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紧抿薄唇,舌尖却不由自主地顶了顶闭合的齿龈,像是有什么呼啸着要炸裂开一样。但裴逐隐忍惯了,哪怕是这种情绪下,都能牵起嘴角,完美地扯出一个恰如其分的弧度。
梁齐因道:“中州田地房屋受损,短时间内无法恢复到从前自给自足的状态,靠朝廷救济也只能解一时燃眉之急。灾后重建本就耗时耗力,不若以工代赈,让流民投入到中州各项的修葺重建上。官府给这个做工的机会,好过让他们自己无头苍蝇一般四处乱撞,反倒不好管理。”
话音落下,裴逐淡淡道:“中州数万百姓,哪有那么多活计分给他们。”
梁齐因笑了一下,“这好办,往西蜀州等地还有大片荒地未曾开垦,如何妥善安置流民目前来看还是个难题,不如将部分流民往西转移,并许诺开垦的荒地与建造的房屋归他们所有,我想应该会有人愿意去的。”
“剩下来的不愿意离开故乡的流民,便留在中州负责灾后重建,也就是我先前所说的以工代赈的法子。”梁齐因略微停顿,继续道:“既然是重建他们自己的家乡,百姓们便不会敷衍了事,那样河道修建也不会出现像从前一样粗制滥造的情况了。”
他絮絮说完,众人沉默了片刻,申行甫挑了挑眉,眼里难抑惊讶之色,忍不住道:“这些方法世子是从哪儿看来的?”
梁齐因随口道:“某少时曾南下游历过,与乡间老农交谈时听他说的,也不知道有没有用,让各位大人笑话了。”
“没没没,世子说的……”申行甫连忙摇了摇头,这位世子当真谦逊,从未显山露水过,那样具体又有条理的一番话,怎么可能是出自老农之口。
申行甫点了点头,“挺好的,我觉得,嗯……诸位呢?”
杨和荣捋了捋胡子,半眯的眼里精光流动,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季时傿不插话,这方面她不精通,乱说话反而打断他们的思路。
赵嘉晏沉思片刻,开口道:“岸微,你还有什么想法,不如一并说出来吧。”
梁齐因神色微动,却只是摇了摇头道:“没……哦对了,有一个。”
他目光移向一旁的裴逐道:“裴大人先前提出的方法我觉得可行,不过不能逼迫豪绅,可以引导。”
裴逐眼眸半阖,淡然启唇,“引导?”
“是,引导。”梁齐因解释道:“我朝历来重视农耕而忽视商业,以致商贾地位低下,想要他们心甘情愿地主动救济流民,不妨给予商贾一定的优待。他们手握钱粮地产,不缺金银,缺的就是这点认同。”
“倘若有人愿意自发捐献钱粮救济或者收容流民,朝廷可以对这些人进行表彰,各地豪绅或许会争相效仿。”
裴逐皱了皱眉,“世子,这话可说不得,焉知有些人不是沽名钓誉之辈,再者这不是将朝廷威仪公然放在称上谈斤论价吗?”
他这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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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不轻,梁齐因垂下目光,随即弯腰道:“裴大人说得是,我失言了。”
季时傿抬起头,往前走了两步拦住他,“怀远,他没那个意思,你不要将话说得那么重。”
裴逐欲言又止地看了她一眼,宽大的官袍下拳头紧了紧,别开视线一言不发。
赵嘉晏敏锐地察觉出一丝不对劲,季时傿那人护犊子得狠,别好好地真吵起来,连忙和声道:“岸微说得那几个法子本王觉得可行,可以一试,不过刚刚给豪绅表彰什么的,怀远说得也不假,难保不会出现欺世盗名之举,还是再从长计议吧。”
“这样。”赵嘉晏略微思考道:“岸微从京城到中州来舟车劳顿,柏舟你就、就先带他在府上安顿下来吧。至于你提的那些方案,我们还需再商讨一番。”
“是,殿下。”
季时傿点了点头,待梁齐因向几人行完礼后,便拉着他从庭院里离开了。
申行甫目视着两人走出角门,其实本想说安顿世子住在哪儿让下人去办就好了,怎么让大帅亲自去啊,他心里感叹也就忍不住问出了口。
杨和荣在一旁顺了顺他的山羊须,嘿嘿一笑道:“申大人,这你就不懂了吧,他们俩是未婚夫妻,世子的事大帅当然操心啦。”
申行甫恍然大悟,“噢原来是这样,我还奇怪呢,世子怎么突然来中州了,原来是来找他未婚妻的啊。”
两人在一旁说笑,裴逐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睛死死地盯着角门的方向,深色的瞳孔中隐隐有暗流涌动,胸腔内有股浊气就要钻出来,他觉得自己现在只要一张口就露馅。
原来季时傿那时不是在说笑,也不是在讲气话,她是真的想和梁齐因一起,所以自己苦口婆心的劝告在她眼里都不值一提吗?裴逐扯了扯僵硬的嘴角,忽然觉得自己从始至终都是一个笑话。
赵嘉晏坐回案前,无奈道:“行了二位大人,背着人家说笑,改天柏舟知道了小心又要骂你们。”
申行甫脸一红,想到之前被季时傿挖讽会不会背《女戒》的事,忙不迭坐了下来,又忍不住道:“世子心思缜密,我是真佩服,要是能与这样的人同在官场,那简直……”
话说到一半,忽然想起梁齐因入不了仕,又讪讪闭上了嘴。
赵嘉晏将中州几年的卷宗展开,“好了,还是先商议安顿流民的事宜吧,诶,怀远,你傻站在那儿做什么,过来啊。”
裴逐猝然一愣,从刚刚深陷的情绪里走出,呼出一口气,转身颔首道:“下官这便来。”
卢济宗下狱后,他过去犯的罪行还在清算当中,尚没有一个确定的处置结果,知府府邸也被抄没,但赵嘉晏等人在中州也没有别的去处,便都只好于知府府邸暂住着。
从刚才的庭院里走出后,借着宽大袖袍的遮掩,梁齐因便没什么顾忌地伸手去牵季时傿。她在中州与南疆之间连轴转,没法好好休息,手心都是凉的,梁齐因紧紧攥住她,轻声道:“阿傿,手好凉。”
季时傿任他拉着自己,从梁齐因掌心传来的热度源源不断地向她贴近,像个小手炉一样,季时傿问出了先前他还没来得及回答的问题,“对了,你怎么突然来了?”
梁齐因语气软和,“想你了,想见你。”
季时傿脸一热,没料到他这般直白的回答。别开眼抬手蹭了蹭鼻尖,这轻飘飘的几个字像是羽毛一样,在她心上刮蹭了一圈,弄得她喉咙里都有些发痒。
梁齐因还不依不饶地追问,“你呢,阿傿,你想我吗?”
“忙呢。”季时傿眼珠转了转,瞟向天空,嘀咕道:“我哪有空。”
“好吧。”
梁齐因语气塌下去,过了会儿又黏糊地凑上来,“但我好想你,真的好想。”
季时傿彻底被他击垮,心道:好可怜啊。像她养的小动物一般,每日都在家里翘首以盼等着她回来,好不容易盼到她了,也只敢小心翼翼地舔舔她的手掌心,又可怜又可爱。
但现在毕竟不是在侯府内,也不是嵩鹿山上,进出间都是人,两个钦差还同住在知府府邸内,便容不得他们有什么胆大放肆的行径。
季时傿压下千头万绪,想到楚王刚刚吩咐她的事,便开口道:“中州的事只怕还要再忙上几天,这些时日你便也待在卢府吧,殿下让我给你安排住处,你想住哪儿呢?”
梁齐因温声道:“我想离你近些。”
“行、行吧……”季时傿推开一间厢房的房门,磕绊道:“我那个这几天就暂住于此,一会儿让仆役在旁边再收拾个屋子出来,你就……唔……”
话还没说完,梁齐因便忽然拉过她的手臂,季时傿眼前一黑,只能听到“砰”的一声,房门在她身后合上,她还未看清眼前景象,凶狠缠绵的吻便落了下来。
季时傿抬手揽住梁齐因的脖子,在他的下唇上撕咬,唇齿相触间如两柄势均力敌的刀剑,谁都不肯后退半步。梁齐因一手枕在她脑后,怕她撞到曾经的旧伤,一手按在她腰间,掌心如炬,烧得季时傿浑身滚烫。
好半会儿才逐渐慢下来,梁齐因捧着她的脸,从她的眉心吻到嘴角,而后舔开季时傿鲜红的唇瓣,将她曾经教过的那些用到极致。
这吻如他的人一般,温柔而缠绵,长久奔波后干燥的嘴唇被他重新润上鲜艳欲滴的颜色,季时傿喉间含糊不清地发出一个短暂的音节,梁齐因眼底墨色更深,含着她的唇,哑声道:“阿傿,我真的好想你。”
他开始不明白,为什么曾经的自己会甘愿只做个不被记得的陌生人,为什么愿意忍受长久见不到她的苦痛折磨。明明才分别两个月,他就已经如同得了哮喘的病人一般,喘不过气来了。
季时傿低下头,抵在他肩膀上平复气息,贴着他脖颈的滚烫热度,被他的话说得心里又甜又软,轻声道:“对不起,刚刚在外面我说谎了,齐因,我也想你,好想好想。”
作者有话说:
第77章怀疑
这个世上没有什么能比心上人贴在耳边说想你更叫人情难自抑的事情了,梁齐因偏过头,用脸颊蹭了蹭季时傿的头发,喃喃道:“阿傿,我好像……”
话说到一半却没了声音,季时傿抬起头,疑惑道:“嗯?”
梁齐因浅浅笑了一下,放在她脑后的手下移,揽住她的腰,轻轻摇了摇头:“没什么。”
怎么办,我好像越来越喜欢你了。
季时傿抿了抿有些发麻的嘴唇,突然想到什么,往后一仰,道:“诶,差点忘了,你是怎么知道殿下会有危险的?”
“是雪苍某日叼回来一只信鸽,我看了内容,猜测应该是卢济宗写的,中州必然有大事发生他才会这么着急,思来想去应该就是楚王殿下拿到了他贪污的证据,他想下死手。”
季时傿眉心一蹙,“写给谁的?”
梁齐因摇了摇头,“不知。”
“卢济宗是在向谁求救吗?”季时傿思量道:“他在京城内还有同党?”
“不管怎样殿下也是亲王,又与大渝公主有婚约,卢济宗剑走偏锋,想给自己寻条后路。”
梁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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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继续道:“信上说‘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是希望那人能念着旧日情分帮他一把,但这封信因为被雪苍截下,到不了那人手中,卢济宗自然也收不到回信。”
季时傿道:“那他是不是就会觉得,自己被背叛了?”
梁齐因点了点头,笑道:“没错,所以应该还能再从卢济宗嘴里撬出点东西。”
“啧。”季时傿扬了扬眉,“看来雪苍这次还立了个大功呀,没白养。”
梁齐因轻笑道:“你哪里养它了,都不给它吃。”
“你不懂!”季时傿脸不红心不跳,不承认是因为自己懒,“我那是为了锻炼它,天天有人喂的话它还记得怎么抓猎物吗?”
季时傿越说越起劲,“就是因为让它自己觅食它才能捉住卢济宗的信鸽,看吧还是我有先见之明,你都把它喂肥了,那毛都能流油!以后飞都飞不起来。”
“是是是。”梁齐因弯腰行礼,忍俊不禁道:“我懂的少,所以还望季将军日后能多多指教。”
季时傿“哼”了一声,得意完了又道:“你懂的可不少,你没来之前,殿下与几位大人已经愁了很多天。今日你说的那些方法,肯定可行,齐因,这是你自己想的是不是?。”
仔细一想,由朝廷承担所有灾后开支的话,于本就不富裕的国库来讲可谓雪上加霜,无法彻底解决灾难带来的一系列问题,梁齐因提的几个法子,不仅减轻了朝廷的负担,蜀地那些未经开垦的地区说不定也能因为流民的迁入而发展起来。
这绝不可能是一个乡间老农能想出来的,也不会是一个连官场都没入过,毫无赈灾经验的世族公子能总结得出来的。
梁齐因微愣,“这个啊……”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前世成元帝驾崩后留下来一堆烂摊子,在内天灾人祸不断,在外有他国虎视眈眈。
如果不是不想季时傿拼死守护的山河支离破碎,他也没有力气强撑着病体去辅佐赵嘉晏,最后不到而立之年便熬垮了身体。
关于赈灾的各项安排,其实一开始他也不懂,以为钱粮完完全全地送到灾民手中就够了,也是后来摸索过许多次,才总结出了那些方法。
梁齐因面上笑盈盈,忽然贴上来,轻声道:“书上看到的。”
季时傿凝眸不语,打量了他的神情一番,她发现了,每次梁齐因说谎的时候,因为心虚都会下意识靠近她,语气也轻,连神情都是如出一辙的无辜相。
“哪本救世经书,说来听听。”
梁齐因脸色一僵,不知道为什么她会开始纠结这个,只凑上前飞快地亲了亲季时傿的嘴角,胡编乱造道:“是沈先生的藏书,我以前读过,只是有点印象而已。”
“是吗?”季时傿反问了一句,“我还蛮感兴趣的,等什么时候回京了你找给我看看。”
梁齐因没来由地有些紧张,闻言又想靠过去,季时傿伸手抵在他胸前,笑容意味不明,“问你话呢,给不给?总不会是找不到了吧?”
刚准备这么说的梁齐因差点咬到舌头,垂下眼眸硬着头皮道:“没有,回去我便找给你。”
他这么笃定的回答反而叫季时傿不知道怎么接了,刚刚的一瞬间她的心里涌现出了一个很胆大的想法,她在想这个世上会不会不止她一个人重生。梁齐因知道太多东西,上次大渝公主受刺的时候她就觉得奇怪了,一个人真的能神通广大到什么都能料到,算无遗策的程度吗?
再者,楚王一个常年在封地不受宠的皇子,朝中无人支持,梁齐因就好像早就知道他很有能力,持正不阿一般。
可是梁齐因刚刚的话,又让季时傿觉得自己是不是想多了,她决定还是先看看,要是到时候梁齐因拿不出那本书,她再问清楚也不迟。
“行了。”季时傿转身推开门,“不早了,说好的让人给你收拾间屋子出来,再不去,你今晚就得睡地上了。”
梁齐因松了一口气,紧紧跟在她身边,季时傿招来仆役,指了指与她住处一墙之隔的屋子,交代完后天也黑了,恰巧前厅来人请去用膳,二人便走了过去。
中州流民尚未安顿完,做钦差的也不会吃什么大鱼大肉,纵然下级都劝赵嘉晏作为亲王,饮食上的规格不能太朴素,赵嘉晏南下期间也依旧吃得很简单,连带着底下的众人也只能跟他一起喝了几个月的粥。
“怀远不是说去换件常服,怎么还没过来?”
赵嘉晏坐下之后没见着裴逐,出声问道。
一旁的仆役道:“回殿下,裴大人说他有些头晕,怕是白天在河道受了风寒,便先睡下了,让小的来同殿下说一声。”
申行甫探了探头,“怀远病了?走之前我看他还好好的啊。”
季时傿询问道:“找大夫看过没?”
“说是看过了。”
赵嘉晏点了点头,“那便让他歇着吧,明日河道也别让他去了。”
仆役依言退下。
赵嘉晏一边就着腌制的芥菜喝粥,一边说着安顿流民的事,“今日岸微提的法子很好,我觉得可以实行,明日我会差人将愿意去蜀地与留在中州的百姓分批登记在册,怀远留在中州,广白去蜀地,流民数量太多,恐怕还得劳烦柏舟带兵护送。”
季时傿道:“臣应该的。”
申行甫跟着道:“是啊,殿下不必客气。”
“另外,其实我还有个想法。”赵嘉晏搁下筷子,“西周时期便有‘赈贷’一说,只是流弊太多,豪绅污吏反而获利,但我认为这种方式还是有一定效果的,倘若更完善些,兴许能起到更大的作用,诸位怎么看?”
申行甫来了兴趣,“殿下说得再详细些。”
赵嘉晏手指点在桌面上,“各地粮仓大多归官府管理,难免会出现腐败贪污的现象。我想将百姓们以百户为单位,每单位建立一个社仓,由这些百姓轮流管理,地方官员不得趁机敛财搜刮。”
“那社仓内的粮食如何来?”
赵嘉晏解释道:“由百姓自行捐纳。”
闻言梁齐因道:“那就要设定最低缴纳额以及严格的奖惩制度,不过社仓内的粮食原本就是他们自己的,应该不会出现管理不当,以致粮食霉坏的情况。”
申行甫点了点头,“下官觉得可行,只是设置最低缴纳额的话,强制要求百姓捐粮他们会不会不乐意啊。”
一直旁听的季时傿脱口而出道:“设利呗,跟他们说只要到达一定限额才能有利息,这个利息也不用多,一点点就好。”
话音落下,几人的目光齐齐看向她,季时傿咽了咽口水,心虚道:“我瞎说的……”
梁齐因笑了笑,“没事阿傿,你说的很有道理。”
“可以。”赵嘉晏想了想,“每十个单位再设立一守巡官,直辖于户部,负责放利,州官府吏不得干涉,以社仓储备情况为奖惩评价标准。”
众人没有异议。
赵嘉晏道:“那好,我写封折子给父皇。”
关于社仓的事情商定下来后,大家便各自散开,季时傿刚从前厅走出,便不由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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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一口气,梁齐因见状温声笑道:“怎么了?”
季时傿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是个粗人,没有你们懂这些,我怕我刚刚说错话了,出坏点子影响到你们,幸好没有。”
梁齐因抬手将她鬓边的碎发拨到耳后,“你很聪明的,不要妄自菲薄。”
说罢却叹了一声气,“不过殿下的想法不太好实行。”
季时傿愣愣道:“为什么啊?”
“古往今来,无数官吏靠压榨百姓获取利益,社仓的建立对这群官场上的蠹虫来讲是一个不小的打击,又有世族霸占私田,想要将各项措施推行下去,就得把这些田收回来,世族当然不乐意了。”
季时傿垂了垂目光,“世家门阀占尽天地气数,若能拨乱反正,百姓倒是可以受益不少。”
然而此路艰难,只怕楚王这封折子很难递到成元帝面前。
二人本是往住处走,过了会儿梁齐因忽然觉得方向不对,疑道:“阿傿,你去哪儿呢?”
季时傿回道:“我想去看看怀远,他以前风寒就喜欢硬捱着,我估计那随从说看了大夫也是假的,我去瞧瞧他怎么样了。”
裴逐读书时期作为家中庶子,孤身一人在外求学,本就没什么钱,倘若病了也是能撑就撑,有次若不是戚相野发觉了把他扛下山,人可能就没了。估计为官之后他也改不了这德行,季时傿不太放心。
梁齐因目光一沉。
季时傿拍了拍他的手,“你也累了一天了,先回去歇着吧,不用跟着我。”
梁齐因抿着唇,半晌才嗫嚅道:“我怕黑。”
季时傿一怔,梁齐因手里不是提着灯笼吗?
她还没开口,梁齐因又道:“阿傿,我一个人不敢回去,我不认识这里的路。”
季时傿一听果然心软了,“那……”
“那你和我一起去?”
梁齐因:“……”
没让你这样心软,梁齐因心里嘀咕道,但他不能胡搅蛮缠,只能乖乖点头,“好,我和你一起。”
说罢,又伸手去拉季时傿,光牵着手不够,还要十指紧扣,这黏糊劲弄得季时傿不住偏头看了他几眼,心道:真有这么害怕吗?
拐了几条路才到了裴逐住的地方,院子里果然有个已经熄了火的药炉子,到处都是药味儿。
季时傿走到房门前,轻轻敲了两下,里面传来的脚步声中还夹杂着几声咳嗽,很快裴逐打开房门,见到来人是她,眼睛亮了亮,欣喜道:“时傿……”
话音刚落,她身旁背光处便冷不丁地冒出来一句话,“裴大人,听说你病了?”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来晚了刚写完,今天课有点多orz
这块地方我有参考一些资料,但我本人对这个真的一窍不通啊啊,如果有懂的朋友看到这里觉得有漏洞的话忽略就好……不要带脑子看,最后感兴趣的bb可以看看《梦溪笔谈》,里面有提到范仲淹几个关于赈灾的故事嘿嘿。
第78章心结
裴逐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梁齐因眼底带笑,语气里满是关怀,看似纯良的目光却像两柄利刃一样,戳得他心肺生火。
季时傿神情担忧,微仰起头,目光在他脸上逡巡,“怀远,你脸色看上去不大好,你到底看大夫了没有啊?”
裴逐一时哑然,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他有点不明白,季时傿是什么意思,到底是关心他,还是折磨他。
“我……”
裴逐犹豫着开口,视线下移,这才发现,门外二人靠在一起的双手是十指紧扣的。
他感觉浑身的血液倏地凝固,本来想说没事,一张嘴却成了,“不用看大夫,我撑撑就好了。”
梁齐因眼眸微缩。
季时傿声音大了几分,“那怎么行!”
裴逐牵起嘴角笑了一下,“没事,睡一觉就好了,你也回去休息吧,明日我还要去河道。”
“去个屁,殿下说了让你歇着你就歇着。”季时傿骂了一声,“你回屋躺着去,我给你找大夫来。”
说罢便抽出手,掌心陡然一空,梁齐因动了动手指,与她的袖口错身而过。
“阿傿……”
季时傿摆了摆手,“我过会儿回来,你先在这等我会儿。”
她连灯笼都没拿,说走便走,梁齐因在夜里本来就看不清,想跟着她都不行。
待人一走,裴逐嘴角的弧度便落了下来,收回扶在门框上的手,淡淡道:“世子,夜深风寒,不进来坐会儿吗?”
梁齐因提着灯笼的手紧了紧,“不了,我在外面等她。”
裴逐颔了颔首,转身走进厢房,眼底轻蔑之色一闪而过。
梁齐因望着庭院的入口,只是看不清,他萧然而立,秋风吹得他衣摆都鼓起来,刚刚牵着季时傿的那只手已经凉透了。
“时傿看着好像什么都不在乎,实际上却是个很容易心软的人,但人的耐心总有耗尽的时候。”
“很多事情没人教过她,她不懂,可能连同情与喜欢都分不清楚。”
梁齐因皱了皱眉,“你很了解她吗?”
裴逐轻笑道:“算吧,毕竟我们认识那么多年,世子,你不是不知道,从前在书院,我与她是最好的朋友。”
梁齐因一时哑然。
“哪怕后来她忘了许多东西,也依旧记得我,世子,你不知道吗,时傿是个很重情义的人。”
裴逐撒了个谎,其实季时傿把那几年的事情忘了许多,除了戚相野与她是从小长到大的朋友,其他的她记得的很少,但他清楚以梁齐因的性格,觉不会主动追问季时傿这是不是真的。
裴逐在榻边坐下,双手撑在两侧,面向门口的方向开口道,他不信季时傿真的会对梁齐因有多死心塌地,凭什么,那样强势如烈阳一般的人会喜欢一个仕途无门的病弱瞎子吗?
焉知梁齐因是不是利用她忘了许多事情,蛊惑她,欺骗她。
纵然他有几分聪明,纵然他有一副极好的皮囊,纵然他们之间存在婚约,可这些东西能维持多久,她情窦初开,被迷惑也是一时的,总有一天季时傿会清醒过来,明白耽于这些毫无意义的东西有多愚蠢。
她的伴侣,该与她灵魂契合,而非背道而驰。
梁齐因眸光闪了闪,听出裴逐话音里的讽刺之意:他摇尾乞怜得来的眷顾维持不了多久。季时傿的确是个面冷心热的人,她对人真诚,善意从不遮掩,她不止对他好,她对谁都好。
她不记得自己,但她却记得裴怀远。
仔细一想,季时傿好像真的从来没有说过喜欢他。
她同意牵手,拥抱,乃至亲吻,甚至说过想他,但从来没有提到过喜欢。梁齐因忽然冷得瑟缩了一下,季时傿对他予给予求,百般包容,是因为心软,可怜他,还是喜欢。
裴逐观他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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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动,不住地笑了笑。
看吧,连你自己都心虚。
很快,季时傿便赶了回来,她身后跟着提着药箱的大夫和小厮,两人具是气喘吁吁,艰难地跟着她走进庭院,季时傿一边引路一边道:“我看他脸色有些苍白,大夫您给他看看,病得严不严重,有没有发热。”
梁齐因提着灯,想要上前给她照明,季时傿正侧目同大夫讲话,没有察觉到靠近的光亮,径直跨过了门槛。
他嘴唇翕动,想叫一声季时傿,但她走得太快了,梁齐因局促地站在门外,只能看着她为裴逐的病忙前忙后。
过了会儿,大夫把完了脉,开了药方,说是小风寒,过两天便好,季时傿才放心地送他离开。
梁齐因站在门后,灯笼里的蜡烛已经烧到底,光线昏暗,火苗挣扎着跳动了一下,便寿终正寝了。
裴逐躺在床榻上,轻声道:“我都说了我没事。”
季时傿的声音从屋内传来,“没事就好,我还找了个下人过来,你要是哪里不舒服你记得跟他讲,让他再去请大夫过来看看。”
“好。”
季时傿道:“那我回去了?”
裴逐微笑着点了点头,“好,辛苦你了,时傿。”
季时傿摆了摆手,“嗐,多大点事,你歇着吧,我走了。”
说罢走出房间,转身轻轻带上门时,裴逐还跟她挥了挥手。
光线被房门隔绝在内,庭院里陷入黑暗,季时傿转过头去找梁齐因,借着微弱的灯光看清门后站着一个身影,气息沉沉,一言不发。
他手里的灯笼不知道什么时候熄灭的,季时傿想到先前梁齐因说自己怕黑,便急忙去牵他的手,一触才发现梁齐因手心冰凉,指节也是僵硬的。
“怎么手这么凉。”
梁齐因并不回答,任她牵着自己往住处走,听她絮絮叨叨道:“是不是外面太冷了,我们赶紧回去,怀远病了,你别也病了。”
季时傿走得很急,八月的时候,中州的白天与夜晚气温相差很大,这个时辰外面格外的冷,她摸着梁齐因的手,越来越懊恼自己刚刚怎么就把他一个人丢那儿了,应该先送他回去的。
“快进去。”
季时傿打开房门,一面拉梁齐因一面道:“你手真的好凉,是不是冷,我让人给你弄个汤婆子吧?”
梁齐因摇了摇头,后知后觉还没点灯她看不见,又开口道:“我不冷,你别担心。”
“真的吗?”
“真的。”
“好吧。”季时傿抿了抿唇,有些犹豫地看了他两眼,“那我出去了?”
“好。”
“我就在隔壁,你有事叫我。”
“好。”
季时傿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可是她又说不上来。她一步三回头,从房间中央到门口的几步路看了梁齐因好几眼,但他都没反应。
梁齐因在房间里站了会儿,听到一墙之隔外的房门打开又合上,听到稀稀疏疏的解衣声,等到一切都归为安静时,他才缓缓地走到床边坐下。
榻上的棉被很厚实,床铺也铺得很柔软,他手放上去的时候能赶到绵绵的暖意,一点也不凉。
但他还是觉得冷,坐了会儿又回想起自己今晚的行为,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他怎么会变成这样,与梁弼那些得了宠便耀武扬威的妾室有什么区别,做作得让人心生恶心。
或许书上说得对,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裴逐简单几句话就诛了他的心,他再刻意也忽视不了从重生开始就始终梗在他心里的一件事,为什么季时傿与前世不一样,为什么突然对他好,为什么愿意同他在一起。
以及,她到底喜不喜欢自己。
梁齐因一直没有动过,直到夜深人静,他才从床上坐起,起身出了房门。
他点了灯,借着微弱的灯光走得很慢,卢济宗的案子大概会移交三司会审,目前他暂时被收押在中州府衙的牢房内,由专人看守。
一路上梁齐因都在回想,在京城内和卢济宗接头的人会是谁,这个人必定位高权重,卢济宗才会第一时间想到他,他总不至于会向一个名不经传的人求救。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这句诗会不会有什么其他的含义,他在来中州前调查过卢济宗,如果那人与卢济宗也与原诗诗人一样与友人是在任职地方相识,且后来又是京官的话,那只有五年前中州第一次水患,南下治水的肖顷与戚拾菁了。
肖顷当时还是户部侍郎,也是那次水患之后才升的尚书,而戚拾菁又在中州溺水身亡,难道真是肖顷?
梁齐因买通了守卫,进去的时候,卢济宗正靠着墙角休憩。
牢房本就阴暗潮湿,更何况是更深露重的秋季,卢济宗身上是穿着单薄的囚服,四肢具是镣铐,将死之人估计没法睡得踏实,梁齐因刚靠近,卢济宗便睁开了眼。
但他并不认识梁齐因,也不知道这个深夜跑到大牢的年轻人到底想做什么。
梁齐因神色冷淡,讥讽道:“卢大人,您还有心情睡觉呢?”
卢济宗脸色一变,“你什么意思?”
“想杀你灭口的人都快排到中州城外了。”梁齐因笑了一下,“你最后怕是只能横着走出这个牢房门。”
卢济宗嗤笑道:“你少激我,我不吃这一套。”
“我没激你。”梁齐因蹲下身,“大人,您就没往外传过求救信吗?怎么只有人来杀你,没人来救你。”
卢济宗冷声道:“你想从我嘴里挖什么东西?我不会告诉你的,你也不必拐弯抹角,你只字不提是谁要杀我,是因为你根本就不知道是谁吧?”
梁齐因笑了笑,“我知道。”
卢济宗眯了眯眼,“我不信。”
梁齐因想赌一把,一字一顿道:“户部尚书,肖顷。”
卢济宗脸色蓦地一变。
梁齐因见他这神色就知道自己赌对了,不由微笑道:“你在为他守口如瓶,他在想着怎么将你灭口,毕竟,没有什么比死人的嘴更严了。”
“您说是吧,卢大人。”
作者有话说:
我为什么写得像小学鸡互殴(点烟)
后面几章写得太矫情了,完结后待修,慎入……
第79章这是一个标题
卢济宗面色发白,胸口因恐惧与愤怒而剧烈起伏,毕竟当时他派人送到京城的求救信就迟迟没有回音,他已沦为阶下囚,肖颂今却还风风光光地当着他的户部尚书。
可是他并不无辜,当年的事他也参与其中,他踩着别人的尸骨爬上的尚书之位,如今想要把自己从其中摘干净,甚至想要杀他灭口,好一个道貌岸然的老狐狸!
但卢济宗也不傻,不会老老实实地将所有东西都说出去,他手上就剩一个筹码,不好好利用还怎么活下去,“我告诉你于我有好处吗?”
“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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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齐因叩了叩门,“大人的案子移交三司后必然死路一条,我能让你没那么快死,只要活得长一点,没什么事情是做不了的。”
卢济宗咬了咬牙,似是在犹豫,“我凭什么信你,你又有什么能耐?”
梁齐因微微一笑,“凭我是东宫谋士,动动手指救下你换折端王一条手臂,很划算的买卖。”
东宫谋士,东宫的人怎么会跑中州来,卢济宗愣了愣,“楚王跟随的是太子吗?”
总不至于是楚王自己想往上爬吧,他一个身份低微的皇子凭什么?
梁齐因只是笑,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八月上旬楚王与大渝公主大婚,之后还有太后寿诞,陛下若大行赦免,说不定你能逃得了死罪,前提是,活到那个时候。”
卢济宗暗暗忖度,想要他死的人太多了,刑部尚书孙琮被革职,如今是张望台那个油盐不进的家伙把持刑部,御史台的刘方周又是太子的人,温修宜不知道是哪一方的,若太子愿意保他,说不定自己还能有条活路。
“快些吧大人。”梁齐因催促道:“天都要亮了。”
“妈的肖颂今。”卢济宗被逼急了,往地上吐了一口痰,“你不仁也别怪我不义了!”
“当初肖颂今南下治水,贪了不少钱,修河道的砖石都泡烂了。”
“但你们仍然用这批有瑕疵的砖石去修建河道,根本抗不了洪,一旦遇上像今年夏天这么严重的暴雨,整个大坝就会全垮了。”
卢济宗有些心虚,别开目光。
梁齐因沉声道:“第一次水患,中州到底死了多少人?”
“数不清了,十万吧。”卢济宗抹了一把鼻子,“光埋死人就埋了几个月。”
梁齐因吸了一口气,“但当年你们只上报了一万人。”
卢济宗扯着嘴角笑了一下,“天灾人祸能不死人吗?更何况后来还有瘟疫,肖颂今怕事情闹大,一把火把他们全烧了。”
梁齐因双目微怔,竭力忍住怒火,袍袖下的拳头攥得死紧才没让自己吼出声,“然后呢?”
“然后……”卢济宗叉着腿坐下,四肢的锁链在地上拖拽,发出一串金属摩擦的声音,“不知道怎么被戚方禹那儿子知道了,他对比了朝廷拨款的数额与修建河道堤坝实际用的钱,写了个账本,想要进京告发我们。”
梁齐因倏地僵住。
“叫什么来着,戚拾什么忘了,好像前一年才考中的进士,肖颂今可真心狠,那小子连中州都没能跑出去就死了。”
“怎么……”梁齐因喉间一哽,“怎么死的?”
“肖颂今在他身上捆上石头,扔进了河,过了两天还是不放心,又给捞了上来,混在修大坝的石灰里,填勾缝了。”
卢济宗叹了一声,“那小子死前还在喊什么‘吾虽身死,然吾血肉筑沟填壑,能力扛山河万万世’。死了之后连眼睛都闭不上,肖颂今害怕,让人把他眼珠子挖了,手脚也砍了。”
说完不屑地嗤笑一声,“你说他迷不迷信,生怕人死后会找上他一样哈哈哈哈。”
梁齐因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攫住,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当年肖顷回京,还跑到戚府给戚阁老下跪,说没有保护好他儿子,让戚拾菁在治水时溺水身亡了,甚至连他的尸体都没有找到,原来都是假的,戚拾菁一直埋在河道下面。
他强忍住哽咽,哑声道:“账本呢?”
卢济宗拨弄着身下的稻草,“烧了。”
“你看过吗?”
“看过。”
梁齐因从袖子里掏出纸笔,“写。”
卢济宗怔了怔下意识道:“什么?”
“账本。”梁齐因一字字道:“能写多少写多少,把你记得的全部写下来,卢大人,你们到底贪了多少,你自己心里是有数的吧。”
卢济宗颤颤巍巍地接过,提笔之前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
梁齐因苦笑一声,平静道:“一块……砖石罢了。”
————
八月初,赵嘉晏用了两天的时间将中州的流民分批登记在册,他写给成元帝的信上不仅说了中州流民的安顿情况,还提出了一套完整的赈灾流程,即报灾,勘察,审户,发赈。
发生灾祸的地区,当地官员必须及时向朝廷上报灾情程度,灾情程度又被分为五级,一级各州自理,五级则要报告督抚,再由督抚上报给户部,有任何拖延瞒报的情况将受到严惩。
等受灾人群数量与受影响程度统计完毕之后,朝廷才会下放赈灾钱粮。
经六科商议后,最终敲定了楚王提出的这一系列流程与法规,日后可能出现的灾祸中也同样适用。成元帝看了他关于安顿流民的几项措施颇为满意,准允了他的想法,将部分流民迁至蜀地开荒。
八月初三,季时傿奉楚王之命即将沿途护送流民去蜀地,申行甫同往。
只不过临行前突然出了一件事,河道有块五年前修建的地方需要重新修葺,工人便将这块地方凿开了,只是令众人怎么都没想到的是,清理了堆积的淤泥之后,砖石中间居然有具被砍了手脚的尸骨。
裴逐直觉不对,隐隐对尸体的身份有了猜测,之后尸体交由衙门的仵作验尸,确认了身份,果然就是当年意外落水身亡的戚拾菁。
与此同时,一本关于两次水灾用度的账本浮出水面,赵嘉晏意识到牵扯进来的不止卢济宗等人,申行甫作为都察院的官员,即刻带领官兵押解卢济宗等犯人进京审查,和季时傿一起去蜀地的便成了裴逐。
梁齐因那夜从府衙大牢回来之后就有些头晕,再加上第二日目睹了工人们从河道里捞出了戚拾菁那惨不忍睹的尸身,知己故容本就已经模糊,还一下子遭了这么大一个冲击,当晚就病倒了。
季时傿原本第二天就要启程,因为他的病只好请求赵嘉晏让她多留一日,再将温玉里从南疆请了回来。
“徐大夫,他怎么样了?”
温玉里没有说话,把脉时神情却愈发严峻,季时傿见状心里急得像是在打鼓。
“将军,世子这脉象不像是突发病症,是风寒引起了陈疾并发,他本就体弱,一旦生起病比常人要严重许多”
果然着凉了,季时傿懊恼地低下头。
想到先前徐理提到过服用‘芥伽’的病状,她一直怀疑梁齐因当年是不是过多食用了‘芥伽’才会中毒,因此担忧道:“徐大夫,他的病,是不是过量服用‘芥伽’引起的?”
温玉里摇了摇头,“像又不像。”
“当年给他解毒的是我外祖父,我看过他老人家留下的手札,上面有提到世子在中毒之后如同被抽干精血一般虚弱消瘦,而‘芥伽’中毒更多是对神经上的影响,中毒者疯癫狂躁,但世子性情温和,与‘芥伽’中毒有本质上的区别。”
季时傿愣了愣,“那他……”
温玉里道:“这么说吧,将军知道‘蛭’吗?”
“知道。”
“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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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的气血就像被其他东西吸食掉了一般。”
季时傿错愕道:“什么?”
“简单来说,他身体内精血的再造跟不上被吸收的速度,所以会一直呈血虚之症。”
“能治吗?”
“现阶段只能先好好调养。”温玉里叹了声道:“连外祖父当年都没法治好,‘洗髓’是非常伤身体的治疗方法,后遗症很多,也不能根治。”
季时傿皱了皱眉,“什么是……洗髓?”
“直白点就是划开皮肉,用药水将骨髓经脉里的毒素冲洗干净。”温玉里顿了顿,继续道:“整个过程会非常痛苦,外祖父的手札上说,世子是他行医多年来,唯一一个挺过洗髓的人。”
温玉里欲言又止道:“将军,病弱之人难免劳神忧虑,比常人更容易心态失衡,我听说,昨日从河道捞上来的那个人是……”
季时傿眼角有些涩,“是戚阁老的长子,与齐因是至交好友。”
“这般,难怪世子听说后会一病不起。”
温玉里站起来,“将军,世子的病我会尽力,他如今最好还是静养,不要再让他四处奔波。”
季时傿点了点头,“我知道,我去蜀地之前,会安排人送他回京修养,他的病就麻烦徐大夫了。”
“应该的。”
将温玉里送走后,季时傿关紧门窗,转身时发现梁齐因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
“阿傿,你什么时候去蜀地?”
季时傿上前拉好他的被子,轻声道:“本来是今日,但你突然病了,我不放心你,怀远先去了,我晚一天再去追他们。”
“不是申大人吗?”
“申大人要押解卢济宗回京啊,所以怀远带流民去蜀地,我护送。”
闻言梁齐因眼睛动了动,神情惶然,半晌才低声道:“对不起……”
季时傿一怔,“为什么要和我说对不起?”
“我不是有意给你添麻烦的。”
季时傿的行程又被他打乱了。
“不是麻烦啊。”季时傿坐在他床边,“我是关心你,如果不确认你平安的话我不敢走。”
梁齐因攥紧被子,声音极轻,“为什么?”
季时傿没有听清,“你说什么?”
梁齐因却没有再问的勇气,他怕答案自己无法承受,便摇了摇头。
“刚刚徐大夫说你需得静养,不宜再伤神,过两日等你稍微好一点,我派人送你回京吧?”
“我不能跟你一起去吗?”
“不能。”季时傿回答道:“像之前在青峡关,还有这次,你都是连夜赶路,下次别这样了,你就待在京城好好修养,哪也别去,不用来找我。”
梁齐因眼睛怔了怔,很快又恢复回去,轻声道:“好,我听你的。”
这次去蜀地估计又要十天半个月的见不到人,季时傿弯下腰想亲亲他,梁齐因闭上眼睛,蝶翼般的睫毛颤了颤,弄得季时傿有点痒,她只轻轻碰了碰梁齐因的嘴角,温声道:“好了,我去给你看看药煎好没。”
梁齐因点点头,目送她出了房门,而后才忽然泄气一般,用被子蒙过了头。
作者有话说:
像个矫情的怨夫(bushi)
咋说捏,齐因是个缺爱滴人,比较患得患失,遇到这种情况他已经习惯认命,因为不是第一次“被抛弃”,所以……但是别扭不了多久,因为女鹅会用爱感化他!(主要是我编不了几章orz)
第80章生机
八月,正是桂花香最馥郁的时候,河道两岸原本种植了许多桂花树,但堤坝塌陷时基本都被洪水冲垮了。有一棵本已是焉不拉叽的将死之相,谁知某一日竟突然开了几株花来,季时傿启程往蜀地时,正好从河道旁走,顺手摘了一株叼在嘴里,花香在她唇齿间迸溅开,伙同快哉意气,酿成了一坛回味无穷的桂花酒。
戚拾菁的尸身停在府衙,消息传到京城后,戚阁老倒也没像五年前第一次得知长子死讯那般一病不起,只是他已年老体弱,无法奔波来接儿子的尸身,最后是赵嘉晏派人北上加急传信戚相野,让他来中州为兄长收尸。
梁齐因在卢宅养了两日,等来了急匆匆赶来的陶叁,季时傿让他乖乖回京养病,他就果真没有再劳神劳力,只是临走前还不放心,亲自去找了一趟赵嘉晏。
已经到了八月,赵嘉晏婚期在即,得赶在中秋前把这手上的事情全都处理完,既然成元帝已经同意了他安顿流民的措施,他打算将自己关于新政的想法全部写了下来,拟了一封新的奏本,想等回京之后交给成元帝。
只是没想到这个想法刚冒了个头,就被赶来的梁齐因打断了。
中州受苦的百姓得以安居乐业有他很大一部分功劳,赵嘉晏很欣赏他,只是没想到,梁齐因行完礼后便直接开门见山道:“殿下是打算将社仓的想法告知陛下吗?”
“是。”
“殿下,此事不可急于一时。”
“为什么?”
赵嘉晏是实干派,早就看不惯各地世家宗亲为躲避赋税侵占民田,百姓不得不耕种赋税更高的官田一现象,他不忍百姓受累,想改革的想法已经盘算了许多年。
“殿下想改革我明白。”梁齐因解释道:“但殿下如今在朝中尚未站稳脚跟,贸然推行新政不仅不会生效,还会招致祸端。”
赵嘉晏并不在乎,“本王不怕死。”
梁齐因言辞陈恳,“是,殿下大义。但前路阻碍甚多,只顾莽撞向前,把自己弄得头破血流有什么用?”
赵嘉晏反问道:“难道要熟视无睹,作壁上观吗?”
“地上的杂草和顽石不该先去除吗?刮骨疗毒之前,不该先磨刀吗?”
“士族门阀盘根错节,轻易难以撼动,新政动摇的是世家利益根本,殿下如果没有完全把握的话不要贸然出手。”
梁齐因话音顿了顿,又道:“戚阁老的长子,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吗?”
闻言赵嘉晏登时愣住,当日戚拾菁被从河道里捞出来时,他虽不在场,却听闻了那句绝命之言:吾虽身死,然吾血肉筑沟填壑,能力扛山河万万世。
为民生,清沉疴,走得是一条流血断骨的路。
良久,赵嘉晏冷静下来,低头道:“你说得是。”
“殿下。”梁齐因劝解道:“待您回京之后,那些人无论再怎么迟钝也该反应过来了,肖顷这次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端王一连折了左膀右臂,势必会报复在您身上。”
“您风头正盛,陛下不会再像往常一样看待你,但这也绝不是可以锋芒毕现的好时机。”
任何新政能不能推行下去,实际上很大程度上还是取决于君王的意思,然而现如今的大靖皇帝,早已不是年轻时锐意进取的性格,他刚愎自用,昏聩多疑。楚王在赈灾上的表现本就让人大吃一惊,再上奏提出改革,只怕成元帝的第一想法不会是欣慰这个儿子有多出息,而是这个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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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免太有出息了。
赵嘉晏叹了叹气,“那我如今该怎么办?”
他也清楚,他的那位君父是怎样一个人,如果他是一个慈爱,和善的父亲,自己就不会早早地被丢到封地。
梁齐因眼眸微转,沉吟道:“殿下上书一封,就说您病了,无法管理中州事宜,届时陛下会让您提前回京准备婚事,殿下这段时间避避风头吧。”
“那中州的事……”
“交由杨大人代为接管,流民已经安顿好,应该不会再出现什么变故,殿下可以放心。”
赵嘉晏权衡一番,最后只能妥协道:“也罢,不急于一时。”
肖顷一倒台,他的家族盘亘于北方的势力也能撬起一条边,造路修桥得先清除杂草顽石,肖家便是新政开始前将要拔去的那第一条劣根。
从赵嘉晏住处离开后,陶叁正等在廊下,见梁齐因一出来,便连忙跑上前,手里还抱着一件鸭卵青色的披风,抖了抖披到他肩上。
梁齐因掩唇咳了两声,声音有些哑,“我没给你们传信,你们怎么来了?”
陶叁搓了搓手,道:“是季将军找到最近的暗桩,让我们过来接公子回京的。”
梁齐因一愣,想起许久之前他随口跟季时傿提到过几个暗桩的位置,没想到季时傿真的记下了,还用在了他身上。
过了会儿,陶叁忽然支支吾吾道:“公子,那啥,您不在的时候,夫人来找过您一趟……”
梁齐因还没从刚刚的情绪中走出来,陡然听到陶叁这么说,一时没听明白,“谁?”
“夫人……”
梁齐因倏地怔住。
自从十六岁生辰之后,他一年见母亲的次数可能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尽管他每日晨昏定省,但也基本只在院外,从未踏足过母亲所住的地方,只偶尔有几次能看到人。
他只能尽量避免出现在白风致面前,明明是亲生的母子却仿佛隔着血海深仇一样,他从幼儿长到成年人,白风致没有再像最初几年一样疯狂地想要杀了他,但也依旧厌恶他。
“娘找我……做什么?”
陶叁抹了抹额头,“不、不知道……夫人看上去挺和善的,我跟夫人说公子不在,她也没说什么就回去了。”
梁齐因张了张嘴,犹豫道:“娘最近怎么样了?”
“跟从前一样,每日都去佛堂诵经,有时候也抄经书,不过最近半个月来,好像迷上养花草了。”
“养花草?”
陶叁点了点头,“是啊,我远远瞄了两眼,夫人院里种了许多花,我听说夫人还经常向府里的花匠请教技艺呢。”
陶叁继续絮絮叨叨道:“可能人年纪大了心境也与以往不同吧。”
梁齐因细细地品味着这句话,他本来不奢望母亲能接受他什么,但如今竟然冒出一点不切实际的幻想来,他这辈子是不是还有可能再叫一声母亲。
————
季时傿等人抵达蜀地后,光是给各个流民发放身份文牒,划分土地就用了好几天,接待他们的是泸州的官员,大概温玉里提前打点过,徐家的人也主动过来帮助流民义诊。也是因为有他们,哪怕这次水灾那么严重,也一直没有出现瘟疫过,死亡人数尽可能地控制到了最低。
亲眼开着荒凉的田地在百姓的耕种下,逐渐翻出湿润的土壤,房屋一个接一个地建造起来,尽管播下的种子还没有发芽,尽管屋顶还没有盖好,季时傿站在一望无际的田埂上,却仿佛已经闻到了淡淡的麦子香。
是生机。
西北的通商路发展得很好,渐渐有胡人和洋人往中原腹地经商,季时傿在蜀地见到许多金发碧眼的洋人,都是从西北的通商路看到了商机,才愿意继续东行的。
有些洋人还带着种子过来,季时傿在西北见到过许多,不知道这些东西在蜀地能不能种植,她每日混迹在各个商摊前,某一日偶然发现一名洋商人鼻梁上戴着一个类似于水晶一样的透明圆片。
圆片边缘打孔,穿了根绳子绕到脖颈后,中间有个弯曲的凹槽,正好可以架在鼻梁上,也可以挂在胸前。
季时傿以为是什么时兴的装饰品,盯了好一会儿,盯到那个洋人都有些不好意思了,用着磕绊的中原话问她,“这位小姐,是需要什么帮助吗?”
季时傿指了指他鼻梁上的东西,“你戴的这是什么?”
那个洋人中原话说得不好,回答不了她的问题,只能摘下来给她演示道:“这样可以见、见得更……”
季时傿咂摸了半天,对着圆片看了两眼,才明白过来,“哦!可以看得更清楚是吧?”
洋人点了点头。
季时傿将圆片小心翼翼地托在手上,远远透过它似乎真得能更为清晰地看见掌心的纹路,她蓦地心一跳,如果梁齐因戴这个,是不是看东西可以不用那么费力了?
一旁的洋商人见她莫名其妙开始突然发笑,惊道:“小姐你……”
岂料刚开口,季时傿便一把擎住他的手臂道:“能卖吗?卖多少?您说个价吧。”
这种东西本来价格就很昂贵,制作起来也不简单,西洋那边只有富人或是贵族才用得起,那个洋商人本来一开始不愿意,季时傿见状,咬了咬牙,把她统领西北几年来攒的钱全部搬出来,才从那个洋人手里买走了这个以后普及起来被叫做“叆叇”的东西。
她一边喜滋滋地收好,一边又忍不住可怜她那见底的积蓄,最后只能安慰自己,等回了京,一定要狠狠地从梁齐因那里榨一笔!
作者有话说:
叆叇其实就是眼镜啦,但我查了资料,眼镜最早起源到底是中国还是外国一直有争议,这里为了剧情合理就用外国了嘤嘤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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