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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1章九州同·九
温沨予一错愕,完全没想到是云锦书。
危楼挑了挑眉,给沈扶玉吹了声口哨:“仙君,我们的计划泄露咯。”
反观沈扶玉,他好像并不意外,只是神色平静地喊了一声:“锦书。”
云锦书看见他们三个人,脚步停了下来,他只有一只脚踩在了最上面的台阶上,风撩起他的长发,他仰头怔怔地看着沈扶玉,沈扶玉也看着他。
良久,云锦书才像是找到了自己的灵魂般回过了神,他默不作声,没有像以往那般开口喊沈扶玉“师兄”,只是一抬脚,彻底站了上来。
“七师兄……”温沨予不忍地喊了他一声,他实在舍不得和云锦书兵刃相向。
闻声,云锦书又看向了他,他嗫嚅了一下,一句无声的“沨予”从嘴中含糊而过,谁也没有听见。
云锦书的目光好似无脚的燕,疲倦地到处纷飞,却仍找不到一个可以栖息地,他看过温沨予、看过危楼、看过青石板、看过夜空、看过一旁的树木……最终还是落在了沈扶玉的脸上。
“锦书。”沈扶玉上前一步,第二次喊道。
这一次,云锦书应了,他轻轻喊道:“师兄。”
他从怀里掏出来一把漆黑的纸片灰烬,夜风刮过,他掌心的灰烬好似无数只黑蝶般扑扇着翅膀飞进了夜空中,云锦书顺着它们散去的轨迹看过去,目光流连,难以收回,他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劳累与苦楚:“师兄,我第一次知道,原来烧过的纸钱是这样的。”
沈扶玉没有说话,他踱步走了过去。灰烬已经散去了,云锦书还没有转过来了头。
“师兄,”云锦书睫毛颤了颤,欲语泪先流,晶莹滚烫的泪水也散去了夜空中,“前朝覆灭,前朝皇室一个没留,尽数斩杀,前朝末皇云锦行被一剑贯穿胸膛,吊于城门七天七夜,任由无数百姓鞭尸……”
云锦书抹了把眼泪,笑得很勉强:“我哥,其实也挺无辜的。朝廷和百姓的压力都压在他的身上,但是天要齐亡,他挽救不回来。即便是这样,他也没给我说过,只叫我好生玩乐便是。”
那会儿云锦书什么都不知道,后来反应过来的时候才意识到他才是他们家最罪大恶极的人。
沈扶玉静静地看着他,温沨予想说什么,又闭上了嘴。危楼不置可否,他站累了,兀自找了个地方一坐,开始听云锦书的长篇大论。
“我那时最大的烦恼就是背书,”云锦书笑了一声,鼻子冒出了一个泡,被他狼狈地用手背擦去,“但是我好像很笨,什么也背不下来。”
他背不下来书,便出去散心,游山玩水。他想看的是山峦叠翠的山脉,是波澜壮阔的大海,是一望无际的草原,但是他看见的是尸横遍野,是数不尽的家破人亡,他看见饿的发疯的人去扒尸体吃,看见路边满脸污垢的人充满麻木的眼睛……
云锦书狼狈地跑了回来。
那一趟回来,他背书就快了,他背得多,看得更多,可是越看越绝望,字里行间,找不到一条救国的道路。
这个时候,荀广钧找上来了。
他思来想后,还是和荀广钧联手了。
荀广钧确实是一名有雄才谋略的忠臣,年龄还与他相仿,两人渐渐地就由主臣变为了挚交。荀广钧性格大大咧咧,带着他骑马射箭,给他射边疆的野兔吃,他利用自己所学知识给荀广钧制定战略,他看着荀广钧成功实施自己制定出来的策略后,产生的成就感与骄傲是后来制定出来多少个阵法都比不来的。
那时他们年轻气盛,相视一眼,都觉得希望无限。
后来起义不断,起义军气势最狠的一次,竟然在京城屠了国公府。荀广钧被召回京城,常常带兵去压制平乱。
云锦书是王爷,不能跟着去,他去了也没什么用,就只好在家翻书看,他不求能救齐朝,只求不要毁在他哥手里,他不敢想,他哥会被安上多恐怖的罪名。
可是一年后,他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云锦书说到这儿,便停了下来,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说起了别的事情,他轻声道:“那会儿所有人都在庆祝齐朝灭亡,他们鞭尸的时候,我就藏在人群中,连眼泪都不敢掉。”
他看着终于解放了的百姓喜极而泣,他们都在为他的家破人亡而欢天喜地,载歌载舞,可是他却没有任何立场去指责他们。
浑浑噩噩的云锦书终于引起了旁人的注意,一旁的壮汉推了他一下,问道:“这死吸血虫终于死了,你不开心吗?”
他反应过来他们骂的吸血虫是云锦行。
云锦书嘴唇哆嗦了一下,眼见着壮汉眼里的猜疑越来越浓,勉强露出了个笑:“开心啊……就是我还没见过尸体……我……”
他嗫嚅一阵,嗓子像是被毒哑了一般发声困难,他眼眶渐渐红了一些,身体晃了几下,他已经许久没有喝过水进过食了,眼前开始发黑,可是所见之景却异常清晰,他颤声开口:“我害怕……”
他真的好害怕啊。
壮汉听见,忍不住哈哈大笑,云锦书晃神间,手中被塞进了一个冰凉的、沉甸甸的粗粝物什,他低头一看,才发现是那个好心的壮汉给了他一个石头。
壮汉憨厚一笑,道:“我知道你肯定恨他,咱们百姓就没有不恨他的。别害怕,你扔就是了。”
云锦书如坠冰窟。
他拿着石头的手开始哆嗦,壮汉还在热心地鼓励他:“你看看你,都饿成什么样了!要是真害怕,可不就不来了吗?来了就是泄恨的,别怕,小兄弟,他这种十恶不赦的罪人,阎王爷不会怪罪咱们的。”
云锦书想后退,可后面还是人,后面那人推了他一把,他又跌到了前面来,热心的壮汉叹了口气,握着他的手腕,帮他扔了出去。
石头飞出去的动作变得十分缓慢,让云锦书想起来自己被云锦行幼时按着读书时总是闹别扭,把书砸在云锦行的头上,那会儿云锦行总是一边弯腰捡起书本一边温柔地责骂他。
“不……不……”云锦书几乎要站不住,眼睁睁看着那个石头准确地砸到他哥的额头上,好像就是之前他扔书经常砸中的地方,只是这次他哥没再责骂着把东西捡起来了。
石子落在地上,鲜血横流,所有人都在为这次精准的投掷欢呼庆祝。
云锦书明明没有受伤,却浑身都在疼。他看得眼睛都要掉出来了,却没有一滴泪。甚至旁边的人推搡着他笑,他还能勉强用嘴角勾起弧度。
但他一直都在心底绝望地喊着“哥”,以往他哥是皇帝,他喊声“哥”,他哥总是能把他从困境中解救出来,可是这次他喊哥,是因为他哥成了他的困境。
“我哥被挂在城门上晒了多久,我就看了多久,”云锦书声音沙哑,“这七天,我从来不敢给他烧纸钱,我也……没有银两买纸钱。次年我便去了清霄派,怕旁人发现,再加上修炼事务繁重,我也不敢烧纸钱。”
“一百零三年了……”云锦书的话随着叹息送了出来,轻飘飘地,却苦到了至极,“我才知道,原来正大光明地给家人烧纸钱是这个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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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修炼,自然知道他家人们兴许都该轮回转世了,他们成了别人的家人,他迟来的纸钱,到底是没有了用处。这世间再也没有他的家人了。
可是就是因为没有了,所以才要祭奠。
“师兄,”这段回忆好像让云锦书心底的某个想法更加坚定起来,他拿出了一个灵壶,里面盛满了鲜红的血液,声音比一开始果决了更多,“蒋韶屋里有我不得不拿的东西,锦书得罪了。”
他话音刚落,沈扶玉暗道不好,尚未来得及拔剑,云锦书灵壶内的鲜血汩汩流出,三人脚下顿时形成了一个金黄色的法阵,宛如一个金黄色笼子般将三人禁锢在了里面。
云锦书又看了眼沈扶玉和温沨予,火速闪进了蒋韶的寝宫里。
沈扶玉刚靠近那金黄色的阵法,便被其灵力给震开,危楼张开了手臂,稳稳接到了自己的怀里。
沈扶玉一声“谢谢”还没说出口,便听危楼美滋滋道:“投怀送抱。”
沈扶玉:“……”
温沨予气得不轻,一抹刚才因为云锦书的惨痛经历流出来的眼泪,愤恨地看着危楼:“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调戏我们大师兄!”
“嗐,”危楼毫不在意一摆手,“事情最坏不过一死,而今人还好好着呢,何必自找不痛快呢?”
温沨予一噎。
沈扶玉意外地扭头看了眼危楼一眼,他还在危楼怀里,从危楼的角度看过去,可以清晰地看见沈扶玉映了金光的眼眸,亮晶晶地,跟天上明月一般,沈扶玉应该是有些意外,柳眉都跟着一挑。
危楼心痒得厉害。
沈扶玉好奇地问道:“若真到了最差的结果呢?”他真的很好奇,像危楼这般洒脱自由一身轻的人,面对绝境会怎么办?
危楼忍不住勾指刮了一下他的鼻子,笑道:“若是我,那便死呗。”
沈扶玉:“……”
“不过,”危楼话锋一转,眼里的轻浮的笑意散去了几分,他好像随口一说又好像是郑重承诺那般,“若是你的话,上穷碧落下黄泉,本尊也要倾尽一切也会把你重新带回来。”
沈扶玉一怔,片刻后才回过了神。身遭危楼的气息好似把他烧着了一般,他猛地推开危楼,不自在地眨了眨眼睛,站到温沨予身边,脸上渐渐飘上几分红色:“胡言乱语!”
他抽出剑,不再搭理危楼,转而研究阵法去了。
危楼看着他的背影,许久,才看向了外面。
云锦书的动作很快,他几乎是在一刻钟便从寝殿里飞了出来。与此同时,京城开始传来惨叫声与嘶吼声,凤凰振翅高飞,烈火散落在每一处黑暗中。
云锦书看了眼沈扶玉和温沨予,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沈扶玉抬头看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温沨予失落地坐在地上,他道:“七师兄的阵法实在厉害,我们根本没办法啊。”
云锦书画阵法用的那壶鲜血应该是他自己的,若是再坏血,就是心血。阵修用心血化成的阵法,若要挣开,必须要比画阵人的修为高上好几阶才可。
他们这儿,沈扶玉倒是符合。但是沈扶玉封剑了,要破这个阵法估计也很困难。
“本相有办法啊。”危楼笑嘻嘻地抽出了剑,看向旁边的沈扶玉。
沈扶玉的手动了动。
下一刻,危楼的剑尖直直地指向了沈扶玉。
第052章九州同·十
“大师兄!”
温沨予下意识挡在了沈扶玉的面前,看向危楼的眼里充满了敌意与警惕。危楼没搭理温沨予,目光错过温沨予落在沈扶玉的身上。
“沨予,让开。”沈扶玉话音刚落,温沨予便下意识地躲到了一边。
沈扶玉没有犹豫,他果断地抽出了清月剑,雪亮的剑光一晃,同危楼玄色的剑尖相对在了一起。沈扶玉到底是剑修,几乎是感受到战意的那一刻清月剑就微微发出了铮鸣声。
危楼眼中闪过一丝惊艳,旋即他满意又嚣张地笑了一声:“来了,仙君。”
沈扶玉一应,提剑而上,两人升于空中,沈扶玉挽了一个漂亮的剑花,对上危楼含笑的眼睛,好久没体会到的战意在体内叫嚣得厉害,他不由自主地也勾唇笑了笑,恍惚间竟觉得连清月剑的剑意也提升了不少。
两把锋利的剑体在半空中碰撞,发出刺耳的震动声,清月剑的纯正灵气与危楼手里那把剑的浓郁魔气撞在一起,产生了激烈的反应,因此而生的波动在狭小的空间内荡开。
温沨予下意识地喊了一声:“大师兄!”
沈扶玉没听见,他隔着相触的两把剑和危楼相望,危楼也没说话,只是看着他。两人无声对望片刻,剑尖偏移几分,再次势如破竹地对在了一起,剑意掀起狂风,云锦书的阵法被这股波动强行震开,散做点点金光。
金光像是剪碎了的金线在半空中落下来,又好像是下了一场金色泛光的小雨,风卷起两人的头发,沈扶玉同危楼隔空对视,他们像是久别重逢。
沈扶玉睫毛颤了颤,一种难以形容的情愫在心底油然而生,他没弄清楚这股酸涩又甜甜的情绪是怎么回事,却下意识地偏过了头,把清月剑收了回去。
危楼恍若梦醒,他也收回了剑,连同方才的可靠沉稳一并收了回去,又恢复了以往吊儿郎当的模样。温沨予方才被那股强行冲破阵法的波动给掀去了好几里,这会儿刚灰头土脸地赶了回来,小声喘着气:“师兄……师兄……”
沈扶玉看他额头都被摔出了个包,一时有些自责,一边给他拿着灵药一边道:“方才是我着急,没来得及给你说,还疼吗?”
他方才也不知为何战意陡升,竟压过理智,直接提剑冲了过去。
温沨予摇了摇头,手里握着沈扶玉给的灵药,激动得脸都红了,他眼睛亮晶晶的:“大师兄!你方才特别厉害!”
沈扶玉笑了笑,揉了一把他的发顶:“好啦,快上药。上完后我们还要赶过去。”
温沨予连声应下,在沈扶玉身边乖巧得很。
危楼越看越不对劲,狐疑地打量了沈扶玉一眼。沈扶玉被他看得心底发毛,警惕地问道:“做什么?”
危楼指了指温沨予:“他好像你儿。”
沈扶玉:“……”
温沨予:“……”
危楼不知想到了什么,又补充道:“池程余也像。”天天黏他心尖儿身边,跟俩没断奶的婴孩似的,真无耻。
沈扶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一点一点攥紧了拳。危楼一看就知道自己要大难临头了,十分能屈能伸道:“哈哈哈……那什么,本相下次不说了!”
眼下还是云锦书的事情更重要些,沈扶玉磨了磨后槽牙,忍了下来。
危楼没想到自己还能死里逃生,他眸光一亮,美滋滋地想,定是沈扶玉心软舍不得打他!他面上当即浮现了灿烂的笑容,凑到沈扶玉身边想同他说话,被沈扶玉一扭身躲了过去。
危楼:“……”
原是不理本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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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危楼忧愁望天,这还不如挨一顿呢。
京城内乱得厉害,百姓中只有一部分人变作了活尸,另一部分人只能仓促逃命,哭泣声与尖叫声震开了夜幕,眼见着一个活尸就要抓住面前奔逃的男子,凤凰丢了一个火球过去,好在这群活尸虽无意识,仍有怕火的本能,没再继续攻击。
荀广钧站在城内一个客栈的屋顶上方,饶有兴趣地看着下面的人自相残杀,像是在看一出惊喜连连的绝佳戏。云锦书刚在他身边落下,荀广钧便笑了一声:“王爷,你看到了吗,他们在自相残杀!”
云锦书的目光落在奔跑逃亡的百姓身上,眼中情绪万千,许久没有开口。
荀广钧也不在意,他兀自在房顶上坐下,给云锦书道:“当年我没有救下齐朝,眼下我一定会扶持你做皇帝的。”
云锦书身体一僵,缓缓转过头去看他。荀广钧得到的那个灵器让他年轻了不少,眼前似乎不过而立之年的模样。即便如此,也不再是云锦书所熟悉的少年郎了。
荀广钧倒是感慨颇多,他看着下面厮杀的百姓,神情冷淡:“鞭尸之耻,灭国之恨,我必要他们血债血偿!”
“分明也是齐朝人,他们既然喜欢自相残杀,那我便让他们自相残杀个够!”
荀广钧眼眶都红了,一字一句都带着浓烈的恨意。
也是齐朝人。
云锦书愣了一下,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十分意外:“那七天……你也在?”可是他并没有看见过荀广钧。
荀广钧偏头看向他,解释道:“臣只看了一眼,便去找王爷了。可我寻遍各处……也未见到王爷的影子,便以为蒋韶将王爷也……”
他说到这儿,又笑庆幸地了起来:“还好王爷没事,齐朝的血脉还在。等今晚一过,臣便扶持你做皇帝,也算是实现了我们年少时的志向了!”
云锦书怔怔地看着他,本欲同他讲,自己其实一直都在城门处,又觉得错过兴许也是一种天意,便抿了抿唇,没再说话了。
“那会儿臣带兵逃离京城,”荀广钧似乎还将云锦书当做年少的挚友那般,什么都给他说,“一边四处寻找王爷,一边训练了一支精兵……后来呢,日子久了,他们一个两个也就去了。臣本以为也要这般抱憾终身了,果真天佑大齐,竟让我得到了此般灵器,又与王爷相遇!”
云锦书看着凤凰神火蔓延逐渐蔓延到了这边,一时竟忘记回复荀广钧的话。
“锦书!”
一声呼唤打断了两人的交谈,云锦书一愣,下意识看了过去,果不其然,池程余正站在剑上一边喘气擦汗一边看着他。
祝君安和沈千水姗姗来迟,两人一前一后唤道:“七师弟。”
“七师兄!”
荀广钧猛地拔出了佩剑,挡在云锦书的面前,直直地冲着他们三人。
“云锦书!”池程余气得不轻,刚落地就对他破口大骂,“你都窜这么快了,咱俩出任务的时候你还让我带你!你竟敢浑水摸鱼!”
荀广钧冷笑了一声,只是道:“各位清霄派的仙师,修仙者不得插手人间事,奉劝你们还是别管朝政得好。”
池程余不满地看着他,转了个角度想去看云锦书,奈何他往哪儿走荀广钧也跟着往哪儿走,把云锦书挡得死死的。
池程余:“……”姓荀的有病吧!
“七师弟,”祝君安主动开了口,她素来安静,如今说起话来“你还记得师尊的预言吗?我们还要去找同舟的法阵呢。”
“嗯嗯,”沈千水眼巴巴地看着,旋即又开口道,“不过七师兄你做什么决定都没事啦,我们不会跟你反目成仇的!”
“放屁!”池程余当即打断了沈千水的话,言简意赅道,“他这就是叛徒!我就跟他反目成仇!”
沈扶玉一来看到的就是这般混乱的场景,他的身影一出现,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的身上:“大师兄!”
荀广钧眯了眯眼,站直了身体,听不出来什么语气:“沈仙君,久仰了。”
“荀将军,久仰。”沈扶玉一边清声说着,一边落到了屋檐上,危楼和温沨予站在他的身体两侧,沈扶玉眼睛转了一下,看向旁边的云锦书,云锦书身体一抖,不自在地把目光移到了另一边。
“京城之事,从百姓自相残杀,到活尸作乱,”沈扶玉看向荀广钧,“环环相扣,说明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早有预谋。——你们是在阵法大会那时遇见的,是吗?”
云锦书身体一僵。
沈扶玉素来善解人意,别人不愿提及的事情他便不问,但此时他却全然无视云锦书的不舒服,求证什么似的,问道:“是吗,锦书?”
云锦书缓缓抬头看向沈扶玉,他的拳头攥紧又松开,来回几次,终是泄了气,勉强笑了一下:“是。”
池程余震惊:“云锦书你这么能藏?阵法大会,那都是多久的事情了!”
荀广钧看了看几乎要把他们围成一圈的几个人,笑了一声,眼中却是没什么笑意:“看来各位是铁了心要参与这件事情了?”
“京城暴乱,百姓自相残杀,我等自不会作壁上观。”沈扶玉抽出了清月剑,彻底摆明了立场。
“很好,”荀广钧倒也欣赏沈扶玉这个骨气,一个让自己敬佩的对手总好过一个窝囊废对手,他拍了拍手,下面百姓的嘶吼声似乎更强了一些,荀广钧笑笑,“沈仙君,那便试试吧。”
“沨予,你和千水一起去帮助凤凰,”沈扶玉看着荀广钧,头也不回地叮嘱道,“不要伤害百姓,把他们困住就好了。”
温沨予和沈千水应了一声,当即去帮助凤凰了。
危楼眯了眯眼,陡然有一种不妙的感觉,他声音沉了几分:“沈扶玉,你莫不是又想强行解开封印?”
沈扶玉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足尖一点,晚风猎猎,清月剑爆发出雪亮刺目的剑光,好似天边第二轮明月,剑意外泄,带起的剑风刮得屋顶上的瓦片抖动作响。
“我来吧。”
荀广钧正欲应战,却听旁边的云锦书如此说道。
“你身体里的那个灵器,就是我大师兄另一把剑的碎片,那把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伤害我大师兄的,你打不过他,”云锦书冷静地说着,拉开手腕上缠着的纱布,把方才愈合的伤口再次划开,用鲜血画着阵法,“我的阵法还可以困住他,到那时,你再杀了他。”
“行。”荀广钧后退了一步,让云锦书发挥。
雪白的的剑光一闪,金黄色的阵法也当即形成。
沈扶玉提剑而上,云锦书的阵法在沈扶玉的头顶率先形成。
云锦书缓缓闭上了眼。
这世间,没有人能抵得过沈扶玉功力解封的一招。死在大师兄手里,倒也算是一种善终。
“噗嗤”一声——是什么穿透胸膛的声音。
第053章九州同·十一
荀广钧的头缓缓低下去,眼中闪过了一丝不可置信,他心脏一痛,插/入他后心处的手猛地收了回去,他不由得朝前趔趄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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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嘴里喷出了一股鲜血。
与此同时,沈扶玉发顶的那个金黄色法阵散去了。
荀广钧缓缓扭头看向站在他身后的云锦书,云锦书的沾满鲜血的手里还拿着一片锋利的断剑碎片,滚烫的红血不停地从他指缝中滴落,他连手臂都发着颤。
见他望来,云锦书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最终也只是动了动嘴,什么也说不出来。
而沈扶玉的剑已然来到了面前,事情发生得太快,沈扶玉是绝对来不及撤回这一剑的,云锦书苦笑了一声,缓缓闭上了眼睛。
沈扶玉的剑息却倏地尽数消散了。
云锦书一愣,缓缓睁开了眼睛。沈扶玉收回了清月剑,给他温和笑了笑:“虚晃一招罢了,快去处理吧。”
云锦书手抖了抖,想给沈扶玉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抿了唇,慢慢地转过了身,看着几乎要站不住的荀广钧,心中一片凄凉。
荀广钧的生命气息渐渐褪去,他的头发开始变白,脸上的皱纹也开始渐渐多了起来,不知是疼的还是变老的缘故,他弓起了背。方才还是清明乌黑的双眼,眼下已经变得混浊起来。即便如此,他还是死死地盯着云锦书,眼中失望、痛苦、不解等等情绪交杂在一起,却又逐渐平息了下来,变成毫无感情的一潭死水。
最终,他也只是问:“是有人操控你吗?”
声音苍老沙哑,听不出来什么情绪。
云锦书攥了攥手,缓缓摇了摇头:“没有。”
荀广钧便没有再说话了,他只是点了点头,缓缓坐在了地上,看着远处,目光没有什么聚焦点,只是这样发着呆。
也许是祸害遗千年吧,他这个前朝祸害居然活了一百多年,这一百年间,他亲手送走了自己培养出来的那一支专门为了反厉复齐的精兵,他看着厉朝越来越繁荣昌盛,复仇的梦想最终还是破散了。
不久前,他将死之时,躺在京外的乱葬岗,倏地天降灵器,砸进了他的心窝,他莫名返老还童,还拥有了操控活尸的能力。那会儿他还没想着复仇呢,也不知道要做什么,只是无聊地捉摸着自己突然获得的这股力量。能够熟练操控这股力量后,他便进了京城,想去看看什么,一抬头,就看见从天而降的云锦书。
不可思议与久别重逢的惊喜围绕着心头,他强行冷静了下来,跟着对方去了阵法大会。
他第一次尝试用这股力量攻击谁,但是被沈扶玉的剑招给挡了下来,不过没关系,他的目的也不是攻击对方,只是借着这招来给云锦书传信。
他的声音顺着风声传入了云锦书的耳朵里:“王爷,今夜戌时见。”
时隔那么多年,他们终于再次见面。
年少时的志向抱负与万丈豪情在见到旧时至交的那一刻彻底复燃,他看着云锦书,几乎要落了泪。
他想,齐朝还有血脉在,齐朝还没有亡。
其实仔细想想,从见面开始,除了他俩刚见时云锦书展露过很明显的激动情绪之外,在商讨复仇计划时,云锦书一向都是坐在位置上一语不发地听他讲。
他早该发现的。
阔别多年的友人,他怎么会认为对方还同以往一样呢?
他张了张口,觉得自己眼下应该目眦欲裂,应该声嘶力竭,应该将云锦书骂个狗血淋头,怒斥他是个“叛徒”。
可他最后什么也没有说。
因为杀他的是云锦书。
云锦书哽了哽,他想扯出来一个笑容,却没做到:“那年你被派去镇压平乱,我借着游山玩水的名头四处观察。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吗?民间太苦了……也太乱了。”
没能痊愈的患者杀了救助自己的郎中,饿到极致的村民架起大锅生煮婴孩啃食,走投无路的百姓杀了捕快一并下黄泉……
“人间炼狱,不过如此。”
荀广钧没想到居然是这个理由,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仰头大笑起来,他的生命以后走到了尽头,这般笑了没两声便剧烈地咳嗽起来。他抖着身子平复了过于激烈的情绪,眼睛死死地盯着云锦书:“打仗哪儿有不死人的?!你这窝囊废,没有脊梁的蛆虫!和云锦行那个投降的败类一般……”
说实话,他不恨云锦书方才杀自己,方才的行为只能说明云锦书变了,有了更为重要的牵绊,人间百年,他不怪云锦书变了。
可是云锦书千不该万不该说出来方才那一通话,那一通话将他们所有的志同道合一齐否认了!云锦书简直就是在亲口说,这段友谊从始至终都是错的!
他们根本不一样!
可是云锦书却是轻声打断了他对云锦行的辱骂:“是我劝我哥投降的。”
荀广钧一愣。
云锦书睫毛抖了抖,垂下眼去看下面还在厮杀缠斗的人群,温沨予和沈千水正有条不紊地制止着暴乱的百姓,他沉默了一下,百年前的记忆恍然又浮现了出来。
云锦书记得自己一开始认真读书是为了寻求救国之法,为此他读了很多书、也背了很多书,他去民间观察百姓的生活,试图能融会贯通,将自己的毕生所学落实到百姓身上。
可是他越是读书越是绝望,尤其是在看了百姓水深火热的生活状况后,他从来没有那么清晰地意识到——齐朝要完了。
无论云锦行颁布多少法令,都救不回来了。
蒋韶率兵逼宫前,云锦行似乎早有预料,偌大的宫殿中,跑的跑,死的死,他尽数没管,只是给云锦书收拾了点东西,让他从皇宫暗道跑出去,永远别回来。
“哥。”云锦书抱着包袱,颤着声音喊他。云锦行没有登基前,他总是跟在云锦行的身后喊他“哥”,云锦行登基后,他只能老老实实按照礼数喊他“皇兄”,只有在有事求助云锦行的时候才会喊“哥”。云锦行听到这个称呼,总是会纵容他。
云锦行身体一僵,缓缓看向他。
彼时云锦行已经初显老态,他的眉宇间都带着散不去的愁云惨淡,乌黑的发丝白了一半,他不过比云锦书大了十岁,他连三十都不到。
“哥,”云锦书看着他,眼泪从眼眶中缓缓流下,“我们投降吧。”
云锦行握着他肩膀的手缓缓收紧,甚至无意识抓住了云锦书,云锦书没有喊疼,只是道:“我们投降吧。”
百姓已经够苦了,齐朝注定要灭亡了,不要再添加不必要的伤亡了。
“你要朕……不战而降?”云锦行身体抖了抖,松开云锦书的肩膀,朝后趔趄了好几步,他压抑的情绪终于有了爆发点,猛地掀翻了旁边的桌子,精美的瓷器碎了满地。
“是朕想要大旱的吗!是朕想要他们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吗?朕已经很努力了,但是朕没有办法……”他骂了两声后便痛苦地捂面蹲下,指缝中滑落滚烫的泪水。
齐朝自前几代开始便积贫积弱,已然形成了恶性循环,这场大旱,就是压死齐朝的最后一根稻草。云锦行自登基以来,没有一天睡足够两个时辰过,他永远在焦头烂额,睁眼闭眼都是在寻求救国之路,即便如此,也难以阻止齐朝的每况日下。
云锦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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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如刀绞,他松了包袱,轻轻抱住了了云锦行。
“不战而降,如此耻辱……”云锦行一字一顿地开口,“他日史官提笔,后世人皆知朕是最窝囊的皇帝。”
云锦书头疼欲裂,眼泪一颗一颗地砸了下来,他几乎要喘不过气,他不想走了,他想和云锦行一起死。
“走吧,”许久,似乎是外面的马蹄声唤醒了云锦行,他叹了口气,把云锦书散落的黑发挽起来,“小书,你要好好活着。你在哪儿,我们就在哪儿。”
“哥——”云锦书拉长了声音,他的身体颤抖起来,想说我们一起,却在对上云锦行的目光时什么也说不出来。
云锦行对他笑了笑,吩咐旁边忠心的暗卫把他带走。
“不、不,”云锦书被身边的暗卫强拖着走,他转过身,却只看见了云锦行的背影,他张口嘶喊着,又苦又咸的眼泪流进嘴里,“哥,哥……你别抛下我!哥!你跟我一起走!哥啊啊啊啊啊啊!”
那暗道口也有叛军蹲守,那暗卫为了保护云锦书,也死了。
云锦书本以为这场战火要持续很久,没想到他逃出来没多久,便听见了云锦行不战而降的消息。
这个消息好似晴天霹雳,劈得云锦书魂都要散了,他一下子软倒在地,眼泪落入地里,从那天起,他就没有家了。
荀广钧大笑了一声,几乎要笑得喘不过气,眼泪从苍老的面颊上划过,流入白色的鬓发之中。片刻后,他咬牙切齿地看着云锦书:“早知王爷如此大义,那会儿我便不再寻求王爷合作了。”
为了所谓的黎民百姓,不惜让自己的哥哥背上千古骂名,当真大义至极。
又嘲讽至极。
云锦书攥了攥手,心脏被酸涩苦楚憋得厉害,几乎喘不过气来,他看向荀广钧,道:“可是……百姓何辜?”
荀广钧嗤笑一声:“我竟不知,王爷竟如此菩萨心肠。”
云锦书闭了闭眸,声音确实渐渐平缓了下来,他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政权更迭,百姓是最大的牺牲品——可他们绝大多数没有做错过什么事情,他们只是想平稳地度过一生。那些战乱的年岁,归根到底,是齐朝对不住他们。
荀广钧冷笑一声,明显不赞同云锦书的说法。
云锦书摊出了手,好像要抓住什么,他哑声道:“落败的皇室会变成流民,新兴的皇室也终究会走向末路,自古以来,尽是如此。下面相残的百姓是曾经是齐朝的子民,而今是厉朝的子民,兴许有朝一日,他们会成为别人的子民,可是归根到底,我们都是这片土地的子民。”
“齐朝已经足够动荡足够苦了,他们好不容易过了些平静日子,不能再经受战乱了。”
荀广钧闭上眸,喉结微颤,不知有没有把云锦书的话听进心里去,良久,他也只是哑声问道:“所以你就杀了我?”
云锦书沉默许久。
“对不起。”
他轻声道。
荀广钧没有理他,只是偏头看向沈扶玉,沈扶玉怕他们出什么意外,故而一直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站着,注意到荀广钧的目光,他微微给他点了点头,以示礼貌。
荀广钧的生命已经要走到末路了,方才同云锦书的对峙耗费了他太多的心力,眼下他真的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云锦书……当时我真的以为,你是要杀了他。”
他所言的“他”是沈扶玉。
云锦书利用了他的信任,同旁人打出了十分默契的一战。可是在几乎被人遗忘的那些岁月里,他和云锦书曾经那么互相信任。
算了。
荀广钧也已经很累了,他本该死在不久前的夜里,却因那个灵器误打误撞地又苟活了一些日子。他何尝不知眼下攻打厉朝无异于以卵击石,只是再次与云锦书相见,还是激发了他内心的侥幸与战意。
他和云锦书的观念不同,他只知自己生是齐朝人,死是齐朝鬼。他不关心黎民百姓,他只想为齐朝报仇。
既然云锦书没有复辟的想法,那就算了。他已不再是少年模样,他已经很累了。
“我永远不会伤害大师兄,”云锦书听了他的话,不由自主地攥了攥手,缓缓扭头看向沈扶玉,隔着夜空,他似乎是在给自己说,又像是给荀广钧或者沈扶玉说,“当年给我哥收尸的……就是我大师兄。”
荀广钧一愣。
他话音刚落,便起了夜风,卷起了他乌黑的长发,一下一下地晃荡着。
沈扶玉从未听他提起这件事,而今一听,眼前倒突然浮现出来一个狼狈的人影来,脑海中登时有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
“那日……是你?!”
第054章九州同·十二
后来沈扶玉又去了一趟京城。
几个官兵将面目全非的云锦行随意地丢弃在了一座荒山上,这儿人烟稀少,连孤坟都少见,想来不多时便会引来野兽啃食。
几个官兵许是也恨极了云锦行,骂骂咧咧地把他下后,又啐了几口,方才离去。
等到山间又恢复到一片寂静的时候,沈扶玉方才落下来。他看了眼自己身上穿的火红色的衣服,思虑了一下,用法术变回了清霄派寻常的白色弟子服。
他看了看云锦行惨不忍睹的尸身,给他简单用清洁法术清洁了一下,即便去除了那些肮脏的痕迹,他的皮肤也照旧是溃烂的,面部已经被砸得没有一处是好的了。
一介天子,沦落至此,当真让人唏嘘不已。
沈扶玉去从储物手链里拿出早就买好的棺材,给云锦行换了身寿衣,放了进去。
他不太了解合棺这些事情,凤凰和姜应没参与这件事情,自然不能提供帮助,导致沈扶玉只能自己一边看着书,一边研究钉棺材。
耗费了几柱香的时间,沈扶玉才钉好棺材,把云锦行给下葬了。
他给云锦行立了座碑,却没有在上面写名字。一来是怕极端者做出撬坟之事,二来他也不知该如何书写上面的碑文,写什么都很奇怪。
那便不如无字碑了。
自此,所有恩怨情仇尽数化作一抔黄土。愿君来世只做普通寻常之人,安安稳稳便是。
沈扶玉又给云锦书点了几柱香,烧了些纸钱,这一番动作下来他也有点出汗了,脑后的马尾都松了一些。他确定无误后,方才准备离去。
他转身,身形一顿。
面前的道路上多了一个衣衫褴褛、身形消瘦的少年,他满脸灰尘,暴露在外面的皮肤不是伤了就是带着泥土,叫人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你……”沈扶玉关切地走了过去,“可否需要帮助?”
这人恍若受惊,连连后退几步。盛满悲伤的眼睛一直看着沈扶玉。
沈扶玉想了想,从储物手链里掏出凤凰塞给自己的糕点来:“你饿吗?”
这人似乎是想要接过来,却摆了摆手,他干裂的嘴唇流出鲜血,又被他舔了进去,末了,他也只是询问道:“您是仙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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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沈扶玉偏头给他笑了一下,眉眼带着少年人的意气风发,“我是修仙者,不过我的志向是得道成仙。”
这人静静地看着沈扶玉,沈扶玉走了过去,也不在乎他身上脏兮兮的,直接把那些糕点塞进了他的手里,又递给他一个水壶,道:“你快吃吧。”
许久,这人才颤抖着手往嘴里塞了口吃的,眼眶都湿润通红了一些。
沈扶玉见他好了些,便靠到旁边的树上,询问道:“你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吗?有什么我可以帮你的吗?”
这人失神了片刻,缓缓开口:“我读了很多书,什么用也没有。”
他说完这句话,掩饰什么般往嘴里塞了一大口糕点,豆大的眼泪只掉了一颗,便被他匆匆擦去,不敢再掉。
沈扶玉不知道这人怎么读个书还能把自己读到这个地步的,但每个人都会有落魄的时候。他踢了踢旁边的小石子,不知道怎么劝解他——他不知道面前这人要如何定义“有用”。
思索间,天上飘下来冰冷的小雨。沈扶玉又拿出来一把纸伞,撑着走到了这人的面前,把伞面往他那边倾斜了几分。
这人看着他。
“你拿着吧,”沈扶玉把这纸伞塞给他,“我有灵力,不需要。”
这人又红了眼眶。
沈扶玉一下子就笑了起来,揉了一下他脏兮兮的头发:“你怎么这么喜欢哭。”
跟他捡的温沨予一样。
“你是科考失利了吗?”沈扶玉好奇地问道。
这人摇了摇头,轻声道:“我读了很多书,却用不到该用的地方,也救不了人。”
原来是这样。
沈扶玉眸光流转了一下,他此时也才年过十六,这人应该同他年龄一般大。沈扶玉想了想,手心朝上,摊开放在他的面前。
这人懵然:“嗯?”
“给你看。”沈扶玉神神秘秘地笑了一下。
眨眼间,沈扶玉的手心里多了一片桃花瓣,只见这片桃花瓣在他雪白的掌心里转动了一分,旋即生出无数片桃花瓣来,铺天盖地地对这人扑面而去。
桃花的香气迎面而来,这人还是第一次见这种场景,不由得愣了一下,连悲伤都忘却了一瞬。
这桃花似乎只是过来讨他一瞬间的开心,转眼间就散做红色的灵力消失了。
“这是我在教习阵法老师的课上学的,”沈扶玉收了手心,含笑着看他,“虚空变物,最基础最简单的法术之一,基本上没人主动去学。因为它其实蛮无用的。”
这人眼巴巴地看着沈扶玉。
沈扶玉愈发觉得他像温沨予,他笑了一声,跳了几步,靠在了旁边的树干上:“不过你看,方才我用这个大家公认的没用的法术,让你开心了一下。这就派上用场啦。”
他笑得肆意又明媚,说话间又变了几捧桃花瓣出来,仿佛做了什么大事业,而不是只逗了这人开心一下。
“所以嘛,”沈扶玉光记得哄他开心了,一时忘了遮雨,额前发丝湿漉漉的,衬得他眼眸愈发明亮,他走到这人身边宽慰道,“你就当是在一处偏僻的地方种了棵只有你自己知道的桃树,也许哪天就来了人,他肯定会为这一棵桃树赞叹的。”
这人似懂非懂,茫然道:“若是……若是永远没有人来呢?”
沈扶玉看了眼地上的影子,觉得时辰不早了,他储物手链里的糕点连同全部的银两尽数那给这人,闻言,他思考片刻,道:“桃树结了果,落下去,次年便会有新的桃树长出来,久而久之,就会形成一片桃林。彼时肯定会有人来的。”
“告诉你个秘密,”沈扶玉神神秘秘地笑道,“其实我不认识方向。但是有人给我说,‘正是因为不分方向,所以无论朝那边走都算朝前’。”
这人怔愣住了,怀里抱着沈扶玉送的东西,不知如何是好,他的伞都歪斜了,稀薄的雨水很快也打湿了他的一侧肩膀。
“时候不早了,我得回去了,你也赶紧回去吧,我们有缘再见。”沈扶玉给他挥了挥手,率先转身离开。
他下山没几步,便听见身后的人喊道:“仙人!”
沈扶玉停住了脚步,回过身去:“嗯?”
这人像是鼓足了勇气,手里的伞和东西都让他握得紧紧的:“我去何处可以寻得你?”
沈扶玉也不知道自己这儿通往清霄派的路如何走,他是和凤凰约好了时辰,届时完成任务的凤凰会在山脚下带他一起回去。他心虚地摸了摸鼻子,脑中倒灵光一闪,他偏头一笑:“最西边有一处仙山,那儿有个门派,名叫清霄派。如果你想找我,就来清霄派。”
这人重复了一遍:“清霄派?”
“对,”沈扶玉含笑给他挥了挥手,“清霄派,沈扶玉。”
沈扶玉年少时正逢战乱,救过的人多之又多,彼时云锦书又相当惨不忍睹,也不怪他一直没认出来当年那个人就是云锦书。
当真是缘分。
荀广钧打量了沈扶玉片刻,他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全咽了下去。最终,他又重新看向了云锦书,云锦书也无声地看着他。
“王爷……”荀广钧声音变得虚弱,他努力睁开了眼睛,却还是抵挡不住疲倦感的袭来,“杀了我吧。”
云锦书手抖了抖。
“这个灵器的力量,残留在身体里的感觉糟糕透了……”荀广钧原本是恨云锦书的,恨他背信弃义,恨他窝囊,恨他欺骗自己,可随着生命的流逝,这些负面的情绪也好像渐渐地散去了。
他想起旧时和云锦书在边疆打仗的日子了,彼时云锦书在火堆旁读着书,他在一旁练习射术,那时他们理想一致,为了救国付出千百倍的努力。
再也回不去了。荀广钧想。他和云锦书早就在不知不觉中走了不同的道路,这两条道路让他们渐行渐远,中间横着的裂缝无论如何也跨越不了了。
那个灵器残留的力量烧得他骨子和血液都在疼,荀广钧又想起来自己的父母了,父亲战死沙场,他的亲眷被发配边疆。已过几十年,想来也早已化作白骨了。
他也不是很想谋反,不然不会如此草率发动逼宫,战场上最忌讳这个。
他只是想找回和云锦书策马同游的少年时光,准确来说,他只是……想回家了,无论云锦书如何说,这儿也不是齐朝。
他死也想死在齐朝人的手中。
荀广钧费劲地睁开眼睛,乞求地看着云锦书,气若游丝:“王爷……请您……杀了臣吧……”
云锦书眼睛都红了起来,他缓慢地移动了脚步,走到荀广钧的身边,慢慢地蹲了下去。
他知道荀广钧的想法,因而他不得不亲手杀死自己曾经的挚友。云锦书攥了攥拳,手中猛地出现了一柄长杆,杆头直指荀广钧的心窝。
荀广钧缓缓闭上了眼睛,他轻声道:“彼时同王爷一并打马过边疆,少年意气,好不风发。而今我已将死,君仍一如初见模样……”
“真好……”他睁开了眼睛,嘴角带了些许笑意,眼中却带着催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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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锦书攥紧了手中的长杆,哑声道:“这是齐朝的旗杆,他们逼宫,折断了齐朝宫前的旗帜,我收了起来,炼成了本命法器。”
荀广钧静静地看着云锦书,他已没有气力再开口,这会儿他才意识到,其实齐朝灭亡,最难过的是云锦书。
这是他临死前的最后一个想法。
长长的旗杆穿过他的胸膛,刺透心脏,宣告了他的死亡。
血逐渐流了满地,屋顶上一时没有人说话。凤凰等人已经把所有暴动的活尸围困住了,他们赶了回来,无声地看着云锦书。
良久,云锦书才把旗杆从荀广钧的身体里抽了出来,夜风吹来,云锦书好像受了惊,不由自主地抖了抖。他回过头,才发现大家都在看着自己。
“你们……”云锦书一怔。
沈扶玉温柔地笑了笑:“我们都相信你。”
温沨予点了点头:“是呀,七师兄,辛苦你啦。”
祝君安声音偏小,但是温温柔柔的:“下次记得先给我们打个招呼。”
池程余得意洋洋地开口:“怎么样,我们装得是不是特别像?”
沈千水小声抱怨:“才不是呢,六师兄差点就穿帮了。”
危楼悄悄凑到沈扶玉耳边,挤眉弄眼道:“本尊可没相信他,本尊只是相信你。”
沈扶玉被耳旁突如其来的热气弄得耳尖发痒,不由自主地缩了一下肩膀,耳尖的红色渐渐往脸上蔓延:“别胡言乱语。”
“啧。”危楼不情不愿地轻哼了一声。又说本尊胡言乱语!
云锦书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眨了几下眼睛,勉强露出个笑容来。他看向沈扶玉,又看了眼下方还被困住的活尸,道:“师兄,我兴许有办法可解。”
沈扶玉原本还想让草乌来看,眼下云锦书主动请缨,那便让云锦书试试也无妨。
云锦书握紧了自己手里的旗帜,阵修也是有本命法器的,大多数是毛笔,毕竟是要画阵法。沈扶玉还是第一次见阵修用旗帜做本命法器。
“是我的本命法阵。”云锦书笑了笑,却紧张地握紧了旗杆,沈扶玉为他让出了一条路,他深吸了一口气,拆下原本齐朝的旗面,从储物袋里重新拿出了一面旗,仔细地挂了上去。
做完这些事情后,他缓缓吐出了一口气,握着旗帜步入空中。
旗杆处荀广钧的鲜血已经消失了,云锦书手中旗帜转动,旗面迎风招展,“清霄”二字清晰地映入每个人的眼帘之中。
沈扶玉看着空中的那面旗帜,心脏跳快了些许,难得有几分热血沸腾。
随着旗帜的鼓动,以云锦书为中心,一个硕大的金黄色法阵开始形成运转,光芒好似灿烂阳光般照向每一个漆黑的角落。
“海晏河清,时和岁稔。”
云锦书的声音从未充盈过如此强烈的坚定感,金光映在他的眸子中,目光灼灼,信念十足。
金色的法阵朝方圆百里扩散去,它缓缓朝下压,暖洋洋的金光中,人们收起了敌意,茫然失措地望着四周。
直到——
意外突起!
云锦书一错愕,下意识喊道:“大师兄!”
第055章声声慢·一
沈扶玉目光一凛,尚未开口,就被危楼等人围在了最中间。
“师兄!”
“心尖儿!”
“沈扶玉!”
他的师弟师妹、危楼以及凤凰一同开口,沈扶玉哭笑不得地看着自己周围一圈面露警惕的人,实在不知说什么好。
“不是,”云锦书也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有些许让人容易误会的地方了,他连忙开口道,“师兄,西南方有处怨气极深的地方,有它挡着,我的阵法没法继续下去。”
沈扶玉一怔,拧眉思考了片刻,道:“凤凰和君安去找草乌,沨予、千水留在这帮助锦书,程余也留在这儿,有情况我会联系你。危楼跟我走。”
危楼轻笑了一声,一边应着一边走到了沈扶玉的身边。
事不宜迟,沈扶玉吩咐完便转身御剑离开,危楼本还想跟凤凰池程余温沨予炫耀一通,一眨眼的功夫沈扶玉的身影都快消失在了眼前,他只能赶紧御剑赶上去。
沈扶玉燃了一支蜡烛,火光跳跃着,落在地上的光芒好像在指向什么地方。沈扶玉毫不犹豫地跟上了烛光指引的路。危楼追上他的时候沈扶玉已经落在了地上。
“跑这么快……”危楼走过去搭上他的肩膀,“都不等等本尊。”
沈扶玉瞥了他一眼,动了动肩膀,把他的手掌拂开。而后重新打量着蜡烛指引他来的地方——
这处是个荒废了的青楼。
二三十年前,蒋韶力排众议,下令废除青楼等地:“男子荒淫度日,又置女子于万劫不复之地,日复一日,恐我厉朝国风不振,再步前朝之前尘”。他强行拆除各地青楼,违令者斩,可见决心。此令颁布的当日,京城最大的青楼仙花阁被强行拆除,据说那晚烧出来的烟气都是香的,有不服者,被官兵当场杀死。
血流千里,香散四处。一把大火烧尽繁华,数十美人奔逃飘零。
“心是好的,可是太激进了。”沈扶玉看着面前明显被火烧过的旧楼,一旁印着“仙花阁”三字的牌匾已经被灰烬和泥泞弄得面目全非,牌匾从中间裂开,隐约可见喷溅的血迹。
蒋韶下这道令的时候年岁已高,想来虽有张青渐的仙术续命,头脑也不及往日了。
沈扶玉方才点燃的那根蜡烛名唤引怨烛,是祝君安做出来的,这蜡烛的光会自动追寻怨气最深的地方。
危楼对此啧啧惊奇:“你那师妹,看着安安静静的,做出来的东西倒是惊为天人。”
沈扶玉应了一声,他笑了笑,道:“君安心细手巧,是个很有天赋的工修。”
尤其擅长易容、机关等。
不过现在还不是谈论这些的时候。沈扶玉看了眼面前破旧的青楼,里面一些房梁已经坍塌了,残旧的窗户上还贴着窗花,叫风吹雨打几十年后,已经褪了色,变成了瘆人的白色,随着夜风轻轻鼓动着,像坟包前散落的纸钱。
从外面往里面望去,只有一片黑暗,浓郁的黑暗中尚未搬离的家具和坍塌的梁木无声地耸立着,隐约勾勒出一些模糊的形状。
沈扶玉抬脚走了进去,阴冷的夜风灌进来,拨动了沈扶玉的衣衫,乌发与衣衫发出细微的繀縩声,在寂静的夜里尤为明显。
危楼跟在他的旁边,随着他打量了一会儿,他看着外面的墙壁,饶有兴趣地喊了一声:“仙君,你来看。”
沈扶玉不疑有他,走了过去。老旧的墙壁上有着明显的火烧痕迹,乌黑中似乎又添了些另样的黑痕,他拧了拧眉:“血迹。”
“对。”危楼手中魔力一晃,这处老旧的墙壁上登时出现了大片大片的鲜红血迹,看模样,似是喷溅上去的。
沈扶玉一愣,不可思议地看着危楼:“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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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确实见过还原或者修复的法术,不过这种一般都是有限制的,若要原物还原,要么有时间限制,要么有大小要求,所以大多修者便另辟蹊径,比如温沨予用卷轴重现情景,或者附身于此物,提取它们的记忆。
“本尊厉害吧,”危楼闷声笑了一下,看向沈扶玉的眼里满是得意洋洋的自傲,似乎在等沈扶玉夸奖他,“这种直接原物还原的办法是本尊自己想到的。”
幼稚。
沈扶玉勾了勾唇,一边打量着面前的血迹一边道:“嗯,你很厉害。”
危楼眼中闪过一分如愿以偿的快乐,其次又开始熟练地蹬鼻子上脸:“本尊没听见。”
“那就不算数吧。”沈扶玉挑了挑眉,不再看他。危楼当即不乐意了,真是小心眼的仙君!
沈扶玉眼下无暇顾及危楼的小心思,他看着墙上的血痕,若有所思,这儿的血迹很多,不像是一个人的出血量,至少五人以上。
联系一下那日的事情,想来当时对违令者杀鸡儆猴的地方就是这儿了。这些血迹,应该就是那日坚决违令的女子的。
不知这儿的怨气是否同这些血迹有关……
沈扶玉将手放在青楼上,手下灵光汇聚成了一个法阵,它只转动了一下,便散去了。
危楼意外地看着他:“怎么了?那日提取槐树的记忆的时候可还好好的呢。”
“青楼不许我提取。”沈扶玉解释道,树木是天地的生灵,要提取树木的回忆只需要征得树木的同意变好,人搭建的房屋却不是,除非房屋建于一处灵地,生出了灵,否则就要征求房屋主人的同意。
这青楼的主人早就投胎去了,青楼本身又没有生出灵,自然不能提取回忆。
危楼:“……”
他虽没说话,但眼里的无语已经胜过千言万语。罢了,他们人类素来如此麻烦的。
抱怨也解决不了什么事情,徒惹沈扶玉心烦厌恶罢了,危楼从出生就好战,论打斗他可以滔滔不绝说出三天三夜,这种情况他也就能还原个事物了,只能靠沈扶玉来了。
他干脆直接听沈扶玉的:“那怎么办?你附身?”
“附身也要有具体的怨鬼才行,”沈扶玉摇了摇头,从嘴里吐出来另一个解决办法,“走马观灯。”
他一顿,意识到了另一件事情,眯了眯眼:“你怎么走知道槐树和阿户的事情,你当时一直跟着我?”
危楼坦坦荡荡地点了头:“对啊,本尊不跟着你怎么把月精石送给你。”
沈扶玉冥冥中察觉出来一丝不对的地方,他尚未来得及细细思索,危楼便笑盈盈地揽住了他,长臂把他整个肩膀都绕住,掌心贴在了沈扶玉的发顶,危楼调笑道:“仙君是在回味我们初见的日子吗?”
沈扶玉原本只觉得他这个姿势过于亲密,眼下却有了另一种猜测,人体有三团火,头顶双肩各一团,这三团火保护着人的魂魄与元气,危楼的姿势,像是在保护他的这三团火。
真奇怪。
沈扶玉抬眸看了看危楼,从他怀里出来,并没有进一步询问,这只是他的猜测,兴许也是他多想,危楼只是喜欢这般亲昵的动作罢了。问出来倒显得暧昧不已。
“胡言乱语。”末了,沈扶玉也只是说了这么一个字。
危楼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看了他一眼,闷声笑了一下:“走马观灯是什么?”
“一个根据鬼域规则改变的法阵,”沈扶玉一边拿着布阵的东西一边道,“布阵者会进入场景中找寻怨鬼所执念的东西,相当于走马观灯一番。一般用于这种没法附身或者提取记忆的场景里。缺点是,不能被场景中的人发现自己是外来者,否则会有大麻烦。”
危楼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布置灵石:“就是我们要混进去呗。那个大麻烦是什么?”
沈扶玉把最后一块灵石放下,看向危楼:“走马观灯是根据鬼界的规律制造出来的一个阵法。传闻进入鬼界者,身上灵力尽失,化作普通人。若想出去,只能找出所处厉鬼鬼界的执念,或者厉鬼自愿放出去。”
“进入走马观灯之后,倘若被认出来是外来者,轻者被厉鬼所伤,重者永远无法出去。同样地,若是在一个时辰内无法找到这个怨鬼,我们也会永远被困在这个阵法里。”
危楼:“……”
这个阵法,真贼啊。
似乎是看出了他的幽怨,沈扶玉原本沉闷的心情轻松了几分,他笑了一声,开始给他叮嘱道:“怨鬼存在于青楼之间,所以一会儿看到的事情一定会有她的执念。我们只有一个时辰,一定要抓紧。”
“走马观灯会优先选择同怨鬼相似的人幻化同类,”沈扶玉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你是魔族,贴近鬼,到时你恐怕会幻化为贴近怨鬼身份的人——千万不要冲动,以大局为重。”
危楼嘴角原本带着漫不经心的弧度,闻言,嘴唇渐渐压了下去,他似乎是想起来什么,反问道:“不要冲动?”
“是。”沈扶玉倒不担心危楼的能力,但实在怕了他的心性。
危楼应了一声,目光中带了几分意味不明的情绪,他低声,好似自言自语:“本尊不会冲动了。”
沈扶玉抬眸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他深吸一口气,手中灵力转动,方才摆下的灵石受到灵力的波及,还是发颤,顷刻间形成了一个雪白色的法阵。
“走马观灯!”
法阵扩大,将整栋仙花阁都笼罩了进来,夜色沉沉,原本破旧的建筑开始重构,雕刻精美的大门大敞,阵阵香气随着欢声笑语泄露出来,红色明亮的灯笼高高挂起,勾人心弦的乐曲声流水似的淌了出来。
奢靡至极、物欲横流。
阵法形成的那一刻便爆发出了刺眼的光芒,即便沈扶玉闭上了眼睛,也能感受到那股尚未散去的白光。不过很快地,身遭又恢复了一片黑暗。
沈扶玉身体一沉,身上的灵力被尽数封印,他缓缓睁开了眼睛,却忍不住一愣。
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屋里也黑得紧,唯有镜子前跳跃着一根红烛,铜镜模糊,映出的人影也模糊至极,随着烛光一晃一晃的。
他披头散发,身上轻得很,从铜镜上看去可见轻薄的衣服和大片大片的肌肤。
沈扶玉两眼一黑,嘴唇都抖了抖,他不可置信地再次朝下看去——浑身只穿了一件肚兜与亵裤,外面拢了一件薄薄的红色纱衣,衬得他的肤色白得刺眼。
纵然他从未来过这处地方,也知道这身装扮是谁穿的。
这阵法,竟将他幻化成了一名烟花女子!
沈扶玉忍不住咬了咬牙,脸皮倒是一点一点地红了起来,他站起身,准备打量打量此处,又臊得慌,目光如受了惊的蝴蝶般满屋乱飞。
他僵着身子,几番攥拳又松开,才深吸一口气,一点一点打量起这处房间来。
房间并没有什么诡异之处,屋内并没有很多装饰,对面那张挂满红帷帐的床就占了屋里一半的空间。这蜡烛并不好,燃的光并不明亮,倒是屋外时不时传来一些热闹非凡的声音。
只有一个时辰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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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扶玉只能将心底的羞耻与别扭撇下,赶紧行动。
他迈开脚步,脚踝处便传来一声清脆的叮当声。
沈扶玉意识到了什么,低头的动作变得格外僵硬与缓慢,方才他一直处于尴尬的状态,没留意脚下的情况,眼下才下发现——他的脚踝处,竟还绑了一个小巧的金铃!
沈扶玉拽了拽身上的薄纱,低头望去,除却薄纱,自己竟是大腿以下的部分尽数暴露在外,实在……荒唐至极!
他颤抖着把手放在门上,头一回发现连出门都需要巨大的勇气。
第056章声声慢·二
沈扶玉一咬牙,还是推门而出了。他所在的闺房是在二楼,楼下传来的阵阵嬉闹声喧哗热烈,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脚下的木板好似也在微微晃动。
红烛跳跃着暧昧的光,他每多踩一步,心便动得更重一分。他从未以这般装扮出席过什么地方,实在……为难。
沈扶玉忍不住咬住了嘴唇,总感觉暴露在外面的皮肤凉飕飕的,怎么走路都怪怪的。走廊两侧的蜡烛不知从哪一根开始换成了灯笼,让他因为羞赧而泛红的皮肤一览无余。
雪白笔直的双腿交替间纱裙随之晃动,脚踝处的金铃还不停地发出靡靡之音,明明轻得微不可察,可惜沈扶玉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眼前的酒醉金迷之景随着灯火繁盛越来越清晰,沈扶玉裹了裹身上轻薄的纱衣,闭眸深呼吸了几下,别别扭扭出现在了楼梯处。
不知谁先投来的目光,紧接着越来越多。目光灼灼,让沈扶玉不禁羞耻更甚,总觉得身上这层薄薄的纱衣一点蔽体之用都没有,楼下那些贪婪痴迷的目光好像将他的身体看了个遍。
他们都是假的……根本看不见的……
沈扶玉心底默念,硬着头皮朝下走去,在此刻,金铃声好像倏地放大了好些,每走一步,便响一声。他听得面红耳赤,几乎要钻到地底下去。
沈扶玉踩到地面上,落在身上的目光便变得愈发如狼似虎起来,他莹白圆润的脚趾都忍不住蜷了蜷。一个胆大的男人主动走了过来,猥琐下流的目光在沈扶玉雪白修长的脖颈流连,他笑了一声,问道:“美人,今夜跟爷如何?”
沈扶玉看了他一眼,这男人虽腰圆膀粗,却耳门色黑,很明显是常流连花柳之地,好食大鱼大肉,荒淫无度,被掏空了身体。
沈扶玉拧了拧眉,难怪蒋韶一定要废除青楼,容这些人糟蹋姑娘,实在恶心。
若是平日里,断不会有人对沈扶玉如此不敬,沈扶玉也不会容旁人如此说道自己,可惜这是在这栋鬼青楼里,在没找到那几个怨鬼前,沈扶玉不能暴露身份。
这男人见沈扶玉不做答,便以为他是答应了,伸出手便想去搭沈扶玉的肩膀。
沈扶玉本欲后退,不料腰身一紧,整个人被带着转了个身,天旋地转间,他落到了一个熟悉的怀抱里。
沈扶玉错愕,猝不及防对上危楼的眼眸。
众目睽睽之下,灯火摇晃,琴声悠扬,四目相对间,眼里好像只有彼此,沈扶玉心跳得厉害,一时间竟忘了身处何处,连耳旁的声音都变得遥远模糊。
危楼揽着他的腰,将他整个人都拢到怀里,转了个身,将他和那男人彻底隔断,那男人的胖手搭在了危楼的肩上。
沈扶玉下意识抓紧了危楼的衣襟。
胸膛前的衣襟便失了束缚,朝两边散开,露出了大片大片的雪白肌肤,清晰可见的锁骨,肩颈处的皮肤肤若凝脂,叫屋内暧昧的烛光一照,硬是多了几分艳丽之感。
危楼收了收手,把他往自己怀里多塞了塞,眼睛始终看着沈扶玉的眼睛,片刻不移。
灯火太花,险些晃了沈扶玉的眼。危楼的发丝垂落下来,记着同心结的那一簇鲜红明显得很,弄得沈扶玉的脸颊痒痒的。
一旁的靡靡小曲还在演奏着,不知何时又添了鼓声,一下一下地,好似砸进了沈扶玉的心里。
“哎你……”胖男人明显对危楼的到来十分不满,他拉了拉危楼的衣服,趾高气昂道,“你他娘谁啊?这姑娘今夜可是跟了我——啊!”
他话没说完,便惨叫一声,整个人都被危楼踹翻在了地上。
危楼揽着沈扶玉,侧着身体,偏头乜斜着看他:“跟了你?——他整个人都是我的。”
“危楼!”沈扶玉冷静了下来,怕他惹出什么事端来,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低声警告着。
危楼反手握住沈扶玉的手,把外衫脱下来给沈扶玉披上,他看了眼沈扶玉光着的脚,脸色越来越臭。
他的外衫可比这层薄薄的纱衣可靠多了,沈扶玉顾不得和危楼的微妙关系,把身上的外衫拢了拢。
“你们这管事的呢?”危楼看也不看那胖男人一眼,声音沉沉地开口。
人群中当即走出来一个穿金戴银、满脸谄媚的老鸨:“哎呦这位公子,这是怎么了?”
危楼把自己的荷包拿出来丢给那老鸨,老鸨打开一看,登即被里面的扑面而来的金光哄的笑容满面,再开口时连称呼都换了:“这位爷……您豪掷千金可是为了……”
她话说一半卡住了,一时想不起危楼怀里的这位姑娘姓甚名何,她左右思索不来,又觉得青楼里好像没有这号美人。
仙花阁的美人她都知道,这位如此绝色,她不该没有印象才是……
随着老鸨的猜疑,她的衣袍开始变得老旧,面部发灰发青,指尖慢慢地生长出来,她死死盯着沈扶玉的脸,已然开始初显鬼样。与此同时,青楼里的其他人也纷纷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齐齐扭头,眼睛死死地盯着沈扶玉,阴风阵阵,大红灯笼不停撞在墙上,发出一下又一下的闷响。
台上奏乐的人也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看向这边。屋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之中。
沈扶玉心一沉,将脸埋到了危楼的怀里,轻声道:“快带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