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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蟾宫 花朝六九 52744 字 10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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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蝶恋花·十一

“你来做什么?”

凤凰百年没见过姜应了,猛一见险些没认出来,无他,姜应实在太憔悴了:脸色苍白,眼皮微肿,再不复当年意气风发狡黠精明的模样。

“沈扶玉死了。”姜应的嗓音有些哑。

凤凰的身体僵住了。

姜应的这句话险些叫他分不清心魔与现实,他的心底倏地升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与怒气来,他愣了许久,才回过神,猛地拽住姜应的衣领,沉声道:“谁许你开这种玩笑的?”

姜应一动不动,没有任何反抗,只是平静地看着凤凰,再次道:“沈扶玉,死了。”

凤凰的胸膛猛地起伏了几下,推开姜应:“滚!”

撒谎。

分明他前些日子去偷看沈扶玉的时候还好生着!他不过闭关修炼压制心魔了几日,怎么就死了!

姜应深吸了一口气,道:“你知道的,从他和魔尊在一起人间便有万般风言风语,这些日子他们实在骂得过分,魔尊便将那些人全杀了。”

“按他的性子,想来是跟魔尊吵了架,回了清霄派。那魔尊不知为何发狂,沈扶玉不敌他,也可能是为了保护他……”

“滚!”凤凰打断他的话,把桌子上的东西尽数掀翻在地,“孤让你滚!”

该说的都说了,姜应深吸了一口气,静静地看了眼凤凰,转身离去。

“殿下?”

姜应刚走,青鸾便走了进来。

“沈扶玉死了。”凤凰看向青鸾,似乎是在告诉她,又像是在等她的答案。

“殿下……”青鸾一顿,低下了头,“节哀。”

凤凰眼前一黑,险些没站住,他扶住桌子,面上难得有几分仓惶:“孤不信,六岁那年说他死了他照样活得好好的!”

说不定是使得坏主意想让自己回去找他呢?

毕竟姜应都回来了,肯定是姜应出的主意。

“殿下,”青鸾咬了咬牙,“沈仙君今日出殡,您出去看一下就知道了。”

凤凰滚了滚喉结,猛地推门而出,未到人间,便见漫天的纸钱,还有哭声中传来的声声“沈仙君”,像是汹涌的海面掀起滔天的巨浪,几近将他席卷入海底。

一瞬间,他的愤怒、他的恐惧、他的怨言尽数剥夺去,只余了满地的荒芜。他抬着脖子去看天上的纸钱,今日风大,阳光不明朗,纸钱压下来,阴沉沉得一片。

他冷不丁地想起沈扶玉很久之前说的话:“凤凰,这种天可能要下雨啦。”

时间太久远,凤凰在原地站了许久才想起自己回答的什么,因为他什么也没回答,只是把沈扶玉叼进了羽毛里。

羽毛毛绒绒的,沈扶玉被逗得一直在笑。

当时只道是寻常。

凤凰闭了闭目,回了妖族。

“殿下?”

青鸾看向凤凰,后者异常平静,看得青鸾心底隐约有几分不好的感觉。

凤凰道:“孤本想杀了危楼,但是,沈扶玉既选择跟他在一起,定然是喜欢的。他用命救下来的人,孤再杀了,倒让他成了枉死。”

他说完,停了很久。

他一点一点看过这座宫殿的每一处,突然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感,以致他转身时倒有几分轻松感。

他拿出藏在书架底端的一把剑,在青鸾惊慌失措的一声“殿下”中刺进了自己的身体里。

鲜红的血从背部蜿蜒曲折到脚跟,凤凰一声不吭,生生剜出了自己的凤凰骨。

“我,不想当妖主了。”

他真的不想再当妖主了。

眼泪从青鸾的眼角缓缓流出:“殿下……”

凤凰骨已剜,凤凰实力大减,再不配妖主之位。

凤凰似乎还有别的什么话想说,最终什么都没有说,他勉强给青鸾笑了一下,什么也没带,就这么告辞了。

哀莫大于心死。

凤凰这一刻才发现,原来真正的难过,并没有声嘶力竭,只是有种说不出的疲倦,疲倦到他连身后的伤也不想管,只想找个地方好好趴着。

找个什么地方呢?

这个答案呼之欲出。

凤凰看着手里的凤凰骨,做完了最后一件事,没有告知任何人,孤身去了旧地。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原本整洁的房屋塌得塌、损得损,早已变得面目全非,门前的大树不知何时被雷劈倒了,横在院子中央。

凤凰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用最后一点妖力,把这里恢复得与记忆里别无二致。

童年的记忆就这么变得清晰起来,凤凰变回了公鸡大小,趴在了门前,轻轻闭上了眼睛。

一片黑暗中,他听见远方传来了又轻又急促的脚步声。

他睁开眼,今日阳光明媚,他看见六岁的沈扶玉踏着金黄色的暖光,眼睛亮晶晶地朝他奔来:“哥哥!我回来啦!”

脚步踩碎了落了满地的眼泪。

魔疆。

泊雪带着一个新的灵台走入殿内:“尊上。”

他来得不巧,危楼正在给沈扶玉梳头发,就没有理他。

泊雪只好把这个新的灵台放在了一旁,站在危楼身后,毕恭毕敬道:“尊上,这是妖主送来的灵台。据说制作材料中融了凤凰骨,可以保尸身不老不腐。”

危楼给沈扶玉梳头发的手一顿。

许久,他才状若无事般重新梳了起来,泊雪正欲离开,便听危楼问:“你说,本尊怎么会杀沈扶玉呢?”

“本尊,追了他五年,同他在一起六年,整整十一年,本尊一句重话都没舍得给他说过。”

“本尊,怎么会杀他呢?”

泊雪站在远处,他低着头,叫人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尊上,您当时走火入魔了。”

“走火入魔……”危楼低喃着轻笑了一声,“本尊怎么能认不出来他……即便是走火入魔本尊也应该认出他的。”

泊雪没有说话。

危楼呢喃间,却已经给沈扶玉扎好了头发。

他放下了手,无声地看着沈扶玉,看了一会儿,他给泊雪道:“你走吧。”

“属下告退。”泊雪行了一礼,转身要走之际,殿中又风风火火地闯来一人。

泊雪拧眉喝道:“谁许你来这儿的?滚出去!”

这个魔族惊慌失措地看着泊雪:“尊上、泊雪魔相,外面来了个人间修士,身负奇毒,已经毒杀了好些人了!”

话音刚落,殿内走进来一个穿着鸦色衣袍的人来,他的脸色惨白,没有一丝血色,看起来马上就要晕过去似的。

泊雪警惕地看着他。

危楼回过头,只觉得这人眼熟。

那个来通风报信的魔族早就跑了,三人静立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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皆是未言未动。

许久,还是草乌先动了起来,他在危楼警告的眼神中一步一步地走向灵台,直至看清沈扶玉毫无起伏的胸膛、紧闭的眉眼,最终愣住了。

他的嘴角渗出了乌黑的鲜血,滴在地上,他像是个被撤了线的木偶,轰然跪在了地上。

“师兄——!”

殿内响起草乌悲痛欲绝的哭喊声,只一声,却淬满了绝望,他想,师兄,你骗我。

泪眼模糊间,信仰已塌,道心已碎,草乌一夕白头。

泊雪吃惊地看着草乌如此,下意识去看危楼,危楼并没有在看草乌,只是静静地看着沈扶玉的尸身,不知在想什么。

不对劲。

泊雪想,沈扶玉身死,他的师门、人间的其他人,皆痛哭流涕,但危楼从恢复神智的那一刻,居然一滴泪都没有掉。

实在是,过于不对劲。

草乌从魔域离开后,并没有回到清霄派,是云锦书发现了他的踪迹。

“三师兄——”云锦书跌跌撞撞地跑回了门派,“跳崖自尽了!”

姜应、雪烟、祝君安和沈千水惊愕着站了起来。

草乌深居简出,他们对他的了解知之甚少,但感情倒是深厚。哪怕是姜应,也对这个见了几面的同门的自戕感到悲伤。

云锦书滚了滚喉结:“三师兄……给许多村子的井水里下了毒,而后跳崖自尽了。”

桃花镇下的毒尤甚,那村子几乎无人生还。

“这个时候……”雪烟勉强笑了笑,“是大师兄……”

几人陷入了沉默之中。

谁也没有想到,第一个报复人间的居然是平日里不动声色的草乌。

清霄派刚举行完一桩白事,又要举行一桩。

“说起来,”沈千水缓缓道,“六师兄和小师弟也不见了。”

池程余和温沨予素日里最喜欢沈扶玉,而今沈扶玉身死,他们……

许是崩溃躲起来了,更差的便是像草乌那般想不开……

雪烟闭了闭眼,哑声道:“大家先回去吧。”

大师兄不会想看见他们这样的。

云锦书疲倦地朝自己峰头走去,倏听身后传来一声:“锦书。”

他看过去,发现是姜应,也就是前几日刚回来的二师兄,云锦书道:“二师兄。”

“锦书,”姜应笑了笑,“有个问题想问你。”

“你说。”

“你是不是……逍遥王?”

云锦书的身形一顿。

姜应看他的反应就知道了,他无奈地笑了笑,随便找了个台阶坐着,他抬头看着天上明亮的月亮,道:“按理来说,我们还有点沾亲带故。我爹是安国公。”

云锦书一愣,旋即又想起来安国公满门被屠的事情来,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月光清亮如水,泛着淡淡的光晕。姜应想起沈扶玉的身影来,想起他说“你还有我”的样子,他本来是想借着跟云锦书相认的契机给旁人说一下他和沈扶玉的事情的,他离开得太久了,已经快没人记得他和沈扶玉当年形影不离的模样了。

以往他不知为何有人频频谈起旧事,后来才知因为满是遗憾、放不下。

沈扶玉也走了,有时姜应坐在月光下,难免会想,若是当年及时低头,会不会好一些呢?

话到了嘴边,姜应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终究是……自作自受。

他再不能心安理得同被人回忆起年少之事。

倒是云锦书先开了口:“当时我哥死的时候,我每天都很难过。”

“我救不了我哥,也没救到大师兄。”云锦书一抹眼泪。他拼命读了那么多书,最终什么也没有用上,怎么会不遗憾,怎么会不恨自己?

姜应见不得人哭,他站起身,拍了拍云锦书的肩膀,自己心头怄着还要去开解别人的感觉实在不是个滋味,能言善辩的嘴在这一刻只干巴巴地吐出了一句:“时光不能回流,沈扶玉不会想看见你这样的。”

他说完这句话,心头一酸,怕失态,道:“我先走了。”

他离开后,自然没看见云锦书站在原地呆愣的模样。

良久,云锦书的嘴里吐出一声:“时光……回溯?”

……

自从草乌来了一趟之后,魔域再无人光临。危楼从魔库中翻出了各种禁书和宝物,来寻找补救之法。他冷静得可怕,有条不紊地处理着身边的事情,找着能让沈扶玉复活的办法,除了每日盯着沈扶玉发呆的时候,与平常别无二致。

最恐怖的是,危楼当真一滴眼泪没有掉过。

渐渐地,魔族上下便当他们魔尊恢复好了,直到一年后——

一年后的春天,危楼种在殿前的桃林又开花了,他冷了一年的表情终于解冻,兴致勃勃地走了出去,他站在桃林前,像是在看桃花,又像是在等什么人。

自桃花开的那日起,他就站在桃林前,仰着头,一动不动,宛如一座雕塑。

桃花冒出粉尖、绽开娇嫩的花朵,叫风一吹,落一场桃花雨,淋了危楼满身。

直到一场大雨下来,风吹雨打下,败了满地。

危楼恍然回神,他打了个哆嗦,眼底渐渐爬上一层恐惧来,他喃喃道:“这不算、这不算……”

他一边后退着一边这般说着,一连好几声后,他猛地提高了声音:“这不算,今年桃花没有开!”

他狼狈地跑回了大殿,将门重重地关上。黑暗笼罩下,他踉跄着走向灵台,几步的路程,他撞翻了好几个事物。灵台上,沈扶玉正安静地闭着眼。人们常说,灯下看美人,无声的黑暗模糊了沈扶玉的面容,倒有种说不出的美感。

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从危楼的眼眶中流出来,他想像以往那般把沈扶玉抱怀里,又觉得自己这些日子在外风吹日晒得,肯定脏极了,若是抱了沈扶玉,定又要跟他生气。

他站在灵台旁,不知如何是好,他舍不得后退,又不能向前,百般为难,百般苦涩,百般皆是错。

他想,若是沈扶玉醒着就好了。沈扶玉若是醒着,哪怕不拥抱,只消一句话,就能将他针扎似的心脏轻抚好。

“仙君、仙君,”危楼站在黑暗中,流了满脸的泪水,“你同我说句话,一句话就好……一个字也可以。”

“本尊知错了,本尊以后再也不惹你生气了。”

“求求你,理我一下。”

沈扶玉始终安静地躺在灵台上,胸膛没有丝毫起伏。

第112章蝶恋花·十二

危楼就是从那日起变得不正常的。

他先是把魔剑掷在地上,用魔力硬生生将其震碎,他受了反噬,满口都是血:“都是你的错!是你杀了他!”

他看着许久,又猛地抱头蹲下身,崩溃哭喊:“是本尊的错,是本尊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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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回荡着危楼绝望孤独的声音,太过空旷,声声交叠,叫人痛不欲生。

他没再管过魔域的事务,不要命似的各处寻找能让沈扶玉起死回生的办法,时常将自己搞得满身是血,这时候,他就会换一身新衣服,走到灵台前,跟沈扶玉说小话。

他从不上灵台,大多时间都是跪在沈扶玉的灵台前,偶尔太累了,就只抱着沈扶玉的腰,将头埋在对方的胸膛前,闭上眼睡觉。有一阵一连十几天都这样,他睡得很早,醒得很迟,但真正睡眠的时间并不久,常常睁着眼睛无声地凝望着黑夜,等到晨曦微露之时,他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不出几个时辰,又会被下方胸膛的安静吓醒。

他醒后,呆坐一会儿,便跑去小厨房做一碗糖水来,他小心地把沈扶玉抱起,让他坐靠在自己的怀里,然后拿勺子喂他。

危楼道:“本尊做糖水的手艺又进步了,这是新研究的,你尝尝!”

沈扶玉没说话,也没张口。

危楼就这样保持着一个动作,直至手里的糖水变凉。

届时,他就会故作淡定地一笑,小声嘀咕:“本尊天天吃你不吃的残羹剩饭。”

他就这样一勺一勺吃完了这碗冷掉的糖水。

天气好的时候,危楼也会带着沈扶玉出来,有时候是抱着他,有时候是背着。

“今年桃花开得不好,”危楼背着他在桃林里走,“肯定是照顾桃林的那个下等魔族没用心,这点活都干不好,本尊看他也不用活了。”

沈扶玉没说话。

危楼却道:“好好好,本尊不杀他,听你的。”

“……”

“不要生气了嘛,仙君,理理我?”

“……”

“怎么天天因为旁人跟本尊闹脾气,到底旁人是你道侣还是本尊是你道侣?”

“……”

“知道啦——本尊不杀他啦。以后还是本尊来照顾这几棵桃树吧。”

在危楼看来,沈扶玉走了,但没有离开他。他依旧披一蓑烟雨匆匆走进两人生活过六年的殿内,依旧在桃林内窈窕起剑,依旧跟他谈笑风生。

危楼有时喝醉了,就看着桃林发呆,看桃林发出细细簌簌的声音,他便笑:“你们也想他了是不是?”

他笑完,又落寞起来,长呼一口气,坐在地上,看着地上一颗石子出神。

“本尊也想他了。”

想他了,危楼就开始捡起了之前的事情干。他买了很多很多宣纸和墨条,一笔一划地写着沈扶玉的名字。他写得认真,希望在某个一千遍,还能遇见沈扶玉。

他一写就是一天,写得自己都快不认识沈扶玉三个字时,就跪在沈扶玉的灵台前,愣愣地发呆。

会有某个瞬间,他不相信沈扶玉当真魂飞魄散了。他找来山河卷,在上面写上“沈扶玉”的地点,山河卷没有丝毫反应。危楼抹了抹眼泪,又重新写了一遍,依旧是没有反应。

他怔了许久,突然恨极,猛地把山河卷撕烂了。

好疼啊,危楼跌跌撞撞地跑出去,在外面的桃林里穿梭来穿梭去。

为什么啊?危楼忍无可忍地嘶喊,那么多人都喜欢沈扶玉,为何没有一个人来找他寻仇?!为何没有一个人来罚他?!

危楼脸色苍白,身体抽搐得厉害,他被什么绊倒,却没有起来,他跪在地上,捂着脸哭喊。

是他杀了沈扶玉啊。

他怎么会杀了沈扶玉呢?他为什么没有认出来沈扶玉?

为什么啊?!这究竟是为什么啊?

那是他见第一面就万分喜欢的仙君,他怎么会杀了他?

求不得、爱别离。

危楼莫名信起了神佛,他在魔界建了佛堂,每天虔诚地许愿。

可惜沈扶玉还是安静睡着。

泊雪心下不忍,给他道:“尊上,求神拜佛这种事……不太靠谱。”

危楼静静地看着面前慈祥的佛像,倏地道:“会不会是拜错了呢?本尊记得沈扶玉修得不是佛道,他们那一派,是不是信三清?”

危楼又建了一座三清殿。

他什么都不求,他只想要沈扶玉回来,哪怕不喜欢他了、不认识他,甚至是恨他,都可以。

他只想要沈扶玉醒过来。

再后来,危楼就开始做梦。

梦里自己回来了,灵台上却没有人,他一惊,仓促转身离开,要去寻沈扶玉。

他一拉开门,沈扶玉站在暖洋洋的金色阳光中,身后是漫天飞舞的桃花,他敲门的手还抬着,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危楼?”

危楼只觉得阳光晃眼,叫他看不清沈扶玉的面容,后来才发现是自己的眼泪流得太多,才没看清沈扶玉。

“仙君,你回来啦?”

“是呀。”

“你别走了,本尊知道错了,本尊已经把魔剑震碎了,本尊再也不会伤害你了。”

他语无伦次地抓着沈扶玉的手。

未等回答,大梦一场,猝然惊醒,他依旧独坐深夜。

危楼对这种梦境食髓知味,他开始尝试着用不同方法睡觉、做梦,有时他分明知道这是梦境,却执拗地不肯醒来,只期盼着梦境再久一些。

渐渐地,他不敢做了。因为他要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了,常常看着灵台上的沈扶玉就开始出神,究竟有沈扶玉的梦境是美梦,还是没有沈扶玉的现实是噩梦呢?

这个想法叫危楼如梦初醒,他不敢再沉溺于梦境之中,怕自己哪日再也走不出来,那现实中的沈扶玉就再也没有人救了。

他不敢做梦,自然也不敢再睡觉,于是清醒的时间越来越久,越来越痛苦、越来越自责、越来越难受。

痛苦得无以复加之时,他忍不住跪在灵台前,一遍又一遍地用额头撞击台面,撞得头破血流,鲜血流了满脸,宛如恶鬼降世。

“沈扶玉,求求你,醒过来,求你了……”

可是他发颤的尾音中却藏着竭力压制的哭声。

他不是恶鬼,他只是太想沈扶玉了。

鲜血始终没有眼泪流得多,伤口再疼也没抵过心口的疼。

他的额头上渐渐地添满了伤口,结痂的伤口被反反复复地撞开,不知哪日旁边又填了新伤口。危楼身材高大,长相极野,这些伤口不深,却破了容,很难看,很狼狈,还有些可怕。

于是六界皆传,魔族的那位魔尊,最终还是疯得彻底了。

这天,魔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身份过于特殊,危楼不在魔域,泊雪等人不敢擅作主张叫他离开,只好让他在殿里等着。

这人去了灵台,看见沈扶玉模样的一瞬间,确实稍稍错愕:“这是……”

面容红润、呼吸平稳、衣衫整洁,不像是死了,竟像是睡了。

泊雪给他解释道:“这些年,尊上用尽了所有办法,终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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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沈仙君的身体恢复了活人模样,只要有办法寻到魂魄,就可复生。”

来人震惊得一时失言,良久,他才道:“可是,危楼杀师兄的是魔剑吧,魔剑入体的一瞬间,魂飞魄散。”

别说找寻魂魄了,就连拼凑魂魄都做不到吧。

“是……”泊雪苦笑了一下,“这些年,各种办法都试过了,但是尊上不死心,执意要把沈仙君寻过来。”

云锦书也惊了。

他自是听过危楼疯了的传言,不曾想居然疯到了如此地步。

最滥情的种族,竟出了这么个痴情种。

他们谈话间,危楼便回来了,一看灵台前围着人,心瞬间提了起来:“谁许你们进来的?滚出去!”

他一边骂着,一边拖着跛了的那条腿快步走来。

云锦书一见危楼,更惊讶了——

危楼的额头上满是未处理的伤口,有的结了痂,有的没有,还有一些疤痕,他脸上再没有不可一世的神情,红眸中充满了压抑与伤情,甚至跛了一条腿。

危楼是这样的吗?

那个风光无限、桀骜不驯、眼高于顶的魔尊?

思绪流转间,危楼已经回到了灵台前,他推开云锦书与泊雪,十分熟练地跪坐在了灵台前,他拿出一条闪闪发光的银色手链来,在沈扶玉面前晃了晃,脸上终于带了点笑意:“看,本尊今日给你寻的,喜欢吗?”

沈扶玉自然不能回答。

危楼也不介意,只是放在了沈扶玉的手边,道:“本尊身上脏脏的,沐浴了再给你戴上试试。”

他状若无人地开始给沈扶玉分享起自己这一路的见闻来,偶尔说出的几句话好似沈扶玉在回应他似的,看得云锦书惊疑不定。

这也,太疯了。

他看向泊雪,问:“他一直这样?”

泊雪犹豫了一下,实话实答了:“一开始不这样,后来越来越严重了。”

云锦书又问:“他的腿?”

“沈仙君恢复身体的一剂药材生于一处诡异沼泽旁,尊上的那条腿不小心踏了一下,就……”

云锦书问:“他不治?”

泊雪道:“凡是因救沈仙君受的伤,尊上从未治过。”

云锦书震惊不已,只觉得危楼疯得比传闻中的还厉害。

那边危楼说着说着,肩膀耷拉了下来,他叹了口气,给沈扶玉道:“本尊今日也没求得寻找你魂魄的办法,本尊是不是很没用?”

“危楼,”云锦书打断了他的话,“被魔剑刺中的一瞬间便会魂飞魄散,这世间根本没有能寻回这种魂魄的办法!”

殿内一瞬间陷入了针落可闻的沉默中。

“若非看在你是他师弟的份上,”危楼缓缓开口,“本尊早就将你赶出去了。”

云锦书一把把他拉开,气笑了:“你以为我师兄当时伤不了你吗?他宁愿自己死也要把你唤醒,不是让你这样剑走偏锋发疯自残的!”

“他是想让你好好活着,带着他那一份好好活着!”

危楼偏头笑了一声,他深吸了一口气,又看向沈扶玉,眼神专注又深情,他道:“本尊同他认识以来,没有一件事情不是顺着他的。他喜欢的本尊就捧给他,他讨厌的本尊就不做。”

“唯独这件事,不可以。”

“本尊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会一直找下去。一直找到魔力耗尽,本尊也消散于天地之间。”

生同衾,死同穴。

危楼的眼眶红了红,他不喜欢这个世间,这个没有沈扶玉的世间,一切都糟糕透了。

他情愿自己疯得彻底,情愿死得再快一些。

他真的,好想沈扶玉啊。

云锦书张了张口,这一刻,他倏地想起来温沨予当年算出来的东西了——沈扶玉的正缘。

“你出去,”许久,云锦书给泊雪道,“我有事要给你们魔尊说。”

泊雪点了点头,很快离开了。

云锦书从怀中拿出一张纸来,放到危楼面前。

危楼看了眼,是个很复杂的阵法,估计是个高阶阵法。

“这个阵法叫‘溯洄从之’,”云锦书道,“是个禁术,用作……”

“时间回流。”

危楼的瞳孔紧缩。

几乎是没有思考,他猛地把那张纸夺了过来,手抖得厉害,声音也发着颤:“怎么用?”

“这个阵法是禁术,等级在高阶之上,复杂不说,条件还极度严苛。要找到极阳极阴极正极邪四物,并用一个高灵力之物作为阵眼,画阵法的血——”云锦书没说,只是看着危楼。

危楼却是懂了:“我的血?”

云锦书补充道:“准确来说,是你的心头血。”

危楼是高等魔族,心头血是他的魔力来源,功效不必多说。

“好,”危楼想也不想地答应了,“其他的东西——”

“其他的东西已经找齐了,”云锦书深吸了一口气,“你要想清楚,这个阵法发动时间不知是多久,在此期间,你必须要保持心血流出,一直到阵法启动。”

“也可能,这个阵法会硬生生地耗死你,也发动不了。”

危楼看着沈扶玉,道:“我不在乎。”

他只在乎沈扶玉。

不会有什么事比失去沈扶玉更痛苦了,只要沈扶玉还活着,他什么都可以做。

他什么也不怕。

云锦书失言地看着他,许久,他才点了点头:“那好。那我去取其余需要的事物,明日这时,我会来找你。”

溯洄从阵法所需的四物:极正之物,乃清霄派镇派灵物玉灵菇;极邪之物,乃桂花阁密物,蝎尾石;极阳之物,乃妖主凤凰的护心翎羽;极阴之物,则是沈千水带来的鬼王鬼域支撑物阴火莲。以天下第一奇剑绛月剑为阵眼,以魔尊心头血为阵引,由此而成阵。

一个阵法,云锦书画了足足三天三夜,这个阵法并没有很大,但是太复杂、太难,稍不注意,就有可能画错。画完之时,他整个人都有些疲倦。

云锦书看向危楼,道:“这个阵法发动起来很慢,不知道要等多久,你看着这些血,一旦干涸,需得在阵眼重新放入一滴。”

危楼应了一声。

云锦书沉沉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眼灵台上的沈扶玉,离开了。

春耕夏耘、秋收冬藏。

桃花开了又败,人世间的人换了又换,修真界的奇闻轶事变了又变,危楼始终守在这个阵法前。

久到以姜应为首的内门弟子接任清霄派掌门等职,久到凤凰重伤不治身亡,久到魔族的魔将魔相尽数换了一遍,危楼还是雷打不动地一次又一次地往里面滴注心血,随着心血的减少、他的魔力渐渐稀薄。

他的眼眸由一开始的亮红色变作暗红色,又由暗红色变为了紫色、绿色,直至某一天,泊雪为他端来茶水时,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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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出了他灰色的眼眸。

危楼没说什么,只是将那碗茶水一饮而尽。

“清霄派的姜应掌门以及其他长老,去了。”泊雪道。

危楼应了一声。

泊雪没说什么,只是道:“属下为您输送点魔力吧,这样的话,兴许您还能撑得久一些。”

危楼看着一旁灵台上沈扶玉的身影,道:“好。”

危楼的眼眸又变回了紫色。

不知从那天起,泊雪也没再来过。

危楼不太记得年岁,只知道桃花开了一万次,这桃花刚种在这儿的时候,怎么种怎么死,危楼只好往这些土里放了滴自己的心血,这才养活了这些桃树,不曾想,倒是福祸相依,给了这些桃树寻常桃树没有的寿命。

危楼的眼眸又变回了灰色,他咳了几声,嘴中溢出了鲜血。

终究是命不久矣。

危楼笑了一声,这阵法迟迟不动,一开始他还会怀疑云锦书那小子骗他,心焦难受得不行,总觉得这阵法永远都启动不了了,又觉得下一刻这阵法就会启动,期待不已。

他备受折磨,又不敢停。

后来,过了几百年,也可能是几千年,反正是时过境迁,沧海桑田,他反倒平静了下来。

这样一过,便又是几千年过去。

他把嘴角的鲜血擦掉,垂眸间,才发现这阵法又干涸了。他熟练地用匕首破开胸膛,用银针引出了心头血,滴到了里面。

做完这一系列动作,危楼的眼前一阵发黑。

冥冥中有道声音在宣告他的死亡,危楼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拖着早已残废不堪的身子走向灵台。

灵台上,沈扶玉安静地躺着,他白皙的面容依旧精致,乌黑的长发依旧柔顺,一万年的时光没有磨灭他丝毫的美丽,他安安静静地沉睡了一万年。危楼伸出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脸颊。

这一次,危楼没有跪坐在地上,他爬上了灵台,躺在了沈扶玉的身旁,牵住了沈扶玉的手。

他说:“好久不见,沈扶玉。”

“我真的爱了你一万年。”

他阖上了眼睛,往昔一点一点在眼前晃过,才发现,那年桃林,原是一见倾心,害得此后万年,心甘情愿。

可若是再来一次,他的心脏还是会在那天为沈扶玉停下一瞬。

再来一万次,他还是会为沈扶玉心动一万次。

他还会无数次祈求桃花,让自己爱上沈扶玉。

危楼的意识渐渐模糊了。

他没看见的地方,他方才滴入的心头血正缓缓流动着,绛月剑、玉灵菇、蝎尾石、护心翎羽、阴火莲,齐齐震动着。

倏地,阵法的光一寸一寸地亮了起来,阵法越来越大,光也越来越亮,四物在这个过程中化作闪着光的齑粉消散,绛月剑抖动得厉害。

阵法掀起的风掀飞了危楼旁边的屋子,数不尽的宣纸腾空而起,纷纷扬扬地飘向世界各处。

每一张都写满了沈扶玉的名字,每一张都在求他回来。

溯洄从之的阵法笼罩天地之时,绛月剑猛地断裂成五片,不约而同地飞向各处。

与此同时,原本枯死的树木花草开始重新焕发生机,现在的一切渐渐被过往取代。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第113章蝶恋花·十三

沈扶玉缓缓睁开眼。

他把手从三生石上撤回来,回头看去,才发觉危楼正静静地看着自己,其余人不知去了哪儿,这儿一时之间只剩下他俩。

“你死后,本尊每一日每一夜,每一时每一刻,痛不欲生得恨不能死去。”危楼偏头看向沈扶玉,他分明是笑着,但眼中却渐渐涌上了一层水雾,在通红的眼眶上浮着,没有落下来。

沈扶玉身死,殉了好多人。唯独他不可以,如果他死了,沈扶玉就真的回不来了。

所以他强撑着,跪遍了神佛,求遍了世人,沈扶玉沉睡的灵台上溅满了危楼额头磕出的鲜血,每一道都在求他快点醒过来。

“但是我还是爱了你一万年。”危楼笑了一声,眼泪顺着脸庞滑落。

一万年是他寿命的时间,绝不是他爱他的时间。

沈扶玉喉结微动,缓缓走了过去,他伸出手,危楼脸上滚热的泪水便落进了他的手心里。

沈扶玉问:“你为何不告诉我?”

危楼抬着脸看着他,他声音颤抖得厉害:“本尊……永远没有办法原谅自己。”

要怎么原谅走火入魔的那一剑呢?他在沈扶玉的灵台前跪了一万年,给溯洄从之阵法放了一万年的血,硬生生将自己放血而死,可是时至今日,他仍没法原谅自己。

以至于后来阵法启动,他竟有一种不想再去打扰沈扶玉的想法。

危楼意识到时间回溯时,是他一觉醒来,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不见了。他的伤口、灵台、还有建造过的佛堂……

危楼愣了一下,忙不迭地跑出去,正逢泊雪来找他,欣喜道:“恭喜尊上!时间回溯阵法成了!”

时间回溯后,所有人的记忆自然都会消失,危楼的心头血作为阵引,是阵法的发动条件,自然是随着阵法消失了。心头血只剩了一递,他的魔力散去了九成九,记忆就这么阴差阳错地保存了下来。

至于泊雪,也是因为当时给他输了魔力,也成了阵引的一部分,故而也还记得。

危楼愣了很久,才跑去了人间。

他本想去找沈扶玉,又不敢去找,犹豫了许久,只好抬头看着天上莹白的月亮,泊雪一直小心地跟着他。

“真的回来了?”危楼还是有些不可置信,总感觉是在梦里。

泊雪认真道:“真的回来了,尊上。”

危楼犹豫了一下,还是道:“回魔域吧。”

泊雪不解:“不去找沈仙君了吗?”

“嗯。”危楼应了一声,转身,却看见清月剑的剑光大盛,白衣翩跹,沈扶玉踩着月光缓缓落下去。

危楼所在的地方应该离沈扶玉不远,近到他可以看见沈扶玉湿润漆黑的眼眸,闪动着灵动的光。

沈扶玉的剑气很厉害,甚至蔓延到了危楼这边,桃枝微颤,桃花雨似的落下来。

月光、桃花、沈扶玉。

危楼忍不住笑出来,可嘴里一苦,才发觉原是泪水早就滑落了下来。

可他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一万年了啊,足足有一万年了啊……这是他的仙君,他的沈扶玉。

原来相见时,思念最甚。

沈扶玉出现的一瞬间,危楼就忍不住去寻他,又不敢靠近他,只能躲在角落里观望。

他看见沈扶玉温柔耐心地安抚一旁的百姓,他记得平日里他最恨这副场景,他讨厌得到沈扶玉偏爱的众生。可是如今一看,恍然隔世,他竟觉得庆幸。

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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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都好,只要沈扶玉还活着,怎么样都好。

沈扶玉陷入危险的时候,危楼几乎是一瞬间就想出去救他,但他还有些许理智,他翻了翻,找出来那个金色桃花纹半脸面具,因着匆忙,没系好带子,被沈扶玉勾了下来。

他没敢回头。

他不敢让沈扶玉看见他的脸,更不愿让沈扶玉看见他满脸的泪水。

他落地后,忍不住给泊雪道:“泊雪,本尊碰到他了,活的、温热的……”

他来来回回地重复这几句,痴了似的,边说边掉泪,又被他抹去。

泊雪便问:“那何时再去找沈仙君?”

危楼住了嘴,他们已经走了很远,是看不见沈扶玉了。他大大方方地回过了头,望着方才走过来的方向,声音轻轻的:“这一次……就不找他了。”

他只会给沈扶玉带来不幸,他希望沈扶玉开心、平安、受欢迎,就像没遇见他之前。所有人都喜欢他,爱护他,给他无上的赞誉。

兴许从一开始,他的出现就是错误的。

而今世,他会悄悄跟着沈扶玉,悄悄保护他,权当是给他赎那一剑的罪。

泊雪哑然。

可是危楼决定好不去找沈扶玉的时候,沈扶玉又来找他了。

那会儿他方写好一千遍沈扶玉的名字,但是宣纸没有了,他想去找宣纸,一开门,沈扶玉就站在门口。

桃花如雨,阳光绵延,沈扶玉站在春风中,抬起头时,一朵桃花正从他鬓角擦过。

总有一个一千遍,他会出现。

恍然间,前世今生巧妙重合,危楼眼前光怪陆离,微微怔愣。

怎么会这么巧呢?前世也是没有纸的时候开的门。

他记得每一次沈扶玉出现的样子。

就是在那一瞬间,危楼改变了主意,他把沈扶玉拉了进来,笨拙地学着前世轻佻的模样,去惹沈扶玉的欢心。

一万年的蹉跎,把他变得萎靡不振、阴郁寡言,唯独一颗温热鲜活的心脏,为沈扶玉从前世跳到了今生。

他不知道沈扶玉还喜不喜欢今生的自己,但他知道沈扶玉喜欢上一世的自己。

贪婪、自私,旁人给魔族的评价没有错,危楼想,在沈扶玉出现的那一刻,他还是贪心了,他想让沈扶玉爱上自己。

“与其说,不给你说,倒不如说是,”危楼坐在地上,勉强扯了一个笑容,“本尊在自欺欺人。”

“本尊……”危楼嘴唇抖了抖,眼眶再次掉出来了泪水,“没有办法原谅自己,本尊永远过不去那把剑的坎儿。”

只要不跟沈扶玉说,他就还能躲避。他愿意倾尽一切对沈扶玉好,以此麻痹自己。

可是沈扶玉想起来了,那一剑就又赤、裸、裸地出现了。

沈扶玉蹲下身,他捧住了危楼的脸,眼眶中似乎也有泪光,他说:“危楼,好久不见。”

危楼脑中的弦终于断了,他猛地把沈扶玉抱紧了怀里,眼泪很快打湿了沈扶玉的衣襟,他痛苦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沈扶玉轻声道:“危楼,时间已经回溯了,你不需要跟我讲对不起了,不要再责怪自己了,好吗?”

危楼自我折磨了一万年,已经够了。

“不一样……”危楼紧紧攥着他的衣襟,“无论你是因何而死,本尊都会救你。可是那一剑,本尊永远亏欠你……”

如果沈扶玉是因他人而死,危楼照旧会放一万年的血、等他一万年,这一万年,是他爱沈扶玉的证明,并不是他对沈扶玉的弥补。

沈扶玉深吸了一口气,轻轻擦去眼角的泪水,他道:“危楼,不是你的错。”

“是泊雪。”

怀疑到泊雪身上是因为泊雪每次都出现得恰到其时,不过之前他藏得深,沈扶玉没看出来。若不是前世成亲那晚实在明显,估计沈扶玉也会觉得危楼上一世失控是因为太过患得患失造成的。

泊雪说,他从桃花镇回来,桃花镇的镇民要他给沈扶玉带话。

桃花镇的镇民说,他们得知了沈扶玉要和危楼成亲的事情。

此事决定得匆忙,瞒得又紧,短短几个时辰内,绝不可能传出去。

那么唯一透漏口风的,除了泊雪,别无二人。

只是,沈扶玉不知道泊雪是因为一时疏忽才暴露,还是有恃无恐地暴露,若是前者还好,若是后者……

危楼抹了抹了泪,疑惑地问道:“什么泊雪?”

沈扶玉便把自己的猜想给他说了。

不料危楼听后更低落了:“都是本尊的错,他是知道你对本尊很重要,才会对你下手……”

沈扶玉哭笑不得:“他陷害你,你怎么还认罪了。”

危楼闷声道:“本尊怎么会没认出你来的?”

沈扶玉笑笑:“走火入魔,能认出我才怪吧。”

语毕,他想起皇宫那次,危楼认出了他反刺自己一剑的事情了。

他下意识看向危楼,到底是要多自责,才会在走火入魔时仍不忘这件事。

那一万年,危楼究竟是把那一剑想了多少遍、懊悔了多少遍,才会在第一时间转过了剑,毫不犹豫刺入了自己的心房。

危楼明显也是想到了这件事,他终于提起了些许精神,给沈扶玉道:“仙君,这一世本尊只是个低等魔族,即便是走火入魔也不会伤到你了!而且,本尊能认出你了!”

沈扶玉笑了一下,心口又酸又甜。

沈扶玉说:“这件事差不多调查完了,回去看看泊雪想做什么。等一切尘埃落定,我们成亲吧。”

再成一次。

上一世还有一拜没有完成。

危楼呼吸一滞。

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好像听到了幻觉。

沈扶玉见他久久不说话,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的脑门:“不愿意?”

“愿意愿意愿意!”危楼一把抓住他的手,又猛地把他扯到了怀里,他像是漂泊很久的流浪汉终于找到了家,今世所有的泪都在今日流干了,“沈扶玉,我好爱你。”

“前世是,今世是,生生世世都是。”

这是他见第一面,就万分喜欢的仙君。

是他心甘情愿散尽引以为傲的魔力也要找回家的仙君。

哪怕他的内里再破烂不堪,他也会打起精神,去博沈扶玉一笑。

他真的……好爱沈扶玉。

危楼闷闷地抱了沈扶玉很久,久得沈扶玉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他拍了拍危楼的肩膀:“先放开我。”

危楼把他放了。

沈扶玉哭笑不得:“你怎么这般……”听话。

弄得他都不习惯了。

危楼顿了顿,幽幽道:“你就是喜欢本尊对你不礼貌。”

“胡说八道。”沈扶玉脸微微泛红。

危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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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轻笑了一声。

“危楼!”沈扶玉羞愤交加,险些不理他。

“好嘛,不要不理我,仙君——”危楼凑过去哄他。

“师兄!”

一旁传来乱七八糟交叠的声音,仔细一听,个个声音带着哭腔。

沈扶玉躲开危楼,看过去,云锦书、雪烟、沈千水三人跑得最快,祝君安稍慢一些,姜应和凤凰在最后,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朝他奔来。

云锦书率先憋不出,一下子扑到沈扶玉的怀里:“大师兄呜呜呜呜!”

沈扶玉还是第一次被云锦书这么扑,险些没站稳,还是被危楼扶了一下才稳住身子。

“师兄你回来了呜呜呜,”云锦书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我好想你,你不知道你死后我有多后悔没有给你说过谢谢。还好我的阵法没有错,我真的好害怕……”

沈扶玉哭笑不得,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怎么你也这样了。”

云锦书哭得一抽一抽的。

“师兄,”雪烟也跟着落泪,“真的好想你……”

“哥哥!”沈千水也跟着哭,“我真的好难过,我后来都不敢回清霄派!”

祝君安静静地看着他,安静地把滑落的眼泪擦去。

沈扶玉原本只做好了安抚池程余和温沨予的准备,结果这几个倒先冲出来了,弄得他十分手足无措,只能笨拙地哄:“好啦,好啦,这不是好好的吗?”

他求助似的看向姜应,出乎意料地,姜应也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许久,姜应说:“上一世,我们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上一世姜应也去看过危楼,比起危楼的自责,遗憾带给姜应的痛苦有过之而不及。

应月从姜应的衣袖中钻出来,熟练地把自己扭成一个白色的小人,蹲在沈扶玉的肩膀上捂面哭泣,呜呜,公主上一世死掉了!

它哭也没有泪水,看起来格外滑稽讨喜。

沈扶玉的目光微微柔和几分,他道:“这一世不是。”

姜应笑了一声,抬了抬眼,逼退了眼眶中的湿红,他说:“是,这一世不是。”

沈扶玉给姜应说完,又看向凤凰,凤凰明显是哭过,眼眶睫毛都湿漉漉的,沈扶玉道:“哥哥,我回来了。”

凤凰怔怔地看着他。

他不知道说什么,他只是很想沈扶玉。

想沈扶玉给他撒娇,想沈扶玉给他告状,想沈扶玉躲他羽毛里。

他真的,很想沈扶玉。

“回来就好。”凤凰说。

回来就好。

那么多个日夜里,他一直在盼着沈扶玉回来。

终于回来了。

沈扶玉笑了笑。

云锦书抽噎了一会儿,勉强平静了下来。他把之前的事情给沈扶玉说了一下,他们恢复记忆醒来就崩溃了,各自找地方哭了一阵才回来,结果一看见沈扶玉,又憋不住了。

沈扶玉啼笑皆非地看着他们。

“抱那么久。”危楼小声地嘀咕抱怨着。

沈扶玉看了他一眼,正想说什么,倒发现温沨予和池程余一起过来。这俩人素日里最不对付,怎么还走一起去了?

“师兄……”温沨予一看见他,眼泪瞬间就掉了下来,他跑到沈扶玉怀里,哭得身体都在发抖。

饶是危楼也没这么难过,沈扶玉倒被温沨予吓了一跳,刚想安慰他,便听池程余哀嚎一声“师兄”,也跟着跑过来放声哭嚎。

池程余哭得撕心裂肺,看着整个人都要背过气去。

沈扶玉惊恐地看着他,只能腾出来一只手安慰他:“好了,不哭了。”

池程余是真的难过,哭声宛如撕裂的锦帛,掉下来的每一滴泪都浸满了痛苦与哀伤,他像是受了惊吓的孩童一般,憋了很久,在寻着娘亲的那一瞬间终于忍不住了。

“程余,”沈扶玉温柔地捧了捧他的脸,“好啦,不哭了。”

“师兄,我没有保护好你,都是我的错……”池程余身体抽搐得厉害。

“不是你的错,程余,”沈扶玉捏了捏他的脸,“你已经做得很好啦。”

话说完,沈扶玉觉得勒着自己腰的手臂越来越紧,才发现温沨予无声哭得忘记呼吸,嘴唇都憋紫了。

沈扶玉喝道:“沨予,喘气!”

温沨予猛然回神,抽了一下,呼吸急促:“师兄……”

他咬了咬牙,脸色苍白,几乎站不稳:“师兄,我没有保护好你,我眼睁睁看着你……”

“沨予,”沈扶玉擦了擦他的泪,“这件事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不是你的错,你不需要保护我。”

温沨予确实有些神情恍惚了:“不不……是我的错……师兄……是我的错……”

“沨予,”沈扶玉的语气强硬了些,“不是你的错,别乱想。”

温沨予受了惊,惊慌地看着沈扶玉。

沈扶玉的语气温柔了些,用指腹细致地给他擦着泪:“沨予,不要自责,好吗?”

温沨予闭了闭目:“师兄……”

池程余在一旁大哭大喊,温沨予无声哭着就要憋气晕过去,沈扶玉手忙脚乱地哄着他俩。

哄着哄着,沈扶玉反倒先轻笑出了声,他一手捏住了一个人鼻子,哄小孩似的轻轻晃了晃:“我方才还说锦书他们做了你们做的事,眼下看来,你俩还是更胜一筹些。”

他语气又轻又柔,带着打趣味道,眼里闪着戏谑的光,倒真像娘亲哄小孩。

温沨予率先不好意思了,他抹了抹泪,乖巧地撒了手。

池程余看了看四周,一圈人都盯着他,一时也有些羞耻,擦干净泪躲沈扶玉身后去了。

看什么看!

沈扶玉看了四周一圈,倏地做了一个决定:“我去找一下草乌。”

第114章吾往矣·一

沈扶玉一处山林间寻到草乌的。

草乌背对着他,他说话行动都慢,兴许听见了声音,没来得及做动作。

“草乌。”沈扶玉走了过去。

很久之后,草乌才回了他一声:“师兄。”

为了方便沟通,沈扶玉走过去,搭在了他的手上,把心有灵犀的阵法打开了。

“草乌,”沈扶玉顿了顿,道,“我没有想到你会那样做。”

草乌平静地反问道:“师兄觉得我应该怎么做呢?”

沈扶玉哑然,他垂了垂眸,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沉默住了。

草乌不紧不慢地开口,道:“师兄,我知道。那会儿你是没有办法,你不杀危楼,一旁的百姓就会受伤,所以选择了牺牲自己唤醒危楼。”

“只是……”

“师兄,你在为了他们慨然赴死的时候,有没有那么一刻,想起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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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应过我的事?”

那年,山上来了一个白衣少年。

这儿偏僻得紧,两人都没想到会看见对方,对方给他点了点头,草乌转身离开了。

兴许是知道仅不过一面之缘,两人心照不宣地没有介绍过自己。

草乌原以为沈扶玉会像之前误入山林的人一样,找到路便离开了,不曾想对方在这儿待了很久。以至于采药时,偶尔能看见他。

对方也不说话,整日就坐在树上发呆。

他生得好看,气质非凡,又背负双剑,一看就不是寻常人。草乌不愿跟他产生过多交流,偶尔看见时,对方跟他礼貌招呼,他也只是视若无睹,没回礼。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草乌把草药全都收进来时,看见对方还站在雨里,瓢泼大雨打湿了他的衣衫,一道闪电亮起时,草乌看见他捂着眼睛在哭。

草乌只看了这一眼,转身回了屋。

次日,这白衣少年就消失了。

一连好几天,草乌才看见他又回来了。真奇怪,对方明明还是穿得那一身白衣,草乌就是觉得他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

草乌感觉得没错。

对方回来后,就不坐在树上发呆了。他跑到山涧中,一下又一下地舞着手里那把雪白色的长剑。

山泉湍急,他就站在水里,不知疲惫地挥舞着,似乎是在练习什么。

草乌看了一眼,不知详情,也不愿了解,还是没跟他说过话。

不过草乌的屋子后面就是山泉,他每日清晨起来、晚上临睡前,都能看到对方在练习。

无趣。

但是美人舞剑,也挺养眼。

偶尔草乌一日无事时,就站在窗口看他舞剑。

草乌隐约明白,对方似乎是在和山泉对决。

草乌想,这也是个无聊的人。

这天,草乌照旧去山上采药时,不慎跌进了一处谷底,他扭到了脚,四周也没有藤蔓,爬不上去。

又逢秋雨连绵,下起了雨。

草乌四处看了看,发现对面有一处凸出来的山石,似乎可以避雨。

他慢吞吞地爬了过去,眼下天已经黑了,他便准备先在这里凑活一晚。

当然,若是运气不好,命丧于此也是有可能的。

草乌脸上丝毫不见慌乱,他平静地看着漆黑的雨幕,闲靠在了背后的巨石上。

雨丝毫没有要停的样子,反倒越下越大,秋风萧瑟间,草乌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风雨卷动,天光越来越暗,高大密集的树木压下来,很快便连成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草乌静静地看着,他扭伤的脚踝很快泛起了灼热的疼痛,他浑然不觉,依旧一动不动。

因为背笼打翻,采摘好的草药落在了泥泞中,不出所料地话,是不能用了。

生死有命。

草乌正这么想着,漆黑的夜里却倏地燃起一道火光来。

草乌一愣,那火光却在他愣神间,认了主般直冲冲地朝他飞来。

——不是。

临得近了,草乌才看清,不是火光在飘,是有人用蓑衣给火把挡着雨,正朝他跑来。

“你……”看清来人,草乌更愣了。

是那个白衣少年。

“你在这儿啊,”对方温柔地笑了笑,把斗笠和蓑衣全都给了他,“让我好找。”

草乌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找我?”

“是呀。”对方坦荡应道,旋即蹲下身去帮他捡掉落在地上的草药。

泥泞溅满了对方的衣摆,草乌拿着他的斗笠和蓑衣,没有穿,只是问:“为何?”

对方头也不回地答道:“你之前,用过晚膳,总会悄悄在窗前看我练剑,今日你没来,又是大雨,我便猜测你是不是遇见山难了。”

“不是这个……”草乌看着他被雨淋湿的乌发与白衣,手用力到几乎青筋暴起,“你为何会来救我?”

对方正好把最后一株草药捡到了背篓里,一手提着背篓,一手便想来扶他:“因为我猜你有难。”

“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

草乌怔怔地看着他,一时也没察觉出对方居然把自己给扶了起来。

对方把斗笠从他紧攥的双手中解救出来,笑了一声:“你拿着不戴做什么?”

而后给草乌戴到了头上。

对方看了看这瓢泼的大雨,犹豫了一下,转身神神秘秘地给草乌道:“雨太大了,我不认识路。所以呢,为了我们能够安全回去,我要破个戒,你不许告发我。”

草乌抬抬眸,破戒?

“不说话,那便是同意了?”对方同他对视一眼,雨幕中,火苗似乎跳进了对方的眼眸中,一闪一闪地,格外明亮。

话音刚落,草乌便看见对方一直舞着的长剑倏地自己升了空,剑光明亮,把每一根雨丝都照得一清二楚。雨势磅礴,很快浇灭了火把。

“小心一些。”对方轻声提点了这么一句,转而握着他的肩膀,一跃飞身上了剑。

草乌呼吸一滞。

对方踩着剑飞入空中,左右看了下,找到草乌的屋子后,方才拉着他去了飞了回去。

“好了。”对方笑了一下。

他飞得又高又快,却意外得很平稳。

草乌再迟钝也反应过来了:“你是修士?”

“是,”对方笑了一声,额前发丝掉落一滴晶莹的雨滴,“我派不许在外动用灵力,麻烦你帮我保密了。”

那时草乌才知道,对方名叫沈扶玉。

出于礼貌,草乌也给他说了自己的名字。

“草乌?”沈扶玉似乎是有些惊讶,“这是株草药的名字吧?”

草乌应了一声,坐在板凳上,找出红花油,给自己按压扭伤的红肿脚踝。

见他没事,沈扶玉这才拿着剑又走了出去。

“你去做什么?”草乌下意识问。

“练剑,”沈扶玉没回头,晃了晃手里的剑,“我今日的剑法还没有练完。”

草乌不知说什么,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入了雨幕中。

次日,雨过天晴,拜昨夜那场雨所赐,草乌发起了高烧。

沈扶玉站在他的窗口,从外往里看,问道:“需要我帮忙吗?”

草乌昏昏欲睡,不太想搭理他。

迷迷糊糊中,他听见瓦罐盆勺叮叮当当的声音,很快,屋里弥漫起一股难闻的草药味。依草乌的经验,入嘴会更苦。

“喝药吧。”沈扶玉温柔的声音传来。

草乌头疼欲裂,几乎睁不开眼,那勺草药就这么喂到了他的嘴边。

应该是放到温凉了。

不烫嘴,却更苦了。

没由来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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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乌想到了自己已经逝去的爹娘。

等到清醒的时候,草乌才发现自己的锅台黑了一大片,他看向一旁的沈扶玉。

沈扶玉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歉然:“……我不太会用。”

草乌:“……”

“罢了。”怎么说沈扶玉也是救了自己,草乌还不至于恩将仇报,生这点小事的气。

只是这砂锅确实让沈扶玉熬坏了底,看来对方是真的不太会控制火候。

“我要下山去买个砂锅。”草乌给沈扶玉道。

沈扶玉坐在凳子上,闻言,歪了歪头:“可以给我带碗甜水来吗?”

草乌本想说不行,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沈扶玉坐那儿歪头直勾勾看着他的模样很像一只乖巧的小猫,跟之前可靠温柔的样子完全不一样。他默然,扭头走了。

沈扶玉也没说想要什么糖水。草乌便随意给他买了一碗,付钱的时候才发现荷包里多了几两银两。

这般神不知鬼不觉,不用想都是谁。

草乌直接用多出来的银两付了钱,心安理得。

他又去买了砂锅。

这会儿还不到正午,草乌本想赶紧回去,倏地听见有人在议论沈扶玉。

他脚步一停,才发现自己对沈扶玉的来路一无所知。

听了一会儿,才知道,原来沈扶玉是什么绝世天才,从无败绩,一时头脑不清楚封了剑,眼下被人单挑了百场多,一次都没胜过。

有人惋惜,有人难过,还有人幸灾乐祸。

草乌听了个大概,提着东西离开了。

只是他没想到沈扶玉的名气居然这般大,以至于他回山的路上一直能听见有人在讨论这件事。

他听了一路,到家之时,已是日暮山头。

沈扶玉还在练剑,这次,他一下又一下地重复相同的剑招时,草乌居然看出了几分执拗。

他想起沈扶玉刚来那会儿的雨夜,沈扶玉躲在雨里悄悄哭泣的样子。

草乌打断了他的练习,道:“我回来了。”

沈扶玉像是等了他很久,收剑后很快走到了他的身边:“你回来啦。回来好慢。”

“随便买的。”草乌把糖水给他放在了桌子上。

沈扶玉眼睛明亮,笑盈盈地看着他:“谢谢你啦。”

他说完,拉开凳子坐了下去,一勺一勺地咬着糖水吃。姿态很优雅,也可以说很乖巧。

草乌想,看着弱柳扶风的文弱书生模样,居然有着战无不胜的能力吗?

“你看我做什么?”沈扶玉失笑,把糖水往他那儿推了推,“你也要吃吗?”

“我不嗜甜。”草乌淡淡地拒绝了他。

“好罢,”沈扶玉万般可惜地把碗拉了回来,“那你明天还去集市吗?”

草乌反问他:“你想买什么?”

沈扶玉想了想,道:“你以后做饭可以做两人份的吗?我也想吃。我不会做饭。”

草乌:“……”

沈扶玉补充道:“我不白吃,我给你钱。”

草乌问:“你是修士,不是辟谷了吗?”

沈扶玉又吃了勺糖水,含糊不清地回复他:“辟谷也可以吃东西嘛。”

草乌:“……”

草乌觉得,自己家里真的像是进了一只小野猫。

草乌其实不太在意吃什么,有时懒了一日也不会吃饭,偏生沈扶玉一日三餐规律得很,无奈之下,只能草乌给他做。

这样想来,说是他是小野猫也不太准确,应该是一只走丢了的家养猫。

还是富贵人家跑出来的那种,娇弱金贵得很。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只家养猫脾气好,无论做得好吃与否都会捧场,礼貌道谢、夸赞。

沈扶玉也不吵他,吃过饭就去练剑。

成日里一天到晚都在练剑,草乌就没见沈扶玉有一时半会的停下来过,不休息吗?就算是修士,也得休息的吧?

草乌问他,沈扶玉给他指了指一旁的树,道:“我歇在树上。”

草乌:“……”

草乌:“……?”

真成小猫了?

沈扶玉以为他是好奇,还给他演示了一下,他把草乌拉到树下,自己一跃坐到了粗壮的树枝上。

“看!”

树枝交错,沈扶玉一矮身,倒真像是只探头探脑的小猫。

“我平日坐在这儿,”沈扶玉扶着树干挪了挪身子,往粗壮的树干上一靠,“贪睡的话,就这样小憩一下。”

明明是普通的事,他说起来眉眼带笑,像是很开心。

“摔下来怎么办?”草乌无情地戳穿了他的开心。

沈扶玉拍拍清月剑:“清月会接住我。”

草乌:“……”

草乌淡然地看了沈扶玉一眼,回屋了。

次日,草乌买菜回来稍晚了一些,因为他带了床新打的被褥来。

沈扶玉站在窗口,好奇地探进一颗脑袋:“是给我的吗?”

“不然呢?”草乌一边铺着地铺,一边反问道。

他铺好,才发现沈扶玉已经沉默了许久,转过头,倒看见对方一言难尽的表情。

草乌:“?”

“我想铺树上。”沈扶玉犹豫着开口。

草乌:“……”

他微微拧眉:“沈扶玉,你是猫精吗?”

“什么?”沈扶玉没懂他的意思,只是为难着解释,“地上脏。”

草乌的表情也变得一言难尽起来:“树上就干净了?”

“比地上干净,我就是嫌地上脏才去树上的。”沈扶玉极力辩解。

草乌面无表情地把地铺重新卷起来:“树上有鸟屎。”

沈扶玉:“……”

他噎了噎,漂亮的脸蛋上渐渐浮起一抹红色来,难得声音都大了些:“草乌!你怎么这样说话?”

沈扶玉生着闷气去练剑了。

草乌没哄他,只是等一切都收拾好后,又下山了一趟,给他买了碗甜水,放在了桌子上。

他一抬头,就看见沈扶玉扒着窗沿往里看。

草乌也看着他:“吃不吃?”

沈扶玉翻身进了屋子,走到了桌旁坐下。

趁他吃甜水,草乌又去收拾他在外面晾晒的草药了。

许久,他听见沈扶玉惊喜的喊声:“草乌!”

旋即屋门被打开,草乌背对着他,动作没停,但知道沈扶玉是因为什么开心的,他不易察觉地勾了勾唇角。

“草乌,”沈扶玉落到了他的面前,眼睛亮亮的,“你是把床让给我了吗?”

草乌应了一声。

沈扶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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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不好意思:“那你怎么办?”

草乌说:“打地铺。”

沈扶玉似乎是有些感动:“草乌……你真好。”

草乌听着他的声音不对,拨弄好药材,一看,果然,家养猫变小哭猫了。

“哭什么,”草乌随意地问了一声,而后又问,“晌午想吃什么。”

沈扶玉将眼泪擦去,露出一个笑容:“没什么,我吃什么都好。”

草乌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只是去做饭了。

两人就这么阴差阳错又稀里糊涂地生活了两年。

他俩也不买什么,平日里开销并不大,最大的开销全在吃食上了,沈扶玉不爱下山,成天就琢磨他的剑法,托他的福,草乌的厨艺也是日益见长,已经足以同山脚的厨子一决高下了。

冬日最冷和夏日最热的时候有沈扶玉的阵法撑着,四季如春,草乌第一次感受到人们口中的天才剑修。

即便是在不擅长的阵法方面,沈扶玉的灵力居然可以覆盖整座山。

“沈扶玉。”夜晚的时候,草乌倏地开了口。

正值春日,晚风一吹,外面树梢微动,树叶沙沙作响,给安静的夜晚添了几分祥和的气氛。

“嗯?”沈扶玉应了一声。

草乌不知想到了什么,缓缓开口:“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第115章吾往矣·二

“什么问题?”沈扶玉察觉到了他语气中的认真,从床上撑起了上半身,也认真地看着他。

“你没有怨过吗?”草乌没头没尾地问了这么一句。

闻言,屋里一瞬间陷入了很久的安静中。

沈扶玉的身影融进了黑暗中,一片模糊,显然,他听懂了草乌问的是什么。

草乌这两年通过有意无意的打听与各种传入耳中的流言蜚语,差不多已经弄清了当时的情况。沈扶玉仓促封剑,实力大减,不知是谁头铁和他对决,结果就这么挑飞了沈扶玉的剑,于是一众人围着沈扶玉对决了三天三夜,沈扶玉就这么一连输了百十场。

昔日剑仙,一朝沦为旁人口中笑柄。

“有人说,你是为了保护百姓才封剑的。”似乎是见沈扶玉迟迟不开口,草乌又添了这么一句。

为了保护别人封剑,却被人趁虚而入当作名利的踏板,不怨吗?

沈扶玉沉吟了片刻,倏地又躺回了床铺,他看着长长的屋梁,声音平和又淡然。

“爱我者为我落泪,恨我者落井下石,不过世人的爱恨之于我而言,不过是过眼云烟而已。”

这话说得……草乌从地铺上坐起身,偏头看向他。

“这是无情道,”沈扶玉也偏过了头,撑着脑袋看他,道,“怀大爱,却无情。”

所以无情道常出飞升的仙人。

原来如此,草乌了然:“你修成了?”

“没有。”出乎意料地,沈扶玉回答得很干脆。

草乌:“……”

他疑惑地看着沈扶玉,不知沈扶玉究竟是想说什么。

沈扶玉眨了眨眼睛,即便是在黑夜,他的眼睛也很明亮,他说:“因为那个下雨天我去救你了呀。”

“这不算大爱吗?”草乌平静地问他。

沈扶玉抿了下唇,淡笑着摇了摇头。

“不算。因为当时我察觉到你有危险的时候,第一反应不是去救你,而是担心你,”沈扶玉说,“那会儿我以为你是哑巴,以为我交了一个脾气古怪的好友。”

毕竟他每次给草乌打招呼草乌都会看他一眼,没事的时候还喜欢躲在门后或者窗户后偷看他练剑。

草乌:“……”

“修无情道的人,心里是没有特殊之人的,所有人对他们而言都是平等的。那天下雨,我一担心你,我就知道我修不成了。”沈扶玉把手臂交叠在床沿,下巴垫在上面,改成趴着看他,他的黑发在床沿垂落下去,一晃一晃的。

草乌静静地看着他,他也无声地看着草乌。

良久,还是草乌先收回了目光。

沈扶玉以为他要睡了,于是也躺回了床上,闭上眼睛,准备睡觉。

他还没有入梦,便听见草乌淡淡地开了口:“我的爹娘都是郎中。”

草乌不知道他睡没睡,他猜测沈扶玉没睡,因为沈扶玉睡着的呼吸声不是这样的。

“那会儿我家在京城开了个药肆,”草乌缓缓地说着,“前些年,起义军战乱得紧,再加上连年大旱,我爹我娘偶尔会行义医,或者施粥。”

“有一次,一个从外面逃难来的灾民求他们救救他的儿子。我爹我娘看了,发现对方整条手臂都被斩断了,不知他们是从哪里跑来的,这个人已经卒昏了。再加上常年饥饿,对方的身体状况本身就很差。”

“能醒来的可能微乎其微。”

“但是对方一直声泪俱下地哀求我爹娘,不住地磕头,只求一试。我爹娘一时心软,便答应了。”

说到这儿,草乌停了很久,他看着漆黑的屋里,恍惚间总感觉又回到了那天叫他此生难以忘记的一幕。

“我爹娘努力了一天一夜,还是无力回天。那小孩就这么渐渐没了气息。”

“至此,我爹娘甚至想着给他家些许银两,安顿一下也好。不曾想对方倏地发了疯,一边叫喊着‘你们不是名医吗为什么治不好’,一边抽出了刀,将我爹娘全部杀死。”

“偌大的药肆只剩了我一人,平常接受我爹娘布施与治疗的人,冲入药铺,大肆抢劫。”

草乌说着说着,又平静了下来,他问沈扶玉:“沈扶玉,你说,这能不怨吗?”

沈扶玉没有回答他,也是过了一会儿,沈扶玉说:“草乌,睡吧。”

草乌知道这件事问沈扶玉要个答案也是为难他,他偏过了头,眼泪落入枕头间,过去的好多年间他都是这般落泪入睡的。

一觉醒来,他俩就好像什么都没有说过般平静。

草乌照旧倒腾他的草药、下山采购、做饭洗衣,沈扶玉还是一如既往地练着他的剑法。

那次草乌看了眼他的剑法,沈扶玉以为他是好奇,便主动给他道:“我之前灵力很强,剑气也是依托灵力,由此,当时很多人都挨不过我一剑。然后两年前我就在想,若是不靠灵力,只靠我的剑气呢?若是我的敌人和对手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呢?”

草乌见他想分享他的剑招,便顺着他问:“所以你站在水里练剑是?”

“你看。”沈扶玉抽出清月剑,一跃而起,剑尖点在水面上,震起无数水滴。

沈扶玉的剑招很快,几道身影间,清月剑上就沾满了无数水滴,滴滴分明。

水波荡漾。

沈扶玉可惜地看着水面:“还是没法全部接住。”

草乌懂他的意思了,有些震惊:“你要把震起来的水滴全部接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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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沈扶玉坦坦荡荡地承认,“而且它们震起来是什么样子,我接住的时候就是什么样子。”

这怎么可能……

草乌哑然,却没说什么打击他的话,他想,怪不得沈扶玉练了两年还没成功呢。

日子就这么一晃又过去了几个月。

又到一年的秋末,这回他俩当真是认识了足足两年了。

草屋给沈扶玉带了一碗甜水,回来的时候沈扶玉正抱剑站在门口等他,看见草乌,沈扶玉咧嘴一笑:“草乌,你要不要去看我跟别人的对决啊?”

草乌一愣,还以为是又有人来趁人之危,想踩着沈扶玉去拿名号。但看沈扶玉的表情又不像。

草乌点了点头,出于好心,他道:“那些人趁你之危落井下石,妄图踩着你来扬名立万,本就是投机取巧之人,你也不用太过于放在心上。”

闻言,沈扶玉一笑:“那我就当你是去答应陪我去了?”

草乌没说话,算是同意了。

沈扶玉带着他御剑飞行,草乌第一次经历这个,下意识攥紧了沈扶玉的衣襟,怕掉下来。他比沈扶玉还高些,这样一来,他就看见沈扶玉乌黑的发顶,以及发旋。

连头发丝都好看。

草乌没由来想,这般天之骄子,被人围着叫嚷着对决时,肯定难过了吧。

事态比草乌想得还要糟糕。

沈扶玉落地的地方是个演武场,他们去的时候已经人满为患。

“这……”草乌下意识看向沈扶玉。

沈扶玉踩着清月剑不紧不慢地落了下去。

人群一看见他,顿时躁动了起来:“沈扶玉!”

“真是沈扶玉啊!”

“沈扶玉,你居然还敢挑战我们?”

“好罢,这次一定要你输得心服口服!”

“哈哈哈,沈仙君,你想先从谁开始啊?”

人声嘈杂,草乌只零星地听清楚了这几句。很糟糕,但是又有些不一样,他看着沈扶玉,又愣又懵。

沈扶玉只是把他送去了一个视野开阔的安全地方,道:“我比完,就来找你,你千万别乱跑。”

“你!”草乌一句话没说完,沈扶玉就御剑飞去了演武场的最中央。

“一起来吧,”沈扶玉拿着清月剑,阳光落在剑尖上,刺眼的光一一指过在场的每一个人,“你们一起上。”

闻言,人群先是安静了一下,旋即爆发出巨大的嘲弄声:“沈扶玉,你疯了不成?”

“笑死啦,沈仙君,你是不是忘记了,你可是封剑了?”

“沈扶玉,你可是我们在场每一个人的手下败将,还一起上……”

“口出狂言!”

面对如此声音,沈扶玉丝毫不慌,只是平静地看着他们:“怎么,你们不敢?”

“你都敢,我们如何不敢?”

“就是啊,只怕你到时候千万不要求饶才是!”

沈扶玉勾起一抹笑容:“那好,开始吧。”

难得地,草乌也有些许紧张,一颗心都提了起来。

这百十个人一拥而上,阵法、长剑、刀……各种各样的法器纷纷朝向了站在中间的沈扶玉,

而沈扶玉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们一眼。足尖一点,飞身去了最上空,清月剑在他手里转了一圈,旋即爆发出刺眼的雪白剑光,剑风凌冽,直直把他们全部定在了原地。

这群人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面上渐渐浮上一层惊恐之意。

清月剑的剑息不如绛月剑那般有排山倒海之势,但是足够仔细,剑光笼罩范围内,密密麻麻,一个也不落,许多人的法器尽数被沈扶玉的剑息震成齑粉,修为稍差的,已然吐了一口血。

沈扶玉站在空中,阳光刺目,叫底下的人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看见翻飞不止的衣摆。

“即使封了剑,你们,照样不敌我一剑。”沈扶玉一字一顿地开了口。

封剑两年后,沈扶玉以新的剑法,一打一百六十二,再次夺回修真界第一剑修的名号。

至此,人们印象中的红衣渐渐被白衣取代,但依旧憧憬畏惧他。

“你……”回去之后,草乌还是很难形容看见沈扶玉那一剑的感觉,太震撼。

沈扶玉从山下的集市上带回了两碗糖水,还有一些别的糕点,他放在桌子上,就看见草乌表情复杂地看着自己。

“怎么了?”

草乌顿了顿,问:“这两年,你一直在练这个,是不是就是为了今日复仇?”

他很难想象,沈扶玉看起来没什么烦恼忧愁,皱眉次数最多的是因为糖水撒了,心里居然这般……

“复仇?”沈扶玉像是听见了奇怪的事情一般,他笑笑,“不值得。”

草乌一顿。

“你也说过,他们不过是一群落井下石、投机取巧之辈,”沈扶玉舀了勺糖水塞嘴里,随口道,“我从来不觉得我会输给这种人。”

“那你今日的所作所为是为了……”

“我不仇恨他们,但我也有羞耻心啊,”沈扶玉声音平和,“身为一名剑修,被一百六十二个人围着,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对打,被挑飞剑八十四次,被打下台八十八次,太丢人。”

“本来我就是想研究适合清月剑的剑法,正好拿他们试一试,”沈扶玉转而有些惊喜地看着手里的糖水,“今天的绿豆沙好甜,草乌,你尝尝!”

草乌看着沈扶玉,对方的眼睛依旧是亮亮的,一起生活两年,草乌自认为很了解沈扶玉,但沈扶玉总会猝不及防给他露出一些额外的、他未曾见过的模样。他一开始觉得沈扶玉是个善良沉稳的人,后来发现对方有些说不出的挑剔娇气,尤其是在讲究干净上,挑剔得不行,一天就要洗一次衣服。而今他才真真正正地意识到沈扶玉是一名剑修,一名天才剑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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