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你说得一点不错,我在定国公手下这么多年,也一直提心吊胆。这些年还好些,战时和战前,我在他面前,看他脸色稍沉,我就大气都不敢喘,可想而知你的境遇有多艰难。”
“后面的一切想必你都知道了,”郭满平静下来,道,“不知道也能猜个差不离。人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话放我身上最合适不过了,好在我这条烂命,终于是要了结了,你对我恨也好怜也罢,都随你去。说来,我自问也不是什么丧尽天良之人,可这些事上,明明错在我而不在你,我却一点不觉有愧。你说这是为何呢?”
詹沛不发一言,等待郭满自问自答。
“你面上越是不争不抢、唾面自干,背地里越是抢得比谁都凶——不争不抢是去抢人缘,唾面自干是去抢周知行的赏识、立功的机会。一旦得到机会,你务求丁点纰漏都不出,几年下来斩获颇丰……”郭满越说越亢奋,语速不受控似的越来越快,忽又顿住问道,“你是不是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明白。你说我只顾自己往上爬,虽没踩你,却抢走了所有的绳索,一根也没给你留下。”
郭满一愣,拊掌大笑道:“是,是,说得好,精准精炼,这正是我的意思,你说得倒比我还清晰直白点。你既然明白,我也不消废话了。”说罢又摇头叹道,“有时候我真可怜二娘,要与你这样的人过一辈子。”
詹沛神色凝重起来,也许真如郭满所说,自己心中有这样那样的可怕沟壑,只是自己本性如此,习以为常罢了。
郭满提着心劲儿吐完心里话,劲儿一松,顿时感到浑身无力,委顿下去,合上眼睛,大张着口,口中时断时续地发出沉沉喘息。
詹沛看得出郭满命不久矣,直言轻声问道:“震儿呢,我想这次一道带他回京城。把他交给我,你可以放心……”
“不劳大哥费心,我病重前已托人送他去了弋州杨府,由他继母照管。”
詹沛脸色一滞:郭满他宁可让亲儿以一个尴尬的身份寄居弋州,也不愿交付给自己这个他叫了多年哥哥的人。
詹沛还未平静,又听郭满决绝道:“哥,今日我依旧叫你一声哥,你也照旧叫我满,可我既未改姓,死后仍愿归葬郭氏祖坟。”
詹沛心一沉,惊讶于郭满心中对自己之恨已深到了无可化解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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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满噩耗传到弋州,才五岁的震儿得知后大哭不止。震儿丧父失母,似较同龄孩子早知些事,知道自己如今在这个家只有继母杨筠可依赖,便每时每刻都乖巧地腻在杨筠身边。
而幼童不知道的是,继母的处境还不如自己——她只是个不甚受宠的庶出女儿,被贪利的长辈强行嫁给人品有缺的郭满,年纪轻轻便做了继母,嫁入不久,丈夫身故,而父亲杨综此期间先是遭到软禁,后又暴毙而亡,嫡母只知道哭哭啼啼,对她不管不问,于是乎,杨筠回到娘家一样无所倚恃,本就身份尴尬,郭震的到来,令她更是举步维艰。所以起初,杨筠对震儿很不耐烦,但见他如此依赖自己,也着实可怜这孩子的身世,不由渐渐生出了舐犊之情。
杨筠不想也知道,父亲的死,二叔绝对脱不了干系,可如今二叔当家,杨筠为自保,只能对杨绰极尽恭顺,同时也思量着应尽早离开暗流涌动的杨府。
这天,杨筠小心翼翼准备好措辞,带着震儿来拜见二叔,暗示自己回来后不受嫡母待见,想尽快带着孩子改嫁出去。杨绰当然也乐意见到侄女改嫁,满口答应下来。
杨筠同叔叔谈完事,离开书房,正好遇见廊下等待与杨绰谈事的吕唯立。吕唯立曾见过杨筠,却不曾见过郭震,打过招呼后出于好奇便随口一问,才得知是郭满与别人生的儿子,因郭满故去,不得以来到弋州跟继母过活。
吕唯立心头顿时无限感慨,又听杨筠道:“多谢你当初落入敌手却没供出先夫,不过说来也真是造化天定,最后死的还是他。”
杨筠说完,便牵着震儿离开了。
杨筠所言正和吕唯立心中感慨一样。吕唯立一直记得母亲的话:世上有人幸运,就有人不幸,有人逢凶化吉,就有人步步维艰,也正是那些步步维艰者冥冥之中在为逢凶化吉者担厄运。这日,吕唯立想起母亲的话,念头不由触及郭满——明明是自己为郭满顶罪,然而最后自己再一次逢凶化吉,而郭满却不得久活。这世上为自己担厄运者,也许就是那生不逢时的郭满,再想到郭满的可怜儿子,吕唯立这样一个五大三粗绿林出身的莽汉忽然之间竟起了怜爱,接着便想起比震儿更可怜的杨筠……三天后,吕唯立找上杨绰,求娶杨筠。
杨绰恰在为侄女的亲事发愁,故而吕唯立提议正中下怀,次日便询问杨筠,一心要离开娘家的杨筠对这门婚事也无异议。
此事议定,杨绰开始着人帮吕唯立张罗婚礼。离婚礼只剩两天时,杨绰忽叫来吕唯立道:“只顾忙活了,我们俩竟都忘了一件事——你那岳父,可是你坑死的。”
吕唯立一脸滑稽道:“是您自己忘了,我可没忘,是我下的手,怎能忘呢。”
“那你还敢娶筠儿?你就不怕她知道?”
“那就不让她知道。”
杨绰闻言一愣,继而一笑:“那便无事了,唯愿你们长长久久,百年好合。”
说完,杨绰忽然眯起了眼睛,若有所思——不知为何,眼前的年轻人的某种气质令杨绰感觉与某人很像,思来想去才想到,与吕唯立相像之人,正是詹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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