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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情 令杳 80514 字 2024-04-08

“马蹄印在这儿,不会错!”

“……往那边去了!”

姜馥莹心如擂鼓,目光紧紧盯着上方。

两人滚落的地方是个不算太陡的长坡,幸而春日草木繁盛,天色又阴了下来,视线不算太清晰。

也是姜馥莹在孝中,穿得衣服不似雁城中娘子时兴的那些花花绿绿,素色的衣衫隐没在草色之下,瞧着并不明显。

她矮身爬在祁长渊的身上,用身子遮盖住他,散落的发丝垂落在男人的脸侧,带来冰冰凉凉的痒。

“唔……”

察觉到身|下之人的苏醒,姜馥莹吓得手一抖,一把捂住了男人的唇。

目光紧紧盯着他方睁开的眼瞳,皱着眉摇了摇头。

她小心指了指上方,人声还未完全远离。

距离极近,姜馥莹小心屏息,但呼吸很长,每每呼气吸气,都谨慎地不让自己发出半点声音。却不想这温热的、带着一点潮湿的气息一点点喷洒在男人的眼睫、肌肤之上,带起一点小小的战栗。

冰凉的发丝钻入他的领口,祁长渊动了动,换来姜馥莹瞪大的双眼。

……她甚至双手按住了他的唇。

柔软的掌心紧贴着唇瓣,她的味道完完全全地钻入鼻腔。她在害怕,手在颤抖,手心还有着冷汗。

他是第一次这样直观地感受到她的柔软。

姜馥莹生怕他发出一点响动,做着口型,让他不要说话。

天色暗了,祁长渊略略挑眉,像是没看清。

姜馥莹急得汗都要出来了,她低下头,靠得更近了些。

气息浅浅洒在耳畔,“你别动弹,别说话……还没走远!”

祁长渊看着她的靠近,在眼前,在耳边,在怀中。微微蜷了蜷指尖,不曾动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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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浑身崩得僵直,没多久便出了一身汗,直到确认再也听不见那边传来的响动,才发现自己一直紧捂着祁长渊的口鼻。

……别给捂死了吧!

她一惊,赶紧松开手。

小声道:“你、你还好吗?”

她小幅度地摇着祁长渊的肩膀,紧张兮兮道:“他们好像走了。”

祁长渊口中带着涩意,纤长的眼睫遮住了眸中的晦暗不明。

“那你……”

长街人声不绝,雨帘掩盖了春意,姜馥莹拢了拢衣裳,不让春寒刺入骨头。

骨碌碌的马车声从身后传来,姜馥莹听得声音,让开身子往里走,避开人群。

淡青色的油纸伞在长街上并不显眼,她提着药箱,略有些重。换了个手撑伞,她站在伞下,稍稍歇口气。

似有风吻过。

车帘轻扬,露出双极淡漠、极清冷的眉眼。

车中的人不曾看向窗外,窗外的人也无意探查其中。

只是擦肩。

马蹄声哒哒渐远,车轮滚滚向前。转过拐角,再也看不见了。

姜馥莹歇息够了,撑着伞,再一次走入如丝细雨中。

第27章第27章

春雨如酥。

马蹄溅起山路的泥浆,奔驰在乡野林间。雨披并不顶用,仍让无声细雨润湿了男人的额发眉鬓。

越近,祁长渊的马反倒行得慢了些。

他如今方知什么叫近乡情更怯。

此前想要见她,相隔千里,任思念慢慢发酵,愈发浓烈。

如今真真到了此般地界,反倒心头轻动,不敢再那样贸然。

他是真切伤了她的。婚礼那日没来,他也知道她不曾原谅他。

马蹄声渐止,他开始反思自己是否来得太过唐突,这样的雨淋湿了他,能否让她对他再产生一些,如当初那般的同情。

“也多谢世子,”他转过头,看着一直冷面相待,不曾有半点动容的祁长渊:“世子出手相助,徐某不胜感激。……姜娘子是徐某心中十分重要之人,若是遭逢不测,真是不知……”

姜馥莹战战兢兢躺到他身侧,生怕碰到祁长渊一根手指。

榻不小,两人间起码能再睡下一个人,姜馥莹声音虚弱,“我真的可以、睡这里?”

“嗯,”祁长渊闭上眼,“你我已然成婚,同榻而眠,天经地义。”

“……也对。”

姜馥莹稍稍安了些心。

她悄悄往里挪了挪,侧耳细听着祁长渊没有动作,松了口气。

闭上眼睛,临睡着前,还在想他。

看来他也没有那么难相处,早先应是重伤。谁受伤生病了都会难受的吧,偶尔冷言也算正常。

直到沉入梦乡。

黑暗中,祁长渊的双眼缓缓睁开。

看着毫无防备的姜馥莹,嘴角扯了扯,又松开,回到了那个冰冷的弧度。

眼神漠然。

单纯、毫无心计、聒噪。

除了貌美一无是处,而这容貌美则美矣,毫无灵魂。

实乃祸国殃民之相。

娶妻娶贤,她还完全不够格。

好在她看起来心肠不坏,人也好哄,简单几句就能放下一切防备,稍微示好便能喜笑颜开。

他一早便知她在北凉不受宠,对她那乏善可陈的人生经历也毫无兴趣,更不想知道她那原是女奴的阿娘叫什么名字。

作为太子,他知道了太多的事情。

譬如她目光短浅,全然不知手上随便给出去的镯子能值多少钱,远远超出了那些廉价伤药的价格。

譬如他那好弟弟就算垂涎她的美色,也不愿娶她,甚至深夜来东宫求他,盼他能让父皇收回成命。

他当时在做什么呢……

祁长渊回想,当时的他看都没看跪地痛哭的九皇子,手中上好的狼毫笔不停,淡声道:“父皇早已下旨,事关两国邦交,不是你我能动摇的。”

祁长渊忽然觉得及其讽刺。

如今这个不可动摇的旨意,终于降临到了他的身上。

祁长渊目光落在身侧形容姣好的女子身上,她睡熟了,眉头皱起,不知道在琢磨着什么愚蠢的问题。

且先留着,她还有些用处。

祁长渊转过头,不再看她。

****

祁长渊背上的伤结痂后,姜馥莹才发现他的腿上也有淤青,不知是何时的伤,看起来很是骇人。

“当日跪了许久,”祁长渊温声道:“不妨事,已经没有感觉了。”

姜馥莹扬声:“这怎生是好,没有感觉岂不更糟……”

她眉头染上忧虑,叫来茯苓说了些什么,又沉思着,准备拿些东西去换。

“拿这个砚台吧。”

祁长渊轻咳几声,指了指供桌上那方砚台。

姜馥莹犹豫了下,摇头:“不成,你要写字的。”

她咬住下唇,亲自去箱子里又翻了什么来。

茯苓拿上东西,出门去了。

“我如今这副模样,如何写字。”

祁长渊苦笑,目光坦然。

姜馥莹早便知道他文采斐然,上回不经意间听他说过自己读过多少书,写过多少字,还给她看了他指节上练字磨出的老茧。

她如今对他满是钦佩,毕竟她大字不识,连北凉文字都不会写几个。

“你放心,”姜馥莹保证,“我会给你医好的。”

“日后你仍旧可以在案前书写,这些都不要扔。”

祁长渊如墨般的眸子静静地看着她,面上浮现出一抹浅笑,淡得差点看不出痕迹。

点头,“好。”

东宫珍宝万千,只有这个傻到了极致的人才会真从自己的箱子里一件件往外掏,换回一些根本就不值钱的玩意儿。

祁长渊看着姜馥莹忙来忙去,看到她抱着书册,冷不丁开口:“你想学写字吗?”

声音出来,他自己都愣了一瞬。

这话非他本意,但就这么顺理成章地从他的嘴里说了出来。

或许是她前几日看见他收藏的书册时那眼中明晃晃的羡慕太过刺眼,才扰了他的心智。

按照往常,他决计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祁长渊很快恢复了状态,看见女子明媚的,带着惊喜的眼神。

她认真点头,“想。”

半晌,试探道:“你要教我吗?”

她的眼尾有些上挑,原是一双很会惑人的眼睛。如今却看不出其中的锋芒,之前淡淡的倔强也被喜悦冲散,亮闪闪的眸子就这么看着他,让他心头微动,点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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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

“我会好好学的。”

姜馥莹笑开,转身出去,盘算着如果要学写字,按照大秦的习俗,还要给祁长渊准备什么拜师礼。

祁长渊坐回榻上。

今日是个好天气,难得晴朗。

冬雪已化,春日要来了。

****

春天来得比想象中早,天虽然还寒着,却没有冬日刺骨了。

姜馥莹为祁长渊的腿敷上药,费劲搬来炭火,放在他面前尚嫌不够,琢磨着:“下次试试茯苓说的那个,艾、艾什么。”

“艾灸。”祁长渊默默提醒。

“对,”姜馥莹点头,“现在还疼吗?”

“好多了。”

姜馥莹心满意足,祁长渊不再求死,日子一天天过着,倒也没有当初想象得那么遭。

祁长渊的太子之位毕竟还没有被废,虽然禁足,但宫中人都在观望,不知道陛下会怎样处置他。

只要祁长渊不像当初那般一心求死,她就放心了。

活着这样好,又有什么不能过去的呢?

她曾经在北凉,草原上的环境更加恶劣,还有成群的兄弟姐妹欺负她。干的活更多,如今反倒照顾完祁长渊,还能抽空跟他写写字。

姜馥莹心里其实很开心,总是在练字的时候偷偷看他。

祁长渊话不多,常常是她站着练字,他坐着,手上捧着书卷,长指翻动书页,传来轻微的摩擦声,好像每次能擦过她的耳尖。

……

“又走神了。”

祁长渊头也不抬,书又翻动一页,淡淡道。

姜馥莹脸一红,好像知道自己的偷看被发现似的,低头写字。

“我已经、写得比上回好了。”

“还不够好,”祁长渊不理解她这种对自己低要求的人,“没有框架,没有根骨,只是描了出来而已。”

姜馥莹抿唇,“哦”了一声,继续写字。

看看日光,茯苓要回来了。

祁长渊写字要用上好的宣纸,她倒是不挑,什么都能写。但为了祁长渊,还是咬咬牙,时常让茯苓出去疏通着,找些好点的纸来。

董嬷嬷在宫内多年也有些积累,每次茯苓找她帮忙,她也都会尽己所能,帮上一帮。

姜馥莹写完一页纸,发现茯苓还没回来,抬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

茯苓不是贪玩的性子,这个时辰还没回来,肯定是被什么绊住了。

她放下笔,推开房门,院内空荡,不见茯苓的身影。

“奇怪了……”

她自言自语,转头看向祁长渊,最终还是不忍心打扰他看书,看着门外的日头渐渐西沉。

祁长渊见她的心早已不在练字上,叹口气,合上书页,准备站起来走走。

腿已经比之前好些了,近日也能下地稍作走动,只要不站立时间太长,便不会太痛。

姜馥莹见状,扶着他站起身,略略走动。

门外响起声音,脚步声渐近,姜馥莹以为是茯苓回来了,扬声道:“先把纸放着,过来帮我……”

“帮你什么?”

少年张扬不带一丝收敛的声音传来,长跨而入,径直走了进来。

姜馥莹看他有些眼熟,但一时说不上来,声音堵在喉咙,便听他道:“小皇嫂——应是这么称呼,侧妃娘娘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招呼臣弟。”

“来人,”他声音疏朗,与这荒凉的东宫有些格格不入,“将纸送来,听说小皇嫂想学字,我这做臣弟的哪能不尽尽心?”

侍者鱼贯而入,抬来了宣纸笔砚,队列最末的一个进屋,姜馥莹瞳孔皱缩,惊呼出声。

“茯苓!”

那老太监有几分手劲,拎着茯苓的后颈就将她提了进来,扔在地上。

茯苓显然是没什么意识了,软软倒在殿内,落地时发出一声闷响。

姜馥莹顾不得许多,回头望了祁长渊一眼,松开扶他的手,上前照看茯苓。

她想起来了,想起这人是谁了。

大秦九皇子,祁玮。

她原本要嫁的人。

之前的祁玮不说低调,起码风流潇洒,逢人便带三分笑。姜馥莹对他印象不差,起码自己未来的夫婿不是一个难以捉摸的人。

却没想到今日做派如此张扬,简直像变了一个人。

她看着软在她身边的茯苓,眼眶微红,“你要做什么,为何伤她?”

“小皇嫂入宫时日短,被黑心的奴婢蒙蔽了也是正常,”祁玮站着,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的狼狈,“贵妃娘娘要处置她,臣弟好心帮娘娘把她带回来,为何娘娘非但不感激臣弟,还要这般斥责呢?”

他语气轻佻,又说了这样长的一番话,姜馥莹理解起来头都疼了,看着茯苓气息微弱,几欲落泪。

她心跳得飞快,“什么贵妃,什么黑心,你讲清楚!”

但祁玮显然并不想搭理她,目光投向站着,未发一眼的祁长渊。

“许久未见,看来传言并不尽实。六哥如今与我想象中的,并不相同。”

“是吗,”祁长渊看了看姜馥莹,目光收了回来,“你与孤印象中的,也不同了。”

宫人一言不发地离去,殿内终于安静下来,只剩下这兄弟二人,还有抱着茯苓的姜馥莹。

姜馥莹在尚武的北凉长大,见过太多兄弟欺凌的场面,见祁玮正抬脚,朝祁长渊走去。

这人来势汹汹,姿态嚣张,不知道要做什么。祁长渊现在还有伤,若真动起手来,他肯定会被欺负。

“你做什么!不准过去!”

动作比脑袋还要先反应过来,姜馥莹将茯苓扶在靠垫上,冲过去挡在了祁长渊身前。

“哟,”祁玮停住脚步,眼神在两人之间来回,意外挑眉,“六哥好手段,短短时日,就让这北凉公主对你情根深种了,竞能如此奋不顾身。”

“不必多谢。”

祁长渊垂手,将姜馥莹碾磨好的草药收拾齐整,“保护大秦子民安居乐业本就是我黑骑卫之责。”

他抬起手,将那草药扬了扬:“不过,想来姜娘子对徐五郎来说重要,也是因为这些药吧。”

“姜娘子医术精湛,”墨色的眼眸看向二人:“祁某也体会过多次了。”

姜馥莹觉得两人说话,总带着几分怪异。垂下头,嗅到了些刺鼻的气息。

“五郎方才去了何处?”她皱了皱鼻子,“长福哥说你去查账了,怎的身上有这样重的药味?”

她瞧着徐清越的面容,虽仍有着腿伤得病气,却不像还有着旁的病症,若不是针灸,去什么医馆之类的了么?

“查账回来,途经医馆,”他转过轮椅,推远了些:“近来下雨,觉得腿脚隐隐有些发痛,便去医馆让大夫再瞧了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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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这般才耽搁了回来的时辰。”

她看向徐清越:“我数日不曾为五郎按摩,不知腿可还好?”

“腿还……”

“五郎,”祁长渊忽地开口,“听闻前几日五郎去了寿昌伯府。五郎去,是做什么?”

“据我所知,徐家大老爷前些日子才借了钱给寿昌伯,五郎……是去帮伯父要账去了?”祁长渊神色淡然,眸光却如鹰隼般锐利,徐徐盯着他。

“徐某在家人微言轻,哪里能为伯父做事。”

徐清越垂首,自嘲地笑了笑,“哪里是为了这些。”

“那几日阿莹迟迟不归,我心中忧虑,想要寻求旁人帮助也寻不得……只能想到世子。谁知世子也不在雁城,我思前想后,也只能去求了县主,想着黑骑卫看在县主与世子是未婚夫妻的份上,帮忙找寻阿莹。”

他转过头,“县主应了,她告诉我,你与世子在一处。”

“知晓你还安康,我便放心了。”

他轻轻抬起手,“若不是为此,我也没有理由去寻那些贵人们。阿莹,你知晓的……”

姜馥莹心都皱了,她低下头,半晌才道:“是我不好,我应当早些与你报个平安。”

“徐家五郎说自己便得了,如何又将我与不相干的人扯在一起。”

祁长渊冷声道:“祁某从未有过什么未婚夫妻,婚约一类更是无稽之谈。还请五郎尊重尊重我的感受,莫要在阿莹面前说些是非。”

一口一个阿莹来,阿莹去。姜馥莹头都大了,她抿唇,看向祁长渊:“你莫要用这样审犯人的语气说话了。我和五郎,都不是你们黑骑卫天牢里的罪犯。”

她低下头对徐清越道:“不论如何,我迟归是我的问题,该扣工钱便要扣,误了你的腿更是大事……我待会儿便为你再……”

祁掌柜坐在书桌后翻阅着什么,不时批注画圈,然后收起放好。

瞧见她来,抬眼看了看,让她吃点东西,又继续处理事情。

兰若心道,果然是大掌柜嘛,和她阿娘忙起来是一个样子的。

她知晓阿娘忙起来很累,所以不吵不闹乖乖吃东西喝茶,实在无聊了,就低着头,看茶杯上的花纹。

她听得有人进来,与祁掌柜汇报什么。屋中很静,她感觉到祁掌柜似乎有些不高兴。

为什么不高兴?兰若竖起耳朵,瞧瞧看过去。

那穿着黑衣服的人战战兢兢回话:“兄弟们在外出生入死,遇到的事多了,难免记账就会有疏漏,但总数定然是不会变的……用餐住宿、武器损耗都有定量标准,二十一个人共是……”

他“是”了半天,在祁长渊冷淡的眸光下慌忙翻动着手中的册子,哗啦啦响。

兰若趴在小桌上,百无聊赖道:“五百一十七两呀。”

那人回过头,这才注意到身后趴了个小小女娃,掌心冒出了汗,终于翻到了记着账目的那一页,“对、对,五百一十七两。”

祁长渊抬眸,“在我手下,竟然还有糊涂账?”

指尖轻点着桌面,带来几分不可言说的威严。

“陛下知晓你们劳苦功高,从未克扣过半分,时有赏赐封赏,这些你们都看在眼中。黑骑卫不养废人,也绝不养拿着百姓的血汗钱胡作非为的人。”

账册被扔在那人怀中,祁长渊道:“下回若是再连账都算不清楚,便别再穿着这身衣服丢人现眼。”

兰若在后面小小打了个哈欠,用以为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小声嘟囔:“算得还没有兰若快呢。”

那人没了脸,喏喏应声出了去。

一应事毕,祁长渊才抬手,“兰若。”

小娘子从凳子上跳下来,语气软软:“我都等你好久啦。”

“事情有些多,”祁长渊与她解释:“你也看见我在忙了是不是?”

兰若学着叹气:“所以我没有生你的气。”

“方才算术……是兰若自己算的么?”祁长渊看着她澄净的瞳孔,问道。

“不用算呀,”兰若爬上他身边的红木椅:“他说完我就知道了。他怎么不知道?”

祁长渊看她这么丁点大的一个人,竟有如此本领,点点她的小脸。

“因为兰若比他聪明,也比他诚实善良。”

祁长渊一把抱起她,让她坐在自己的臂弯,“走吧。”

“娘子聪慧。”

阿姝撇嘴,“起初还只是要求我们将徐五放出来,后来有人逼问到府衙,案情本就不能透露,是他们相逼太过才有同僚出来平息怨气,谁知这么一解释,反倒又传出了更多谣言。”

姜馥莹看向车窗外,那群情激愤的人们。

他们知晓了徐五关了一个娘子,而这个娘子和如今的黑骑卫统领,负责徐、方两家案件的祁大人关系匪浅。

争论愈演愈烈,已然变成了祁长渊因为私情冤枉好人,故意囚他公报私仇。

舆论一发不可收拾,却无人对准姜馥莹,只一句带过,说她是个无所依凭的可怜小娘子,而她与徐家五郎才是那对被拆散的苦命鸳鸯,矛头对准了祁长渊——此事是谁所为,一目了然。

这显然不是舆论正常发展的方向。寻常百姓,能知晓那样多的内情?她一直待在黑骑卫的驻点,这段时日从未外出,竟然也能让火烧到她的身上。

姜馥莹的眉头紧紧皱起,“人云亦云者有,但更多的是被有心人利用的善良百姓……这可怎生好。”

已有黑骑卫注意到了这边,悄悄过来引路,带她从隐蔽的侧门入了府衙,寻到了祁长渊。

事情已有一两日了,她却刚知晓。公务繁忙,还得应付百姓,偏生那些百姓一生纯朴老实,听闻有此等冤案如何不愤,奈何案情仍在审理,无人能告知详情,也不能将蛊毒一事公之于众。

这么多事,难怪祁长渊眼下青黑那样明显。都这样了,他还时刻惦念着她。

“来的路上,可有听到什么?”

祁长渊倒是岿然不动,如同往日一样朝她伸出手。姜馥莹犹豫一瞬,今时不同往日了,便也没再细想,柔软的手被温暖干燥的大掌包裹住,传来些安心的意味。

“大都知晓了,”姜馥莹观察着周围的环境,她是第一次来府衙这种地方,难免有些畏惧,这是平头百姓深入骨髓的畏惧,而外面……“我们如今是不是太被动了?”

她侧目看向紧闭着的大门,没注意到祁长渊愣了一瞬,转而上扬的唇角。

“我们”这个词极大地取悦了祁长渊。他将她的掌心攥紧,道:“为首的人已被盯住,那些煽动纠集的也要为自己的言论负责。知晓那说出去的话并非泼出去的水,都得为自己的言行负责。”

他语气疏淡,谈论公务时,大多都是这种态度,听不出有什么别的反应。

姜馥莹觉得他这样冷静克制的模样当真极好,天生做此事的料子。但那些在外的百姓,绝大多数都是感念三房老爷夫人的恩德,才受了贼人蛊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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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是善念,却扰了官家的事。

她也是他们中的一员,会害怕官府,会畏惧强权,也会因为某些良善之人受欺负而感到愤懑,芸芸众生,谁又能真正清醒。

姜馥莹缩了缩手,道:“那些百姓……可不可以……”

祁长渊仿佛知道她要说什么。

他为她定心:“我知晓分寸的,昨日审方家的人,没有精力处理,这才耽误至此。流言就是流言,那些避重就轻引起歧义混乱的不会绕过,但那些被假象蒙蔽了双眼的人不过是好心而已。”

姜馥莹心中安定,随着祁长渊一步步步入关押着那些人的牢房。

牢房中静得吓人,不似她想象中那般哀嚎遍地,只有些细微的呻吟声。腥臭味与血腥味直直冲上脑门,祁长渊却面不改色,像是闻惯了这些常人难以忍受的味道。

姜馥莹有些反胃,她很难接受这样的环境,哪怕她体内的蛊虫会因着那血腥味隐隐骚动,她也不会对这气息有半分好感。

指尖碾磨着唇角,被迫微张的唇齿承受着并不算轻柔的汲取,她觉得自己不像被亲吻。

像是要被吃掉了。

姜馥莹逐渐有些喘不过气来。舌根渐渐发酸,眼中泛出点点泪光,在月色之下盈盈闪动,染湿了羽睫。

这不是她与祁长渊之间的第一次亲吻,但与上一次那样带着狠戾,有着那样强侵略性的吻不同,这一次的他似乎分外缠绵,唇齿相依,如同有所眷恋一般,小心地、呵护地,但又毫无保留地攫取着她唇中所有的空气,密不可分。

似乎有什么在两人之间柔软下来。这样充满着依恋与爱恋的吻让人心颤,也让人心软。

更让人心安。

她能感受到他在这一瞬息之间的变化,原本像是钳制着她的手缓缓松开,在她的唇畔耳边摩挲,无比珍重地轻抚。

姜馥莹轻颤眼睫,没有推开。

她如今明明可以推开的。方才是推不开,如今却是……她心很乱,头也很疼,一日之间,她已经历了太多此前难以接触的事。那样多的鲜血,那样浓重的杀意,逃亡、奔走,惊心动魄。

或许是因为太疲惫了,她想,或许自己也在这样的紧密拥抱中,感受到了被需要,被在乎,被爱。

流水不曾停歇,昨日下过雨,水流不缓,带着几分急切地响动。

不知缠腻持续了多久,直到两人都快要窒息之时,那唇才稍稍离开,用鼻尖轻轻触碰着她的眉眼。

他闭着双眼,以一种祈求的姿态紧贴着她的额角,声音带着缠绵过后的喑哑,低声道:“我好想你。”

姜馥莹眼角微红,方从那样一番深吻中回过神来,微微低|喘着,听到他的话,神情微怔。

明明两人朝夕相处了两三日,他仍旧想念。

明明她就在他身前,她就在他怀中。

姜馥莹怕他真的烧傻了,顾不得自己此刻还未平息下来的气息,在他的注视下抬起手,探着他的热度。

……倒是比方才降了些。

她还没松口气,触碰在他脸颊的指头便被握住,手腕被大掌圈起,另一只手按在她的手背……让她的掌心紧贴着他的面颊。

掌心感受到的温度带给她几分颤栗,姜馥莹垂首,轻轻抽动着指尖,想要将手拿回来。

可她一动弹,那湿漉漉的双眸便睁了开来,望着她,像是责怪。

“不要丢下我。”

他有些难以启齿,但仍旧说出了口。

“馥莹,”他低声重复:“你的眼里,可不可以只有我一个人。”

姜馥莹心皱成一团,竟也在他这样低哑的声音中缓了神色,眼角的潮意还未褪去,嗓音也有着几分哑。

“你不清醒……”她喉头有些堵,“这样说的话,不算数的。”

“怎么不算数?”

祁长渊抬眸,将她拉向自己,“那要怎样才算数?”

姜馥莹睁眼,瞧着时辰还并不晚,披了衣服开门。

敲门的是清山居的丫头,瞧见她露出点点虎牙一笑,“姜娘子,真是抱歉这么晚打扰你,福山居那边人来报,说世子晚间醉酒头疼,请您去瞧瞧。”

“福山居?”

记忆缓缓回笼,祁长渊住在徐家,似乎徐家为他打理出的院落就叫福山居。

“世子不是有伤,不能饮酒吗?”

姜馥莹嘟囔一声,见那小丫头挠挠头:“我也不清楚……但是福山居请娘子去瞧瞧,说是疼得厉害。”

她犹豫一瞬,最终还是道:“徐家没有煮解酒汤?”

“不知道……”小丫头明显是得了令便过来叫姜馥莹的,“姜娘子,你要去吗?”

春夜微寒,姜馥莹望了望福山居的方向,半晌,摇头:“我便不去了,给你写几个方子拿去,抓了煮着喝了便好。醉酒难受不是一时半刻便能缓解的,我便是亲自去了,也还是抓药煮药,没什么不同。”

她狠下心,点了灯写下两张方子,递给小丫头。

“这张今夜便喝了,解酒。下面这个明早饭前喝下,应当能舒缓许多。”

小丫头拿着方子去了,她站在门口,感受着寒风吹拂而过,缩了缩身子,转身回屋。

该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同她有什么相干?

姜馥莹继续躺下,夜里却不曾睡好。

她不知祁长渊是否还会派人来唤她,又或是同白日一般,又拿出什么东西来要挟她。

到时候再去也不迟。

……

她睡得迷迷糊糊,一觉睡到第二日醒来,才知晓已经过了早晨饭点了。

一夜过去,竟无人扰她。

世子在,徐家众人便都一同用早膳,徐清越便是再不受重视,也得早起请安用膳。姜馥莹收拾好自己,在清山居正屋等着他回来做晨起的调养。

“五郎还没回来?”

她坐了会儿,瞧着时辰比平日回来得晚些,思及昨日,不免有些担忧:“……都这个时辰了。”

日头早已高高挂起,草色带着新绿,院中的丫头互瞧一眼,偷笑。

姜馥莹逢人带笑,在这里时间不长,但和丫头小厮们关系都还不错,日常也能说些玩笑话。

“姜娘子,你这模样倒像是……”

“昨夜扰了娘子休息吧,”他眸中似有浅笑,看向姜馥莹,“不是什么大事,痛习惯了也就好了。”

“痛习惯了,也就该记得有伤之人不能喝酒了。”

姜馥莹只是淡声回话,不曾有半点波澜。

她能感受到那视线一寸、一寸落下,最后收回眸中。闭上眼眸之时,纤长的睫羽在眼下打下了一片阴影。

徐家正厅。

大老爷笑盈盈地看着祁长渊,“世子诞辰,今年不在京中,在我们府中也不可怠慢了去。还是要办一办。”

人在他们徐家,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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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能失了礼数。早先同夫人和二房的商议着,起码场面功夫要做到。

祁长渊略一颔首:“伯父有心了。晚辈借居府中叨扰许久,本就过意不去……”

“听闻世子喜静,不喜铺张。我等商议过了,便就在府中操办,世子不必过意不去。”

“既然伯父都这样说了,那晚辈还是恭敬不如从命,”祁长渊应得利落:“早知伯父做事周到,晚辈要好好向伯父学习才是。”

徐家大老爷看向夫人,二房几个按捺不住,主动开口道:“世子在徐州人生地不熟,来了这阵子,可觉得还好?”

“徐州人杰地灵,自是好地方。”

祁长渊道:“徐府的几位郎君娘子也各有各的才干,不比京中儿郎差。”

二夫人听了他的话,喜笑颜开:“世子说话真是好听……哎,我家六娘平日温婉识礼,很是端庄,还未出阁。世子若不弃,不若让我家六娘操办世子的生辰宴,就当给我们六娘一个锻炼的机会。日后出了阁,夫家知晓过六娘操办过这等大事,也不会将她看轻了去。”

她可有私心。此前明恪县主在这位世子身边围绕着,他们便是想要塞人,也得顾及着县主的面子。可现在眼见着县主与世子冷了下来,偏生听闻三房那边有个什么没来头的医女……总不能让三房占了先机。

三房那五郎瞧着不争不抢,心计竟然这般深!如此倒好,既然都是要塞人,那为何不是他们二房来?世子前途无量,身份尊贵,瞧着也不是个孟浪的。

——这等好事自然要留给她的女儿才行。有了操办生辰宴的由头,多加接触,就不信六娘还无机会接近。

二夫人开了口,换得大夫人一个轻飘飘的冷眼,她家娘子一早嫁了人,如今想要这机会都不成。

“六娘年幼,此事如何当得?”

大夫人开口,顶了回去。

二夫人皮笑肉不笑:“经验都是历练出来的,六娘平日行事从未出过差错,如何就不成了。况且,世子还没说什么呢。”

话头抛向了祁长渊,他饮着茶水,目光终于缓缓抬起。

他道:“如若不然,让五郎来罢。”

“……五郎?”

满座皆静了会儿,显然想不到会是他。

“晚辈进来与他多有交好,与他兴趣相投。生辰并非大事,彼此同乐而已,若得他来经手,倒是不错。”

祁长渊平日话少,难得为谁多说几句话。他都这般说了,便是几人想要再多说什么也无济于事。

二夫人看了大夫人一眼,暗恨自己女儿无法因此博得美名,更厌那三房的医女竟这样轻易便揽获了世子的心。

第28章第28章

“江?”

迟疑的倒是大老爷,他不甚在意地摆手,笑了笑。

“我此前还以为是……”

“必齐之姜的姜。”

男人声音淡淡,带着些笑意,“衡门之下,可以栖迟。泌之洋洋,可以乐饥。”

姜馥莹一愣,视线垂落在他衣襟。

“你不要和我说这些,”姜馥莹平静道:“我听不懂。”

她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有些轻颤。

她听懂了,也能明白祁长渊如今的处境,想要活下去,确实有些难。

“不管你是如何想,我觉得,活着挺好的,”姜馥莹缓缓出声,“活着吧,至少别死在、冬天,太冷。”

“我喂你喝药。”

为了避免祁长渊再反抗,她冷着面容,故作深沉。

“我们北凉粗人,下手没轻没重,你若不喝,我就硬灌下去。”

不知是不是方才的话起了作用,祁长渊默了一瞬,眼神在她脸上停住,最终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姜馥莹很满意,露出个笑容。

这还是她来东宫后,第一次真心实意笑出来。明灿灿的眸子盛着笑意,沉下许久的面色终于又泛起生机。

“好啦,”她语气轻快,“现在来上药。”

“脱了。”

“?”祁长渊沉默着看她一眼。

姜馥莹见他半天没有动作,眼神无声催促。

祁长渊:“不上。”

“为什么?”姜馥莹见他闭上眼睛,又要趴下去一副睡着的模样,忍不住问道。

祁长渊拒绝回答,背过身不去看她。

“受伤了当然要上药啊。”姜馥莹不明白他的态度。

若是一心求死,刚才又喝了药,若是想活,现在偏偏又不愿上药,“你们大秦人都这么奇怪么?”

姜馥莹犹豫了下,恍然大悟。

“对,你伤得厉害,自己脱会扯痛。”

她索性上手,指尖触碰到衣角,薄薄的一片布料却被祁长渊无声拉走。

“怎么了?”

姜馥莹不明白祁长渊的心,只当他痛的厉害话都说不出来了,手上动作不停,径直便掀开了外衫。

衣衫上还带着男人温度,手指触碰到余温,姜馥莹突然意识到什么,迟来的羞涩爬上脸颊,带起一点薄红。

不知是碰到了哪里,祁长渊一声闷哼,呼吸骤然加重,面色又白了几分。

这次是真的说不出话了。

姜馥莹放轻了动作,指尖轻柔地剥开外衫,又脱下里衣。

包扎好的伤口渗出血迹,看得心惊。

“疼吗?”

半晌,姜馥莹轻轻出声。

她在北凉哪怕不受宠,常常受罚,也从未受过这么重的伤。

鞭痕纵横交错在背部,男人身形修长,肌肉流畅,不常见天日的背部似乎比脸还要白些,所以伤痕遍布,更显得刺眼。

除了昨晚虚虚瞥的那一眼,姜馥莹也是头一回看异性身子。

祁长渊肩宽,如今趴着肩胛耸起,手臂上紧绷的肌肉好像能随手拎起一个她。腰腹紧实,背后的线条慢慢下收,隐藏在毛毯下。

姜馥莹错开视线,脸有些红,嘴上磕磕绊绊,“你、若是疼,告诉我。”

声音怪异,好在原本声调就不对,希望自己的异常不会被发现。

姜馥莹屏息,垂着眼在手上蘸了点点药粉,触上肩头裸.露的伤痕。

“嘶——”

祁长渊倒吸一口凉气,背上肉眼可见地狠狠紧缩,中间的沟壑因此更深,姜馥莹猛地收回手,“是不是弄痛你了?”

祁长渊眉头紧皱,闭上眼似是不欲见她,冷声道:“若是上药,便快些。”

“……哦。”

姜馥莹闷声应下,手上更轻柔,却不知这动作如同搔痒,如羽毛在皮肤上轻触,没有实感却又挠的人心烦。

祁长渊:“你没有工具么?”

“只有手,”姜馥莹的羞赧都被方才男人的冷言憋了回去,如今冷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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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看他只是伤者,“或者我也可以倒上去。”

“你的手很冰。”祁长渊漠然。

“知晓了。”

姜馥莹手上不停,见他肌肉微微抽搐,却始终不发出声响的模样,提醒道:“疼、叫出声,我不会笑你的。”

“……”

祁长渊不想跟她说话,姜馥莹自顾自上完药,碰了碰他。

“你身上很热,是不是发热了?”

祁长渊不理她。

姜馥莹见伤痕都在上背部,秉持着上药就要一次性上好的精神,严谨问道:“下面还有没有……”

说着就要掀开盖住下.身的毛毯。

她用另一只干净的手碰了碰他完好的皮肤,祁长渊猛地回头,却扯到了伤口,刚上好的药粉又被鲜血浸湿。

“你怎么,”姜馥莹咋舌,“这么激动。”

祁长渊冷眼看着方才还在他身上上下其手的人,现在却倒打一耙,一时无言。

“不知羞耻。”

“你们北凉人,都不懂礼义廉耻的么?随意抚……”

姜馥莹给他出血的地方重新上药,手重了几分,又是一阵刺痛传来,祁长渊声音停住。

“太子殿下,如今是我为你上药。你的命可是、在我手上。”

她扬了扬脑袋,语气骄傲:“我汉话不好,但也不是蠢。”

“你骂我,我能懂!”

她收起药粉,转身便走。

“大秦人无礼,我为你上药你却骂我,我生气、”她说话磕磕绊绊,但明确表达出她的意思:“让小顺子给你包扎吧。”

少女裙摆随着起身的动作小小荡起,转瞬就消失在祁长渊眼前。

祁长渊看到她走到门口时,还回身看了一眼。隔着屏风,她的身影模糊,却明显看见她扬起的下颌,还有傲气地一声轻哼。

……所以他昨日怎么会认为这个北凉蛮女胆小的?

祁长渊自己将伤口包好,穿好了衣衫。

一定是她昨晚那双潮湿的眼眸迷惑了他-

不知是不是那晚上药起了点作用,祁长渊虽然每每看见她还会皱眉,但确实没有抗拒喝药了。

姜馥莹很欣慰,只要祁长渊能活下去就行。

太子禁足,却并没有禁日用。只是如今情形,宫人懈怠,送来的炭火与饭食一日不如一日。

为了节省炭火,姜馥莹与小顺子商量着,将祁长渊挪进了正殿寝宫。

祁长渊是伤者,睡榻。太子东宫有上好的躺椅,姜馥莹不挑,和衣而卧依旧睡的很香。

为此,她没少被祁长渊挑剔。

祁长渊这人话不多,每次开口却总能扎心。姜馥莹逐渐也习惯了他的说话方式,偶尔还能呛声回去,惹得他半晌不理人。

他的伤口很少再出血了,气色也渐渐好了许多,偶尔还能在她念叨的时候搭话。

姜馥莹汉话不好,东宫除了祁长渊、茯苓和小顺子,只有一个躺在后殿的老太监。

太监是伺候了祁长渊多年的,不像小顺子临时调来,什么也不会。

听小顺子讲,当日太子受鞭刑,他拖着身子为殿下挡了不少,被人拉开后还挨了打。

本就是上了年龄的老太监,经此一遭,如今只剩下一口气。

姜馥莹闻言,咬牙又从自己箱子里拿了些稀奇玩意儿,让小顺子偷偷送出去,请个太医院的医者来看看。

小顺子头回遇到这样的主子,跪在地上结结实实磕了几个头,转身抹泪跑了出去。

当晚,往日一言不发的太子殿下睁着黑沉的眸子,看向她。

“你给何桂请了医者?”

何桂便是那陪了祁长渊多年的老太监。

姜馥莹“嗯”了一声,翻了个身,没有说话。

她没想让祁长渊知道,本也不是为了讨好他,只是觉得若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在身边,她做不到不管。

祁长渊似是也没想到姜馥莹的反应这么平淡。

按往日的印象,他这侧妃也不像是个话少的。平日里总能拉着茯苓嘀嘀咕咕,时不时还说些他听不懂的北凉话。

但她如今,有用。

祁长渊默了默,“你叫什么名字?”

姜馥莹愣了下才反应过来。

“……李芸。”

“唤你芸娘如何?”祁长渊伤好了些,近日有力气说话,今晚不知怎的,竟还有心情与她讲话。

“没人这么叫过我,”姜馥莹声音有些闷,“如果你喜欢的话。”

“不叫芸娘,那叫你什么。”祁长渊没放在心上,随口道。

姜馥莹想了想,还是不喜欢李芸这个名字,主动道:“姜馥莹怎么样?”

“为什么是姜馥莹?”

祁长渊略抬了抬头,烛火映着侧脸,眉眼显得有些凌厉,可气质却柔了下来,没有什么压迫感。

“说来话长……”姜馥莹嘟囔,“阿娘,你们大秦是这么叫的吧?我阿娘的阿娘是蒙古人,她与我娘的阿爹生下了我阿娘……”

她汉话说不太好,只会用简单的词汇描述。

“我阿娘的阿爹是汉人哦,所以我之前就会一点点汉话。我阿娘也有蒙语的名字……”

姜馥莹正准备讲,余光瞥见祁长渊淡淡的神色,收住了话头,停顿一瞬。

讪讪道:“父王许久没给我取名。阿娘就给我取了个蒙语名字木其尔,是树枝的意思,大家都叫我姜馥莹。”

她说完,闭上嘴,见祁长渊没有搭话的意思,扯扯嘴角:“殿下睡吧,我去熄灯。”

其实她还想说,李芸这个名字她一点也不喜欢。

这是临出发前她那父王才想起,名册上没有公主的名字,随口起了一个写上。

但这也算她的名字。如果祁长渊要叫芸娘,也成。

总比一口一个“你”、“喂”要强。

“那我便唤你姜馥莹了。”

祁长渊冷不丁出声,姜馥莹正灭灯,房间内骤然暗了下来,呼吸可闻。

“……嗯。”

姜馥莹不知为何心头慌乱,摸黑躺上了躺椅。

当眼睛终于适应了黑暗的时候,她才偷偷看向祁长渊。

月光洒进窗户,落在二人身上。

正巧对上了祁长渊的视线。

姜馥莹一惊,赶紧闭上眼,装作自己什么也没干。

“姜馥莹。”

“嗯?”

她下意识应声,尾音上扬,带着一丝甜腻。

似乎听到一声轻笑。

“要不要来榻上,”祁长渊的声音似乎像是蛊惑人的妖鬼,牵引住她的心神,“睡那里会冷。”

“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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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冷吧。”

姜馥莹感觉自己舌头都要打结,差点咬到。

似乎能感觉到祁长渊皱起了眉头,轻吸了口气。

“可是我冷,冷到伤口有些疼。”

他念完这句,却不再说了。

祁长渊乃是平南候世子,如今立了功,来此养伤陪伴县主,日后回朝统领黑骑卫依然是板上钉钉的事。他一开口,无人敢插嘴应声。

没人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

姜馥莹垂眸,她认字,却不通诗句,在此般上远远比不上这一屋子读书人。

徐清越轻笑一声:“所以歌中云,‘岂其取妻,必齐之姜?’。便是说要娶妻两情相悦即可,何必定要那齐国姜氏女?”

祁长渊垂眸,将她搂入怀中,一下一下轻拍了拍。

她不过被拐走一日,便在心中留下了这样中的阴翳,显然是吓得不轻,委屈得不得了。虽然昨日瞧着正常,但心里的阴影怕是需得时间来平复。

“好兰若,”祁长渊声音有些干,不知自己是否能哄好这个娇娇娘子,“好兰若,你阿娘定然很爱你,不会因为生气就不要你。”

他低下头,看着伤心到哭得一颤一颤的兰若,轻叹:“那些坏人已经被抓起来了,再也不会欺负兰若。兰若现在是安全的,跟……祁掌柜在一起,祁掌柜会保护你。”

兰若抬头,吸了吸鼻子:“真的吗?”

“昨天是不是还给你吃糕点了?”祁长渊与她对视,声音耐心沉静:“这么好看的漂亮衣服是不是也给你买了?”

“可是、可是我阿娘说,坏人也会给小孩买糖买衣服,不可以随便相信别人。”

祁长渊都要被她说的话气笑了,真是个没良心的,昨日吃糕点穿新衣的时候怎么不见她说?

“我不是顶有钱的大掌柜么?”

祁长渊只好道:“我都这么有钱了,拐走你做什么?你阿娘已经派人去寻了,等你阿娘找到了,到时候让你娘亲自说我是不是好人,可以吗?”

兰若点点头。

她安了心。根据她昨天的相处,心里是知晓这位掌柜不是坏人的,但她哭都哭了,这会儿有些不好意思地将脑袋埋在他怀里,不敢抬头。

祁长渊尚不知晓小娘子的心思,对她道:“如果兰若乖乖不哭,等晚些时候,就带兰若去找个小伙伴玩。”

兰若立马坐直,抬脸:“什么伙伴?”

“兰若做噩梦了没睡好,你在这里再睡一会儿,”祁长渊起身,穿上衣裳,“祁掌柜去上朝……去谈生意,等会儿回来如果兰若没有哭,就带你去。”

得了他的承诺,兰若抱着枕头,躺在榻上。

被窝里还带着熟悉的温度,兰若看着他穿好衣裳,叮嘱道:“如果饿了,就去找方伯,不必惧怕。”

兰若拉拉他的衣角,小声道:“我不怕。”

祁长渊低眸,看她拉着自己的小手,轻一挑眉。

“不怕还……”

“你要是我爹就好了,”兰若眨了眨眼,说完害羞似的松开手,扭过脑袋,闭着眼睛宣布:“我要睡觉啦!”

祁长渊挑开她的发丝,轻叹一声,转身离去-

兰若再次入眠,睡得很香。梦里不再有坏人或是生气的阿娘,充满了香甜的糕点和饴糖,还有那个高高大大看着很凶,实则很好的大掌柜。

等到自己醒来,已经是中午了。

她乖乖叫了侍女姐姐为她穿好衣服,被人牵着手领去了书房。

“孙叔。”

她出声,孙大夫收针,整理药袋。

“阿莹啊……”

孙叔站起身来,瞧着她,摇了摇头。

姜馥莹的眼眶又胀痛起来。酸得太厉害,已经不记得是近来的第几回了-

罗胥君早知自己时日无多,强撑到今日,到底还是撑不住了。

她不愿跟着孙大夫一起去县里,用她的话说,都到了如今境地,还有什么好折腾的。

姜馥莹沉默地为她擦拭着面颊、手臂,热水换了一遍又一遍,随后坐在罗胥君身边,靠着她的肩膀。

“昨儿个你蔡婶过来说了些话,”她开口:“听她说,财生跟你说了?”

姜馥莹闷闷点头。

“你呢,拒绝了么?”

罗胥君摸着女儿娇嫩的脸颊,缓缓开口。

“阿娘怎么知道我会拒绝,”姜馥莹淡笑,同母亲聊天:“财生哥情真意切,我们自小相识,他又是日后的秀才官老爷,说不定我答应了,如后还能当个官太太耍威风。”

罗胥君笑了笑,带出几声咳嗽。

“你不会。”

她少有的笃定之事:“我知道你的。”

若是单纯搭伙过日子,说不定姜馥莹还会考虑考虑。但刘财生日后是要靠秀才做官的,只要沾了这些,姜馥莹就断断不会应下。

“你看起来什么都好,其实阿娘知道,你心里什么都没忘。”

罗胥君声音缓缓:“你爹被人打压排挤出来,你自小又听了那么多高门的阴私事,自然不会对大户人家有半点好感。是也不是?”

“阿娘也跟你蔡婶说了,这些事情,你自己拿主意就好,我不管你。你心里有数的,对不对?”

姜馥莹乖巧点头。

“阿娘,你好聪明啊。要是能读书,阿娘也去考个秀才好了。”

罗胥君拍拍她:“越大越没个正形了。”

她目光投向黑漆漆的窗外,夜空没有半点星子。

“世子……”无忧无尘二人跟在身后,面露难色:“世子,这信不能写啊!”

祁长渊快步步入书房,眼看就要提起笔,听到二人这话,气笑了。

“我为大秦出生入死,这么多年可曾说过什么?如今我的人被蛊虫折磨生不如死,却连报仇都不准,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他身上的疤痕犹在,那样多次,满身的血腥味浓重到洗不干净。他为大秦抛头颅洒热血,可陛下一道旨意要他“放过”。

陛下要他留徐清越一命,这是要保他。

“如今连折子也写不得了么?”

他嗤笑:“我倒想知晓,是怎样的条件,能让陛下动心,我祁家又能否给的起。”

“世子!”

无忧无尘乃是自小跟着祁长渊的,这么多年,也知晓自家主子的秉性。

他们或许不如黑骑卫本事高强,却更能体察祁长渊的心意。

“陛下定有更多考量,”无尘道:“世子,国事为先……”

“我为大秦做的,哪一件不是国事?”

祁长渊闭上双眼,声音轻轻颤抖:“见得光的,见不得光的。那些不能宣之于口的阴私也处理了不少。只是不想我得来的,会是今日局面!”

这些时日以来的所有压力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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堆积在了他的肩头。除了与姜馥莹在一起的时光,他半点也无法松懈。

京中的势力疯狂地伸出爪牙打探徐州,徐州的各家势力也人人自危,只怕祸及自家,人心惶惶。他顶着各方压力扫清障碍,不想最后还是落得这般下场。

徐清越不过是趁了陛下意图彻查徐州贪腐的东风,向他提交证据,好让他们一网打尽。

他本身当真清白么?三房老爷夫人当年能留下多少,他一个身有剧毒双腿残废的孩童又能守住多少,如何能有那样大笔的银钱,又积攒那样多的人脉,天衣无缝地完成如今计谋。

祁长渊深吸口气。

他不能在府衙失态,有多少人正盯着他的态度,不仅算计着他,也是要透过他,揣度陛下的心思。

徐清越此人他定要杀,他要上书……

无忧见他提笔,扑通一声跪下,“世子,这折子不能写。”

“他向陛下投了诚,具体如何让陛下动心的小的暂且不知。但世子知晓陛下秉性,并非糊涂了事,会因小利乱大局之人。倒是如今国库空虚,徐家掌控着大半个徐州的生意……徐家不能乱,民心也不能乱!”

祁长渊如何不知?

徐家事发已有几日,许多生意都被迫搁置,时间再长了,只怕整个徐州都会受到影响。这也是他们黑骑卫必须在限定时间内将一切处理妥当的原因。

徐清越将徐家许诺给了陛下,徐家人如今齐齐入狱,唯一是“清白之身”的徐清越是徐家唯一的继任者。徐家日后所赚的每一两银子,都会送入国库部分,长此以往,这是一笔不可估量的巨款。

阿枝将香囊放在纸面上。

“我希望你们都能开心。”

姜馥莹并非伤心抑郁,而是心中有些空。身边有着许多人,心里却空空落落,像是丢了什么东西,有着空缺一般。

这种感觉随着时间的飞逝愈发加深,许是又在孕中,难免多愁善感了些,总想起从前往事。

真正让她打起精神的,也与阿枝有关。

在发现阿枝有些嗜酒后,姜馥莹终于找到了自己的长处。到了冀州安定下来,她将自己酿的酒与阿枝尝,谁知阿枝眼眸一亮,当即道:“这是什么酒?我怎么从未喝过?”

姜馥莹稍作介绍,她知晓自己的酒味道好,却因在徐州那样小小天地,甚少接触旁的品类,未曾发现此酒的独到之处。

直到被阿枝尝过。她像小猫一样微眯起双眼,舌尖再次轻尝了一口,认真道:“不比寒潭香差。”

“怎么会,”姜馥莹意外,“寒潭香可是……”

可是名酒,价值千金,有价无市。

甚少有人尝过,但没有爱酒的人会没听过它的名字。许多人都以能品一口寒潭香为荣。

阿枝摇头晃脑,显然是喜欢极了,再斟了一杯。

“我的舌头可灵敏了,我说好就是好。馥莹娘子,你何不卖酒呢?”

姜馥莹对她舌头灵敏一事持怀疑态度,但她的话到底是给了她启发。

出发一两月,她大多数时候都以游山玩水来排遣心中可能会存在的苦闷,至于日后,她只觉得自己好歹有身医术,能在医馆做工。

——可她分明还有旁的生计。

姜馥莹双眼微亮,不过一瞬,又黯淡下来。

“这酒无名无姓,怎会有人买账?售价不高,人力也缺,我知晓生意想成气候需得怎样的准备。”

她见过徐家的酒坊,因着经营不善,和徐清越一道去看过。

阿枝摆手:“你点了头就行,旁的都是小事。我们应该给这个好喝的酒起一个好听上口的名字……”

姜馥莹半信半疑地应下,第二日,便稀里糊涂地有人与她来商谈生意。她用自己的钱盘下了一家老旧的酒坊,所有的工具一应俱全,还有一个不小的仓库。

她一直不知阿枝是何人,却也私底下猜测过,能被黑骑卫顶尖精锐戚婉贴身保护的人,只怕与皇家脱不开关系。

就连祁长渊,也管不了戚婉。

阿枝就如一阵风似的,甚少停留。姜馥莹与阿姝留在冀州做自己的生意,阿枝茯苓几人继续远游,他们常有书信往来,见面却不多。

在赚到第一桶金的时候,兰若出生了。

阿枝送来了一份贺礼——冀州章城最大的酒楼,从此就在姜馥莹的名下。

冀州多了个女掌柜,出了个有名的娘子酒。据说,这酒楼从上到下,大都为小娘子们,那酒一口生香,两口此生难忘。

姜馥莹极有分寸,从未擅自探问过阿枝身份。谁知某日阿枝回来,一脸不好意思的笑着,说她要回家了。

姜馥莹抱着兰若,还道:“你家在何处?我日后如何寻你?若是要喝酒,来信我寄给你。”

“我先问你的。”

兰若还在抽泣,可有人与她说话了,就忍不住不开口,用他的衣襟擦了擦眼泪,极有道理地瞧着他,应是要他回答。

稚嫩的童音带着几分天真,祁长渊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些匪夷所思,或许最开始就不应该从那人手中接过她,也不该将她抱回来,更不该与她搭话。

他原想离开,但看着兰若乌溜溜的眼睛,圆得像葡萄一般的眼瞳,没得心软几分,有几分熟悉。

不知这分熟悉是从何而来,小兰若哭肿了双眼,根本辨不清像谁。

见他半天没回话,反倒是用那双冷刀似的眼盯着自己,骇人得很,兰若又下意识眯起了双眼。

想哭,想阿娘,想要抱。

“呜……”

“不是掌柜,”祁长渊抓紧她即将开哭的缝隙,沉声道:“是统领。”

“什么是统领?”

兰若的哭声止住,方哭了一半,脸颊憋得通红,“有掌柜的厉害吗?”

没听说过呀。

“……那就掌柜好了。”

祁长渊闭目。有些不知该如何回答,随口搪塞。

“那你叫什么名字,”兰若哼哼唧唧,“掌柜的这么厉害,可不可以帮我找娘?”

阿娘常夸她是聪明小鬼。既然是聪明的小娘子,自然一眼就能看出眼前这个人才是管事的,说话一定顶用。

“可以。”

祁长渊言简意赅,再一次略过被问名姓这件事。

兰若眨了眨眼,看男人站起了身子,状似要离去:“会有人帮你找。”

说话间,抓着他衣襟的手早就松开了。没了可以抓住的东西,巨大的悲伤又一次淹没了她。

“你要去哪?”兰若瘪着嘴,一瞬间眼中又包满了泪:“不是说帮我找娘吗?”

祁长渊不想自己随手抱了个眼泪做成的小娘子回来,像个粘豆包,一样白白软软,却粘的满手都是,怎么也丢不开。

哭声起先还很小,像是极力忍住一般,边哭边哽咽:“兰若好久没有看见阿娘了,他们好坏……兰若绑起来不让兰若说话,还掐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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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掀起衣袖,藕节似的小臂上有两三道瘀痕给这个掌柜的看,“这里的床好冷好硬,兰若想要阿娘抱着睡觉……”

瞧见那痕迹,祁长渊的面色沉了沉。他倒是知晓那些牙婆的手段,逼得孩子不敢说话不敢跑,套在麻袋里一带就是千里,再也寻不到回家的路。多少人因为他们被迫离散,毁了多少家庭。

“若说恨我的,想要我死的……只怕也只有那位县主。”

她声音犹疑:“她,想要我死么?”

不可控制地轻颤,初晨的微风吹得她浑身上下寒透了。不过是因为一个男人,便要她死么?

若是没有祁长渊,她如今只怕已经与父母团聚了。

眼眶泛起了红,竟有些隐隐激动起来:“祁长渊,你们这样的人,是不是自来都不把我们这等小民当作人看?想杀就杀,还有没有王法了?”

“你听我说,”祁长渊按揉着她的手,感受着她因为恶寒产生的颤意,“我觉得不像她所为。”

姜馥莹看向他,不知他究竟是不是在维护这位一直爱慕他的县主。

“她此人我还算了解,哪怕从前有被迷惑过,如今也看清了……她要颜面,要美名,比方才说过的京中人还要在乎自己的名声,”祁长渊沉声道:“她远比旁人还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所以可以不择手段地撷取一切可用的资源……但这样透露着愚蠢、荒谬的刺杀,甚至我这个世子也在的场合,她不可能做出这样的选择。”

“她不是喜欢你,爱慕你么?”

姜馥莹声音都有些发抖,全然不曾想过竟有人会想要杀自己,“常人都说,爱会使人盲目——或许她就是这样盲目了呢?”

“她才不会爱慕我。”

祁长渊难得带上了几分轻笑,摇着头,像是嘲讽:“她看中的,不过是我前程正好,又不似旁的世家子弟是个绣花枕头。她父亲临阳王与兄长临阳王世子,俱都是……草包。”

他不知是否该在姜馥莹面前这般评价他人,只能尽力平和道:“她出身皇族,却与如今的陛下并不同属一脉,并不亲近。有个燕的姓氏,却不及旁人那般富贵。如今的临阳王府也不过是外头瞧着好,内里早就烂透了。”

姜馥莹知道那等富贵子弟多有纨绔,却不想那样心机深沉的县主,还有这番境遇。

祁长渊也存了些旁的心思,顺势道:“她与我母亲早年境地几乎相同,同样是皇族出身,却败落不如以往。两人算是同气连枝,惺惺相惜。”

“……那你呢?”

姜馥莹看向他,“你和她,有什么……”

她想问,又及时止住:“罢了,我不想知道。”

“我与她之间,清清白白,干干净净。”

祁长渊声音笃定:“我与她确实自幼相识,也因我母亲的缘故,她常来府中小坐。与我不过是偶尔见面打个招呼的关系,后来偶有接触,也不过是觉得她与我的处境也有几分相似,说过几回话而已。”

“何处相似?”

“外头一团锦绣,”祁长渊道:“内里却糟透了。”

他一片坦诚,不曾有半点欺瞒:“她在找到下一个合适的人选之前,不会尝试挑战我的底线——这是她这样的人绝不会做的事情。”

后头来的一拨人,像是要将他们二人都斩杀……燕琼不会做出这样的蠢事,也不可能要杀他。

姜馥莹眸中轻晃,满是不解。

薄情之人,亦能做出这副深情之态么?

是真是假,孰是孰非,她早就抛却脑后,为何偏要等她全全放下了,他又这样莽撞地闯入她的世界。

是谁的心乱了。

“应当是……”姜馥莹默了一瞬,开口:“有的吧。世子洪福齐天,定有贵人相助。”

祁长渊一怔,方抬起的眸光便被下一句击了个破碎。

“只是不该是我等区区医者。”

姜馥莹站起身,“县主娘子还在等您,世子,早些回去歇息吧。”

她推着徐清越的轮椅,木制的滚轮声响彻屋中。

“江娘子。”祁长渊额角直跳,无法控制的恐慌从心底渐渐溢出,让他几乎无法站稳身子。

这个“江”字,咬得极重。

你是在躲我么?他想这么说,却不曾出口。

他开口,带着几分叹然,像是屈服。

“你我第一次见面,何必避我如蛇蝎。”

她既不愿与他相认。

那便顺了她的意。

第29章第29章

车轮声缓缓停下,姜馥莹默了一会儿,不知到底该如何开口。

她垂首,看着徐清越发间的玉冠,如他一般的温润清正,缓声道:“……你的玉佩,刚便应该还给你。”

大户人家的子弟有些玉佩首饰什么的再正常不过了,有不少都是身份地位的象征。

徐清越从她手中缓缓接过。

指尖触及玉佩的瞬间,还能感受到上头残留的微热体温。

指腹摩挲在玉佩之上,缓缓打了个转。

“你同他,此前便相识?”

男人缓缓抬眸,并无太多的情绪。仿佛只是关切。

姜馥莹低声应了,“也是许久之前的事了。我与他确有过一段过往,但他亲自将那段时光弃如敝屣,我又何必时时惦念着。早放下了。”

“阿娘近来想你爹,想回家。”

姜馥莹知道,阿娘说的家不是这里。

是雁城。

阿娘生活了二十余年的地方,在那里出生,长大成人,嫁了心仪之人后又生了可爱的孩子。

雁城才是她的家。

祁玮所说姜馥莹也没听懂,但见他眼神暧昧,在她与祁长渊身上游走,就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你今日来,是要做什么?”姜馥莹先发制人,知道祁玮肯定不安好心,“有什么就站在那里说罢,不要过来。”

她扬了扬下颌,示意他就站在原地,背着手牵住祁长渊的衣袖,扶住他。

祁玮调笑,“你们北凉人的待客之道便是这样的吗?臣弟好心将小皇嫂的婢女带回来,又送上好礼。不过是想来看看六哥的伤,没有茶便罢了,甚至都不准臣弟坐下,这是什么道理?”

他语气凉了些:“果真是北凉女子,不知礼数。”

姜馥莹知道是自己失言,让他揪着了错处,闭上嘴不说话了。

她不懂大秦人的勾心斗角,总是话里有话弯弯绕绕。

祁长渊安抚似的在她肩头拍了拍,让她不要生气。

祁玮见两人如此,自己寻了桌椅坐下,自顾自倒了茶,轻啜一口。

眉头皱起,“六哥果真与以前不同了,从前只喝上好的西湖龙井,一年只得那么些,都给了六哥。还要用雪水花露细细煮茶,就这么一杯,便值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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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说什么?”

祁长渊语气寒凉,看祁玮这般作态,也知道这绝对不是他口中所说的来探望。

“只是来探望六哥而已,”祁玮眼神无辜,“听说六哥如今已是个废人,趴在床上下不了地,双腿残废,只怕日后就算养好也不良于行。”

“弟弟听说了这些,怎么能不上门探望呢?只是没想到,传言也不可全信。”

“小九,”祁长渊反握住姜馥莹的手腕,将她向后拉,“你何时变成了这般模样,从前的你绝不会这样说话。”

“何时?”

祁玮轻笑,“臣弟一直是这副模样,只是皇兄从未将臣弟放在眼中罢。”

“孤何时未将你放在眼中,你与孤一同长大,孤自认将你当作亲弟……”

祁长渊长眉压着双眸,面色因长时间站立有些苍白。

祁玮坐在原地不懂,目光转向还没进入状态的姜馥莹。

“小皇嫂可知这婢女为何被罚?”

姜馥莹咬住唇,看了祁长渊一眼,没有说话。

祁玮也不恼,“路上冲撞了贵妃娘娘的车驾,在贵妃娘娘教她规矩的时候还敢攀扯太子侧妃,怀里的东西一看便是偷的,手上不干不净,想来就是那黑心奴仆偷了小皇嫂的东西出去。”

“不是!”姜馥莹下意识反驳,“那是我……”

“是什么重要吗?”祁玮反问。

“小皇嫂前几日在满宫妃嫔面前给贵妃娘娘闹了个没脸,不过是给下人挑个错处,小皇嫂便急了?”

姜馥莹没想到竟是如此,檀口微张,看着软塌塌没有一点意识的茯苓,全然没想到是因为自己的牵连。

祁长渊握住姜馥莹腕上的手紧了几分,“说完了吗?”

“没有。”

祁玮喝完了那杯并不好喝的茶水,站起身看向他。

“皇兄看来也明白了臣弟要说什么吧?今时不同往日了。”

“——若在从前,谁敢对东宫的人放肆?”

姜馥莹似乎也明白了些,看着祁长渊,轻声安慰:“你不要理他。”

祁长渊的指尖轻轻搭在她腕上,没有说话。

祁玮听见姜馥莹的声音,面上带着笑,声音却阴沉。

“六哥就是这样,总能让所有人都喜欢你。父皇如此,母后亦是如此,就连这看起来没心没肺的外邦公主也能护着你。”

“偏你心机深沉,总能将他们哄得服服贴贴。而我呢,我就只能在你身后,当一个陪衬。无论我怎么做,做得再好,也永远得不到认可。他们的眼中,只有你一个!”

祁玮扬了声音,语气有些吓人。

祁长渊没有说话,姜馥莹见他那样,忍不住道:“想要父亲母亲的喜欢、便去争取呀,为何要怪他。难不成陛下皇后不喜欢太子、便会、喜欢你了么?”

越是紧张,说话反而流利许多,语速微微有些快。

“从前你是天之骄子便罢了,有王家做你的支撑,还有太子的身份,整个东宫宛若一小朝廷。可如今你已是废人,父皇竟然还念着你,一个不忠不孝之徒,父皇为何会念着你!”

姜馥莹看祁玮的样子都有些疯魔了,姿态骇人,紧紧抓住了祁长渊的手臂。

“北凉公主予你做侧妃,看来父皇心中仍念着旧情。昨日家宴,父皇又提起你。”

“……不过无妨,”祁玮的声音恢复了镇定,眼神从两人身上扫过,“父皇已经下旨,将你贬为庶人,迁去南苑,无诏不得入宫。”

“这辈子,六哥就老老实实呆在南苑罢。若是去了,臣弟会向父皇求情,将你葬入皇陵的。必不会让六哥的魂魄在世间漂泊。”

祁玮一步步上前,无视姜馥莹眼神的警告,走到近前。

“你还想做什么,”祁长渊声音清淡,宛如石子落入水面激起一圈圈涟漪,“如今你不已然得偿所愿了么。”

似乎是这样的语气更激怒了他,祁玮不知想起了什么,正欲上前,看见害怕得脸色通红,却依旧挡在祁长渊身前的姜馥莹。

嘲讽一笑。

不过须臾,长手一伸便将二人分开,姜馥莹被重重推倒在地,手臂支撑柱身体,疼痛瞬间传来,眼前似乎都出现了白光。

“你……”

祁长渊的话被祁玮堵住,“皇兄难道就不想知道,父皇是如何说你们母子二人的吗?”

祁玮双手搭在祁长渊的肩头,重重一按,原本就重伤的背脊瞬间受到重压,似是想要他弯腰。

祁长渊面色苍白毫无血色,唇色浅淡,身形单薄,看起来摇摇欲坠,却始终没有移动半分,更不用说低头弯腰。

姜馥莹想要站起来,可方才不知是磕到了何处,手臂和肩膀的疼痛让她难以支起身子。

祁玮用了手劲,一寸寸往下压,而祁长渊分毫不动,目光只只地看着他。

“小九,”他终于出声,“你我之间的兄弟情分,真就分毫不剩?”

“六哥说得可笑。”

祁玮掌心骤然发力,姜馥莹尚未看清楚动作,就看见祁长渊被他按倒,身体支撑不住,骤然下跌。

“父皇说,你不忠不孝,嚣张狂悖,先皇后结党营私,后宫干政。特别是皇后——深深地寒了父皇的心。”

“荒谬!”

祁长渊抬头,眼神终于有了波动。

祁玮居高临下,看着有些颓然的祁长渊。

“我还以为你已经不会有任何情绪了呢,没想到这世间竟然还有你在乎的事?”

“那也是你的母后,祁玮。”

祁长渊开口,干涩的喉头滚动,身后衣衫渐渐浸出血丝,早先已经结痂的伤疤竟然又迸裂开来,流出了鲜血。

眼前的人让他完全不敢相信,这是他相伴多年的弟弟。

“她只是你一个人的母后,不是我的,”祁玮抬眼,环视着不复往日辉煌的东宫,“但这东宫,日后也便不是你一个人的了,六哥。”

祁玮转身,不再看他眼中,已是丧家败犬的兄长。

祁长渊口中溢出鲜血,艳红的血丝顺着唇角滑落,渐渐漫过下颌。

“……母后待你不薄。”

他几乎无力支撑,声音虚弱。

大秦以武治天下,祁氏皇族子弟自幼练习骑射武功。祁玮又有天赋,跟着师父练习,虽年轻,但内功深厚,方才不过片刻,他已在愈合的伤口又重新裂开,疼得额角出现了点点冷汗。

姜馥莹顾不得许多,支撑着站起身来,将祁长渊扶起,摸了一手粘腻鲜血的时候吓得不轻,怒目看着祁玮。

“你不要太过分!”

祁玮已经停住脚步,站在门边,冷然看着相互依偎的二人。

“过分?”

他像想起什么似的,唇角上扬,勾起一抹笑。

“小皇嫂可莫要被我皇兄如今这副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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害的模样骗了,你以为,他便真的就怜惜你么?不过看你如今还有些用处,单纯好骗罢了。臣弟奉劝你,莫要轻信于他。”

“我这皇兄,可是吃人不眨眼的猛兽。”

祁玮轻笑,转身离去。

姜馥莹还没消化明白祁玮说了些什么,祁玮就已经消失在她的视线。

他带来的侍从离去,原本就寂静的东宫更无人声。

“你还好吗?”

姜馥莹没将祁玮的话放在心上,看见祁长渊这般模样,心头钝痛。

拿出帕子将唇角的血拭了干净,又扶起他,让他坐在椅子上,倒了水来喂入口中。

祁长渊看着她眼眶微红,竟然鼻尖都有了红意,扯扯唇角。

“你哭什么?”

“我没哭,”姜馥莹鼻头微酸,逞强道:“……就是觉得,你肯定很疼。”

“不疼的,”祁长渊笑了笑,“真傻。”

笑意不达眼底,喝完了水,见她衣衫狼狈,显然方才摔倒的时候伤着了。

她却似乎无暇顾及自己,照顾好他,又忙去照看一旁昏迷的茯苓。

……还真是傻。

祁玮的话说的也不错,他确实不会垂怜于她,可她如若真能安分守己,他也不介意给她一丝温情。

姜馥莹将茯苓扶去了婢女的卧房,回来时眼眶更红了,整张脸都有些涨红。

玉白的肌肤透着伤情,看向他时泫然欲泣。

祁长渊烦躁,不过是个婢女,何至于如此。

但还是开口,“怎么了?”

姜馥莹张了张口,半晌没说出来话。

直到他再一次耗尽耐心地询问。

“何公公,”姜馥莹声音虚弱,“去了,宫人已经将尸首拉去了、乱……葬岗,小顺子没拦住。”

祁长渊死死掐住掌心,指节发出咔哒的轻响。

“那等阿娘好起来,咱们一同去雁城。”

姜馥莹隐有些什么预感,声音放得很轻:“阿娘,你说雁城那么大,物价会不会很贵?咱们的钱够不够?……罢了,不能坐吃山空,我也得想想赚钱的法子。”

“村里人都说我酿的酒好喝,阿娘,你说我去卖酒成不成啊?”

姜馥莹靠在罗胥君身上,听她一声声咳嗽,带着重重的气声。

“雁城……雁城太远了,咱们不去吧。”

罗胥君抬手,“太远了。”

她的视线有些放空,像是看到了遥远的从前,繁华的雁城。

车如流水马如龙。

东家娶妇,西家嫁女,灯火门前笑语。

很久,很久以前了。

姜馥莹站起身,“阿娘,咱们去吧,现在就去。”

她不去看罗胥君的神色,飞速套了衣裳,将阿娘全全裹起来,将温暖的躯体背在身上。

罗胥君很轻,轻的不像一个成年的妇人。

姜馥莹有得是力气,阿爹走后挑柴挑水,都是她一人做惯了的事。

她背着阿娘,就像小时候阿爹阿娘抱着自己一般,一步步往门外去。

她们出了门,出了村。

踏上漆黑的小路,罗胥君手中提着灯,寒风一阵阵吹着灯火。

脚步声沉沉,姜馥莹说:“阿娘,你跟我说说话吧。”

罗胥君开口:“好啊。给你讲当初,阿娘在雁城……”

一声声絮语在耳边轻念着,姜馥莹头也不回,感受着阿娘的气息在耳后、颈侧。

“馥莹,”她道:“我着实,着实放不下你。”

“你要找一个自己喜欢的,一定是自己喜欢的……”她低低出声:“不能、不能将就。”

天色就要彻底暗下来了。草木荫蔽之间,姜馥莹只能看到眼前男人苍白的面色与额角细密的汗珠。与之成了鲜明对比的,是泛着微红的耳尖。

她倒是少见这种面色,下意识上前为他把脉,却听他道:“……你先等等。”

祁长渊闭眼深吐息几口,调整内息。

近一年来,旧伤新伤反复叠加,在身上从未好过,甚至有几处都是致命伤。若不是他命大,此时坟头草都三尺高了。

宫中的御医要他静养,起码半年不得擅动。仍旧是漂亮的银杯,杯中盛着一如既往清亮的,带着甜香酒香的液体。姜馥莹直觉不好,频频摇着头。

不要、不要……自幼的教养告诉她,人必须要救,她行于世间若要坦坦荡荡为人,总要对得起自己的心。

如同徐清越说再重来他也会这么做一样,她若是回到了当初,也一样会义无反顾地救下他。

常人都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她会害怕,却不会就此袖手旁观。

姜馥莹下车,看着阿姝:“若是真的,我自然要救人一命。若是假的,世间少了一个病人也是好的。再者你武功高强,实在不成……咱们跑还不行吗?”

阿姝笑开,跳下车。

“我护着娘子,谅旁人也不敢做什么。”

姜馥莹带着水壶,走近去瞧。

那位面容姣好的娘子早便发现了他们,眸光闪动,看见她来,几乎有种喜极而泣的感觉。

“这位娘子……”她小心开口,见姜馥莹已然熟稔蹲下,查看着昏迷娘子的状态:“娘子会医术?”

“醒了,”姜馥莹注意到那昏迷之人有了反应,眼皮轻颤,瞬间忘了当时的话题,“茯苓娘子,你醒了?”

众人围绕着茯苓,未曾注意到身后骑马仓促赶来的人影。

“水,娘子,水来了,”那女声扬声,原是干练利落的声音,却在下一刻染上了些柔:“……阿姝?”

阿姝警觉转身,面上表情倏地凝在策马的身影上。

“阿姐……!?”-

岁序更替,驰隙流年。

兴和八年四月,春意正盛,都道是人间四月芳菲尽,但京中自是金翠耀目,罗绮飘香。

快到京城的客栈中,阿姝气喘吁吁地抱着料子,打开了客房的门。

“姜娘子,”她哀声道:“真的是最后一批了,若娘子还不满意,咱们就要迟了给小太子的生辰礼……”

“拿快来我看看。”

姜馥莹从她手中接过,平稳地放在桌面上。

“虽说太子生辰礼的确是举国欢庆的大事,但娘子这礼挑得也太久了些,”阿姝叹道:“我真是跑断腿了。”

“辛苦你啦……”姜馥莹口中安慰,眼睛却放在她寻来的木料上。

徐清越垂眸,扯开她口中布条,一手掐住了她的下颌。

“你安静些,阿莹。”

他声音沉沉:“平日里,不是最乖巧柔顺了么?安静些乖乖喝下,也少吃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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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么舍得让你吃苦,”他低声安抚:“喝吧。”

酒杯被他送入了女子唇边,冰凉的酒液染上温热的唇瓣。

姜馥莹摇着头,牙关紧闭,唇角抿得死紧,眸中满是惊慌与恐惧。

徐清越冷着眉眼,不见平日温情。指尖在她下颌一掐,紧闭的唇瓣被迫张开,酒液顺势灌了进去。

脸颊被掐得微微带着红,徐清越敛眸为她轻柔,淡声说了句抱歉。

姜馥莹满眼是泪,剧烈咳嗽,想要将方才喝下的酒液都吐出来,她唇角还有着些残留的液体,哑着嗓子:“你、你喂我喝了什么?”

“徐清越!”

徐清越指尖轻颤,安抚着轻揉着她的发丝,将布条塞了回去。

“是我想错了,”他道:“我以为我可以忍受你的冷眼,谁知就连你这样连名带姓地呼唤,我都不愿听。”

“还是唤我五郎,更好。”

他转过身,用一早准备好的热水细细擦洗了手,又拧了帕子为她擦干了脸上的泪痕与酒液。

“你知不知道,我等这一夜,等了十年。”

徐清越照顾着她,一如她平日细细照料着在轮椅上不能行动的他。

徐清越为自己也倒来了酒,轻啜一口。

他皱了皱眉:“原来酒是这个味道。”

“不算好的味道,”他摇着头,“又或许阿莹酿出来的会不同吧。这下,我算是明白为何这酒卖不出去了。”

他还有心闲话!姜馥莹头疼欲裂,不知方才被喂了什么,她酒量不差,却头一回喝了酒后有这样的感受,不像酒醉,全身的血液极速地流动起来,心跳越来越快,连带着视线都有些模糊。

“我以前发誓,此生绝不会碰酒的。”

徐清越坐在她的身边,为她按揉着被绳索紧紧缚住的地方,却没有半分松开的意思。

他来徐州前,陛下还特准他暂缓任务,养伤要紧。

却不想仍有今天这种局面。

……两拨人围追堵截,不知背后主谋是否为同一人,可这两拨人无论是武器装备,还是实力,都截然不同。

第二拨明显人数多些,训练配合也精良许多。

像是什么人训练过的私兵。

祁长渊敛眸,无心再去细想这些。他缓慢调整着自己的呼吸,让混乱的内息逐渐平静下来。

掌心紧攥着身|下的嫩草,不可避免地染上了污泥。姜馥莹全程都仔细瞧着他,见他面色稍缓,主动伸出手,“……还能动吗?”

动自然是能动的,祁长渊却第一次面对她伸出的手有了抗拒的姿态。他缓慢坐起,没有去触碰那心心念念多回的柔嫩指尖。

“我手脏,”他缓缓抬眸:“你爱干净。”

姜馥莹愣了愣,在这种环境下竟还有些啼笑皆非。许是这两日的相处减缓了从前的冷漠,还有方才那一番惊心动魄,如一道桥梁连接了他们两人,距离倏地近了许多。

天色昏沉,山中露气深重,这会已经有些凉了。略带潮气的凉风徐徐吹过,姜馥莹不自觉打了个颤,只觉得浑身都像在凉水中过了一遭。

祁长渊将一切都看在眼底,将那勉强当作绳结的布衣展开,披在姜馥莹身上。

“先穿上,”他沉声道:“这里路不好走,仔细着些。”

姜馥莹将衣裳合拢,勉强抵御着春日的寒气。

山中本就凉爽,若是以往,此刻定然舒适。但现在他们在无所依凭的深山,衣裳干粮都在马上来不及取下,姜馥莹只能轻叹,时运不济。

“咱们现在去哪?”

姜馥莹看了看四周,勉强借着最后一点日光看清了周围的环境,深林茂密,树影挡住了所有天光,只怕路极为难行。

“回家么?”

他们下了山便遇到偷袭,姜馥莹被马带着四处乱窜,不知行了多远。但应当不会离她熟悉的地方太远,若是多寻多找,说不定还能找到出路。

姜馥莹低下头,忽地又意识到那只是她家,不是祁长渊的家。

她顿了顿,“就是,骆家村的那个家。”

祁长渊站起身,昏暗的环境让他不自主地皱起眉头,喉中泛起腥甜。

“不能回去。”

祁长渊果断道:“山路难行是其一,此处是你爹娘坟下,既然能知道你我会在这里……只怕骆家村如今也不安全。”

“我知道啦,阿娘,你说过好多回了。”

姜馥莹扬声回复她,声音轻快。

山并不高,景色却不错。即使在这样的寒冬也并未显出颓态,冬雪与枝叶撑起一片白色的天地,小路尽头,隐约有几排轮印。

她抬眼,撞见一双温润眼瞳。

“霜殒芦花泪湿衣,白头无复倚柴扉。”

男子独身一人推着轮椅,从山间凉亭旁出来。轮椅压得枯枝残雪吱吱作响,衬得他声更加清润,回荡耳畔。

“在下来此赏景,途闻人声,听得娘子新丧,有感而发,”男人声音清朗,极有礼平缓的语调:“无意唐突,还请娘子节哀。”

姜馥莹提了提理好的包裹,看向他。

男人二十出头的样子,面如新雪,鼻梁高挺,眸中似泛着秋日湖水,稍一眨眼便能泛起涟漪。瞳孔带着些淡色,或许是距离太远,总让人想起冬日的枯叶。

他衣着简单,却是肉眼能瞧出的富贵清俊。身着湖水色竹叶纹杭绸直裰,长长地盖住了他的足。

石青色的长毯盖住半身,并没有久坐轮椅之人的颓靡,反倒温润挺拔,笑意浅然。

“郎君雅兴,”姜馥莹瞧他模样,“只是……”

他顺着眸光,看向自己的足。

轻笑中带着自嘲:“怎么,残废就不能上山赏景了?”

姜馥莹摇头。

“冬日寂寥,只怕此处无景可赏。”

他轻动轮椅,瘦削修长的十指扶着后轮,青筋稍显,骨节突出,并不似寻常病人一般无力。

“那依娘子说,何时才是赏景的好时节?”

男人顺着她的话,目光轻轻落在她的肩头。

并无异性之间的邪念,反倒清澈透明,带着读书人的文气,仿佛是听她这般说话,起了讨教的兴致。客气又文雅。

“……明年春吧。春来冬雪消融,满山绿意,应当比如今的枯枝败叶好看。”

姜馥莹并无闲聊之心,说完此句,微微福身:“郎君若要赏景,可去前方青崖,那里视野辽阔,是极好的赏景处。”

她说完便准备归家,却不想男人在客气道谢之后,忽地闷哼出声。

“这位娘子——”

他手中的暖壶掉落在地,随着清浅人声一道传入耳中,带着些急切。

姜馥莹回头,见他面色发白,呼吸急促,连带着腿上的长毯都滑落在地,显然是发病了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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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大家都睡了,小路上只有她们二人。

她不知祁长渊是否还会派人来唤她,又或是同白日一般,又拿出什么东西来要挟她。

她挣扎几分,“你松开手!”

“不能松,”他声音有些哑,“松了手你就会走。”

姜馥莹几乎要被气笑了,小臂上传来的触感越发明显,她甚至能隔着薄薄衣衫感受到男人常年习武而磨出的茧。

“世子这样威风,我能走到哪里去?”

“你松开我。”

姜馥莹拉开他的手,“祁长渊,我不喜欢你这样。”

手骤然松开,像是泄了力。

“你还在怨我。”

“世子要说什么?”姜馥莹抬起头,“说当初的一切都是误会,其实你非常喜欢我,今日来便是为了求我原谅,好跟你回去做妾……是这样吗?”

“我从未想过要你……”

“分明是你说此生再也不愿见到我,”姜馥莹死死看着他,眼中泛起了红,“怎么,世子贵人多忘事,就忘了吗?”

第30章第30章

朝夕相处了那样久,他眼盲,心却不盲。

她的气息,她的习惯,她偶尔会有的娇嗔模样,生气的、伤心的……

即使不曾亲眼见过,也在脑中无数次构想,早已深深刻在了心底,只待亲眼得见。

见到她的第一眼,似乎脑中的那些虚幻的、飘渺的云烟都变成了具象化的表现。

只是她不愿同他相认。

那双漂亮的眼睛低垂着,像只翩跹的蝶。如今这双眼瞳却盛着盈盈水渍,带着最引人怜惜的红痕。

“你一定要我将所有事情都说得那么清楚吗?”

泠泠碎玉般的声音,以往会在他的耳畔柔柔低语,如今,却变成了声声质问。

“我饱了呀,可是你没有吃。”

兰若将糕点递给他:“吃吧吃吧,很好吃的。”

祁长渊被迫张口,吃了口绿豆味的糕点。

他皱皱眉,这糕点对他来说太甜,他吃了一口便放下,看着兰若乌黑的眼瞳期盼地盯着他,不情不愿地说了句:“好吃。”

“那你开心了吗?”

和祁长渊成亲也有了阵子,姜馥莹知道何桂对他的重要性。

何桂是东宫中的老人,可以说是看着祁长渊长大的,祁长渊幼时便在身旁,从不离身。

感情自不必说,那日太子受罚,多少宫人避如蛇蝎,生怕牵连到自己。而何公公拼着一身老骨头上前护着主子,自己反倒连带着受了重伤。

他不比祁长渊是年轻人,太监都是苦过来的,身子骨早就不顶用了。躺在榻上,偷偷请来的医者也早就断言他活不长,不过吊着口气罢了。

只是没想到偏就在今日,就在此时。

尸首已被拉走,小顺子哭着跪在殿前给祁长渊磕头,说他没用,没能护住何公公。

祁长渊闭上眼,唇畔方拭净的血将整个唇染得嫣红,面色却惨然,没有一丝活气。

天色彻底沉了下来,刮起了风,黑云蔽日,瞧着夜里定要下一场大雨。

姜馥莹步履匆匆,祁长渊和茯苓双双昏迷,何桂惨死,按九皇子方才所说,迁去南苑的旨意应当也快到了。

整个东宫只有她和小顺子还能活动,是以也顾不上手臂处的伤口,前后奔走。

茯苓都是外伤,被贵妃罚跪掌嘴,还打了手板。小顺子煎好了药,姜馥莹撑起她,这会儿有了些意识,迷蒙着喝了药,清醒了些。

瞧见是姜馥莹亲自喂她喝药,泪珠一粒粒掉落出来,嗫嚅着唇,只余哽咽。

姜馥莹拍拍肩头,“不用说了,我都知晓。你好好歇着,是我连累你。”

茯苓摇头,泪水划过脸颊,“不怪娘娘,是奴婢无用,连娘娘的东西都没护住……”

“与你无关,”姜馥莹轻声安慰,“你好好养伤,不要想太多。”

茯苓看着总是温柔和顺的主子面上泛起的愁容,点点头,躺下。

不给主子找事就最好了。

姜馥莹快步出去,看见小顺子正焦急地在院内踱步,忙问:“如何了?”

小顺子只是摇头,姜馥莹跟上,边走边道:“殿下醒了吗?”

“没醒,”小顺子声音快要哭出来,“是奴才不好,药也没喂进去,如今已经热了第二回了。”

“我去看看。”

昏迷着药是不好喂,加上祁长渊许是因为何桂之死有些急火攻心,牙关紧闭,不怪小顺子。

他年纪尚小,人虽然机灵,但没经过什么事,如今这般给他也吓得不轻。

姜馥莹端了药进去,祁长渊还在昏迷中。

因为疼痛,头上冒出细微的冷汗,姜馥莹用手帕擦净,努力将他扶起来。

祁长渊不比茯苓是个女子,哪怕如今单薄许多,也不是她能轻易挪动的。废了一番功夫将他立起,又怕碰到背后的伤,软垫毛毯都往身后猛塞。

这么一会儿下来,姜馥莹已经气喘吁吁,在寒凉的初春累出了一身汗。

手臂上的刺痛又一阵阵传来,她只想赶紧喂完药,回去看看自己的伤口如何。

姜馥莹端起药碗,将勺送到唇边,轻轻喂下。

深褐色的药汁沿着唇向下,流过下颌,她赶紧擦掉,眉头紧紧皱起。

果真如小顺子所说,这药不是那么好喂的。

她扶住祁长渊的身子已是勉强,不知什么动作碰到了床柱,手臂上的疼再次传来,一时脱力,不小心往前一倾,额头撞到了祁长渊温软的唇。

……好在药没洒。

她第一时间脑海里想到的竟然是这个,顾不得额头上那轻如羽毛的触感,垂眼看着手上摇晃的药碗,轻轻松了口气。

不知为何,竟然有种做贼的感觉。

姜馥莹悄悄抬眼,看着祁长渊。

从这个角度,很轻易地就能看见他脸上细小的绒毛。

双眼阖上,总有些凌冽的眸被掩盖,透出一些不属于他的温润。

祁长渊生得很好,只是眉眼总带着寒风,睁眼便仿佛能看透人心,所想所思在他眼中无所遁形。但凭心而论,抛开那让人生畏的双眸,其实可以说如皑皑白雪般清冷、高洁,浅淡的唇,恰到好处的下颌都彰显着他的清俊。

姜馥莹想,这或许就是高处不胜寒。

祁长渊的面容,早就在多年太子之位的高台上,变得淡薄透不出喜怒,很难从他的表情看出他在想什么。

但她觉得,祁长渊还算是温柔的吧,除了……刚成亲那夜他冰冷的态度,刺得她害怕之外。

还真是深不可测。

脑海中的想法一闪而过,姜馥莹回过神来,看着他的侧颜。

唇角因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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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的动作似乎有了些血色,不像之前那样死气沉沉,透出些淡淡的粉。

她忽然有些渴。

欲盖弥彰地看了眼药碗,“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你自己不醒哦。”

声音飘扬,除了她自己好像没人听得到。

她不知想到了什么,莹白的面上泛起一丝红润,目光盈盈,眸中盛满了怯意与羞赧。

末了终于下定决心,抿唇看向祁长渊的侧颜。

还是如同方才那般安静,看起来就像睡着了。

如果真是睡着了多好,不受病痛的折磨,不被他人所烦扰。

姜馥莹含了口药,缓缓下倾。

乌发如墨般垂落在她肩头,随着动作缓缓触碰到男人的指尖,兼又裸露在外的脖颈。

两唇相对,明明是第一次,姜馥莹却无师自通般闭上了双眼,靠着本能撬开唇齿,苦涩的药汁慢慢滑入咽喉。

温热又柔软的唇不像他平时总带给她的感受,不同于往日的冷淡清润,清浅呼吸中,她感觉自己的汗毛都微微竖起。

好像真的在接吻一般。

她心头一跳,突然冒出了这么一个荒诞的想法。

姜馥莹能感觉到身.下男人微微滚动的喉结,有一瞬间,她还以为祁长渊就要醒来了。

可是没有。

直到她喂完这一口,祁长渊的眼都紧闭着,毫无反应,眼睫毫无任何要醒来的征兆。

那就好,说不上是什么心情,姜馥莹忽然觉得有些庆幸,有些失落。

紧接着第二口,第三口……心里最后剩余的一丝绮念随着药汁的灌入渐渐消散,看着被深褐色的药汁染深的唇色,姜馥莹忽然觉得他的唇生得比眉眼还要俊朗。

确认药都喝了下去,唇齿间的苦涩还没有消失,姜馥莹擦了擦唇角。

那触感似乎还在,她用手指按了按,和方才那感觉并不相同。

明明是在喂药……却好像真的在,亲吻。

姜馥莹抿住唇,端起药碗准备离开。

刚站起身,就听见一声轻轻的喘.息。

她后背一僵,忽然有些害怕他的醒来。站在原地不敢动弹,直到时辰一点一点过去,一声轻轻的呜咽,如同小兽一般的轻喃钻进耳尖。

“——什么?”姜馥莹没听清,微微回过身。

祁长渊看起来没醒,她松了口气,接着又侧耳细听着他梦中的呓语。

他想说什么?有什么重要到,即使这样疼痛的情况下,也要叫出声的?

姜馥莹轻轻挪近几步。

这次听清了。

“……姜馥莹。”

他说,姜馥莹。

这样轻的声音,像在恋人的耳边呢喃低语。

空气中好像有羽毛搔过她的全身,方才唇齿相依都未曾有过这样的羞赧,姣好的面上噌地一下红了起来,连带着玉颈都染上了绯红。

姜馥莹几欲逃走,但疯狂跳动的心让她忍不住留下,目光又落了下去,男人的睡颜一如既往,这分明是真心。

她看着还带着点点水光的唇,鬼使神差地放下药碗,随着窸窣的衣料摩擦声,分离不久的两片唇瓣再次相依。

不同于方才还有药汁的浸润,苦涩掩盖住了所有的甜。

这次的亲吻一触即离,蜻蜓点水般轻触上去,甫一感受到那温温热热的触感便弹起身子。

她捂住唇,慌乱起身。

……真是疯了,她觉得自己脑袋都要炸开。

或许是落荒而逃的动静微微惊动了榻上的男人,一瞬之后,乌黑的眼睫缓缓颤动。

睁开眼时,只看到了那慌忙关上门的背影,一片裙角如同蹁跹的蝴蝶般飘走,带走了屋内所有鲜艳的色彩。

祁长渊抬起手指,抚上了唇。

墨玉般的眼神淡漠地看着掩上的房门,毫无感情。

只是内心轻哂。

原来这么简单,就能取悦她了么?

****

或许春日真的要来了,夜里竟还能听见些许鸟鸣,东宫不再是静如死水。

祁玮说的没错,第二日,陛下的旨意就来了。

太子祁玮不忠不孝,言行无状……罪名列了老长,末了一个废太子之位,着立即迁去南苑,无诏不得入宫。

祁长渊被姜馥莹搀扶着下床磕头领旨,跪谢君恩。

太子的物什虽多,如今收拾出来也不过几个笼箱和包袱。曾经辉煌到片砖只瓦便值千金的东宫,如今什么也不属于他,什么也带不走。

能带走这些,还得感念陛下恩德。

祁长渊扯扯嘴角,小顺子跪在跟前,他轻扫一眼,“你若是想留在宫中,也是个好出路。”

小顺子摇摇头,咬着牙。

“奴才一辈子就这样了,总归都是要伺候人,能伺候殿……您这样有善心的主子,是奴才的福气。”

祁长渊挑眉。

有善心?

只怕说的不是他,是那个对着婢女抹眼泪劝自己唯一一个婢女离开的人罢。

姜馥莹在大秦也只熟悉茯苓和董嬷嬷,如今董嬷嬷在宫中,他们要去南苑,今生难得相见,茯苓身上也有伤,还是留在宫中的好。

茯苓流着泪摇头,“若不是娘娘,奴婢早就被人欺负了。奴婢此生就认娘娘一个主子,求娘娘不要赶奴婢走!”

姜馥莹眼眶红红,又劝几句,只见茯苓态度坚决,精神头也好了许多,不像昨日那样骇人,她才点点头。

“日后我也不算什么娘娘,你与我不要作主仆,姐妹相称即可。”

姜馥莹也有脾气,摆出一副若茯苓不答应,真就不会同意茯苓跟着走得模样。

茯苓只好暂且先应下。

主仆二人又不哭了,眼泪收得很快,转头收拾起了笼箱。

祁长渊看着两人又哭又笑,加上小顺子这个鬼精的时不时插嘴打趣讲些笑话,叽叽喳喳吵吵嚷嚷,东宫的颜色都亮堂了几分。

姜馥莹收拾着东西,回头,正好瞧见祁长渊投来的目光。

她脸又一红,眼神羞怯,但接着又看了回去,努力瞪大眼睛,俏生生的脸蛋勾起一抹笑意。

眼波流转,星河璀璨。

“……嗯。”

“祁掌柜,你为什么不开心啊?”

兰若托腮,歪在他身边,坐姿实在算不上好看,可语气却如同小大人一般:“是因为兰若很烦吗?”

“自然不是。”

祁长渊抬手,揉了揉她的小脸。

“兰若很可爱,”他道:“如果话少些就好了。”

兰若瞪起了双眼,却听他道:“不开心的事有太多,不知与谁说,也不知如何说。”

祁长渊静静地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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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液在胃中催化,微微上头。

他似乎有些醉了。

看着她的脸,恍若与当初的姜馥莹慢慢重叠。

如果她还在……

祁长渊拉着她的小手,将她的手放在自己掌心。

“我曾经,也有一个孩子,”祁长渊低声开口:“如果它还在,应该也与你这般大了。”

祁长渊抱着睡熟了姜兰若,没有骑马,一步步走回了府邸。

他坐起身来,声音还带着方醒不久的哑:“她人呢?”

兰若从无忧身后出来,手上还抱着昨日新换的枕头。

“我以为你不要我了,”她一眨眼,悬挂在眼眶上的泪水又掉了下来,“我很小声哭,可不可以不要丢下我。”

祁长渊看了无忧一眼,无忧关上门离去。时辰还早,天刚蒙蒙亮,他招招手,“过来。”

兰若应声过去,坐到他身边。小小的娘子鞋袜都没穿好,显然是醒来没看见人万分慌乱,直直跑出来的。

手边没有帕子,祁长渊也不顾及旁的了,就着衣袖为她擦了擦眼泪。

“为什么哭?”

祁长渊见她止住了泪珠,捏捏她的小鼻子,“昨日不是很开心么?”

“梦到、梦到阿娘生气了,”兰若抽抽搭搭,“然后那群坏人说阿娘不要我,他们带我走,但是他们对我不好……”

“成婚那日,你没来,阿娘那样难过,还是撑着笑送走了所有宾客。你明知道那是我的生辰。”

姜馥莹推开他,站直了几分,眸色凝在她眼尾的那一片湿润上,他缓声:“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泪水毫无征兆地从眼角滑落下来,灼痛了男人的眼。他抬手拭泪,却又被女子抓住了另一只宽大的掌。

男女体型本就有差距,更何况他常年习武,宽厚的掌心带着手握刀枪磨练出的茧。无论是大小,还是反应,她都比不上祁长渊身经百战,在她展现出意图的下一瞬,指尖就被那只大掌攥住,包裹在手心。

而她感受着那一丝粗糙的触感,重重地口耑了口气。

血液在皮肤下奔腾,数次翻涌着让躯体变得滚烫。反倒是男人那向来比她热上许多的躯体变成了她纳凉的工具,微微相贴着的部分粘了上去,指尖开始缠绕。

缠绕。

发丝也缠绕,视线也缠绵,说不清是在哪一个对视的时候变了味道。从内心深处产生的不安从未被忽视,只是此刻,好像有了更让人专注的事需要她分心。

——男人的唇落在了她的眼角。

咸的、酸的,带着微微苦涩的泪被卷入舌尖。眼睫猛然颤动了一瞬,她闭上双眼,抬起下颌,贴上了那双温软的唇。

空缺的地方好像正在被什么填满,无助的小舟也看到了彼岸。

不过瞬间的怔愣。

轻轻贴上的唇瓣被含口允住,局势瞬间变了个样。原本主动的人只能被迫承受着这个循序渐进的吻,从最初的轻口允,舐咬,再到最后被撬开齿关,几乎要将她的呼吸都剥夺。

她逐渐要分不清到底是什么让她无比战栗。究竟是那令人燥|热,宛如虫蚁爬过身躯的蛊虫,还是……那个逐渐加深的,让人失去理智的吻。

与之前的所有亲吻都不同,姜馥莹确认。有什么东西悄然悄然改变了,在她与他之间,燃起了一种莫名的,可以称之为谷欠望的东西。

不是因为蛊,她知道。

但都是因着那蛊,她这么为自己开脱。

她闭上双眼,主动抬手勾住了男人的脖颈。

祁长渊的吻忽地停住,眸色加深。指腹按过那微红的眼角,滑过因着蛊虫而潮|红的脸颊,停留在她的下颌。

他知道自己不应该做什么。

姜馥莹如今不清醒,他想。等她清醒了,定然会恼恨他今日所为,总归她已经被他救回来了,到此为止吧。

短暂停留之后,他收手。

“水要凉了,”祁长渊轻笑:“怎么变得这么黏人。”

他自然知道原因的。被背叛,被至亲之人隐瞒的感觉,定然不好受。

当年他还小,比他大上一些的兄长便赤裸裸地展现出了孩子的恶意。而他懵懂不觉,将其当作自己的兄长。

“走。”

他话音方落,身形一晃,竟是姜馥莹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他。

“怎么了?”

她拉近他,双手紧紧抓着他的臂膀,摸到了一手粘腻。

她猛地收回手,掌心的血色即使在这样昏暗的环境下也能瞧得清楚,她如今甚至还不知道他究竟伤到了何处,到底是旧伤还是新伤。

“……无事。”

祁长渊眨了眨双眸,反手握住了她的手。

“只是……眼睛有些,”他神色有些凝滞:“应当是当初的后遗症。”

当初醒来,眼前始终蒙着一片阴翳,怎么也拨不开的浓雾,直到后来记忆复苏,视线也慢慢恢复。

但或许撞到了脑袋本就没有那么容易完好无损,一到这样昏暗的环境,他便又会落得如同当初身处一片黑暗中一般,心底说不出的利爪又开始细挠。

姜馥莹倒一直不知他的眼睛还有这样的问题。此前倒也听闻福山居到了夜里也点着如白昼的灯烛,当时只觉得他们这般贵人的生活就是如此奢靡,如今才知竟还有这样一层在。

祁长渊定了定心神,目光紧盯着前方,“不用担心,此处不能再耽搁。”

姜馥莹看着他一手牵着自己,一手扶着长剑,在已经被被深蓝色的天空笼罩的林间穿行。

树林茂密,山路难行,春日到来还有不知何时会出来觅食的虫蛇,姜馥莹一路走得提心吊胆,眼前的景色却好像始终如一。

走了许久,天色越来越沉,直到最后一丝光线也不见的时候,拉住她五指的掌心骤然缩了缩。

姜馥莹抬首,拉住他。

“你……”

她声音稍缓:“若是不成,便我来引路。”

祁长渊回首,他已经什么都看不清了。眼前的女子只剩模糊朦胧的轮廓,他能感受到她的关切,却连她的眼睛都看不见。

好像又回到了当初,无所依凭的时候。

姜馥莹又一次握紧了他的手。

祁长渊低眸感受着指尖传来的热意,听她道:“走山路,我可比你厉害得多。”

她自来细腻,应是体察到他视线模糊,骤然沉寂的气氛,主动开口:“你们京城的郎君是不是头一次见这样的山路?”

“听说书先生说,京城繁华得很,路都平坦,处处都是商铺酒楼,还有那城墙,高得都看不见天……真的假的?”

姜馥莹在黑暗中仔细辨认着脚下的路,轻声提醒:“这里有个小坑,慢些。”

吃了亏,吞了血。

才知道被信任的人咬了一口是什么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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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花来回跑得满身是汗,还摔了一跤都不敢告诉我……最后问来的,是你径直抛下人走了的消息。”

“你是想起来了,对不对?想起来了,便觉得自己这个世子之位有多么高高在上,我区区一介农女,不过是你的一段露水情缘?”

“馥莹……”

“做你喜欢做的事,不要管旁人怎么说。”

罗胥君长出口气,说出此句。

她没拦着姜馥莹带她出来。

她很开心。

她在回家的路上,朝着家的方向,女儿会带着她回家。

又下雪了。

姜馥莹足底的痛清晰明显,雪花落在脸上时,融化得很慢,凝于眼睫。

“嗯,我知道的。阿娘,冷吗?”

她一步步走着,走在无人的夜里。

提着的灯落了地,微弱的光亮熄灭,只留黑暗无边。

下雪了啊……姜馥莹停下脚步。太冷了,所以阿娘没有回答她,也是正常的。

姜馥莹磕了几个头,洒下好酒。有了祁长渊的保证,小兰若知晓自己会找到娘,于是与阿娘分离的委屈消散许多,跟在他身后,直到看见那高头大马,吓得小脸煞白。

“骑、骑马?”

兰若撒手就往回跑,“我不骑马,我不……”

祁长渊伸手一拎,将她提了起来。

“再耽误时间让人套车,就吃不到最后一炉糕点了。”

祁长渊语气凉凉,算是警告:“时辰不早,你自己看着办。”

兰若一脸心不甘情不愿,奈何想吃糕点的心还是战胜了恐惧,小手死死抓着祁长渊的衣袖,任由他将自己提到马上。

“呜呜呜我还是想找阿娘我想和阿娘……啊!”

马儿颠簸一下,惊得她一颤。

“……”

她好难。小小兰若欲语泪先流。

兰若被带着去成衣铺,先买了两套衣裳,心情才又好了些。

掌柜的见她玉雪可爱,又见祁长渊气度不凡,一口一个好看给小娘子夸上了天。夸得兰若眼睛都弯了起来,笑眯眯的。

祁长渊自是买下。

换好衣裳,带着小兰若去了酒楼,择一雅间坐着。此处叫鸣风楼,算是京中出名的酒楼,所在之处正好可以俯瞰大半个京城。

他时常夜里来此处,点上一壶酒,掌柜的和小二都认识他。

见他来,自是上前迎接,只是见他牵着个小娃儿,掌柜的也不动声色,道:“还是如从前一样么?”

祁长渊点头,又道:“加些小孩子爱吃的,糕点之类,做精致些。不拘什么价格,多余的打包便是。”

掌柜的喜笑颜开,看着小兰若宛如看见了金主一般,喜滋滋地去嘱咐厨房。

兰若随着祁长渊上了楼,坐在雅间里,瞧着京中夜色,忍不住“哇”了一声。

“这就是京城吗!”兰若眼睛亮晶晶的,“祁掌柜,你一定是很有钱很有钱的大掌柜对吧?”

祁长渊没去纠正她,只是道:“京中富裕之人数不胜数,我在其中也算不得什么。”

“我娘也很有钱,”兰若张口便离不开她阿娘,“我娘的钱都是自己挣的呢!可厉害了。”

“确实厉害。”

她白衣素服,墨发松松挽起。三千青丝垂落些许,衬得脸颊愈发小,眼珠儿大得吓人。

两座坟茔前供奉着些瓜果,香烛纸钱燃烧着,呛得人喉咙发干。白烟填满了整个肺部,难以呼吸。

她静默地呆了许久。

此时方明白何为哀莫大于心死,若说早前还能流泪,如今便连眼泪都觉得多余了。两眼干涩胀痛,唇瓣干裂,全无从前的娇俏模样。

林间滴酒空垂泪,不见丁宁嘱早归。

似乎在当年从雁城搬来的时候,便注定了今日结局。她一生最快乐的时光,都在那短短五六年间。

雁城这两个字,离他们太远了,隔着深山河流,隔着十年的岁月。

姜馥莹此前从未想到过她会有回去的念头。

此处乃是伤心地。

她没有那么强大的心,若说从前有阿娘支撑着她勉力生活,那么如今她便没了这等念想,身若浮萍随波逐流,不知要漂往何处。

可阿娘让她做自己想做的事,要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

姜馥莹拍了拍身上的纸灰,低声道:“阿娘,我肯定会生活得很好的。”

给爹娘的坟茔都打扫干净,点上香烛,她转过身背起行囊,让自己不再回头。

山中雪未消,姜馥莹趁着天还亮,一步步下山。

“……”

姜馥莹想要推开,可脑中像是炸开了什么一般,支撑不住。眼角滑过湿润,她张开口,半是顺从地顺应着他的动作……随后贝齿咬在他的唇上,将这本就不带旖|旎色彩的吻生生打断。

“啪”地清脆一响,祁长渊偏过头,不曾去看她剧烈起伏的胸膛。

是二人情浓亲密的时刻都不曾有过的吻,在二人已然分离之前,姗姗来迟。

“祁长渊,你真是……”

“……疯了。”

“早就疯了。”

在无数个辗转反侧的时刻。

“我可以不来烦你,那房契本就应是你的,我也从未想要以此要挟你……你不要跟他走。”

声音低沉,近乎哀求。

他顿了顿,闭上双目,好似叹息。

“……别不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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