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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追妻第六月——
由小叔叔亲自领着,瑜安入了祭祀的乾明殿。
几场祭礼已在正午前一一作完,此刻殿中清静许多。
大殿内供奉着明帝画像。这位赫赫有名的北齐中兴之主,瑜安无缘,从未谋面。
她的郡主之位乃明帝亲封。昔年小叔叔凯旋而归,明帝封赏时,小叔叔只为她求了一份荣耀。
其实当时所有人都知晓,靖平王口中的侄女早已不在人世。小叔叔清楚,明帝更清楚。
可他就是应了小叔叔所请,赐下郡主爵位时甚至不是追封,而是诏命六部,实打实按照郡主册封之礼一一备办,分毫不差。
除了未行正式的册礼,连赏赐都是以三倍之数送到靖平王府。
就好像是圆了小叔叔一场美梦。明帝愿意陪着小叔叔相信,想到他的小侄女还在,终有一日会回到他身边。
自顾家去后,明帝已然成为小叔叔在世间最后的亲人。如兄如父,宽和纵容。
侍从为王爷和郡主打点祭祀之物,殿中一前一后摆着两张蒲垫。
瑜安接过三炷清香,跪于小叔叔身后,一丝不苟行祭礼。
画像上的明帝着帝王冕服,英朗不凡。瑜安有些遗憾,宫廷画师虽妙笔,也未必能绘出史书上的明帝三分威仪。
他在位十余载,外御羯族,内平政乱,兴科举,开运河,桩桩件件功于千秋。
只可叹,天不假年。
而偏偏昏君庸主如梁帝,从来长寿,祸贻百姓。
瑜安敬上香,若论样貌,萧询肖似其父,确有明帝遗风。
他从明帝手中接过偌大的江山,弱冠之年承父遗志,怕是如履薄冰。
青烟袅袅,顾昱淮与画像上的君王对望。
他曾说过,倘若有朝一日小侄女归来,一定要带她来拜见兄长。
明帝笑着答应,借着同他饮酒的三分醉意,还道会为侄女备好一份厚礼。
如今,他已应诺。
可兄长,终归是失约了。
祭奠完明帝,顾昱淮道:“歇息会儿罢,晚些我们再回去。”
瑜安点头,知道小叔叔在此仍有其余事宜。
她去偏殿坐了坐,天色阴沉欲雨,屋内格外闷热。
宫人开了窗子透气,方稍稍好些。
明帝的生辰祭礼,寻常世家宗亲只能在外朝叩拜,进不得正殿。
瑜安安静等候着小叔叔,因檀佳在玲珑堂主事,今日是丹泓陪她入宫。
“陛下万福。”
“陛下万福。”
正殿外的行礼之声隐隐传来,是萧询到了。
瑜安垂眸,亡父的祭礼,想必萧询心中也不大好过。
暗沉的天幕蓦地被闪电照亮,闷雷炸响,骤雨倾盆而至。
侍女匆匆合上殿内各处窗,雨水打在窗框上,溅起无数水珠。
瑜安起身至殿外宽檐下,望雨帘细密如织。
下这样一场大雨,天气凉爽不少。
正殿与偏殿间有回廊相连,高进本候在正殿外,向瑜安遥遥见过礼。
夏风微微吹起瑜安素色的裙摆,天地之间一抹琼色,极纯极美。
瑜安听了会儿雨声,待到雨势渐缓,回到殿中坐下。
因天色昏暗,侍女四下点起灯火。
不多时,瑜安听见殿内熟悉的脚步声。
“陛下。”她略略与萧询见礼。
萧询自主位落座,示意高进呈上东西。
黄花梨嵌七宝的一只小小木匣,分外精致。
“这是?”
萧询打开匣子,今日这样的日子,将此物交到瑜安手中最合适。
……
待到雨霁,瑜安方随小叔叔回王府。
顾昱淮见她手中亲捧着宝匣,来时还未见过,便奇道:“这是从何而来?”
羊脂美玉的一对手镯,触手生温,无一丝杂质。
如此美玉,可遇而不可求,怕是阖宫都寻不出几块。
“明帝的见礼。”瑜安轻声道。
顾昱淮一愣,怔在了原地。
马车内久久无声。
……
暑热退去,八月秋狝,是北齐三年一度的盛事。
朝廷年初即已开始筹备,能够随帝王远赴围场行猎的世家臣子皆以此为荣。
“这把弓力道太沉。”
靖平王府校场内,顾昱淮笑着道。
瑜安放下小叔叔的新弓,顾昱淮挑了副灵巧些的递与她。
瞧人一心一意摆弄着弓箭,顾昱淮道:“你那些行囊可收整好了?”
“快了快了。”
瑜安从箭筒中抽出一支箭,对准最远的箭靶,弯弓搭箭。
接连射出三支,如数中了靶心。
她满意道:“这张弓也带上罢。”
顾昱淮失笑:“此番秋狝要去上两三月,你可别光顾着挑选弓箭。”
秋狝与春猎不同。春猎多为祭祀仪典,位于齐平山,离京城不过二百余里。而秋弥则是在松城围场,那是北齐萧氏发迹之地,谓之“龙兴之城”。来去路程月余,各府能随驾前去的人不多,早早就将名录上报了礼部。
靖平王府向来是王爷一人前往,今岁多了一位嘉懿郡主,礼部的人不敢怠慢。
苏婧涵从来不喜弓马骑射,兼之已经定下了好亲事,更加安心在府备嫁,对秋狝无半点兴致。
“静颐院那二位如何?”瑜安道。
郑明珠学了一月规矩,少在她面前出现,人也安分不少。至于郑媪,小叔叔叫她掌了静颐院中事务,她偶尔会随郑明珠出府。
“陛下已控制了两处与郑媪有关联的可疑之所,暂时未动。”顾昱淮道,“王府内不必忧心,会有人盯紧她们。”
靖平王府全数在小叔叔掌控之中,郑媪翻不出什么风浪来。
瑜安笑了笑,她和小叔叔皆不在,郑媪和她背后之人才能放松地有所动作。
而一旦出手,便多的是机会寻出破绽。
“她们倒是按捺得住。”瑜安感慨一句,入府许久,郑媪为博信任几乎全盘未动。
不过,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
府中事不提,瑜安倒很期待秋狝盛况。
顾昱淮再次点了点她:“别光顾着选弓,衣裳得收拾全。”
松城靠近北地,山脉连绵起伏,比之北齐皇都要冷上许多。
瑜安只随萧询去过一趟春猎,不过大多数时间都在行宫中,闷得紧。
若非遇上福王世子叛乱,她手中弓箭就全无用武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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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昱淮自然还记得小侄女在猎宫城墙上一箭射杀萧谈的情形。
他便说么,如此有天分的小姑娘,果然是他顾家女郎。
……
临行前的日子,瑜安抽一日空当去宫中见了陈妤。
按理来说,南陈的顺颖郡主已经定下与裕王的婚事,算作北齐宗妇,此次围猎合该出行。
但依南陈的规矩,新嫁的女郎在婚期前需静待闺中,否则婚后会不如意。
因而顺颖郡主留于宫廷,昌王陈旭也推了秋狝之邀。
帝王出猎,北齐皇都由康王坐镇。既是皇室亲贵,又为长辈,待客不会失礼。
陈妤的住处已经换到顺和宫,大婚之日会从此间殿宇出嫁,取“顺和美满”之意。
寝殿内,瑜安同陈妤坐于桌案一侧,对着铺开的几份街巷图琢磨着分店新址。
玲珑堂的生意一日红火过一日,加之北齐正式设三郡同南陈通商互市,是到了扩充新店的时机。
瑜安同陈妤有商有量,圈定了两三处铺面。
“我不在京都时,还得你多费心。”
陈妤笑着应下,有靖平王府的管事帮衬,许多事做起来都很顺当。
她收了铺面图,又道:“不过我听裕王提起,松城围场夹于几处山间,偶有猛禽出没。此去围猎,你自己也要多加小心。”
北齐萧氏起于松城,历代定下秋狝的规矩,意在提醒后人不得忘本。
“好,放心吧。”
二人相视一笑,经营玲珑堂的生意这般久,彼此皆将对方视作友人。
……
七月二十八,风和日丽的日子,皇都城门大开,围猎的队伍正式起驾往北地的松城而去。
因是陛下即位后第一次秋狝,故而格外隆重。
各府随行之人胜于往常,在两旁禁军护卫之中,队伍绵延数里,一眼望不到头。
如若路程顺利,约莫十二三日便能到松城外。
瑜安坐了小半日马车,队伍稍作休息用过午膳后,她便改为骑马。
因是以嘉懿郡主的身份出行,不宜着男子锦袍。
城外空旷,迎面吹来的风叫人身心顺畅。
瑜安回望身后的队伍,魏宁侯府是兄长前来,与她相差了些距离。
等到晚间在行宫住下,再与兄长打招呼不迟。
靖平王府的车驾就在帝王御驾后两位,因帝王喜静,一路上来搅扰的人也少。
瑜安的坐骑是小叔叔亲自为她挑选,围猎场上再相宜不过。
透过康王府马车的帘子,瑜安瞧清涵郡主睡得正香甜。
此番秋狝,康王与康王妃并未前来,由世子萧语伴驾。康王名义上代帝监国,自福王府叛乱平定后,近一年朝政平顺,又有三省协理,无需康王太过费心。
“笑什么呢?”
瑜安回头,萧询不知何时策马到了她身边。
“嘘。”
没了康王妃在身边,清涵郡主此行放松不少。
……
晚间队伍在承宁行宫宿下,明日辰时继续启程。
“还是你这儿宽敞。”
叶琦铭在瑜安院中坐下,饮了妹妹为他准备好的茶水。
他打量过屋中,虽是行宫临时的住处,布置得也费巧思。
靖平王府来的人不多,瑜安分到了一处单独的院落,院中还种着一棵桂花树。
“我可得跟桓平伯府,还有乐成伯府的郎君挤一处院子,”叶琦铭比了比,“还只有你这里一半大。”
行宫万事从简,瑜安替他倒茶:“没有让你在行宫外安营扎寨,你便知足罢。”
这话不假,行宫中容纳有限,历来都需人在外安营。
叶琦铭起身在院中绕了绕,道:“靖平王住在隔壁院中?”
瑜安想了想,摇头道:“应该是陛下罢。要不你爬上那棵桂花树看看?”
第62章追妻第六月——嫉妒
八月里金桂开满枝头,随风而来的花香沁人心脾。
兄妹二人站至树下,瑜安比了比,笑道:“从这处借力,应该能爬上去。”
叶琦铭认真求教:“敢问嘉懿郡主,要是我被当成刺客,该怎么办?”
瑜安故作思索:“二哥放心,我替你看着护卫?”
“希望你的箭能比暗卫快。”
语气轻松,兄妹二人俱笑起来。
“不过这棵桂树,我看有些年头了。”叶琦铭摸了摸树干,顺势接了一朵落下的桂花。
平淮方带着两名护卫检查过院内外,确保无虞。
叶琦铭道:“你若是住在陛下隔壁,那守卫是再安全不过了。”
“这可说不准。”瑜安不以为然,“你想啊,有什么刺客都往这个方向来。万一刺客走错了门呢?”
“哦,有理有理。”
换了皇都外地界,兄妹二人心情愉快不少,说话也无所顾忌。
一墙之隔,萧询端着手中茶盏,一时无言。
侍女奉了茶点到石桌,在总管示意中安静退下。
高进立在帝王身后,陛下今夜本是在院中赏月。
他听着郡主的话语一字不落传到此处,未得陛下吩咐,他也不敢出声提醒郡主隔墙有耳。
“……我院中还有两间空厢房,二哥要不今夜住我这儿?”
经叶琦铭提醒,瑜安才发觉自己的院落的确宽敞得过了头。
高进瞧陛下喝茶的手一顿,神色晦暗不明。
他跟着提了口气,还好还好,叶家二公子的声音紧接着传来。
“这可不行。我还没娶妻呢,让人家看见对我名声多不好。”
叶琦铭后知后觉,自从妹妹换回了女儿装,他再同妹妹走在一处时,周遭世家郎君看他的目光可都不大善意。
他同妹妹的关系外人并不知晓,可不能坏了妹妹清誉。
他如此说,瑜安也不强求。
“话说回来,你这院中还有小厨房?”
“怎么,二哥饿了?”
赶了一日路,晚膳叶琦铭没正经吃多少。
瑜安也被他说得有些想用宵夜,兄妹二人相视一眼,默契地手势令重出江湖。
一为剪子一为布,叶琦铭得意洋洋:“输了输了,你输了!”
瑜安收回布,不客气道:“那你烧火。”
“得嘞。”
叶琦铭朗声应下,瑜安吩咐人去取了食材。
不多时,热腾腾的炒鸡蛋的香气就顺着院墙飘了过来,在夜里格外勾人味蕾。
虽未亲眼见到,萧询直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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瑜安会做上次的清汤面。
普普通通的味道,没什么大不了的。
高进察言观色:“陛下,不若奴才去膳房传些宵夜?”
“不必。”
萧询没了半点赏月的兴致,干脆放下茶盏,起身回了寝屋。
高进指挥着侍女收了东西。他摸了摸鼻子,堂堂昭宸宫总管难得在当值时笑了出声。
……
天亮得早,围猎的队伍早早动身。
这几日天气不错,趁着晴日自然要多赶路。
从北齐皇都一路至松城,官道平坦宽敞,马车行驶得稳当。
瑜安多数时皆骑骏马,对她而言,这点赶路的里程完全不在话下。
毕竟从前军中若遇急报,昼夜奔袭百里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清涵郡主坐倦了马车,可惜她惯常骑的那匹踏雪马没有跟来。
康王府此次随驾的女眷不多,依着身份,清涵郡主是单独乘一驾马车。
她掀开马车的帘子,唤来侍从吩咐道:“去寻匹骏马来。”
侍从正要领命而去,一直策马在前的康王世子萧语闻言回头:“不可。”
妹妹虽通骑术,但家中惯骑的马向来温顺。尤其妹妹曾坠过马,如今在外,萧语谨记母妃再三的叮嘱,务必照看好她。
清涵郡主撇撇嘴,她与兄长虽是一母同胞,但年岁相差太多。兄长总将她当小孩子看待。
兄长既反对,又搬出母妃,底下人自然是听他的。
清涵郡主重重放下帘子,越想越觉闷得慌。
她吃了半块糕点,听得阵阵马蹄声,打开马车的窗子四下里张望。
“瑜安妹妹!”她寻到人,眼前一亮。
清涵郡主是康王府幼女,自同瑜安相熟后,总爱如此唤她。
“何事?”
清涵郡主满怀期待,尽数写在了脸上:“瑜安妹妹,可否捎带我一程?”
“……好啊。”瑜安没有拒绝这位“姐姐”。
康王府的队伍停下片刻,瑜安伸手稍一使力,清涵郡主稳稳坐到了她身前。
迎面而来的风凉爽惬意,清涵郡主舒舒服服地松了松筋骨。
瑜安高她半头,御马极为稳当。
萧语望见这边动静,失神一瞬。迟疑片刻,他还是由了妹妹去。
骏马在队伍中来去极为自由,瑜安带着清涵郡主轻轻松松。如她所愿,瑜安稍稍甩动疆绳,骏马向前奔驰。
清涵郡主满心欢喜,将兄长远远落在身后。
道两旁景色不断变换,几丛小花开得格外精致。
她兴奋地与瑜安指点,还是头一回与旁人共乘一骑,感觉实在不错。
御驾内,萧询听见堂妹聒噪的话语声渐渐靠近。
“……瑜安妹妹,瞧。”
马车侧帘掀起一角,萧询第一眼望见的是着青色锦裙的瑜安,极淡雅的颜色。
尔后,他看到了瑜安马背上的萧念。
萧询不轻不重道:“你自己不会骑马?”
萧念对这位皇兄又敬又怕,她见过礼,小声道:“回皇兄,瑜安妹妹愿意带我。”
心里倒又将自己的兄长骂了一通,都怨他不让自己骑马。
瑜安瞧萧询的马车中还翻开着几本奏案,大约是京中新送来的。
她道:“不搅扰陛下理政。”
说罢,一甩马缰,与御驾分开些距离。
离了帝王,萧念的笑容愈发灿烂。
……
十日路程过去,松城已在望。
京城太平顺遂,朝中无甚要事传来。
今夜按照既定行程,围猎的队伍宿在承天行宫。此处原为齐高祖起兵时客居的一处驿站,后北齐平定天下,齐高祖下令在此地修建行宫,历代君王多有扩建,方成今日规制。
叶琦铭依旧与桓平伯府、乐成伯府的三位郎君同住。依照家世,魏宁侯府占了东二最好的一间厢房。眼见着快到松城,桓平伯府的二公子李钦晚间组了酒局。叶琦铭与他们三人不过点头之交,婉言谢了相邀。
李钦本也不是真心叫他,闻言正好,拉了乐成伯府的赵忠、赵畅两兄弟一同到堂屋饮酒。
京都的世家彼此间多有相交,李钦与赵家两位郎君也算是旧相识。
酒过三巡,推杯换盏间,膏粱子弟谈论之语自然也不着四六。
说到燕春楼平分秋色的二位花魁,赵忠借着酒劲道:“要说京中的第一美人,依我看还得数嘉懿郡主。”
赵畅与这位兄长并非同一妾室所出,素来面和心不和,唯有在此事上并无异议:“兄长所言甚是。”
李钦嗤笑一声:“怎么,你们还肖想郡主呐?”
两家伯府虽有祖辈的荫封,外人看来风光,但在皇都世家中也不过尔尔。
“美人么,说说还是可以的。”
对酒当月,三位伯府郎君都有了几分醉意,将靖平王府家的郡主从头到脚品评着,挑不出一丝不满意的地方。
“你们说,靖平王最后会将嘉懿郡主许给何人?”
听得“靖平王”三字,赵畅酒稍稍醒了些,话也收敛不少:“怎么着也得如魏国公府那般的家世罢。”
李钦满上酒:“谁知道呢?”他与赵氏兄弟碰杯,“这些日子嘉懿郡主一直纵马在外,说不准就是在勾得哪位世家郎君求娶。”
杯中酒溢出些,想起佳人,李钦笑容不怀好意:“如此绝色姿容的美人,你们说在榻上滋味,有没有燕春楼的金芍姑娘一半销……”
魂。
最后半字卡在李钦喉间,他手中的酒盏坠于地,四分五裂。
……
瑜安本已准备睡下,听得外间熟悉的人声,披衣起身,吩咐侍卫放行。
来人行过礼,果然是二哥身边的亲卫何耀。瑜安心道不好,立刻道:“出了何事?”
由何耀引路,瑜安赶至二哥院中。
好在魏宁侯府的护卫乖觉,知晓要来寻她。
堂屋内一片狼藉,酒案几乎被掀翻,几坛酒碎于地,酒水四溅。
瑜安只先确认二哥安危,见他除了在揉手腕,并无其余伤处。
至于屋中另外三位郎君,脸上披红挂彩,好不热闹。
瑜安以口形示意兄长:“一打三?”
叶琦铭无声比了个“六”,还要加上三人各自的护卫。
兄长未受伤,瑜安舒口气,跨过满地碎瓷,站到他身旁。
方才肆意谈论的美人骤然出现在面前,恍若神女下凡。赵忠和赵畅咽了口口水,酒是彻底醒了。
慢瑜安几步,随后闻讯而来的还有桓平伯府与乐成伯府二位家主,浩浩荡荡带来一干护卫,好不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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派。
桓平伯脸色铁青,命人将李钦扶起,回头教训。庶子纵然再不成器,平白遭人如此欺辱,将堂堂伯爵府邸脸面置于何地?
乐成伯面色更加难看,魏宁侯叶家不过区区北梁降将,还真敢爬到他们头上不成?
“私下伤人,依我大齐律例,乃是交付京兆府的重罪。”
遑论打伤的是伯爵府公子,罪加一等。
桓平伯开口便是以齐律压人,全然未将区区叶家放在眼中。
就是不知,嘉懿郡主为何在此。
叶琦铭两手一摊:“敢问桓平伯,您说我伤人,可有证据?”
证据?!
桓平伯几乎要叫这北梁降臣气笑了,李钦被护卫搀扶着,脸上根本寻不出一块好地。
“来人,将这竖子拿下!”
眼见着桓平伯不分青红皂白要扣下二哥,瑜安眸光转寒,命暗卫现身,毫不相让。
桓平伯多少顾忌些,但自持长辈身份,不肯失了颜面。
他执意要动手,外间忽而传来一道声音,不怒自威:“本王的侄儿,若有错本王自会管教。”
桓平伯与乐成伯面色皆是一变。
顾昱淮踏入屋中,声音平静如往昔:“不劳二位费心。”
月挂中天,靖平王并非独身前来。
小小一间堂屋中,桓平伯府与乐成伯府的人跪了满地。
“臣等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福。”
萧询目光越过众人,望向瑜安。她一袭月白衣裙,墨发挽起,只簪了一枚玉钗。
月光映过窗子洒在她裙摆,美得不染纤尘。
第63章追妻第六月——围猎
世家公子间私下斗殴,此事可大可小。
如今捅到了陛下跟前,恐怕谁都讨不了好。
桓平伯本以为魏宁侯府在皇都无亲无故,故而先发制人,欲定死了是叶琦铭的罪过。
偏生,靖平王竟有心庇护叶氏子。
这一下,倒叫他不得不谨慎起来。
堂屋上首,陛下与靖平王分坐两侧。
桓平伯与乐成伯也得陛下赐座,坐在屋中听几人对质。
事到如今,真相如何全然不要紧,万万不可得罪了靖平王府。
瑜安接了叶琦铭先前的话:“几位郎君道我兄长伤人,有何证据?”
“兄长”二字一出,赵氏兄弟只觉后背一阵发寒,忙不迭地回想自己酒后都说了什么混账话。
李钦被打得最狠,一说话时便牵动嘴角伤处,疼得龇牙咧嘴。
若说证据,人证物证俱全。
叶琦铭仍是一脸无辜状:“分明是伯府三位郎君酒后闹事,我听得动静过来察看罢了。三位当真是喝酒喝糊涂了,竟全数算到了我身上。”
他如此颠倒黑白,有恃无恐,李钦怒极:“你!分明是你不分青红皂白闯入,二话不说,嘶——便对我动手,屋中人皆可作证!”
他们三人饮酒时有意屏退了仆从,屋中只剩各自的亲随。虽说他们的证言不能尽信,但若是两府家仆都执一词,事实真相也就摆在眼前。
叶琦铭有理有据:“若说我出手伤人,我与三位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无缘无故为何要对你们出手?”
“那是因为——”李钦张嘴,伤处的疼痛激得他神志清醒了些。
赵忠和赵畅拼命对他使眼色,靖平王在上,他们酒后对嘉懿郡主说的那些荤话若是叫王爷知晓,只怕就全完了。
谁能知道,叶琦铭和靖平王府还有这层关系。
嘉懿郡主唤他兄长,现下想起来,郡主好似还和叶家这位郎君一起打过马球。
赵畅只恨自己为何入了李钦的酒局。他反应最快,叶琦铭再三想言明斗殴的缘由,这个哑巴亏只能是他们吃下。
真捅出来,叶琦铭固然讨不了好,可他们三人只怕更得遭殃。伤敌八百,自损一千。莫说靖平王,就是父亲为给靖平王一个交代,都不会轻饶他们。
李钦显然也意识到这一点,嗫嚅半晌,说不出个正经缘由来。
瑜安笑道:“看来,三位果然是喝醉了。竟误会了本郡主来劝和的兄长。”
“是是是,郡主说得是。”赵畅陪笑,“李兄的确喝多了。”
三言两语间,他将事端推给了李钦。叶家这位郎君,出手很分轻重。他和兄长身上不过挨了几拳,就被撂在一旁。反倒是李钦,结结实实被揍了个鼻青脸肿。
仔细想来,叶家郎君多半只听见了李钦之语。他和兄长何必再入这趟浑水。
于此事上,赵氏两兄弟默契地一致对外,准备明哲保身。
就算说破天,他们和李钦也没有多深厚的交情。
萧询淡淡道:“桓平伯如何看?”
桓平伯忙站起身,没有瞧自家不成器的庶子。
知子莫若父,方才听李钦吞吞吐吐,他便知晓此事必定同他脱不了干系。
若说叶家二郎平白无故对他们下此狠手,连他都觉站不住脚。
“想必是一场误会,惊动陛下,实是老臣教子无方。”
他主动请罪,乐成伯府自然也是同一番说辞。
既时随帝王出行围猎,此事闹大了对三方皆不好。
两家伯府主动递下台阶,叶琦铭见好就收。
萧询道:“天色已晚,此事便到此为止,无需传扬。”
如此,保全了三府颜面。
“臣等谢陛下。”
事情了结,萧询去看瑜安。
只是她关心着叶琦铭伤处,全然未分神于此。
萧询眸中黯了黯,不语。
“时候不早,陛下不如先行回谨辰院歇息。”顾昱淮笑着起身,暗卫传来消息时,陛下恰同他在饮茶,故而一道跟来。
帝王摆驾,院中人如数行礼。
“臣等恭送陛下。”
顾昱淮看向桓平伯与乐成伯:“本王尚有话同侄儿交代,便不留二位了。”
“王爷说的哪里话。”乐成伯客客气气,“是我等教子无方,惊扰王爷。”
他与桓平伯各自带了不成器的儿子回去,如何教训暂且不提。
许是方才揍人揍得太狠,叶琦铭右手稍有伤处。
瑜安倒不担心他,先回自己院中去取伤药。二哥十五岁便上战场,那些个纨绔子如何能是他的对手,加起来都不在话下。
顾昱淮支开了瑜安,问向叶琦铭:“为何动手?”
叶家这孩子不似冲动之人,怎就闹到当场出手的地步。
叶琦铭离家万里,惹出事端后久违地有长辈回护。
他垂首,只道:“他们冒犯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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污言秽语无意落入他耳中,那一瞬他没有办法从长计议。
等他反应过来时,拳头已经直冲李钦面门而去。
他半点不后悔,自己亦有办法全身而退。
只不过靖平王看在妹妹面上的维护,让事情变得容易许多。
短短六字,顾昱淮明了,眸色冰寒。
不多时瑜安取了药膏来,这还是她从徐州回来前母亲给的,治外伤有奇效。
“行了,我没什么事,你早些回去睡。”
瑜安没好气:“下次一打六前,记得早些告诉我。”
已近亥时,事情缘由明日再提不迟。
……
一场风波悄无声息地消弭,承天行宫内无半点传闻。
第二日,乐成伯府的赵忠和赵畅还前后脚来向叶琦铭赔了罪。
叶琦铭一眼看穿他们的用意,只道:“昨夜太乱,不小心误伤了二位,对不住。”
赵忠和赵畅大喜,明白叶琦铭未听到多少他们酒后之语。
二人备了薄礼,说过几番客套话,悬了一夜的心勉强放下。
他们记了这次教训,总归最后能置身事外。
至于仆从们的嘴,不消叶琦铭费心,他们自己都上赶着告诫仆从不得乱言,以免走漏什么风声。
握着把柄,叶琦铭不必担心两家府邸的报复。
瑜安倒也追问过前因后果,叶琦铭随意寻了个借口搪塞。
那些污言秽语,永远都不会落入妹妹耳中。
……
松城坐落于群山环抱之间,山地贫瘠,田产不丰,百姓多以捕猎为生。
离围场不远,北齐皇室出猎惯例安营扎寨于无量山脚下。连绵的营帐傍临川河与怀川河而建,依序分成五片,排布数里,尊卑分明。水源充沛,汲水完全不成问题。禁军巡查严密,猎旗迎风飞扬。
瑜安的锦帐同清涵郡主相邻,同在中心偏右之所,这一带多为女眷。
二哥的营帐在另一侧,离小叔叔不远。
瑜安有些意外,这些帐篷是一早便分派好的。
营地的管事笑道:“回郡主,围猎队伍尚未出发时,王爷特意命礼部如此安排。”
礼部几位大人虽意外,但靖平王特意吩咐自然照办。只是多了魏宁侯府二公子一处营帐罢了,无甚大碍。
虽是随天子出猎,但松城围场地处山间,地势险要,许多变故不得不防。
有小叔叔这番安排,瑜安放心许多。
明帝在位时,清涵郡主随父王来过松城围场两回,对此地比瑜安熟悉许多。
“原本皇兄继位第一年就该办秋狝的,不过遇上朝局动荡,未能成行。”
萧氏先祖定下的规矩,饶是皇祖父再不喜出京城,都得一一照办。只不过到了不惑之年,皇祖父多遣叔伯们代为前往罢了。
收拾完锦帐,第三日便有第一场围猎,为期半日。
清涵郡主熟悉出猎的规矩,猎得前三者会蒙帝王亲自赏赐,荣耀无比。
她道:“从前只要靖平王上场,魁首向来轮不到旁人。其余人只能争个第二罢了。我父王还戏言,陛下若有什么宝贝作彩头,直接送到靖平王帐中就罢了,还走什么围猎的过场。”
她口中的陛下正是明帝。
瑜安在府中见过,明帝赐下的嵌七宝的金弓,还有金马鞍,都被小叔叔好生珍藏在书房中。
清涵郡主道:“听说后日的围猎,王爷不上场?”
“是,小叔叔说懒得欺负后辈。”
这话不假,放眼整个北齐世家,有谁能与靖平王相争。
康王府此番是世子萧语打头阵,另有清涵郡主的两位庶出兄长争风。其余世家皆跃跃欲试,不愿放过此等良机。
“那你们王府,便不参与了?”
清涵郡主起先觉得可惜,话一出口,便知晓自己问得蠢笨。
瑜安笑而不语。
清涵郡主也随她笑,极是讲义气:“我到时一定为你摇旗助阵。”
至于家中几位兄长,叫他们自求多福去罢。
……
清涵郡主回自己帐中歇息,瑜安收整过弓箭,得了清闲。
丹泓道:“郡主,可要奴婢等去打水备浴?”
夜里天凉,这个使臣最是相宜。
临川河出自山间,河水分作十几道支流。
其中一道清溪专供皇室女眷所用,因萧询后宫无人,加上安王妃身怀有孕未前来,便专划给了瑜安与清涵郡主的营帐。
帐中虽宽敞,若要沐浴到底还是局促。
瑜安命侍女带了些漱洗物件,顺势去溪边散散心也可。
中心一片的营帐本就不多,等闲世家都驻扎在东西两侧。
清溪上游穿过一片树林,暗卫早已勘探过,无碍。
几处支流界限分明,各府皆按序取水,不会有人造次,乱了地界。
阳光透过树影洒落野径,林间一片静谧。
瑜安原本是想找处僻静的水段沐发,沿着清溪向上走时,竟叫她发现了丛林掩映处的一小块湖泊。
湖水清澈见底,自山间而来的活水浅蓄于此,再分作清溪与另一条支流。
鸟鸣悦耳,四下里并无人。瑜安心中一动,从承天行宫出来一连赶了三日路,在此沐浴也无妨。
她交代侍女回帐中取一套新的衣裙,丹泓与另两位侍女散开为郡主望风,再度确认并无人靠近。
瑜安一件件褪了衣衫,赤足踏入湖中。
从前在军中时,遇河水中洗浴是常事。
澄澈的湖水被阳光照得暖融融的,置身其中一片舒爽。
瑜安沐浴过,换了月白的如意锦裙。
她坐于溪边石上,用巾帕慢慢擦拭着长发。
除了丹泓留下,她命其余侍女打了水先行回帐中即可。
风吹过林间,树叶沙沙作响,鸟鸣声回荡其中,自然之音宛若天籁。
临水照影,女子墨发垂散,在光下宛如上好锦缎,无拘无束。
小径中,有脚步声蓦地一顿。
瑜安回眸,透过层层树影,见到了帝王一角玄袍。
第64章追妻第六月——神女
瑜安在湖边坐了许久,墨发已干。
她三千青丝未束起,慵懒闲适的模样,若遇外男其实极为失礼,更遑论帝王。
可偏生,萧询见惯了瑜安如此模样。
未料到会在此处遇见萧询,瑜安随手去拿一旁的流彩云纹外裳,罩在锦裙外。
随着她的动作,原本叠得整齐压于外袍上的发带不慎被甩出,落入湖中溅起圈圈涟漪。发带在湖面漂浮半圈,很快随溪流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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瑜安心道不好,这条发带是母亲亲手为她绣的,身边一共剩了三条。
她顾不上萧询,沿着溪边疾奔几步。幸好水流并不快,发带逐水漂了一段,被溪中露出的半块石头阻了去路。
“留神。”
溪边湿滑,萧询远远出声提醒,往瑜安处而来。
不是什么难事,瑜安在周遭打量一圈,捡出一截枯枝。
她回到溪边,看准方向用枯枝一挑。发带借力被枝桠带起一段,离了溪面。眼见着发带因不稳再度要落下,瑜安稍一使力,发带飞向岸边,萧询眼疾手快替她接住。
“多谢陛下。”
瑜安将枯枝掷回灌木中,在溪边净了净手。
她从萧询手中接过发带,另一侧丹泓未得帝王吩咐,只敢在原地等着。
瑜安唤她收拾了物件,同萧询打过招呼,先行离开。
踏上回营帐的小径,一路行来,瑜安才发觉此番确实走得过远了些。
……
第二日无甚要事,瑜安从小叔叔那儿顺来一幅松城围场的舆图。
多年行军的习惯,每居一处,务必要厘清地势。
瑜安同兄长展开舆图,松城依山而建,山川相连,周围能叫出名字的高山就有七八座。
两处皇家围场分布其间,一处较小,最靠近安营扎寨的无量山,共有三处进入猎场的入口。
“明日便是在这里行猎。”
至于另一处围场,则是位于今屏山和无量山交错之处,地势更为错综复杂。
除开皇家围场圈出的地界,附近猎户也会入几座山中打猎。
周遭山势连绵起伏,密林无数,松城百姓多以此为生。
瑜安标记了几处要地,两炷香的工夫绘了简单的舆图,送与二哥。
……
第三日阳光破晓,穿透山林间。
出猎的号角吹响,世家公子胯下骏马生风,早已在营地外跃跃欲试。
当先二位是康王府世子萧语,还有战功在身的宁国公世子赵凌。
等到嘉懿郡主出现时,世家郎君间一阵喧闹。
瑜安着月白骑装,长发利落地以发带束起。
出猎队伍中不乏女子身影,多为将门之女。
归德将军府的小姐孙凝主动同瑜安打了招呼,她们二人在击鞠场上相识,有两分交情。
瑜安回之一笑,手执长弓,灵动的双眸中满溢自信神采。
阳光洒落她侧颜,意气风发的美人模样,不知折了多少郎君的心。
今日多为北齐年轻一辈的子弟历练,小试牛刀,故而只选用无量山下猎场。
众人观之,虽或多或少听闻过嘉懿郡主与顺颖郡主比箭,但毕竟用的是靶子一类的死物,与入林中围猎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只怕郡主要觉力不从心。
魏国公世子曹盛笑着与瑜安道:“今日出猎,我擒一双雪兔赠与郡主,如何?”
围猎场上,本就没那般礼仪顾忌。
曹盛原在平州任上,此番特意告假一月,为的就是在猎场上崭露头角。
他一开口,对嘉懿郡主大献殷勤,世家子弟纷纷侧目。
“若是想要,本郡主自己会取,不劳世子好意。”
曹盛碰了个不硬不软的钉子,可美人盈盈道来,他竟半点恼意也生不出。
听瑜安之语,萧询神清气爽。帝王亲自击锣,宣告围猎正式开始。
瑜安当先策马入林中,曹盛原本想着伴在佳人身侧,奈何林间弯弯绕绕,一下竟寻不到嘉懿郡主踪影。
他不免失望,只得一夹马肚,专心射猎。
原定一日的围猎,可惜天公不作美,未时后竟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瑜安不喜淋雨,在天色变换前,早早离了猎场,安然回锦帐中。
听着外间雨声,清涵郡主摸了摸笼中瑜安猎回的一只红狐。小家伙毛皮顺滑,极讨人喜爱。
瑜安笑道:“你若喜欢,拿去便是。”
红狐只有后腿受了些轻伤,一双眼睛乌溜溜地转。
清涵郡主格外欢喜:“那我得等到点算后。”
可不能坏了瑜安的比试。
尽管未淋雨,顾昱淮还是吩咐侍女给瑜安熬了姜汤来,盯着她饮下。
他察看过瑜安所获,几乎都是一箭避开要害,干净利落。
瑜安道:“我午后在林间见到了一只鹿,可惜没能猎到。”
那鹿生得好看,通体棕栗色,腿部却是乳白,一对鹿角精致漂亮。
顾昱淮听她所言,笑道:“那可是泽鹿,你能遇上已是稀奇。”
“原来如此。”
“什么什么?”
清涵郡主也未见过泽鹿,见瑜安一脸明了,不由好奇。
瑜安道:“泽鹿多长于深山。昔年齐高祖起兵,连日进军不顺,颇觉苦闷。一日夜间他独自进山中行猎,得遇神鹿,视为祥瑞。此后齐军果然气势如虹,连战连捷,一鼓作气拿下数座城池。”
这段史事亦真亦假,瑜安料想所谓神鹿便是泽鹿,乃齐高祖鼓舞士气所用。
清涵郡主赧然:“这段祖宗旧事我都不知晓。”
瑜安也忘了是从何本野史上读来,左不过是在萧询御书房中,可见宫中时日实在无聊。
若有机会,她倒想再亲眼见见那泽鹿是否有如此吉祥。
等到黄昏时分,出猎的世家郎君们才陆陆续续归来。
清涵郡主瞧自家兄长被雨淋得格外狼狈,衣上低着水,好在收获不错。
判官开始点算各人一日所得。瑜安回营最早,猎物虽不多,却都是极难猎中之物,更为可贵的都是活物,故而占得筹数颇高。
判官仔细清算至半夜,靖平王府的嘉懿郡主夺了第二,恰稳稳压过魏国公世子曹盛一头。
……
后面接连两日为祭祀之典,敬告山灵与萧氏先祖。
祭典虽冗长,但感山林之慷慨馈赠,北齐开国先祖们筚路蓝缕,无人敢潦草应付。
瑜安夜里睡得安稳。待到第六日,便是北齐皇室三年间最盛大的一场围猎。
今屏山下围猎场大开,共计六道入口。
萧询为君,祭告天地后亲入山中狩猎,以续先辈之志,众臣相随。
今岁盛事不同往昔。北齐国史上于秋狝中夺魁,直拜三品武将者比比皆是,多少人借此平步青云。上至勋贵世子,下至寻常兵卒,皆有机会相争。陛下更是金口玉言,秋狝中勇武者重赏。
帝王出猎,靖平王顾昱淮留守营地,早已无需此等功劳。
叶琦铭与瑜安临行前,他只仔细叮嘱:“莫出围场地界,山中密林极易生出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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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场历百年,禁军再三巡查过,顾昱淮放心让他们二人前去。
叶琦铭颔首,示意自己同妹妹记下。
“小叔叔安心。”
围猎队伍浩浩荡荡,瑜安方知前时实在是小巫见大巫。
一入层层密林中,人马四下分散,各自建功。
……
马蹄声踏破林间静谧。小径弯弯绕绕,树丛遮挡,极易迷途。
此地已是林中深处,正在溪边饮水的公鹿受了惊吓,慌忙逃窜。
独身而来的帝王毫不犹豫策马追上。
连月来朝局不顺,各地税制革新阻力丛生,推武举又中道崩殂。今日在林中遇见泽鹿,或许是冥冥之中指引的天意。
昔年高祖孤身入山中,猎得神鹿,以飨军士,重整河山。
父皇代皇祖父出猎,亦得神鹿,出征边关,大破羯族。
自登临帝位,萧询数年周旋于朝堂波谲中。此刻他纵马驰于林间,两旁风呼啸而过,是难得的自由舒畅。
泽鹿生于山林间,奔跑极为灵巧。
萧询接连数箭落空,天色渐晚,存定了要猎到泽鹿的心思。
树木参天,这几日断断续续落雨,泥土湿润。
他追逐许久,眼见着泽鹿即将隐于灌木林中,鹿角为枝桠所困,萧询看准时机一箭射出。
那鹿闷哼一声,在林间消失不见。
灌木丛浓密,骏马不便穿行。
萧询下了马,以剑开道,穿过低矮丛林。
密林之中,并不见受伤的泽鹿身影,只留下一道蜿蜒血迹。
萧询半蹲下身,细细追查踪迹之时,身后一道腥风扑来。
他反应出奇迅速,本能般就地向侧边一滚。
一道棕红色的身影堪堪从他右肩而过,抓破一角衣袍。
扑了个空的小型野兽在地上磨了磨爪子,其身形逊于狼,兽耳圆且短,爪牙极为锋利。
是豺狗。
萧询手中长剑出鞘,闪着寒芒,映出从另一侧扑啸而来的豺犬形状。
剑锋划过,被一剑刺穿喉管的豺犬仍在垂死挣扎,血腥味四溢。
萧询毫不犹豫将豺甩出,污血顺着剑身滴落,开出猩红的花。
没有任何喘息的机会,方才攻击的第一只豺猛得朝他扑来。与此同时,另有两豺从树后袭出,一左一右从帝王背后撕咬。
萧询旋身,右手佩剑死死抵住身前张开利齿的豺狼。左手将腰间箭筒掷出,一豺稍退。
萧询左手留出一箭,直直刺入眼前豺腹中。那豺吃痛,鲜血淋漓,染红帝王掌心。
第三只豺闪电般从右侧而来,萧询防备不及被其扑倒,后背狠狠撞上树。
豺狼张开满嘴利牙,肉食者的腥气扑面而来。
一人一豺相搏,萧询以横剑相抵。豺犬利齿近在咫尺,闪着森然寒意。
无瑕分身之际,原先被箭筒击退的豺此刻也伺机而动,四爪猛然腾空跃起,直往他而来。
萧询瞳孔一缩,却挣脱不得身前危局。
夹杂凌厉风声,两支利箭破空出现,如一道闪电,自右侧没于豺犬腹间。
那豺维持着凌空的姿势,发出一声哀啸,坠于地后滚出数步远。
电光火石间,又是一箭往萧询方向射出,箭锋以三寸偏差直入豺犬喉管,溅起一道污血。
萧询趁势用剑锋结果此豺性命,以剑支地起身。
十余步开外,瑜安手握长弓,月白的发带随风飞舞,宛如神女天降。
“接着。”
半数火折抛与萧询,瑜安留了另一半在手中。
不过须臾间,四匹豺二死二伤。
她背倚树,活着的两匹豺仍苟延残喘,已无攻击之力。
箭囊的箭空了大半,她舍不得再补箭。豺生性群居,瑜安无暇与萧询叙旧,警惕地见周围树丛中,另有五六道棕红的身影现身,松散将她和萧询呈三面包围。
瑜安同萧询对视一眼,脚下不动声色向彼此靠近。
两人数豺僵持,林中陷入一阵诡异的安静。
为首的那匹豺摆出攻击姿态。论单打独斗,豺犬远不及狼与豹,因而常以群居。
瑜安左手摸向腰间箭筒,试探着同萧询半步后退。
显然这群豺没有轻易放过他们的打算,为首的豺犬长啸一声当先扑来,余者紧随其后。
瑜安飞快引数箭上弓,五箭齐发,有两箭落空,三箭暂止攻势。
随箭而来的空隙,萧询默契地以火折引火。剑气挥洒,满地枯枝败叶燃起,划出一道短暂的屏障。
“走!”
修长如玉的指节紧紧握了瑜安的手,二人并肩往身后出路撤去。
第65章追妻第六月——美人谋
连日来断断续续下着雨,林地湿润,枝叶仍沾水珠。哪怕火折精准掷于枯叶丛中,火势也根本燃不起来。
才撤出几步远,为首一匹豺狼深跃过丛丛火苗,棕红的毛色在火焰映照下愈发骇人。
它三两下纵跃逼近,萧询同瑜安各自向旁灵巧闪避,豺狼利爪堪堪从二人中间擦过。
火焰灼伤了它的毛皮,带着难闻的焦糊味道。
豺狼扑空落于地,下一瞬萧询长剑刺去,将那豺牢牢钉于地,又飞身抽回剑。
火势湮灭在即,剩余数豺逼近,蠢蠢欲动。
再添火折徒劳无功,若是逃,人如何能跑赢豺犬。
“这条道有猎户陷阱。”瑜安同萧询退至岔道,冷静开口。她正是从此方向而来,识得自己留下的记号。
此处已越出皇家围场界限,故有猎户上山行猎。
萧询明白她之意,却言简意赅:“你走另一侧。”
豺群合力捕猎时,威力更甚,不会分散目标。
他身上血腥味重,更引豺犬追逐。
事出紧急,容不得二人商议出万全之策,各行一处。
萧询向身后小径退去,四五匹豺为血腥气感召,争先恐后踏过余烬,追逐今夜盘中餐。
豺犬距离不断逼近,萧询脚尖提起挡路的粗枝,点燃执于手。
明亮的火焰示威,豺群攻势放缓。
萧询徐徐向后靠去,直至枯枝上火苗势弱。
豺犬磨动利爪,伺机而动。
明火熄灭的当口,萧询掷去枯枝,疾奔几步,显而易见露出颓势。三匹豺全力跃起,等到了它们的最后一击。
土红色的身影划过林间,在前奔逃的人却陡然转过方向,身形滚入一侧林中。
藤条被远处射来的利箭折断,已然生锈的铁笼重重砸下。
两匹豺困入其中,一匹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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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生生砸中。
余下的漏网之鱼,也被萧询一剑结果性命。
危局暂解,瑜安自丛中现身,身上最后两支箭消耗殆尽。
尚未等她察看这是何年布下的陷阱,便听得萧询疾声道:“留神。”
可已然太晚。
一匹豺突袭至眼前,瑜安猝不及防之下以弓箭抵挡。
一人一兽相撞,瑜安身形不稳,同那棕红的豺犬一同滚落身后陡坡。
她手中长箭坠于原地。
……
天色阴沉,乌云漫天,又是一场风雨欲来。
雷电刺破天幕,女子墨发凌乱,白净如玉的面庞染上一道干涸血迹。
她身旁,横卧着一具豺犬尸体,死不瞑目。
身上沾满泥尘草屑,瑜安握着匕首的手掌因脱力而发酸。
风卷起枯枝残叶,黑云压山林,天地间似融为一色。
背倚树石的瑜安不得不承认,在见到那抹玄色身影出现时,心中升腾起无言的庆幸。
总归没有白白救他,她想。
萧询穿梭于山林间找寻,模样看上去未比瑜安好上多少。
豺犬被利刃割破喉管,是一刀毙命。
萧询踢开那豺的尸体,瑜安仰头问他:“都解决了?”
“嗯。”
瑜安收好匕首,萧询半蹲下察看过她伤处:“得尽快离开这里。”
他半跪在瑜安身前:“上来。”
瑜安知晓自己的伤势,左腿为利石所伤,此刻寸步难行。
……
山洞中点起篝火,照亮昏黑的夜。
瑜安靠在石上,看萧询四下里忙碌。
火焰明亮而温暖,驱散了人身上寒意。
湿漉漉的外衫和中衣褪下,置于火旁烘烤。
已沦落到此境地,倒无需讲究其他。
山间雨声,在洞内听来格外清晰。
萧询仔细检察过瑜安左腿伤处,他们二人曾在军中,多少懂些外伤。
瑜安道:“应该是骨头断了罢,等明日雨停后,回去寻御医便好。”
她神色平静,未乱分寸。
萧询先前寻来些半干的木柴生火,他从其中抽出两枝枝桠,用剑磨平,暂替瑜安固定伤处。
瑜安解下束发的发带,临时用作绑带。
三千墨发垂落,火光映照间,女子长睫纤细浓密,唇因疼痛而泛白。脆弱而美丽,若折翼蝴蝶。
“这儿,应该出围场许久了罢?”她轻声道。
松城围场,萧询远比她熟悉。
“你为何跑这般远?”
萧询分明记得,王叔叮嘱过瑜安。
“我与兄长合追一头鹿,失了方向。”
瑜安微不可察叹口气:“也不知兄长能否找到我。”
先前来时的马匹大概是受了豺群惊吓,不知奔向了何处。
不过帝王在此,想必营地很快便会派人来寻,脱困只是时间问题。
他们身上尚带着围猎所用的干粮,又有雨水,可以支撑几日。
萧询将自己的外袍披在瑜安身上,又往篝火中添了两支柴。
火焰贪婪地吞噬枝叶,燃得愈发旺。
“睡会儿罢,朕守着你。”
“嗯。”
瑜安伤处太疼,昏昏沉沉间,不知何时坠入一片黑暗之中。
……
虽然时隔数年之久,梦中的瑜安依旧认出屋内熟悉的陈设,是代郡城主府中萧询的卧房。
榻上的女子墨发垂散,身上只松松套了件男子的雪白里衣,掩不去颈间一片欢好痕迹。
初经人事,女子神色恹恹,仍不大适应。
瑜安一瞬便明白她此刻心中所想。
“该向元娘学些房中推拒之术的。”
她一月前方被萧询从邀月楼中带回,本是想作侍女,但太子殿下身边之人都默认殿下添了房美貌妾侍。
她知道萧询对她并未打消全部疑虑。巧的是,她对他更有所图。
借着青楼中与元娘学的魅惑男子的手段,瑜安蓄意靠近萧询。一则,是要彻底撇清自己与叶家三公子的关系;二则……乱世之中,无依无靠的孤女为贵公子所救,以身相许也好,攀附富贵也好,在旁人眼中实在是顺理成章。
谁又能想到,假戏竟能成真。
彼时十七岁的叶家三公子不晓风月之事,不明白温香软玉在怀,如何能叫人不意乱情迷。
哪怕她撩拨的手段再如何青涩稚嫩。
烛火忽明忽暗,梦境中再望去时,仍是那一方床榻,女子衣衫系带被逐一解开。
“殿下……”
最贴身的里衣翩然滑落,原本的话语,渐湮没在深深浅浅的吻中。
美人雪肤玉貌,陷于锦被之间,承受着身上郎君的一切。
芙蓉帐暖,夜夜良宵。
……
梦境太过暧昧,瑜安惊醒时,外间仍是一片漆黑,唯有洞中一丛火苗跳动。
雨势急促,睡梦中的她不知何时靠在了萧询肩头。
“做噩梦了?”
萧询方才一直守着瑜安,她其实并未睡多久,至多不过三刻钟。
梦中场景不足为外人道,瑜安掩下眸中神色,再无睡意。
漫漫长夜,她接过萧询递来的烤热后的干粮,略略吃了些,恢复了两分力气。
雨声杂乱无章,坠于林间、石上。
这一场风雨,不知何时能止息。
“陛下可曾,怀疑过我的身份?”瑜安没头没尾问道。
她好奇此事已久。虽有刻意的引诱,但她如愿到萧询身旁时,的确太过顺遂。
萧询知晓她问的是代郡中事,沉默一会儿,道:“自然起过疑心。”
代郡城中层层布防,瑜安脱身不得,情知久居邀月楼绝非良策。因而她索性破釜沉舟,主动接近萧询,求他为自己赎身。
她如愿到了萧询身边,步步谨慎。此招极险,稍有不察,便同自投罗网无异。
“朕核实过你的身份。”
那时瑜安自称是来代郡中投奔亲友,遇上战乱,亲友不知所踪,只能暂栖邀月楼中。
所有她提到的籍贯、人物皆有据可查,暗卫再三确认无疑,有八九分可信。
火苗跳动,柴火发出爆裂的清响。
第一次从萧询眼中说起这桩旧事,瑜安唇畔勾起一抹弧度:“身份确有其人,当然没有破绽。”
她入邀月楼虽是走投无路之举,但进入代郡前,确实给自己留下了最后一张保命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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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层假身份一直尘封,原本以为不会有动用的一天。
遇上北齐太子设局,她认栽。
瑜安身份明朗,如若不然,萧询不会轻易带来路不明的女子回府。
更何况,叶家三公子如人间消失般无踪无影,萧询直觉眼前人有异,也愿意顺水推舟留她到身旁看管。
可……
未及弱冠的北齐太子扪心自问,女子跪于他面前,柔声求他垂怜收留时,他亦不知自己究竟动了几分真心。
日日夜夜的相处,瑜安全心全意依靠着他,对他一片顺意。
他看不清自己心意,只知道自己想带她回皇都,愿意庇护她一辈子。
他数度对她诉说起将来之事,心下已为她筹谋。
可最终等来的,却是瑜安的不告而别,出城玉令不知所踪。
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
父皇病重,朝中风云变换,他不得不提前退兵归京。
丧父,继位,揽权,平叛,朝政大事旋踵而来。
三年的光景,他有时忆起与瑜安相处点滴,答案已然呼之欲出。
朝局渐稳,他出兵徐州。
既是承父皇遗志,更是要那人无处可逃。
既然招惹了他,如何能轻易全身而退。
梁帝昏聩,徐州归降。
早在叶家三公子叶瑾舒入皇都前,萧询便已猜透了她的身份。
代郡城中女子的欺瞒与利用,帝王心中仍是恼怒。因而在重逢伊始,他毫不留情地将人闭锁深宫。
他知道瑜安反抗不得;她本就该回到他身边。
代郡中是是非非,瑜安未放在心上。
“是陛下设局擒我在先。”
真要论起来,萧询除她暗桩,引她入城,一步步将她围困至死路。
“我如何脱身,只能是各凭本事。”瑜安有自己的道理,“最寻常的美人计罢了,有何讲究?”
第66章追妻第六月——救命之恩
代郡城中一场博弈,萧询筹码远胜于她。
如若她输,便是沦为阶下囚,性命不保,甚至拖累整个徐州战局。
分明是他布下陷阱算计她在先,二人互有立场,彼此对立,萧询凭什么觉得自己亏欠了他?
难不成只许他设局,不许她回敬?
天底下可没有这样的道理。
“倘若换做陛下,陷于代郡中能如何脱身?”
身份互换,瑜安不信萧询能做得比自己更高明。
她谋划中唯一的意外,就是城主府中二人过分的亲密。
瑜安有理有据,萧询无话可说。
陈年往事在小小一方山洞中摊开澄明,帝王思绪完全为瑜安所牵引。
似乎……是这个道理。
占据上风的瑜安轻哼一声,她也没想到,最后兜兜转转又遇上了萧询。
早知如此,当年逃出代郡时不如安排死遁,省得萧询一直追查她的下落。
说不准,还能给帝王留下段不可追忆的少年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