?盯着眼前的?皂色靴子,正预备咬咬牙继续往下爬时,只觉耳畔拂过一阵清风,随即腰身被人狠狠勒到?怀里。
腾空失足的?感觉,即便来上十次八次也习惯不了。
撄宁手脚并用,立马如抱住浮木一般缠了上去。刚要开口惊呼,下一瞬双脚便落到?了坚实的?土地上。
她长睫颤了又颤,睁开眼,把那句‘你?故意的?,想看我?出洋相’吞回肚子里。
出门在外,以和为贵。
她脑袋还?栓在这恶人裤腰带上呢。
宋谏之气都没?喘,也没?松手,左手腾出来捏着撄宁下巴转向一边。
“拿本王撒了一路的?气,现在也该办点正事?了。”
温热的?吐息扑在撄宁耳垂上。
她呆了呆,回过神大喊冤枉:“我?哪有?有几条命啊,我?才不敢。”
七十五
“你没有??”
"当然没有?。"
撄宁回想了自己这一路的所作所为,有?些心虚,但又不能承认,把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
晋王殿下却不准备高拿轻放。
他上前一步,将人?逼近到?角落:“没有??那你这一路上冲本王使什么脾气?”
撄宁的脊背贴上了石壁,整个人?都被他拢到?阴影里,只有?头顶的入口处露进来一线光,明晃晃的打在她的侧脸。
两人?离得太近了,是她脸上细细绒毛都能看得一清二?楚的距离。
撄宁眼里那?点心虚无?处可藏,被扒光了似的展露在宋谏之眼前。
“说话。”
宋谏之掐着她下巴的手非但没有?松开,还加了两份力道?。撄宁软嘟嘟的脸被捏得凹了进去,像是露馅的沙包,她支支吾吾,说不出?话,看上去简直有?些可怜了。
“是你先欺负我的,你说我腿短……我只是还句嘴而已。”
撄宁原本还想着认错求饶,可对?上晋王殿下那?双黑沉沉的,辩不出?情绪的眼睛,她忽然不合时宜的感觉委屈,分不清在委屈什么。
分明他平时也总凶她,嘴巴刻薄的像淬了毒的刀子,笑话她人?笨、腿短、这也不好,那?也不好。
之前她也没有?那?么生气的。
好吧。
有?一点点。
唯独今日?,格外的不高兴。
因?为亲眼见了私盐苦力的惨状,听出?巡查提起?人?命的轻佻态度,心里不忿得紧,又无?法发泄,好巧不巧,让晋王殿下成了这迎头?撞过来的冤死鬼。
宋谏之虽然嘴上刻薄她,但与往日?并无?不同,也没有?眼睁睁看她摔个大马趴。
是她今日?不对?劲,在暗暗使脾气。
这种做法站不住脚,甚至可以说不讲理。
但她就是没忍住。
撄宁向来自认宽容懂事性子好,难得当了回小气鬼,委屈之后,心中又生出?了隐秘的羞愧。
宋谏之未接话,目光如?有?实质般一寸寸扫在她脸上。
撄宁隐约察觉到?面上的痒意,干脆心一横眼一闭,酝酿半晌,从嗓子眼挤出?这么一句干巴巴的解释:“我就是心里不舒服……”
话刚说完,她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位是个冷心冷肺的,隔了夜的凉菜都比他身上有?热乎气儿。
“算了,你也不懂。”
她不肯再看他,垂着眼呆呆补上一句,大有?种“任人?处置”的无?畏。
“你使性子,还要本王哄着?”
宋谏之被她无?视了,也没生气,反而沉声道?:“你若不忿,案件查完,让他们以命偿命是了。”
“人?命哪里能偿?”撄宁讷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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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口:“若真是能以命偿命倒好了,我就是…就是有?点可怜这些难民,一路逃难过来,又要没日?没夜的被虐待做工,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事到?如?今,他们还不知要受多久的苦……”
撄宁自认不是什么大善人?,但如?此不给人?留活路的‘生意’,只为了中饱为官者的私囊,实在太过残忍了。
她从小衣食饱足,虽混迹于?市井,见过不少生活艰难的人?,但这种事情,即使见过千遍万遍也难令人?接受。
“三日?。”宋谏之言简意赅的抛出?两个字。
“嗯?”撄宁刷一下抬起?头?,瞪大眼睛:“什么三日??”
晋王殿下却骄矜得很,转过身不理人?了。
“什么三日?呀?”撄宁一双眼睛亮澄澄的,全?然忘记了自己方才的别扭,厚着脸皮缠住他的胳膊:“你说明白些嘛。”
“我错了。”
“大好人?。”
“求你。”
撄宁在奉承人?这件事上实在没天赋,只能把自己肚子里不多的词儿全?都搜刮出?来。
她呆头?鹅一样抻着脖子,巴巴的仰着脸看他:“你是不是早有?打算了?和?我说说嘛。”
“没打算,”宋谏之斜睨她一眼,轻飘飘的刺道?:“本王是恶人?,方才诓你的。”
十分不客气。
‘恶人?’是撄宁昨晚被逼急了才说出?来的话,她当时被人?掐着腰,方寸大小的床榻成了她的囚笼,上天无?法下地无?门,求饶也无?用,自然而然的口不择言起?来。
撄宁秤砣似的挂在晋王胳膊上,摇摇头?肯定道?:“你才不会。”
“怎么不会?专骗笨蛋。”
宋谏之眸子微眯,眼瞧着身边这个小没良心撇着嘴又要发脾气,屈起?两指轻轻揪了揪她的腮帮子。
“别作怪了,就是你想的意思。”
分明是句略带嫌弃意味的话,可衬上他肌肤的温热,倒无?端给了撄宁温柔的错觉。
她怔怔的没了反应,脸却十分诚实的烧了起?来。随即慌乱放开晋王殿下的胳膊,垂着毛茸茸的脑袋打补丁道?:“多谢你呀。”
声如?蚊呐。
分明她刚才还恨不得变成刺猬,扎这坏蛋一身刺,不过顷刻间,态度就三百六十度大转弯。
饶是撄小宁脸皮再厚,也会不好意思。
她脑筋太直,没意识到?自己被人?钓着思绪晃来荡去。
撄宁一心慌,废话就多了起?来:“我们抓紧时间来查……查账……”
她话还没说完,视线一转,刚扫到?地库内景,嘴巴便惊得合不上了。
地库里光线昏暗,只沿着石壁凿了几处灯口,幽幽的火光拉出?长长的影子,伴随着灌进来的微风,忽明忽暗,将不计其数整齐码放的木箱衬得格外庞大。
大约是因?为盐场靠近泸州湖,地下潮气重,所以木箱没有?封顶,外皮洇成了深褐色,错杂间还有?青绿苔藓攀生。
至于?木箱里面,正是让撄宁瞠目结舌的‘元凶’。
密密麻麻码着的银锭子。
略一打量,便知不下百万两之数。
撄宁咽了咽口水,结巴道?:“这,这也太多了……”
倒不是眼馋,只是她本以为盐井这边只藏了账簿,没想到?银两也堆放在此,怪不得那?巡查这般小心。
“我若是盐政司史,也不放心将银两放在何家的地盘。”说着,宋谏之眸中溢出?点煞气。
可惜易如?海死的太快,太子下手的速度比他预想中还要快,倒显得有?些没有?章法了。
撄宁接过话头?:“也是,谁都想分一杯羹,权衡之下盐井反而是最保险的地方,大家都放心。”
她一手抱臂,一手摸索着自己的下巴,两根眉毛微微拧起?,思索道?:“不然整天猜忌来猜忌去,你担心我见财起?意,我担心你暗度陈仓的,也合作不了三年之久。倒不如?一同瞒天过海,从太子指头?缝里捡饭吃。”
“三年前正月,父皇南巡,太子入朝监政。”宋谏之抬了眸,锐利的眼神定在地库角落的老旧桌案上。
桌案上头?摆个了一尺长的桦木箱子,箱体?映着微弱的光影,应该是在外表刷了桐柏油,再进行打磨,能起?到?防潮的效果。箱口挂着把精巧的铜锁。
撄宁也注意到?了角落的木箱,她蹭蹭的跑过去,搬起?箱子颠了颠。
不重,里面装的应该就是账簿了。
但是巡查怎么没给钥匙呢?
她下意识打量着四周,目光一错,发现身边的石壁上就挂着把钥匙。
撄宁放下箱子,扶着墙踮脚想去够,奈何个子实在不够高,胳膊抻得笔直也还差了半尺。
天杀的,谁家把钥匙挂这么高。
她回过头?,极自然看向宋谏之,蹦出?一句:“帮我。”
宋谏之本来就后头?打量着她,也看到?了钥匙在哪儿。
他难得的没有?拿乔,站到?撄宁身后抬手毫不费力的将钥匙摘了下来,勾在手里荡了半圈,而后好笑的看着小蠢货巴巴捧起?的双手。
活像是讨吃食的小孩儿。
宋谏之哼笑一声,轻飘飘的松了手,任钥匙掉进撄宁掌心。
撄宁的注意力都在钥匙上,刚接过来便去开锁。
木箱闭合得紧,上次查账至少得是三个月之前。
里面整整齐齐摆了八本账簿,封头?写了时日?起?止。
撄宁吭哧吭哧的把账本按照时间,一个一个的摆在桌案上,刚要开始翻看,突然脑袋里闪过一阵白光,开口道?:“险些忘了,有?巡查回泸溪求证去了。我们今日?能全?身而退,但这账簿被转移了怎么办?”
“影卫已经把南城楼子围住了,有?和?京城的来往账目就能证明。再者,十一还在外面,他会处理的。”宋谏之弹了下糊涂蛋的脑袋。
“但你把人?杀了也不行呀,”撄宁挺翘的鼻子皱起?来,假装苦恼:“我若是盐场的人?,半日?见不到?人?就该想办法转移账簿了。”
宋谏之挑了下眉,瞧了眼面前装模作样的人?,眸中暗暗涌了点笑意:“谁说要杀人??威逼、利诱,有?的是方法,盐场的巡查也不是个个都愿意为了上头?卖命的。生死当前,未知人?能做出?什么选择。”
撄宁被他条理分明的话噎了一下,欲言又止,干笑道?:“我还以为你想的都是打打杀杀的主意呢。”
宋谏之没有?接话,目光凝在她头?顶的发旋上,看着她埋头?翻账本,半点没有?要凑过去看的意思。
撄宁手上翻了几页,紧紧闭着嘴唇,忍了半天到?底没忍住,主动?开口道?:“其实不用这么麻烦。”
她站直身,反手指了指自己鼻尖:“我读文章背诗虽然不行,但记账一绝过目不忘,这点东西,一个时辰就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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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着,兴奋的仰起?头?,颇有?些自得的炫耀:“怎么样?厉害吧。”
七十六
说来也怪。
在背诗文这件事上,撄宁一直是?家塾先生头疼的对象。
旁人半个时辰就能背下来的内容,给她半日时间也难记住。
但要怪她不用?心,那实在是?冤枉,先生?直说她的豆子脑袋里没长那根筋。
偏偏她记账有一数一的快,幼时跟着阿耶去医馆就只爱往账房处凑,七八岁时跟算盘珠子亲的就和被窝不相?上下了。
家塾先生?有次身感风寒去医馆拿药,正?巧看见撄宁顶了账房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