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啊。”
季时傿怔道:“这个不是弄好了,还要忙什么?”
梁齐因将放着信件的布包挎好,收拾完木桌回头笑道:“备聘礼,挑日子上门提亲。”
作者有话说:
第176章朝会
五月的梅雨总是反复无常,连绵不断,人在外面走一圈,回来时身上总带着不知道从哪里沾上的雨水汽。
裴淑仪在母亲进宫看她时,哭诉前些天隆康帝在长春宫不肯脱衣就寝的事情,之后又找到了裴次辅那儿,毕竟上次又是废后又是逼死李茹,于是只好各退一步,隆康帝如常宠幸裴淑仪,裴家便不再计较这件事情。
穿过午门,文武官面向不同的方向,两侧纠察御史正在点名,观察有无御前失仪的情况,裴逐微微偏头,看到对面的季时傿身着朝服,束冠佩带,她从西南回来的这两个月养得越发好了,周身的狠厉气质消退了些,有时看着好像只是个矜贵的女公子。
待纠察御史点完名,官员陆续进入大殿,隆康帝不知道是不是从悲痛中走出来了,大朝会时神色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异常。
台阶旁的内侍一甩拂尘,扬声道:“有事启奏。”
裴逐先是走上前道:“陛下,西洋人退兵后,在江东留下的几座工厂荒废,依臣之见,想来西洋在某些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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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实可圈可点,有值得借鉴之处,与其拆除或是任其荒废,不若利用起来。”
话音落下,有几名官员相继道:“那工厂归谁管理。”
“由朝廷派遣官员。”
另一人犹豫道:“西洋人的工艺与我们不同,还有那些工厂是作何用的弄清楚没?确定能接手吗?”
申行甫适时插嘴道:“如今不是打完了仗,既然两国要交好,何不派遣使团出使西洋?”
“依臣所见,还是三思得好。”裴次辅幽幽道:“中原地大物博,人杰地灵,怎么能纡尊降贵去学夷人……”
“臣并不见得。”季时傿出声打断他,“先帝在时,东海沿岸就曾被倭寇占领,难道诸位忘了青河江阴两县被屠的惨案了吗?从那时就该明白,我朝水师比外敌落后多少,连东瀛人都打不过,今年西南的几场海战,江东又再次失守,现在是夺回来了,可将来呢?”
裴次辅不咸不淡道:“大将军,您这么说,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吗?”
季时傿面不改色,平静道:“裴阁老,眼睛还是不要长在天灵盖上的好,不看着脚下的路,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翻阴沟了,您说是不是?”
裴次辅被她堵得哑口无言,一张脸面若菜色,几乎成了条绿茄子。
隆康帝端坐龙椅上,右手缓缓拨动扳指,“那依季卿所言,该当如何。”
季时傿俯首道:“臣赞同派遣使团出使他国求学,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总该去外面看一看,才能知道我们的四境友邻已经发展到何种地步,不至于再像从前一样被打个措手不及。”
内阁等人道:“臣同意。”
“臣同意。”
隆康帝沉静道:“准,着礼部备好相关事宜,内阁改日拟一份名单交给朕过目。”
裴次辅脸涨得通红,殿上的隆康帝却视而不见
戚方禹手握牙笏,依言垂首道:“臣接旨。”
裴逐一时哑然,原本想请奏接管江东工厂,怎知申行甫先是将话题带到了要不要南下西洋,季时傿接着又插了一脚,彻底将此一锤定音。
“另外,臣还有一事启奏。”
申行甫从人群中站出来,梁齐因非内阁九卿,没有上朝的资格,猜到裴家想要接管江东工厂获利的心思,托他尽力阻止。
“讲。”
“将才裴尚书提到江东的工厂,臣便忽然想起一件事,先帝在时曾设下禁海令,严禁沿海百姓与夷人通商,后来南洋官员受贿,以至于毒草横行,西洋人占据江东之后,建造了三所‘芥伽’加工厂。”
申行甫扭过头,打量了裴逐几眼,“裴尚书,你不会不知道这件事吧?”
此物一旦服用便会沾上毒瘾,获利巨大,西洋人靠此敛财无数,全部都送回了国内或是帮助水师攻打南洋港口,大靖朝自然也有人眼馋,若非怕被诟病,早就在跃跃欲试了。
裴逐瞪大眼睛,厉声喝道:“我没有说是这几个工厂!”
“‘芥伽’确实是个巨大的危害,过去南疆巡抚杨和荣走私,以至于西南军民饱受此物毒害,收成锐减。”季时傿顺势道:“陛下,臣前年南下时虽然缴毁过一批毒草,但毕竟治标不治本,想要彻底杜绝此物在境内流通,还需要成文的律法来约束限制。”
“至于江东的工厂,有两个关于军火制造,西南海战中还缴获了不少先进的西洋军械,术业有专攻,不若让兵器署的人试试?”季时傿望向隆康帝道:“至于‘芥伽’加工厂,臣建议早日销毁,以免再贻害江东百姓。”
她的意思是彻底要断了想凭借贩卖“芥伽”获利之人的财路,裴次辅敛眉低目,眸光加深,立刻便有人心领神会道:“大将军,不过是根草罢了,怎么倒被您说得好像洪水猛兽似的,哪里值得这么小题大做啊。”
季时傿冷睨他一眼,“群轻折轴,积羽沉舟懂不懂,一根草又怎样,扎成几捆,照样能压死你。”
“你——”
“好了!”
隆康帝喝断殿下争吵,头上珠冠微动,沉默须臾,“两位爱卿所言确实有理,只是制定章程律法非一夕可就,江东的几座加工厂究竟要不要销毁之后再论。至于军火制造相关,兵器署全权负责。”
裴次辅下颚抖动,牙都要咬碎了。
“还有没有事情要上奏的?”
“有。”
季时傿上前一步,掷地有声,“鞑靼归降,关于如何更好地管理他们,臣先前写过一封折子,北方多为游牧民族,常年迁徙,无论是习俗亦或是语言都与我们大相径庭,这种情况下想让他们真的归降是不可能的,最多能保几十年太平。”
裴次辅没好气道:“大将军,凡人寿数几十载,做好眼前事便罢了,将来的事留给将来的人,您操心过剩了吧?”
“非也,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我就是操心过剩了又怎么着。”季时傿似笑非笑,“裴阁老便当晚辈是贪图在那青史上多留名两行吧。”
“大将军,您那封折子本阁也看过。”裴次辅侧过身,正视她道:“恕本阁直言,鞑靼荒芜野蛮之地,那里的人都是些粗野之辈,华夏传承千年,礼仪之邦,中原的汉字传统,岂能叫那些粗鄙之人沾染玷污,这就是自降身段,令人不齿!”
话音刚落立刻在朝上掀起一片附和之声,中原士族自诩清正高洁,平时不是瞧不起粗陋戚猛的蛮子,就是痛斥入境经商的胡人。
“鞑靼蛮人怎配与我们汉人相提并论,大将军,您可快别说了!”
真要跟这些人玩起文字仗,几个季时傿也比不过,周围连珠炮似的炸起大片水花,她几次欲言又止。
见状,戚方禹低咳一声道:“既然是礼仪之邦,那么你们的风襟气度呢,仗是打完了,强盛与否不是叫诸位趾高气扬,对谁都嗤之以鼻,居安思危,失而不馁,娇而不燥,方才你们所言是否已经背离了入仕的初衷。”
“阁老!”
戚方禹上前一步,先向隆康帝行了一礼,随后道:“陛下,想要彻底治理北方游牧民族屡次骚扰边境之患,除此之外,别无他计,臣请愿。”
申行甫也上前道:“臣也请愿。”
“臣请愿!”
裴逐一动不动,并不像其他人一般太过激动,只是平静叙述道:“戚阁老,大将军以及其他几位大人,你们是否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些,且不说鞑靼是否诚心归降,这些措施在北方实行得下来吗?若他们假意投诚,那不是养虎为患?”
“所以我才在折子上说教导鞑靼人学习中原字与佛经,将其同化以方便管理,久而久之,鞑靼人自然也同汉人一样,说中原话,写中原字,信仰佛法或是道教,待根深蒂固,鞑靼人实则已与汉人别无二致。”
季时傿细细道:“再加上,设立都护府后,禁止部落随意迁徙,强制划分定居地,那么鞑靼人最大的优势已经不存在了,何谈养虎为患之说?”
裴逐偏头看向她,神情复杂,又是震惊又是隐隐悲痛,季时傿从前在朝上根本不说话,无非是点个卯就走人,哪有像今日这样,连续反驳他几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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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季时傿跪下稽首道:“臣请愿。”
裴次辅怒目而视,要是今日这事成了,鞑靼翻脸不认人,不肯帮他怎么办,他就知道,季时傿这个祸害留着迟早要出事。
“陛下,万万不可啊!”
隆康帝坐在龙椅上,垂首凝听着台阶下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季时傿跪得笔直,裴次辅甚至抬头看了他一眼。
怎知隆康帝掩在珠帘后的嘴角勾起,几不可闻地冷笑一声,开口道:“朕准了。”
裴次辅一个晴天霹雳,目眦欲裂,好像下一刻就会冲上大殿砍了他。
台阶下的内侍见势甩了甩拂尘,高声道:“散朝——”
作者有话说:
今天零点大概没有更新,在辅导小孩做作业,要心梗了(握紧拳头)
第177章朝雾
大朝会结束后又下了一场小雨,殿前台阶上的石砖墨色更浓,一直到傍晚,这场雨才淅淅沥沥地停止,晚霞如烧,大火燎原,与金碧辉煌的宫城两相对望,犹如异兆。
裴次辅走在前面,六旬老者健步如飞,胡子都要气歪了,两侧各跟着几名僚属,一边追一边劝慰道:“阁老,消消气,消消气。”
“反了,反了……”裴次辅一甩长袖,像是一记重重的耳光砸在身旁之人的脸上,“一个个的都要上天了……”
他转过头,看向缀在后头的裴逐,“怀远。”
裴逐垂着头,双目涣散不知道在想什么,魂不守舍的模样,他现在确信,季时傿就是在疏远他,可是她不明白吗,自己别无选择,难道要他违背家族的意思,做个清流固然是好,但背后无人支持根本走不远,如果走不远,那就永远追不上她。
季时傿今日在朝上看他的眼神,分毫过去的情谊都没带,冰得他浑身发寒,大朝会的后半段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裴次辅扬起眉,声音骤然拔高几个度,“怀远,怀远!”
裴逐掀起眼帘,目光微漾,“父亲……”
“你有没有出息?”裴次辅指着他的鼻子骂道:“失魂落魄像什么样!你给我过来!”
他一脚踹开书房大门,身后的僚属围上前,个个唉声叹气,“陛下今日在大朝会上到底是什么意思?”
裴次辅面露狞笑,“这小兔崽子,翅膀硬了,我看他是真忘了是谁送他上位,竟敢过河拆桥!”
“如今该怎么办?江东的工厂是保不住了,还有,要是真让他们胡来,挑选使团下西洋,等他们回来,这个朝堂都要变天了!”坐在书房内的另一人道:“反了,还真是反了,一群毛都没长齐的小崽子也想翘我们的地盘。”
“那件事情该提上日程了。”
裴次辅手撑在书案上,眼角的皱纹如同深川峭壁上蜿蜒的沟壑,鹰瞵鹗视,缓缓扫过在座的众人,“不出手治治他们,还真当我们老得迈不开腿了!”
“是了,赵嘉晏如今就在京城内,早日动手得好,还有几日后的鞑靼归降仪式,不能让姓季的活着回来……”
说话的正是武晋伯吴毓,此人与前任御史大夫刘方周一个德行,都是老来得子,宠得不成样,他还有一个侄子叫吴飞泉,也是京城一大纨绔。
武晋伯的爵位到他身上已是第三代,而他的后辈却文不成武不就,继承不了爵位,以后只能混吃等死。
武晋伯将这对不成器的堂兄弟打包送进了禁军,可怎知,季时傿回京之后先是雷厉风行地定下了无军功不入禁军的规定,导致这群贵少爷们没了出路,以至于赋闲已久的武晋伯不得不为了后代掺上了这池浑水。
“等等。”裴逐猛地站起身,满脸惊诧,“你们刚刚说什么?不能让谁活着回来?”
裴次辅抬起眼睑,原本不想让他知道以免坏事,怎知刚刚竟然有人说漏了嘴,于是只好道:“怀远,你没听错,就是你认为的那样。”
“不行!我上次已经说过了,你们想怎样都好,切断西南的补给或是派人截杀赵嘉晏,我都没有异议,唯独不可以伤她性命!”
“呵。”裴次辅皮笑肉不笑,眸光暗沉,“今时不同往日,大朝会上什么样子你不是没看见,你不杀她,死得就是你!”
裴逐顿时哽住,嘴硬道:“她不可能杀我……”
“怎么不可能!”
裴次辅盯着他厉声喝道:“怀远,你以为现在还是七八年前,还只是你们少年人之间的游戏吗,党派之争,流血断骨,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没有两全之法!”
中州的三百条人命,被逼死的张振,白布裹身的沈居和,销毁的遗诏,任何一个横亘在他们中间的东西,一旦爆发,没有任何可以缓和的余地。
裴逐张大嘴,下意识后退一步,“不行……你们这让我怎么办,让我怎么办啊!”
今日在大朝会上,季时傿对他已经是那个态度,如果再让她知道裴家想对她下手的话,就真的什么都完了。
裴逐根本来不及细想,等他回过神时他已经冲出书房,门“嘭”得一声合上,屋内静得连呼吸声都能听见,一人不禁害怕道:“阁老,令郎不会、不会泄密吧……”
“不会。”
裴次辅收回目光,神情并未表露出一丝紧张,“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现在不过是热血上头,跑出去吹吹冷风就清醒了,我自认为我这个儿子还没有深情到愿意舍己为人的地步。”
一场雨后,石阶上露出青苔的痕迹,角落里钻出了几丛菌株,裴逐连官袍都没有来得及换下,他在尚未干涸的石砖上绊了一跤,及时扶住墙壁才堪堪站稳。
裴宅距离定阳街有很长一段距离,穿过人声鼎沸的闹区,鱼龙混杂的民宅,裴逐心想,将才他应该坐车来,跑过去又长又慢。
对他而言人生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一个是母亲,一个就是季时傿,只不过当他升为侍郎后,母亲在裴家的暗示下,怕他会因为出身低贱被人诟病,自己跳湖死了。
而季时傿,则是他十几岁孤身离家求学时唯一的朋友,很奇怪,裴逐想,大概是因为他从小心高气傲,世家门阀的嫡系不屑与他为友,而书院里那些乡下来的寒门学子他也瞧不上,所以他永远形单影只,只有季时傿,她和任何人都不一样。
母亲已经没了,他得留住季时傿,一定要。
裴逐一路狂奔至镇北侯府,他身上的衣服被汗浸透,狼狈地黏在身上,门房的下人被他吓了一跳,连忙跑上前搀扶道:“尚、尚书大人,这这这怎么弄成这样啊……”
“时傿……”裴逐按住他的手臂急喘了几声,“时傿呢?”
“我们姑娘啊,我们姑娘和……”
“王伯,谁来了?”
话还没有说完,便有一个清朗的男声传来,顿时如当头一棒,裴逐不可置信地闻声望去,见梁齐因从大门东边的灶房出来,肩上挂着襻膊,手里还捏着面团,见到是他之后也愣了一下。
随即,季时傿的声音响起,“齐因,谁啊?!”
“哦。”梁齐因回过神,应道:“裴尚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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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时傿如他一样的打扮,脸上还沾着面粉,脸上的笑容僵住,搓了搓手道:“是怀远啊。”
门房的下人不知道他们之间的事,笑眯眯将没有说完的后半句话补上,“我们姑娘和姑爷在跟厨娘学摊饼呢。”
“姑……爷?”
裴逐艰难地扯了扯嘴角,下人叫得这么顺口,想来也不是第一次了,“下聘礼了吗?”
梁齐因回道:“在挑吉日,有劳大人记挂。”
站在屋檐下的季时傿一言不发,她没有反驳,没有否认,半晌才轻声开口道:“怀远,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裴逐像是忽然失语一般,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没有……你明日是不是要动身出关与鞑靼谈判?”
“嗯。”
裴逐艰涩道:“那我祝你一路顺风,平安归来。”
季时傿颔首,“多谢。”
裴逐转过身,方才跑出的一身汗,这会儿风一吹,竟冷得彻骨。他漫无目的地走出定阳街,转头望向繁华坊市中一个极为普通而冷清的巷陌。
里面有家食肆,是他少年窘迫时期常来的地方,后来这里被季时傿,戚相野知道,又成了他们三个人共同的秘密基地,再之后,季时傿与戚相野相继参军,渐行渐远,到现在裴逐想起来,上一次他们聚在这,已经是两年多前了。
恰如朝雾终究要消散,少年友谊总是无疾而终,分道扬镳就是他们最后的归宿。
他不是一个人,他身后还有庞大的裴氏家族,别无选择。
正如季时傿弃他而去,他也没有必要再守着过去的情谊了。
裴逐收回目光,他抹了一把脸,拂去脸上的水汽,眸光沉沉,裴次辅显然已经等候他许久,对他的去而复返并不意外,泰然一笑,“回来了。”
“父亲。”
裴次辅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孩子,你早该明白的,成大事者,优柔寡断,瞻前顾后是不行的。”
裴逐不置可否,雨水洗刷过后的面孔愈发冷峻,“父亲,鞑靼人那边怎么说?”
“一切照常。”
裴次辅在书桌前坐下,提笔写下几封信件,当晚,京城数个庞大族系的掌舵人辗转反侧,闻到了山雨欲来前,风灌满楼的气息。
*
养心殿内。
隆康帝垂首看着案台上的信件,映在他脸上的烛光忽明忽灭,倏地,殿外内侍走上前请示道:“陛下,谢指挥使来了。”
“进。”
谢丹臣身披轻甲,大步跨进殿,俯首行礼,“陛下,禁军在南宫墙下抓到了一个鬼鬼祟祟的内侍,经审问,此人有个兄弟在长春宫任职。”
隆康帝抬手将信件扔在烛台上,猛然窜起的火苗逐渐将信纸吞噬,他沉声道:“封锁长春宫,任何人都不能放出来。”
幽长的宫道上,内侍慌不择路地冲上前,一把推开殿门,大喊道:“娘娘,娘娘——”
裴淑仪睁开半阖的双眸,不耐道:“怎么了?”
内侍一面抽泣一面道:“娘娘,奴才的兄长不知道怎么被禁军拿下了。”
裴淑仪目光一顿,从榻上站起,刚要开口说什么,便听到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隐隐有金戈相撞,似乎有数十人。
“封锁长春宫,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
裴淑仪快步跑出内殿,外面已经被禁军包围,她沉眉呵斥道:“放肆!谁准你们拦本宫的,陛下呢,陛下在哪儿?”
谢丹臣面无表情,提刀立在殿门外,“圣上有令,任何人不得离开长春宫,其中也包括您,淑仪娘娘。”
裴淑仪脸色大变,后退几步。
第178章谈判
鞑靼的归降仪式在五月底,隆康帝刚好登基半年,这半年来,大靖朝从摇摇欲坠到缓缓站稳,腥风血雨,波谲云涌皆心照不宣地隐在水面下,直到终于有人忍不住打破了这个僵局。
宇文昭华已经睡下,赵嘉晏抱着夜半啼哭的婴儿独自站在偏房内,胳膊微微摇晃,嘴里哼着哄睡的歌谣,忽然窗外发出了一声轻响,赵嘉晏抬起头,窗外人道:“殿下,大渝的来信。”
赵嘉晏将孩子放进摇床中,转身从下属手里接过,“怎么这个时候来信……”
他打开信封扫了几行,神色顿时凝住,下属见状询问道:“殿下,信上说什么?”
“大渝近来在边境发现鞑靼有异动,恐怕他们已经与国内某些居心叵测之人牵上线了。”
赵嘉晏将信纸放下,大渝地处中原西北方的要塞位置,与鞑靼之间只隔着一片戈壁滩,西接大宛楼兰在内的十六国,鞑靼正式归降日在即,他们现在这个时候却冒出一堆小动作,想来贼心不改。
季时傿折子上的三条措施一旦正式实行,从此北方就不再存在什么部落联盟,可汗一说了,难怪被打老实了的鞑靼又开始蠢蠢欲动,正好与朝中忌惮季时傿手上兵权的人不谋而合,想在她出关谈判之日设下埋伏。
“殿下,那我们如今该怎么办?”
赵嘉晏沉思一番,“将这封信转送至镇北侯府,对了,宫中如今是什么情况?”
下属依言道:“谢指挥使奉陛下口谕封锁了长春宫,想来裴家马上也要知道了。”
“通知戚阁老,折子可以递出去了。”
“是。”
熹微时分,天光乍现,季时傿五更天就已经穿戴好,与她同行的还有礼部的外事官员,季时傿需要护送使臣至岐州关外,两方使臣在边境交界处完成归降仪式,可能还有后续谈判工作。
梁齐因简直快成她的贴身侍女了,又是束冠又是穿衣,什么都要操心两句,“阿傿,护膝戴上了吗?”
“戴了戴了。”季时傿忍无可忍道:“你已经问了三遍了!”
“我不放心嘛。”
梁齐因送她出门时嘴上还唠叨个不停,诸如“关外风沙大,要多穿衣”,“天热了也不能贪凉”一类的琐事,季时傿恨不得把他的嘴堵上,从前沉默寡言的梁齐因哪里去了,为什么现在可以连续不断地说一炷香也不停。
正当她犹豫着用什么堵的时候,门外忽然有人通传,季时傿扭头一看,认出对方是赵嘉晏身边的下属,登时正色道:“殿下是有什么事要同我交代吗?”
下属沉沉一点头,将昨夜收到的信件交给她,“大将军,殿下让您多留个心眼,可能与您随行的人中有叛徒。”
季时傿捏着信纸的手一紧,沉吟片刻,“我明白了,多谢殿下提醒。”
下属随后告退离开,梁齐因走上前,神色慌乱,“阿傿,我将才忽然想起来……”
前世的季时傿就是在出关与鞑靼谈判的路上遭到埋伏,身死金池,如果信上说的是真的,那么,已经背道而驰的前世今生,又诡异地重合了。
季时傿相较于他则冷静许多,实际上心中亦是起伏不定,前世她只知道是自己人中出现了叛徒,但一直不知道具体是谁,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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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重生后,则因为时间间隔太久无法调查而罢休。
如今又遇到了同样的事,且很有可能她又会身丧金池,季时傿心里说一点也不害怕是假的,她与前世根本的区别就是她现在并非孑然一身,她有牵挂,不能不明不白地死在关外,梁齐因承受不住第二次。
“阿傿,你别去了。”梁齐因握紧她的手,胳膊都在抖,“别去,你别去……”
季时傿反握住他的手,“齐因,你听我说,现在与过去是不一样的,我现在知道鞑靼归降不诚,朝中有人包藏祸心,身为主帅,更不能龟缩逃跑,我一定要弄清楚是谁在背后动手脚。”
“可是、”梁齐因惊惶不安地看向她,“我跟你一起去,如果你……我……”
“没有如果。”季时傿知道他要说什么,当即打断,“你是文臣,我是武将,我主外你主内,咱们分工明确,谁也别抢谁的活。”
梁齐因垂下头,眼睫微颤,并没有觉得宽慰多少,“我不敢,我怕啊,我只要一想到……我就……”
“你看这是什么?”
季时傿从腰间的荷包里掏出折放完好的平安符与百福帖,笑眯眯道:“神佛答应过你,他们肯定会保佑我,你放心,我不会有事。”
梁齐因一怔,低头看向她手里的东西,季时傿有她自己要做的事情,她是季时傿,永远不会后退,永远大步往前走的季时傿。
如果因为害怕便畏敌不前的话,她就不是她了。
少顷,梁齐因松开手,不知道是不是冷静下来了,低声道:“你说的,你不会有事,你要平安回来。”
季时傿冁然一笑,眉目舒展,边踏出门边摆手道:“放心,肯定不会让你当小鳏夫的!”
梁齐因:“……”
————
这厢前往西北的使团刚动身,裴淑仪被禁足长春宫的消息便传了出去,她的母亲在后院里哭闹一场,裴逐走下长廊,穿过角门时正好听到她的叫唤声。
裴次辅将自己关在书房内,从东面走到西面,来回踱步,愁容满面,眉心郁气几乎累聚成结。
“父亲。”
裴次辅回过头,急道:“见到娘娘了吗?”
裴逐摇了摇头,“长春宫里里外外被锁得严严实实,一点消息都传不出来。”
“赵嘉铎……”裴次辅沉沉呼出一口气,双手撑在桌案上,下颚上的胡须都在颤抖。
皇五子是他们看上的继承人,当初先帝奄奄一息之际,裴逐当机立断,抓住机会送他上了皇位,却没想到这是一只养不熟的白眼狼,懦弱无能的隆康帝竟然有一天想要对他们动手。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我看他是疯了,没有裴家的支持,凭他还想斗得过赵嘉晏,梁岸微和申广白那些猴精的人,够戏耍他上百次了!”
裴次辅实在是搞不懂,隆康帝到底要干什么,他们是一条船上的人,外敌不除,这个时候居然想着窝里横,对自己人动手?
“父亲,既然圣上不仁,我们也没必要再护着他了。”裴逐沉稳道:“这个皇位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可以坐。”
裴次辅抬起头,眼里精光一闪。
“八皇子年方九岁,先帝在时,母亲仅是婕妤。”
“你说得对。”
裴次辅站起身,一个九岁稚子,显然比成年人要更好掌控得多。
“武晋伯那边怎么样了?”
裴逐答道:“一切妥当。”
这次奉命出关的人中,由三队人马组成,一是礼部的使臣,二是以季时傿为首的军方代表,三是皇帝亲兵禁卫军,而恰巧,武晋伯的侄子吴飞泉就在其中。
裴次辅沉思片刻,“将你大哥叫过来。”
————
自岐州城西去二十里,可以看到因沙石陷落而天然形成的巨坑,美名其曰为金池,季时傿对此自然不陌生,因为这是她上辈子的埋骨之地。
关外黄沙流金,孤日悬空,穿过西行商队经常走的官道,有时隐隐可以听到清脆的驼铃声,两方使臣在关外一处名为“天神之眼”的沙漠湖泊旁进行归降仪式。
鞑靼如今势不如人,自然没有跟他们谈条件的资格,面对大靖方提出的谈判内容只能认命接过,同意划分区域定居,不随意迁徙,且鞑靼贵族子女必须学习中原文字与礼仪。
三项要求一提出,本以为鞑靼至少要周旋一阵,谁知道使臣竟然很爽快地便应下了条件,并声称心甘情愿臣服于中原,马屁拍得外事官嘴角都快要咧到太阳穴。
季时傿端身站直,腰佩利刃,光往那儿一战便是幅叫人闻风丧胆的杀神相,鞑靼方的人哄完了大靖使臣,下意识往她的方向看了一眼,莫名打了个寒颤,总有一种被她看穿一切的心虚感。
归降仪式完成得格外顺利,大靖使团不日将班师回朝,越靠近金池,季时傿心里便越打鼓,鞑靼归降得也太容易了,总不至于是真的屈服于她的“淫威”之下,屁都不敢放一个吧?
正想到这儿,茫茫无边的戈壁滩上便倏地涌出无数鞑靼士兵,刚完成归降仪式不久,前脚还在和鞑靼人握手言和的礼部外事官后脚就被这翻脸不认人的戏码惊得张大嘴巴,磕绊道:“这这这……这是干嘛啊!”
周围的人面面相觑,很快就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季时傿提着缰绳,原地遛马打转了一圈,轻笑道:“诸位,鞑靼人知道我们的返回路线,还提前布好了埋伏,看来我们当中有人胳膊肘往外拐了啊。”
身旁的外事官急得都要哭出来了,一听她这气定神闲的调侃话,当即恨不得给她跪下道:“大将军,您怎么还能笑得出来的?鞑靼人有备而来,我们兵马根本不够,这可如何是好!”
几句话的功夫,敌军已经逼至眼前,季时傿却始终未见得一丝慌乱,正当众人怀疑她是不是也被吓傻了的时候,空中忽然响起一声高亢尖锐的隼唳声,季时傿猛然抬手,吹响腕上口哨,天际划过一条白虹,破开孤日,紧随其后的则是西北数万大军。
这下真正傻眼的成了方才急得团团转的外事官,他茫然地看着杀过来的西北驻军,神情呆愣。
同样目瞪口呆的还有准备伏击的鞑靼将领,到底是哪一步出了纰漏,季时傿为什么能料到他们在使团回京的路上设下了埋伏。
季时傿凝视着不远处交战的兵马,忽然一把拔出腰间佩刀,回头笑道:“走,将才谈判书上写的条件还是太仁慈了,我们再去补两条!”
作者有话说:
第179章惊变
六月六,晒红绿,连续数日的梅雨之后,这一日天际放晴,万里无云,民间有晾晒衣物的习俗,宫里的尚服女使也将隆康帝的龙袍拿出来仔细晾晒了一番。
殿外风轻云净,一片霁色,隆康帝坐在御书台前,身上穿着常服,神情凛若冰霜。
数封弹劾裴家的折子通过戚方禹递到了他面前,隆康帝连发三道诏令,一是召戚相野即刻回京,二是京师戒严,三是赐死长春宫主位。
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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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奉了口谕,“陛下,是赐白绫,还是毒酒?”
隆康帝提笔的动作一顿,想到李茹的尸体被从南四所抬出来时,脖颈上青紫的勒痕。
“白绫。”
被封锁的长春宫任何消息都传不出去,谢丹臣立身站直,右手紧按腰侧佩刀,眉目冷峭。
内侍端着呈盘走上前,恭声道:“指挥使大人。”
谢丹臣侧目看了一眼呈盘中的白绫,“陛下下旨了?”
“是。”
他微微颔首,身旁禁军相继腾开宫道,紧闭数日的长春宫殿门终于打开,里面立刻传来女人的惊呼声,“陛下呢,我要见陛下,我要见……嗬……”
宫内混乱不堪,推搡间裴淑仪的贴身女使冲出内殿,扬声嘶吼道:“你们要做什么,不想活了是不是,我们娘娘的父亲是内阁次辅,兄长是南衙禁军指挥使,谁允许你们……”
几名太监上前将她按在地上,女使的声音戛然而止,内殿里爬出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纤长赤红的指甲在毡毯上抠扯,“爹救、救我……嗬啊。”
白绫收紧,裴淑仪艳若桃李的颜容逐渐变成青紫色,她指甲翻开,鲜血将身下的纯白毡毯染成红色,内侍仍旧不敢松手,隆康帝下了死令,裴淑仪必须死在长春宫。
*
侍女跌跌撞撞地冲进后院,涕泪满面道:“夫人,娘娘、娘娘被赐死了——”
裴家的主母身形一颤,当即昏了过去。
坏消息连续不断地递到了裴次辅面前,当他听到爱女已经死在宫里时,眼神只是微微波动了一下,随即看向周围的人厉声道:“来不及了!武晋伯,你那边到底怎么样了!?”
武晋伯握紧拳头,“阁老放心,季柏舟绝不可能活着回来!”
“好!”
裴次辅沉声一喝,鹰隼一般的目光环视四周,“看来皇帝小儿这次是铁了心地要我们的命了,是时候叫他认清楚,同我们作对是什么下场!”
先帝驾崩后,唯余八皇子一个还未成年的儿子,因其年纪小再加上生母仅是婕妤的份上,在宫里不会对任何人造成影响,隆康帝想等他成年后再将其另行封王,这半年来八皇子则仍旧住在宫内,又因隆康帝暂时并无子嗣,故只有他一人在文华殿学习。
他将前些天做好的课业准备好,母亲叮嘱他在文华殿要多听老师的话,不能太出风头,不能引起陛下注意,八皇子今日起得晚,胡乱敷衍地应了两声,“阿娘,来不及了,再不走我就比老师们到得晚了!”
八皇子的母亲王太嫔无奈地看着跑出去的少年,新帝即位后,作为后宫唯一育有皇子的后妃,无时无刻不在担忧母子二人的将来。幸好隆康帝生性仁和,并未对他们赶尽杀绝,甚至让八皇子继续像从前一样在文华殿读书,只是王太嫔依旧终日惊惶不安,总觉得头顶悬着一把刀,迟早会落在他们母子二人头上。
内侍小跑跟在一旁,八皇子狂奔向前,嘴里念念有词道:“快点,再快点,来不及了!”
“殿下,等等,要不奴才带您抄近路吧,这么跑下去非得累死。”
八皇子脚下顿住,将信将疑道:“抄近路?还有近路?”
内侍笑盈盈道:“当然有啊,奴才带您过去。”
“行!”
八皇子转而跟着内侍拐往另一条路,宫道上的人越来越少,他张望一圈,忽然觉得不对劲,文华殿位于皇城东面,可这内侍领他走的近路明显已经偏离方向。
九岁的半大孩童已经初具察觉危险的能力,八皇子捏紧手上的课业本,佯装不解道:“我怎么觉得这路不通向文华殿呢。”
“通的,马上就……”内侍刚想转过头,倏地劈头盖脸砸来数个课业本,他顿时吃痛地捂住眼睛,八皇子趁机拔腿就跑,内侍挣扎着睁开双眼,瞥见他跑开的身影,忙不迭地追了上去。
许久一直未见来人,早早等候在小路尽头的裴逐皱紧眉,“八皇子呢?”
身旁下属有些慌乱,“小人已经按照大人您的吩咐收买了伺候八皇子的内侍……”
裴逐吼道:“那人呢!”
“小、小人……”
“尚书大人、尚书大人!”一名内侍慌不择路地冲上前,额头上不知道被什么所伤,肿了一大块,半眯着眼睛急道:“大人,奴才本、本来已经将八皇子骗过来了,可不知道又怎么回事,他突然跑了,奴、奴才没追上……”
“没追上?”裴逐将这三个字在齿间碾了一遍,眉目狠厉,“一个几岁的孩子你们都弄不过来吗!?”
下属心虚道:“大人,八皇子跑了,我、我们该怎么办……”
裴逐仰起头,深呼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他神情很快恢复如常,“直接去养心殿。”
既然八皇子跑了,那就让隆康帝退位立诏书,或者,先皇驾崩,膝下无子,只能传位于幼弟。
*
落日西沉,暮色四合,晚霞如一泼朱红流丹溢彩,金煌煌地映照在殿前的石阶上。
梁齐因合上经史书,声音发沉,“陛下……”
隆康帝站在大殿正中央,神情平静,他并未身穿明黄色的龙袍,而夕阳落影却在他肩上镀了层金边,大靖开国以来最懦弱无能的皇帝,竟也在此刻初显出九五至尊的泰然威严。
倏地,稚子的呼唤声在殿外响起,“皇兄——”
八皇子大汗淋漓地跑上台阶,隆康帝一怔,“嘉敏,你怎么过来了?”
“皇兄,方才我本来要去文华殿……”八皇子跑得太急,边喘边道:“但同行的内侍却谎称说要带我抄近路,我跟他走了片刻觉得不对就赶紧跑了。”
“看来裴家又换了一个人选。”
梁齐因偏过头,晚风乍起,将他面前放置的经书吹起几页,暑热扑面而来,他收回目光,道:“陛下打算如何?”
“三哥呢?”
“裴家敢逼宫,想来也不会放过楚王殿下,王府现下应该也被包围了。”
八皇子茫然地听着他们的对话,敏锐地察觉到什么,伸手抓紧隆康帝的衣袖道:“皇兄,是不是……”
去年端王造反,叛党在宫内杀红了眼,养心殿前与东篱苑内血流成河,连隆康帝的亲妹妹都没活着出来,这才过去多久,竟又有乱臣贼子故技重施。
隆康帝按住他的肩膀,“不怕,皇兄护着你。”
话音落下,殿外响起沉重整肃的脚步声,由裴玟率领的南衙禁军以及世家私兵所组成的叛党逐渐逼近养心殿前。
八皇子吓得肩膀一颤,往后瑟缩了半步。
梁齐因挡在他面前,凝眉望向殿外,残阳如血。
“来了。”
*
关外飞沙走砾,浮尘千里,西北先前被屠过城,驻军对鞑靼恨之入骨,越杀越勇,季时傿一刀砍了使臣的半个脑袋,以至于手中佩刀卷了刃,当场报废。
金池几乎被染成血红色,苍茫的戈壁滩上百草黄云,孤日矜悬,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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晖镂金,埋伏在峭壁群山间的鞑靼士兵急剧缩减,被驻军护在中间的外事官吓傻了眼,局势倒转,眨眼间瞬息万变。
使臣死了一大半,季时傿站在沙石上,刀尖点地,在她身侧蜿蜒出一条细长的血迹。
“我给过你们机会了。”
她声音冰冷,更甚朔北寒风,“谈判书上的字,你们不签也得签,现在再加一条,谁主谋的这件事,三日后我要看到他的脑袋,否则,我亲自北上去提。”
仅存活的鞑靼使臣颤颤巍巍地跪在地上,嘴里含糊不清地用蹩脚的中原话道:“签、我签……”
礼部的外事官从马背上跌下,直至现在双腿都还在打颤,他拿着新的谈判书上前,看鞑靼使臣的眼睛像是要喷出火来。
蓦地,一名部下匆忙跑到季时傿面前,神情焦急,“大帅,方才有一个人形色鬼鬼祟祟,弟兄们看着不对,就把他抓起来了。”
季时傿眉头皱起,赫然道:“带过来。”
几名将士很快拖着一人上前,对方垂着头,抖如筛糠,季时傿越看他越熟悉,犹豫道:“吴飞泉?”
陡然被点破身份,吴飞泉重重磕了几个头,满脸涕泪,沾上泥沙之后更是狼狈不堪,“饶命,大将军饶命啊——”
“你刚才偷偷摸摸的到底要干什么?”
“我、我……”
吴飞泉这个禁军中混吃等死的少爷兵,干过最大胆的事就是听信叔父所言铤而走险,没想到出师未捷身先死,想给京城报信还没跑出半里地就被抓回来了。
他支支吾吾不肯说实话,季时傿抬了抬眼,身旁士兵便立刻拔刀架在他肩膀上,吴飞泉梗着脖子,挨上冰冷的刀刃后顿时浑身一颤,仰头哭喊道:“我说我说!”
“鞑靼不想归降大靖,与裴次辅一拍即合,我叔父将我塞进谈判队伍中,让我将你们的往返路线告诉鞑靼人,为的就是……”吴飞泉声音越说越小,“为的就是让你死在关外,不能回京。”
他方说完,西北驻军几乎要暴起,季时傿面无表情,似乎对自己被背叛一事并不在意,她沉吟片刻,又道:“你们还打算做什么?”
刀就架在脖子上,不说也是要死,吴飞泉闭上眼,认命道:“杀楚王,拥立八皇子登基,只要你死了,新令就不会在禁军中实行,我就能……”
外事官震惊地瞪大眼睛,怎么会有人为了一己之私就要残害忠良,季时傿是国之砥柱,她要是真死了,倘若鞑靼西洋人卷土重来,谁去拦,这他娘的不是要亡国吗?
第180章定局
时至盛夏,天黑得很晚,金乌将坠不坠,暮霭流云,陆离斑驳。
叛军将养心殿包围得水泄不通,谢丹臣率领的北衙禁军在端王造反时虽然折损了许多,但季时傿回来之后又从四境军营里调出了一批人,这些人久经沙场,显然不是靠荫庇混日子的禁军可以比得上的。
但叛党胜在数量巨大,经此一役,隆康帝才发现京城官宦世家蓄养私兵已经严重到何种地步,探进皇城如入无人之境,连谢丹臣看到这么多人后心里都有些没底。
“陛下——”
裴次辅扬声喝道:“叛党包围养心殿,臣等特来护驾!”
谢丹臣脸色一变,厉声道:“你说谁是叛党!?”
“楚王赵嘉晏图谋不轨,意图篡位,谢松清率北衙禁军直逼养心殿,走狗梁岸微挟持陛下与八皇子。”裴次辅一字一顿道:“老臣只能召集忠义之士前来诛灭叛党了,陛下,您莫怕!”
无故被诋毁的梁齐因只是淡淡看过去一眼,嗤笑道:“贼喊捉贼。”
隆康帝站在殿内,听到这么冠冕堂皇的一句话简直快要气笑了,“究竟是谁图谋不轨,意图篡位,你们自己心里清楚。”
裴次辅叹了一声气,“看来陛下在叛党的挟持下,已经神志不清了。”
说罢目露狠光,“老臣效忠两朝,奈何天命如此,只能请陛下退位让贤了!”
八皇子往后躲了躲,避开裴次辅紧盯着他的目光,脸上露出惊恐的神情,怎么也想不到,这个曾经也教导过他两次的裴阁老会变成这样。
由此见得,一年多前,沈居和老先生还未故去时同他说的那段话是怎样的真知灼见,人心中不加约束的欲望最终一定会将其扭曲得面目全非。
*
荒芜翳然的戈壁滩上,风沙迷人眼,如星辰般点缀草原的毛毡帐篷紧闭,尽管今日是一个非常适合外出放牧的天气,也无一人敢踏出家门半步。
西鞑的部落首领还躺在榻上做着一统北方的美梦,殊不知西北驻军已经打到了门口,慌乱无措的臣民将谈判的最新条件传到大帐,首领双目震颤,从茫然到面如死灰,腿一软跪倒在地。
说是三日,实际上连两天两夜都没有,惶恐不安的鞑靼贵族就已经做出了选择,那个叫人心惊胆裂的大靖最高统帅不仅没有死在金池,反而屠了他们派去埋伏的士兵,将他们逼近了毫无退路的绝境。
鞑靼贵族没有办法,前日还在一呼百应的首领下一刻便被他的臣民拖出了大帐,砍下的头颅和新鲜的贡品送到了西北驻军面前。
陡峭的断壁间停驻着数只岩鸽,鹘鹰长唳不止,逐鸿猎日,越过千层万叠的群山峭壁扑杀而来,长翅从垂着头不敢吭声的使臣头顶掠过,鹰喙上沾着不知道什么动物的羽毛,牢牢落在季时傿手臂上。
鞑靼使臣下意识抬起头,海东青双翅尚未合拢,微微起伏,一副蓄势待发之态,他缩了缩脖子,立刻垂下脑袋,双手将签好的谈判书呈上。
礼部外事官伸手接过,将这个象征着北方草原从此归属大靖领土的契书收好,小心而恭敬地放进了锦盒当中。
至此,鞑靼不再有首领,常年迁徙不停的部落也被划分定居,西北设立都护府,北方部落所在地统称为——莽州。
*
朔北边境肆虐的大雪在盛夏时节终于收敛了几分,戚相野从渺无边际的雪原上冲下,如腾鹰惊起,北风呼啸而过,厚重斗篷猎猎作响,他勒紧沾满冰凌的缰绳,猛一回身,“快点,来不及了!”
从北国往南疾驰,四季轮转,雪原消融,万里青山连绵与莽莽江河奔腾,城门处戒卫森严,官道震颤,守城士兵听到声音后抬起头,不明所以,“来者何人!”
戚相野举起诏书,声色俱厉道:“我乃朔北驻军参将戚渟渊,奉皇命回京诛反贼,开门!”
守卫中不乏有世家安插进去的人,闻言顿时骇然,戚相野从哪里收到的皇命,为什么他们不知道,这些时日京师戒严,严禁城门有人往来,消息究竟是怎么传出去的!?
城门分毫未动,守卫不敢开门,扬声喝道:“京师戒严,今日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你也得给我回去!”
戚相野拔出刀,严正吼道:“滚开,什么东西也敢拦我!”
养心殿前澄澈明净的大理石阶被染成暗红色,夏日炎炎,堆积在殿前的糜烂尸体散发出臭味,相较于端王逼宫时已是暮秋的重阳节,裴家这次造反看上去则更为惨烈。
隆康帝与先帝性格上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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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唯一相似的便是在同样面对这种困境时所秉持的血性强直,誓死不退。
养心殿的大门墙壁已经被箭雨射成了筛子,根本撑不了多久,皇宫内到处都是叛贼,北衙禁军鞭长莫及,大火先是从角落升起,随后很快顺着门框窗棂往上攀沿至屋顶。
梁齐因拿起不知道哪个禁军遗落的绣春刀,劈开射向隆康帝的一支流箭,“陛下,起火了!”
殿外响着厮杀声,叛党口中高喊着“诛反贼,拥明君”,隆康帝实际上已经被他们弃了,全然不顾他的死活,他少时不学无术,文武六艺皆不尽如人意,举着剑的时候手都在抖。
八皇子紧紧抓着隆康帝的衣袍,一张稚嫩的脸上恐惧与坚毅横贯交替,“皇兄,我们会死在这儿吗?”
“不会。”
倾塌的墙壁在身后轰然落地。
经历过手足相残的隆康帝温声道:“只要皇兄还能站起来,就会护着你。”
*
混乱的王府内杀声震天,跟着赵嘉晏回来的都是训练多年的精兵,叛党围剿多日还未攻下,而王府中的人已是强弩之末,赵嘉晏护着妻儿退到后院,身上沾着不知道是他自己还是别人的血。
宫里不知怎么样了,想来光靠北衙禁军也不可能拦得下,更何况按照计划季时傿已经在关外死透,大事将成,武晋伯的儿子吴飞涯举刀向前,“诛反贼,拥明君,今日砍下赵嘉晏项上人头者,来日封侯拜相不在话下!”
“杀啊!”
赵嘉晏一手握紧剑柄,一手展开拦在妻儿面前,回头时宇文昭华对他点了点头,襁褓中的婴儿也未曾有丝毫哭泣之声,兄弟相残,君臣相杀,他不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险境,也信这一次一定能反败为胜。
正当叛贼将要扑上前之际,府外忽然响起另一方人马的奔驰声,吴飞涯举刀的动作一顿,随后脸色煞白,戚相野的声音越来越近,穿透颅海,“臣戚渟渊率朔北三千驻军前来救驾!”
朔北驻军已经入京的消息很快传到宫中,叛军前的裴次辅一颤,以为自己年纪大了耳朵出了毛病,“朔北驻军怎么来的?他们怎么会知道宫里发生了什么事?!”
裴逐惊诧了一瞬间后,很快冷静下来,“父亲,别管了,当务之急,是要先解决掉眼前的祸患!等戚渟渊进宫时局势早已定。”
养心殿起了大火,里面的三人不得不退出来,北衙禁军伤得伤死得死,已经是矢尽兵穷了。
梁齐因握着绣春刀,就算温玉里已经解了他身上的毒,可这么多年留下的后遗症却无法根治,短期内打打杀杀还能撑住,时间一长四肢便愈渐沉重。
谢丹臣侧目看了一眼他抖得连袍袖都在晃的胳膊,担忧道:“梁大人,你没事吧?”
“没事……谢指挥使不用担心我。”
这个时候大家连自己都顾不住,哪还轮得着关心别人,谢丹臣有心无力,只能收回目光。
“别死扛了。”
裴次辅冷哼一声,“就算有援军又怎样,赵嘉晏根本不能活着离开王府,而季柏舟已经死在关外,老夫劝诸位还是识相一点,不要负隅顽抗。”
“你说什么?”
梁齐因抬起头,向来波澜不惊的神情一寸寸裂开。
“哦——梁大人还不知道吧。”裴次辅笑得残忍,“不过马上季柏舟在关外遭到鞑靼埋伏,埋骨荒漠的消息就要传回京了。”
梁齐因双手抖得越来越厉害,周围的人看向他,分不清这到底是他旧疾发作还是被裴次辅那两句话影响。
他这些天一直逼迫自己不要想起季时傿,因为只要一开始,脑海中便会不受控制地浮现金池尸山血海,季时傿躺在里面的画面,不该让她去的。
梁齐因浑身发颤,不该让她去的,他恨死自己了,为什么明知道那里有危险,还要放她走,季时傿这个骗子,又将他一个人丢下了。
裴逐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心里像是一汪黑沉沉的死水,一点报复性的快感都没有,他别开目光,平静道:“不要再多费口舌了,动手吧。”
养心殿前又一次厮打起来,金乌升起又落,云蒸霞蔚,大火像是烧到了天上,汇成一线。
隆康帝被护在中间,梁齐因魔怔似的,流箭从他手臂上擦肩而过,他竟浑然不觉,提着刀不管不顾地往前杀去。
倏地,地面开始震颤,整齐肃穆的脚步声传来,裴逐猛地回过头,这种声音一般的人发不出来,唯有军营里训练有素的士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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