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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人半晌没有挪动,墨先生这才轻柔催促,“郡主请。”

孔靖瑶收回自己的视线,点点头,“好。”

当两人即将要消逝之际,墨先生忽而脚步一顿,转身隔着一条街道与对面二楼的齐楚昭目光相撞,他自然地朝着那个方向挥了挥手,上扬的唇角带着富有挑衅的笑意。

孔靖瑶在小厮的指引下,进入到了墨先生提前准备好了房间。

此时,桌面上已经摆放着大大小小十几盘点心。

墨先生邀请孔靖瑶坐下之后,笑吟吟地向她介绍着,“郡主这些都是特地为您准备的。”

茶杯中已经斟上了白烟滚滚的茶水,孔靖瑶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这些姜家所在的锦州特有的“白皮儿”酥点,她的面上表情并未任何变化,佯装惊奇地询问道:“欸,墨先生这些点心庆阳从未在京中见过,可是墨先生家乡之物?”

“是,也不是。”墨先生端坐着,口中的回答有些摸棱两可,“之前在猎场第一次见到郡主,墨某就知道郡主定是位喜爱天下美食之人,前日子府中得了一位锦州的糕点大师,故此今日墨某特意邀请庆阳郡主,也是为了请郡主来一起评鉴这些款式新颖的点心。”

他伸手捏起一块白皮儿,放在眼前端详了片刻,似是陷入了过去的回忆之中,毫无血色的脸上竟浮现出浅淡的红晕。

“我很小的时候因为体制特殊,所以被常年关在家中,每日只能吃特制的食物。但有一年的除夕,我偷偷跑了出去,直到今日我都还记得,那天很冷雪很大,我光着脚有生之年第一次踩在几尺厚的积雪之上,虽然雪水融化透着刺骨的寒,但是只有那时候我才觉得自己是真正的活着。”

“也就是那一天,自出生后我见到了第一个小姑娘,她笑起来嘴角的梨涡若隐若现,临走前她送了我一块糕点,白色的酥皮上印了五个红色的小点,咬上一口,很甜,很甜,很甜……”

说着,墨先生将一块如他先前所说的糕点挪到孔靖瑶的对面,“郡主要不要试试,看看墨某有没有骗你?”

孔靖瑶敛眸注视着这碟糕点,一些浅淡的记忆浮上心头,但她心中清晰的明白,如今坐在墨先生对面是辰王府的庆阳郡主,对方是三皇子的人,无论先前的那番话是真的,亦或是他故意编出来诓骗于她,但眼下这个情形,她都只能伪装懵懂,面带遗憾,推脱道:

“墨先生,真的很抱歉,自打在猎场受了惊吓,我这身子就一直不见好,昨日也是见墨先生请柬中说有要事相商,故此才拖着病体也要前来见上一面……”

墨先生翻看着自己手中的一块糕点,悠然询问:“如此说来,墨某倒是有一事好奇,庆阳郡主是如何得知请柬中另有深意呢?”

孔靖瑶似是想起什么,掩嘴轻笑,“这不是凑巧了吗,起初拿到请柬之时,我就以为是表面写的三皇子相邀,没想到我正要将其命人收起之时,请柬不小心被小可抢走了,噢,小可就是我父王养的一只非常调皮的小京巴,被它一折腾,我们才有幸发现其中的奥秘。不过,这事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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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就要说上先生一句了,如若没有这个意外,庆阳现在就在三皇子府上了,岂不就要让先生在此白白浪费光阴了吗?”

墨先生笑意更甚,“墨某不过是跟庆阳郡主开了个小小的玩笑,不过如此看来怎么还真是有缘得很,天意都要让我们再次见面!”

孔靖瑶淡淡笑道:“话虽如此,但细究说来,跟先生有缘的是我们家小可呀,如若有机会,先生可来府中会会小可,之前父王便说小可能辩是非、明善恶,届时先生来瞧了自是能一见分晓。”

墨先生拱手,“来日方长,日后定有机会。”

这一来二回,孔靖瑶也看不明白,墨先生这般反复试探她,是因为拿到了什么能证明她身份的证据,还是因为他们的确是幼时见过,但她那时过于年幼,剧变之后,三岁之前的事情她都忘得干干净净。

如果再继续这么被墨先生套话,以免哪一句会露出破绽,不过,她为此也留有后手……

紧接着,“哒哒哒”一阵一深一浅的皮靴砸在木制阶梯上的声响,孔靖瑶就知道她的‘救星’终于赶来了。

几乎还未来得反应,两人包厢的房门就被人从外面粗鲁地掀开。

屋内两人与屋外的两人,八目相对。

四人之中唯有陈泽晋有些心虚的眼神闪躲了。

沉默片刻之后,还是齐楚昭先开了口,“哎呀,真是抱歉找错了房间……”

但他的行为上根本没有半分歉意,长腿一迈,自顾自地走入包厢之中,三两步就行至孔靖瑶身旁,他没有看她一眼,一只手直接将墨先生从孔靖瑶身旁的位置,直接拎到了对面最远的那个对角,而后自行落在于孔靖瑶身旁。

陈泽晋也是个天生没脸没皮的主,一屁股就坐在了墨先生身边,仿佛他才是这场聚会的组织者,毫无芥蒂地开始招呼在座的其余三人,“我、煜恒和庆阳郡主倒是常常想见,不过今日却是第一次跟墨先生喝茶,本官先前对墨先生的才智早有耳闻,今日正好有一困惑,向请先生解惑。”

墨先生面上并无愠色,还是一如既往地儒雅,“墨某愿闻其详。”

“前些日子,我的好兄弟被一只狗在山上追赶,虽然没有被咬到,却因狗受到了些许惊吓,你说我们现在是该如何处置这只狗呢?”

墨先生正襟,思索片刻,娓娓道来,“既然双方都无实质性的伤害,陈少卿又何必要死咬着不放呢,否则反倒是分不清,谁是狗,谁是人了呢!”

“你!”

陈泽晋手中的拳头早就硬了,自打从猎场回来,他胸口压着的那口气一直未顺过来。

他给齐楚昭丢去一个眼神:这小子也太嚣张了,今日不给他点教训,我就不姓陈!

齐楚昭眼神轻飘飘晃过孔靖瑶:这小子表现得滴水不漏,如若我们现在直接上手,不是会显得我们过于鲁莽了吗?如此,孔靖瑶今后该如何看我?

在一旁看着齐楚昭跟陈泽晋眉来眼去的孔靖瑶心中只能干着急,她漏消息让他们过来,就不是为了让他们趁着现在玲琅轩人少,大家一起暴打墨先生一顿,好报那日悬崖威胁之仇吗?!没想到这俩小子临到头居然退缩了,真是错看他们了!

三人不约而同虎视眈眈地上下打量了墨先生一圈后,而后一起换上了“微笑面具”。

最后,还是墨先生第一个起身,“锦州的点心已与郡主分享,墨某此行的目的也已经达成,午后墨某还有别的事情,就先行一步了。”

齐楚昭敷衍抬手,“墨先生走好。”

与此同时,坐在齐楚昭身旁的孔靖瑶缓缓起身,一直将墨先生送至门边,“今日多谢墨先生款待,听先生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来日得闲,邀先生也来辰王府尝尝京中的点心。”

墨先生止住了孔靖瑶继续相送的脚步,“郡主就此止步吧,日后墨某寻得珍馐再邀郡主一同品赏,届时还望郡主莫要推辞。”

孔靖瑶羞怯福身,“那是自然。”

得到肯定回答后的墨先生似是炫耀一般,略微得意地瞥了一眼坐在桌边齐楚昭。

齐楚昭漫不经心地给自己添了一杯茶,“糖食坏齿,甘言夺志。郡主从小习得四书五经,自是能明虚情,辨小人。”

作者有话说:

糖食坏齿,甘言夺志。——肖玉《战鼓催春》一〇章感谢在2023-12-0820:42:24~2023-12-0920:50: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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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37?第37章

◎白鹿图腾◎

墨先生走后,孔靖瑶见眼前的两个男人神色都有些奇怪。

陈泽晋慢慢悠悠给自己斟茶、吃点心,时不时还用余光偷偷看他们,就是不主动开口说一句。

而坐在她身侧的齐楚昭,呛完墨先生之后,他自己倒成了一尊大佛,一言不发静静矗立在屋内,双目茫然地望着窗外匆忙而过的行人。

孔靖瑶轻轻扯了扯齐楚昭朱红的袖子,歪着头眨巴着无辜的眼睛,扁着嘴,“煜恒哥哥,我饿了……”

齐楚昭沉默了半晌,又不情不愿地瞥了孔靖瑶一眼,“墨先生带了这么多点心,不够吃吗?”

“那些点心,难吃死了……”孔靖瑶夸张地皱了皱鼻子,一脸嫌弃,“还不及煜恒哥哥带我吃过的桃花酥的十分之一。”

闻言,齐楚昭面上的冷色渐渐融化,他强压着自己想要勾起的唇角。

一旁吃得嘴巴都已经包不下的陈泽晋,此时也不忘跟着捣乱,“煜恒哥哥,我也想吃桃花酥。”

齐楚昭乜了陈泽晋一眼,语气冰冷,“滚。”

陈泽晋一副受伤的神色,将自己的凳子搬到孔靖瑶身旁坐下,神神秘秘附在她耳边,故意大声说:“庆阳郡主,你看这个男人,他对我召之即来挥之则去,太冷漠,太无情了!”

孔靖瑶被陈泽晋逗得掩嘴笑出了声。

齐楚昭张了张嘴,竟不知该如何为自己辩白,干脆宽袖一挥,踱步出门去了。

孔靖瑶与陈泽晋两人看着落荒而逃的齐楚昭的背影,面面相觑。

孔靖瑶无辜的眨巴了两下眼睛,“你把他气走了!”

陈泽晋立马摆手撇开关系,“我哪有这个本事,明明就是郡主嘲笑煜恒,害他伤心了。”

孔靖瑶:……

就在两人正在为谁应该将人哄回来时,齐楚昭手里捏着一个油纸包回来了。

他让一个小厮寻来一个碧绿色的碟子,亲自将粉红的桃花酥一块一块叠放在碟中,而后推至孔靖瑶身前,“喏,尝尝是不是你想要的那个味儿?”

孔靖瑶没想到自己刚刚就是为了哄他随口说的,他还真的出去买了。

她抬手拾起一块,还未入口一股桃花淡淡的清香就飘入鼻腔,本是不饿的,现下却被这软糯的手感和香气勾出了腹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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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馋虫,凑到嘴边大大地咬了一口。

登时,细腻的口感冲击着她舌尖上的味蕾,甜而不腻,酥而不焦,中间还有花瓣做的流心,层次分明,每一口都令人惊叹。

见孔靖瑶吃着自己买的糕点,齐楚昭心情也变得大好,他特地命人重新拿了一个茶盏过来,为孔靖瑶新添了一杯新泡的生普,“这一碟都是你的,没人跟你抢。”

一旁眼巴巴望着的陈泽晋掌心向上朝着齐楚昭摊开自己的双手,期待地眨眨眼。

齐楚昭一脸嫌弃,却还是伸手从自己怀中又摸出了一个油纸包,砸向陈泽晋。

陈泽晋就知道齐楚昭就是这样嘴硬先软的主,他欢欣鼓舞地接过齐楚昭扔过来的桃花酥,他咽了咽口中疯狂分泌的唾液,展开油纸包取出一块桃花酥一口就塞入口中,立马感叹道:“没想到除了满庭轩,西市也深藏着如此美味的点心,今日真是托了庆阳郡主的福了!”

不一会儿,齐楚昭命人将桌上墨先生遗留下来的点心统统撤了出去,换上了一些酒菜。

此时,齐楚昭斟酌许久,才开口询问道:“今日,你为何来赴墨先生的约?”

孔靖瑶想了想,“前几日,三皇子派人往辰王府递了帖子,说有要事相商……虽我一个妇道人家与三皇子平日里并未接触,但是好歹人家皇子亲自邀请,我也不好拂了人家面子不是?”

齐楚昭心下还是有些疑惑,“当真?”

孔静瑶想,虽然,她是挑拣着部分内容在说,但是所说的每一句并无虚言,所以这也算是没有欺骗他吧。

如此,她坚定地点点头,“当真。”

齐楚昭不再追问,只是一个劲儿给她布菜。

望着自己已经堆得尖尖的碗,孔靖瑶为难推辞,“煜恒哥哥,你也多吃些,前些日子摔下悬崖肯定也伤了气,得多吃点尽快补回来。”

齐楚昭依旧不听劝,“你身子弱,这一病半月了,今日看起来虽然面色红润,却也不能掉以轻心。”

陈泽晋望了望自己空荡荡地碗,又抬头望了望桌上一个个空荡荡碟子。

这顿饭,他们到底还让不让人吃了?!

一顿饭终于结束。

孔靖瑶扶着自己圆滚滚的肚子,连连叹气。

齐楚昭看着被自己喂得圆滚滚的孔靖瑶,心里喜滋滋。

陈泽晋听着自己咕咕叫的肚子,泪水只能咽回腹中。

午后,琳琅轩大堂中请了戏班子来唱戏,锣鼓声咚咚不歇,两把胡琴吱吱呀呀,水袖轻抛锦旗漫天,好不热闹。

孔靖瑶俯身倚着凭栏,好奇地看着楼下的热闹。

这时,要不是齐楚昭眼疾手快,孔靖瑶就要被一个从头至尾都包裹在黑色斗篷的人,直接掀翻在地。

而那黑衣人全然没有回头,继续朝着走廊深处而去。

齐楚昭警惕地打量了一眼那个黑色的背影,继而又用眼神询问孔靖瑶是否有恙。

孔靖瑶赶紧摇摇头,一手扯着齐楚昭的衣摆,示意他不要与那人发生冲突。

齐楚昭思来想去始终咽不下这口气,轻轻拍了拍孔靖瑶扯着自己的手,让陈泽晋将她护在身后,独自一人绕到那人面前,“你刚刚撞到人了,就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那人似乎根本没有听到齐楚昭的话,半点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绕开继续向前走。

齐楚昭快步上前,长臂一伸拦在了黑衣人神情,义正言辞道:“请你向那位庆阳郡主道歉。”

对方忽而停下了脚步,抬起被头露出一双似野兽一般的浅棕色眸子,轻轻扫了一眼身前的齐楚昭,继而转身,以打量的目光上下扫视着被陈泽晋虎仔身后的女子。

对上这双怪异的瞳仁时,不禁让孔靖瑶想起了前几日在悬崖下遇上的那匹灰狼,那时它也是用如此锐利的目光贪婪的望向自己。

孔靖瑶下意识往陈泽晋身后躲了躲,没想到那人当真听了齐楚昭的话,转身朝着她所在的方向大步走了过来。

黑衣男人走到陈泽晋的面前,视线却是越过他,落在后方的孔靖瑶身上。

孔靖瑶注意到,黑衣人似乎对大临的拱手礼格外生疏,就连左右手的位置都放错了,他都并未察觉。

而后,他低沉着嘶哑的嗓音,慢慢吐出两个字,“失礼。”

孔靖瑶正要回应那人说自己无事时,一个同样身着黑袍,个子稍微瘦小一点的男子冲了过来,不问缘由劈头盖脸就是一阵责骂,他用有些怪异的语调和非常快的语速,指着陈泽晋和孔靖瑶的鼻子,“你们凭什么欺负我家主子?!”

“我……”这一下问得向来伶牙俐齿地陈泽晋一时语塞,忘了如何回应。

孔靖瑶茫然地俯视着那个小个子,语速不疾不徐,“你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吗?是你们家主子不小心撞到了我,我的朋友态度友好地请他向我道歉,请问这算是欺负吗?”

小个子依旧死咬着不放,“你们就是仗着人多,欺负人!”

三人中脾气最为和善的陈泽晋都已经忍不下去了,这偌大的京城,他陈小爷还从未遇到过如此蛮横无理之人,今日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今后他陈小爷还不所处都要被无名小卒踩在脚下。

就在陈泽晋撸起袖子正打算冲过去揍那那不长眼的小子一顿时,没想到齐楚昭先一步出了手,直接将那在地方不停蹦跶的小子直接从地上拎起,“做人要讲理,这里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如若觉得我们欺负你家主子,大可随意找一人陪你们去京兆府告我们,必定奉陪!”

那小个子垂眸扫视了楼下听戏的观众一圈,大家都不约而同地低下头,不愿于他对视。

他被气得想要跺脚,才发现自己被齐楚昭拎在空中,现在就连跺脚都做不到。

见状,齐楚昭轻笑一声,捏着小个子后颈衣衫的五指一松,那人一时没回过身来,跌坐在地。

小个子哪里能咽下这口恶气,他双手在地面一撑,整个人凭空跃起,折身从斗篷内抽出一条长鞭,第一鞭“啪”的一声抽到了栏杆之上。

皮鞭在空中挥舞,带起“呜呜”的嘶鸣。

眼瞧着第二鞭毫无留情地直接朝着齐楚昭面门抽了过来。

在座所有的观众都惊恐地不约而同闭上了眼睛,可是久久都未听见预料之中皮鞭抽在皮肉上的脆响。

熬不过心中的好奇,大家纷纷睁开眼,才发现那人的鞭子的一头此时正被齐楚昭紧紧捏在手中,他正拽着鞭尾,一圈一圈将皮鞭卷入掌心。

那小个子哪里会是齐楚昭的对手,现下正在做垂死挣扎,死命扯着自己的鞭子,却被齐楚昭一脸惬意地拉向自己。

眼瞧着,那个小个子就要被齐楚昭夺去鞭子,先前一直立在一旁冷眼旁观的黑衣人,拦在齐楚昭身前,这回他的拱手礼依旧是错的,“请先生放过。”

齐楚昭睇了一眼脚边满头大汗的小个子,猛然卸去手中鞭子的力道,那人直接倒地不起。

他拂了拂自己褶皱的袖口,转身不再逗留,“从外邦来大临,首要就应该学会大临的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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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楚昭伸手护着孔靖瑶和陈泽晋往楼下走。

临出门前,孔靖瑶始终觉得身后有一道炙热的视线灼得她后背发烫,她回眸恰好对上黑斗篷之人的森然的视线,这道视线太过于瘆人,不过一瞬她便慌忙移开。

不经意间,她余光扫过那人不小心露出的一个衣角。

那是一个白色的鹿的纹样。

是北境王族的象征。

38?第38章

◎教他什么叫规矩◎

一路上孔靖瑶都沉默不语。

就连一片花瓣从窗帘的间隙偷偷溜进车中,飘飘摇摇跌落在孔靖瑶的膝上,她都并未察觉。

齐楚昭见此微微蹙眉,询问:“被吓到了?”

“没、没有……”

孔靖瑶目光怔然,思索片刻又补充道:“或许是中午吃得有点多了,现在有些困倦了吧……”

“好。”

两人的交谈戛然而止。

孔靖瑶刚刚话都已经说出口了,现在也只得靠着车壁,闭目养神。

车身摇摇晃晃,不知不觉间,她意识渐渐模糊。

眼前升起了浓雾,她独自站在漆黑的树林之中,周围的树枝桠张牙舞爪,似是一个个怪兽,下一刻即将要将她吞没。

孔靖瑶双手抱着自己冰凉的身子,步履蹒跚地走在看不清前路的小道上。

忽而浓雾散去。

她自己的身体却漂浮在半空之中,看见地上有一个三岁时的自己,身上穿着姜家大火那日的藕粉色的袄裙,此时小小的孔靖瑶身边围绕着姜家的叔叔伯伯,还有阿爹阿娘,他们笑着说着,飘在空中的孔靖瑶却半点听见不见他们的声音。

周围的天色骤然黯淡下来,叔叔伯伯和阿爹阿娘依旧在说笑,孔靖瑶却发现他们好奇怪,阿娘给阿爹斟茶的动作,每隔无息就会重复一次,后来就连叔叔大笑的姿势都始终不变。

他们好像是一直在循环着十三年前除夕孔靖瑶记忆中他们的行为。

这时候一个浑身脏污的小孩从墙角探出了半张脸,他的五官在他的脸上乱晃,孔靖瑶根本看不清他的模样。

小小的孔靖瑶快步冲了过去,一把抓住小孩的手,凶巴巴地问:“你是谁?如果是从外面溜进来的小叫花子,被管家伯伯发现了,可是要挨打的!”

小孩身材十分瘦小,他努力的挣了挣却没有从孔靖瑶手中脱身,只能乖乖回答孔靖瑶的问题,“我从小便住在这府上,他们都叫我‘药’。”

“yao……哪个yao?”

小孩茫然望着小孔靖瑶,“我不识字。”

“没关系,我叫阿兮,以后就叫你阿尧好了……”小孔靖瑶伸出手指在空中划出了一个“尧”字。

小孩点点头,“好。”

小孔靖瑶似是忽而想起了什么,慌忙地浑身上下摸了个遍,终于从小香囊里翻出一块被皱巴巴纸包着的白酥。

她偷偷望了望四周,神神秘秘凑到小孩耳边,“嘘,这是我偷偷藏的,可不能被母亲发现,会被打屁股的……虽然它很珍贵,但是现在我将它送给你,你吃了我的糕点,以后你可就是我的朋友啦!”

小孩双手捧着白酥,“朋友?”

孔靖瑶伸出自己的小指,勾起小孩黑漆漆的小指,将自己的拇指用力盖在对方的拇指上,小姑娘爽朗地笑了两声,才想起母亲就在旁边,赶紧双手捂住自己的嘴巴,瓮声瓮气地说:

“嗯,拉过勾后,我们就是永远的朋友了……”

转而,她又想起什么,难过的瘪了瘪嘴,“可惜我年后要回西赣乡,但是无论我到了哪儿,都会记得你。”

阿尧反手拉住孔靖瑶的手,“以后无论你到了哪里,我都会找到你……”

阿尧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但是一个熟悉的声音将他未说完的话尽数吞没——

“庆阳、庆阳,阿瑶……”

齐楚昭的声音将孔靖瑶的深思从遥远的姜府大宅拉了回来。

她抬手揉了揉惺忪的睡眼。

齐楚昭的声音很轻,“辰王府到了。”

孔靖瑶坐直身子,理了理些许凌乱的衣裙,稍稍福身以示感谢,“噢,好的,谢谢煜恒哥哥……”

齐楚昭取下自己身上的斗篷搭在孔靖瑶的肩头,“夜里露寒,你回去后让欢儿给你煎一副安神的汤,服下再睡。刚刚你在车上一直睡不安稳,口中反复念着‘阿瑶’,这不是你很小的时候的乳名,自从有了封号之后,这么多年都不曾叫过了,如今怎么又想起……”

孔靖瑶也不知自己为何先前会在梦中看到这番陌生的情景。

她微笑着解释道:“煜恒哥哥,那不过是梦中呓语,当不得真……”

两人一同下车之后,齐楚昭又抬手为她整理了身前的系带,一切妥当之后,他才缓缓松开手,“好,那你进去吧。”

孔靖瑶福身告别之后,便独自朝前走。

行至大门前,她回头看到齐楚昭依旧还站在原地,银白的月光落在他的发梢,染白了他的发,孔靖瑶好似看到了多年后的齐楚昭,一定会是个非常帅气的老头。

她不禁抬手掩嘴轻笑。

忽然想到,那时候她应该早已不再他的身边了吧,噙在唇边的笑意,悄然淡去。

她站在原地,对他挥了挥手,“煜恒哥哥,你回去吧。”

齐楚昭蓦然唇角勾起,没有说话,隔着不宽的长街,遥遥点点头。

两人站在原地,谁都不愿先走。

最后,孔靖瑶拗不过,先一步迈进大门后,后背抵在门上,直到听见门外马蹄声滴滴答答,渐渐走远。

她抬头恰好对上,一直在正厅等着自己的辰王,心中的暖意登时散去,替换成了沉重的惴惴不安。

这一切终归是要来了。

孔靖瑶面上并未表露出任何的情绪,她平静地朝着辰王福身,“义父。”

辰王双手负在身后,目光中带着些探究,犹豫片刻后,点头示意,“你随我来。”

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沉默地走在辰王府的长廊。

掌灯的侍女走在前,手中的灯光昏黄,全然照不清前方的路。

也不知过了多久,孔靖瑶随辰王来到了书房。

推开门后,扑鼻而来的是古籍特有的书香,辰王径直坐在上首的长条桌案之上。

孔靖瑶坐在他右手下方。

“今日,我接到密保,北境王已经派出了来大临谈判和亲的使团,想必不日便能抵达京城……”

随后,辰王朝侯在一旁的贴身侍卫挥了挥手,侍卫点头之后就从书架后面抱出了一摞卷宗。

“这些,都是本王现在已经知道的使团成员的名单,以及他们的每个人的习性……我们只有这一次机会,旁的事暂时都放一边,毕竟你训练了这么多年,咱们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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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在等待这一刻的到来,想必孰轻孰重,你心中自会掂量。”

孔靖瑶当然明白辰王话中之话为何意,她定然不会让齐楚昭被无故卷入这场是非之中。

她坚定点点头,“女儿,自是能分清。”

“这一次,代表北境王来的是北境的四皇子,他这些年在北境的势力逐渐壮大,是个不容小觑的人物,据收集来的情报,他天生异瞳、生性残暴,刚出生时被大祭司称为不详之兆,年轻时并不受北境王的重用,只是近几年,北境王身体羸弱,皇子中能成气的寥寥,四皇子这才被重新启用。”

“第一年他就为北境抢夺了周边国家的三处军事要地。后来他又顶着重压,恢复了边境的通商,让边境的百姓重新过上了安稳日子。一系列利民措施之后,近年来,无论是在军中,还是在民间,四皇子的威望日渐攀升,强压二皇子一大头,如若不出意外应会是下一任北境王继承者……”

辰王余光扫过,坐在一旁略微发愣的孔靖瑶,“所以,他是你这次的主要目标。”

孔靖瑶收起神思,果断地回答:“是。”

临走前,辰王严肃的提点孔靖瑶,“你自己心中有数就行。”

“女儿明白。”

直到辰王走远,孔靖瑶才缓缓起身。

回头看向被乌云吞没的月华,天边的星子也渐渐失了颜色,已是入夏的天气,今晚却莫名开始刮起妖风来。

孔靖瑶有些神不守舍地往自己院中走,直到看到欢儿出现在眼前后,她仿佛看到了救星。

她满脸疲惫地将下巴搁在欢儿的肩头,喃喃自语道:“终于走到最后一步了,一切都要结束了。”

欢儿打小就跟着孔靖瑶,自是知道其中所有的内情,听到她这么说后,又默默算了算日子,心中大喜,“恭喜郡主,贺喜郡主,即将如愿。”

孔靖瑶苦笑着点点头,“是啊,这本就是该高兴之事。”

可她现在却半点都高兴不起来。

她无力地趴在桌上,望着眼前这一摞对得高高的卷宗,心中暗叹:这任务可真是身和心的双重考验,难怪王爷舍不得自己唯一的女儿来受这番罪。

只要她完成了这个任务,届时便能功成身退,将真郡主换回来,她也如愿找回自己的姓名,寻到自己家人的真相,那时候每个人都回到了自己该在的位置。

这应是一件皆大欢喜之事……

*

自那日送孔靖瑶回府之后,齐楚昭又有好几日没有见到她了。

眼瞧着她十六岁的生辰即将临近,齐楚昭这些日子都在为和亲的遗诏心烦,为此他翻看了许多过去的卷宗,想要参考一下历朝历代,过往那些逃过和亲的公主都是用的何种法子。

但是他看来看去,历史上逃过和亲的公主都离不开一个“死”字。

要不是公主死了。

要不就是和亲的对象提早去世了。

让孔靖瑶死,自然是不可能的,如果现在孔靖瑶突发意外,和亲的事情也会落在别的公主郡主身上,他定然不能为了一己私欲,而连累别人。

如若让北境王去世呢?

这事,他倒是能从长计议。

可是,现在有一个难题是,就算是北境王去世了,很难不保证北境会要求孔靖瑶与新王和亲。

哎,这可真是急坏了齐楚昭。

左右都不行,这事也不知还有什么转圜的余地。

心中实在郁结,恰逢陈泽晋在满庭轩宴请手下,派人去询问齐楚昭要不要去一醉方休。

齐楚昭本不愿借酒逃避现实之人,可这事已经缠得他多日不能入眠。

得知此事后,陈泽晋劝慰他,如若在这样继续下去,办法没想到,他人倒是先去了。

熬不过陈泽晋多次派人上门来请,齐楚昭终是起身刮去自己脸上蓄了多日的胡茬,换上一件熨烫笔挺的衣袍,出门赴宴。

齐楚昭的马车刚刚行至东市街口,就听见满庭轩方向十分吵嚷。

他打帘询问车夫,“前方出了何事?”

车夫探了探脖子,望着不远处灯火通明的五彩小楼,楼上招展的红绸已然停歇。

车夫跳下车向一旁的嗑瓜子的妇人打听一番后,回到车上,拱手回话,“大人,听前人议论,好像是满庭轩有人在闹事。”

想到如今陈泽晋就在满庭轩,莫不是他们喝多了闹事?

齐楚昭纵身跃下马车,大步流星朝前走。

走近后,果然看到陈泽晋携着大理寺众人立在门前,远远陈泽晋就朝着齐楚昭挥手,用口型叫他“快来”。

以为是陈泽晋出事了,齐楚昭快步奔上台阶,这才发现,并不是陈泽晋与人发生了争端,而是满庭轩的老鸨子跟一个身形高大的客人发生了争执。

那客人浑身上下裹着一件黑色的斗篷,一言不发地拽着一个嗞哇乱叫的姑娘的手臂,丝毫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而他的身旁,是一个又蹦又跳的小个子,唧唧喳喳地跟老鸨子争论不休。

陈泽晋冷哼一声,“是不是很眼熟?”

齐楚昭一言不发地点点头,这两人太过于扎眼,他又不瞎,自然也是瞧出来了,这不就是那日在琳琅阁找他们不痛快的那对主仆吗?

陈泽晋挑挑眉,撞了撞齐楚昭的手肘,跟他手下大理寺一众使了个眼色,假惺惺地感叹道:“算是他们流年不利,今日栽到了小爷的手里,就让小爷来教教他们大临国的规矩!”

39?第39章

◎恭迎圣旨◎

大理寺一众在陈泽晋的带领下,从满庭轩中走出来乌泱泱一队。

见官爷都出来撑腰,老鸨气焰更甚,指着那小个子破口大骂,“老婆子在这京城做了三十几年的生意,还从未见过像你们这般的蛮夷竖子!恐不是个有爹生没娘养的小畜生!”

小个子身后长鞭一甩,“啪”的一声脆响砸在地上。

小个子手中的长鞭还未来得及朝那口无遮拦的老鸨身上甩,就看到那个先前手中还握着姑娘的黑衣人,长臂一挥,紧接着又是“啪”的一击响动。

一个鲜红的五掌印烙在老鸨沟壑纵横的脸颊上。

在场的众人先是一愣,随着老鸨“哇”的呼喊,围观的群众才从先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开始对着高大的黑衣人指指点点。

“这人生得人高马大,怎么可以欺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呢?!”

“天哪,朗朗乾坤,这两人不仅在京城强抢民女,还打人,如若这样都不得治,那大临还有没有王法了?!”

“陈少卿,抓他!定他罪!”

“对,抓他!”

在万众期待之中,陈泽晋终是千呼万唤始出来,他沉浸在大家瞩目,一人当前,挺直了身板,一步一步从长阶上走了下来。

他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两声,厉声呵斥道:“大胆狂徒,你们可知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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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人地界,竟然胆敢在此处撒野?!”

小个子一眼就认出了陈泽晋就是那日琳琅阁与自己起争执之人,一步越上前去。

谁知还未待他近身,就被从旁冲出了的大理寺衙役给按住,他们下手很重,直接将小个子压在地上双膝着地,丁点儿不能动弹。

陈泽晋心下愉悦的勾勾唇,一脚踩上那人肩头,手肘搭在腿上,俯身直勾勾地盯了他片刻,而后头也不回,手臂一伸,朝着身后的大理寺众人挥了挥手,“这俩,一起带回。”

虽然被人踩在脚下,小个子气焰却半点未熄,他拗这脖颈,怒视着陈泽晋,“你这无知小儿,知道我们是何人吗?!胆敢招惹,还不速速退下!”

他忍不住轻笑一声,“这位小哥既然你诚心诚意发问了,今日就让本少卿大人大发慈悲的告诉你,我有何胆——”

“其一,当众骂人者,按照大临律例,当笞一十。”

“其二,当众辱骂朝廷命官,按照大临律例,当杖一百。”

“其三,大庭广众之下强抢民女,按照大临律例,当判绞刑。”

“仅凭如上三条,条条都能治你罪!你问我有何胆,作为大临之民,为欺压之事,鸣不平;作为大临官员,为京城安定,出份力,这普天之下,大临的繁荣昌盛就是我最大的胆。既如此,换我问你,如今我到底有没有权利带你们回去?!”

陈泽晋话音刚落,周围围观的民众中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

小个子登时偃旗息鼓,一时失了神,表情慌张地回头望向立在一旁丝毫不受影响的黑衣人。

一道银白的寒光闪过。

陈泽晋还陷入自己先前的豪言壮语之中,全然没有发现危险已然临近。

一阵瘆人的冷风略过,就在长刀快要落在陈泽晋颈项之际,齐楚昭的长剑及时赶到,稳稳接住了锋利的刀刃。

黑衣人被这一击挡退,向后猛然滑了半步。

见状,先前还欢呼雀跃的民众一哄而散,就连满庭轩刚刚被拽住的舞女和老鸨都早已逃跑不见。

原本还人满为患的闹市街区,霎时腾空,如今就剩下大理寺众人在陈泽晋的带领下,正在扑抓四处乱窜的小个子。

而另一边,满庭轩大门外,齐楚昭正手持长剑正在与黑衣人殊死搏斗。

那人所习之武艺,路数怪异,一招一式毫无破绽,并且也毫无规矩可言,齐楚昭与他对战百招之后,依旧无法预判出他下一刀到底会砍向何处。

就在双方胶着不下之时,身后混乱的追捕声忽然停住。

“煜恒,救我!”

就是这么一声,令齐楚昭分了神,不慎被那黑衣人长刀擦过左手小臂。

瞬息之间,鲜红的血液浸透齐楚昭雪白的衣袖。

他并未查看自己的伤势,几个身法甩掉了与自己纠缠的黑衣人,折身朝着陈泽晋声音的方向奔去。

在小个子的挟持之下,大理寺众都稍稍向后散开,生怕刀剑无眼伤了陈少卿。

见齐楚昭反身扑来,小个子就知道自己的奸计得逞,立马收回自己抵在陈泽晋脖颈上的刀刃,照着陈泽晋后腰泄愤似地狠狠一脚,纵身跃向自己主子所处的方向。

混乱中,齐楚昭似是听见小个子用北境的方言模糊地唤了声“殿下”,待他回神时,那二人早一前一后消失在昏暗的黑夜之中。

这本就不是何等深仇大恨,齐楚昭也并不恋战,跑了便跑了罢。

缓过劲的陈泽晋,一手死死按住自己的后腰,一手重重朝地上一锤,不料这一动有牵扯着他后腰的伤,痛得陈泽晋无法动弹,哑着嗓子嚎:“这俩小子,千万别让我再遇见!”

都这时候了陈泽晋都还不忘逞强,齐楚昭无奈摇头随手点了两个大理寺的人,“你们赶紧叫车将你们的陈少卿送回府中,好生将养。”

“是,大人。”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消失之后,齐楚昭望着眼前的一片狼藉,想起先前那一出莫名的闹剧,耳边陡然响起那句“殿下”,心中不由的升起些许担忧。

齐楚昭独自行走在安静的街市之中。

一路走,一路想。

不知不觉国公府的匾额横在眼前。

齐楚昭扫了一眼自己鲜红的袖口,转身走进了府院旁边的一个小巷,这是他幼时养成的习惯。

幼时,齐楚昭每次打了架回家,母亲都会提着棍棒在正厅守株待兔。

长大后,齐楚昭出征受了伤回家,每每看到母亲忧心他又会责备自己为子不孝。

于是乎,如今只要受了伤他总会偷偷从侧门进府,虽然后续自己受伤之事可能还会穿入母亲耳中,但至少今夜母亲能睡个安稳觉,那便足够了。

侧门的小巷,齐楚昭刚刚行至半程,贴身的小厮发现他半夜未归,遂出门来巡,恰逢此时撞个正着。

小厮一眼就瞧见了齐楚昭衣袖上的嫣红,着急忙慌地迎了上去,“大人,您这是被何物所伤……小的马上去寻个大夫来为您医治!”

齐楚昭抬手看了看那碍眼的红色,活动了一下自己的关节,直觉这就是个浅显的皮肉伤,看似可怖,其实不足为惧。

他笑笑挥挥手,“无妨。”

小厮拧不过主子,只得跟在齐楚昭身后偷偷叹息。

“吱呀——”

国公府对门的辰王府后门偷偷漏出橙黄色的柔光。

齐楚昭和小厮齐齐停在了原地。

果然,不一会儿,人还未现,步摇窸窸窣窣的声响,却先一步响彻后巷。

一个轻柔的女声好似在跟人抱怨,“哎呀,忘记了……”

“无事无事,这点应该是每人了。”

谁知,孔靖瑶刚刚探出半个脑袋,就正正对上齐楚昭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

她偷偷将欢儿拦在门内,自己缓缓将身子站直,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襟,做贼心虚地干笑几声,“煜恒哥哥,你也溜出去玩……啊不是,你刚刚回来吗?”

“嗯。”齐楚昭一双眼睛中盛满笑意。

孔靖瑶深知看来今晚自己是跑不掉了,只能心中默默给即将被自己放鸽子的程枞道了个歉,怪只能怪程枞突然兴起说想要看她女儿家的装扮,穿得这般不方便,她也就只能从这后面走,没想到被抓了个正着。

她款步上前,本是想要三两句敷衍而过,余光却瞥见齐楚昭白衣上的异样,轻轻牵起袖口的一角,一片骇人的殷红。

孔靖瑶视线不安地晃动,“这是……”

齐楚昭缓缓抬起手,微不可察地轻声“嘶”了一声,苦笑着将手藏回身后,“今日遇到歹人不慎被刀擦伤,一会儿回去随手包一包就好。”

向来温和的孔靖瑶,脸上难得浮现出愠色,“这怎么能行,如今正要入夏,处理不当被感染的话,你这手还要不要了?!”

候在一旁的小厮闻言也很是赞同地在一旁连连点头。

齐楚昭刚张了张嘴发出一个“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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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节,就被孔靖瑶不由分说连拖带扯地往府里走。

两人兜兜绕绕,来到了孔靖瑶的小院。

齐楚昭已经许久未来过这处,春日里他偷偷在种在花坛中的鸢尾此时早已含苞。

待他发现孔靖瑶扯着他是要进入自己的闺房时,齐楚昭前行的脚步在原地顿住。

他抬手指了指天色,“庆阳妹妹,夜黑风高,我一个外男进入你的闺房,不合礼数。”

孔靖瑶圆圆的杏眼在眼眶中转了转,“这儿就只有你我和欢儿,欢儿自然是不会往外说,所以只要你不说,我不说,自然就不会有第四个人知道。”

齐楚昭犟不过,只得半推半就往屋里走。

进屋后,孔靖瑶将他安置在桌边,自己快步跑向屋内,在箱笼中四处翻找。

终于她停下了手中繁忙,捏着一个小小的白瓷瓶缓缓走了过来。

这时,欢儿将清洗伤口所用之物准备齐全,放置在桌面上后,就转身退出了房门。

孔靖瑶从旁边拿起一把剪刀,小心翼翼一层一层剪开齐楚昭受伤的左小臂上覆盖的衣料,几个时辰过去,第一层血污浸染的衣料早已凝成了硬块,死死黏在了伤口之上。

她慢慢用温水重新将血衣泡软,这才得以将血肉与布料一点一点分开。

齐楚昭面上看去并无半点情绪的波动,实则背地里衣的后背早已被他涔涔的冷汗所湿。

孔靖瑶担忧地望着他有些发白的嘴唇,“煜恒哥哥,如果疼的话,你叫出来或许能好些……”

齐楚昭松开自己垂在桌下紧紧握拳的右手,轻轻揉了揉孔靖瑶毛茸茸的脑袋,勉强挽起唇角,宽慰道:“庆阳是我见过最温柔的医者。”

好不容易,孔靖瑶终于将齐楚昭的伤口包扎完毕,原本平静的辰王府却传来异样的骚动。

孔靖瑶回头望了望窗外不同寻常的光影晃动,她起身,“煜恒哥哥,你且在此处稍坐片刻,我去看看就来。”

不过一个起身的间隙,孔靖瑶还未来得及踱步行至门边,一个尖锐的嗓音穿透层层屏障传入孔靖瑶的耳中——

“圣旨到!辰王府庆阳郡主速速前来接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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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冷清美人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0?第40章

◎宫宴即将开席◎

结合今日在满庭轩遇到的那个异族人,那个小个子不慎唤的那声殿下,齐楚昭蓦地心下一惊,难不成……

反观这件事的当事人——孔靖瑶,她的面上,无惊无喜,一如往常一般,有条不紊地将沾染鲜血的双手在铜盆中清洗干净后,用细腻的丝帕一丝不苟地擦拭着指尖残留的水渍。

一切收拾妥帖之后,她提着裙摆来到妆奁前的铜镜,仔细整理了一番自己的发髻和衣衫。

齐楚昭望着她坚毅的背影渐行渐远,话到嘴边,又只能生生哽了回去。

是啊,如今他有何立场能够阻拦这一场荒唐。

曾经老天爷将救下孔靖瑶的机会送入他的手中,他却在大义与小爱之间选择了前者,在他做出向皇上讨要粮饷决定的那一刻,他就预料到了未来的某一刻,终将会面对这残忍的一切……

思及此,齐楚昭眉头锁得更深,他紧咬着牙关,恨自己式微,连心爱的女人都无法保护!

不由地挥拳在自己的腿上重重一锤。

刚刚包扎好的白纱又再次侵染出红晕,可是那个为他悉心包扎、关心他伤口疼不疼的女子却早已消逝在长廊的转角处。

偌大的庭院陪伴齐楚昭的唯有轻狂的北风,它顺着墙檐急转而下,强势拉扯着屋外梨树上最后一枝雪白的梨花。

齐楚昭艰难地扯了扯唇角。

原来,那个和煦的春日早已在不知不觉中一去不复返了。

*

孔靖瑶微垂着眸,安静地跟随着仆从前行的步伐。

通往正厅的路上,并未有她想象中那般难行。

反倒是刚刚她在听到魏公公的召见时,心中重重地松了一口气,有些事既然始终注定是要来的,能早些到来,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趁着一起都还来得及。

趁着现在还能轻松地分离……

转角之后,恍如白昼的光亮映入孔靖瑶眼底。

当她到达前厅时,辰王已经早早恭候在此了,见孔靖瑶出现在廊角,他用眼神催促着,开口却是俨然一位心疼女儿的慈父,他声音柔和,“庆阳你慢些,方才大病痊愈,别又摔着了。”

孔靖瑶自然也是配合的,面带娇羞地给各位大人福了福身,“见过父王,庆阳已经好多了,父王莫要心忧。”

随即,辰王府一行人,恭恭敬敬地跪下接旨。

魏公公阴柔的嗓音响彻辰王府——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辰王府庆阳郡主性情纯良,天资聪颖,德行堪称京城贵女之典范,是以今日特封庆阳郡主为庆阳公主,享食禄八百石,良田万顷,赐之金册。望勤勉守训,服我成命。钦此!”

话音刚落,孔靖瑶将双手高举国头顶,将那卷明晃晃沉甸甸的圣旨托在掌心。

辰王府众人起身之后,魏公公满脸殷勤的向辰王道喜,“恭喜辰王,恭喜庆阳公主。”

孔靖瑶面带微笑,福身再次谢过。

辰王态度谦逊,连连致谢,“这也是要感谢公公不辞辛劳,为我们家庆阳带来如此好的消息……”

谈话稍稍一顿,辰王与魏公公微不可察地对了一下眼神,随后开怀朗笑道:“看我这般失礼,公公您这到老远来一趟,如若不嫌弃,请随小王到书房饮一盏雨前龙井在走也不迟。”

几番推辞之后,魏公公掩嘴轻笑,“辰王盛情,老奴却之不恭。”

孔靖瑶躬身目送二位两人有说有笑朝着书房走去。

书房中兽形青铜鼎,一缕青烟冉冉升起。

龙涎香的香气隐隐萦绕左右。

辰王与魏公公平齐坐在书房中的小榻之上,之间隔着一个紫檀小几。

辰王一手扶着自己的宽袖,一手捏着茶壶的一耳,缓缓为魏公公斟了一杯温度适宜的龙井后,从旁取来一个正方的梨木匣子,轻轻推到魏公公手边。

“小王平日清廉,也无甚贵重物件,这个是前些日子南下偶然觅得的一颗珠子,不值钱,公公随意把玩即可。”

魏公公小心掀开匣子的一角,一颗硕大的夜明珠露出皎白的一隅,脸上的笑意更甚,“劳辰王破费了,恰好老奴年纪大了,夜里下值容易跌倒,有了这颗珠子,倒是省了不少事,辰王这礼物真是送到老奴心坎上了,那老奴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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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王连忙摆摆手,谦虚道:“千金难买心头好,公公能用得适手,是这颗珠子的造化。”

魏公公是皇上身边的要紧人物,离不得太久,礼物已交到手中,还未等辰王启齿,魏公公便抢先开了口,他将声音压得很低——

“今日北境王派来的使者已抵达京城,午后已命鸿胪寺好生照料着,如若没有意外,明日,皇上便会在宫中举行宴会,届时在席上便会就两国和亲之事探探对方的口风,王爷可早做打算。只是……”

辰王面色大变,“其中难道有何变数?”

魏公公没有说话,右手食指蘸了点杯盏中的茶水,一笔一划在小几上写了一个“死”字。

辰王吓得“腾”地一下从小榻上站了起来,面色铁青,干涸的双唇止不住地直打哆嗦,“这、这……”

魏公公没有再多言,也更随着从小榻上起身,将匣子收入袖中,抬眸看了一眼窗下的更漏的浮标,朝辰王拱手告辞,“马上就要亥时了,老奴得赶回宫中服侍皇上就寝了。”

辰王张张嘴还有话要说,却被魏公公抬手挡了回去,“王爷不必相送,外面有步辇候着呢!老奴就先告辞了。”

魏公公刚刚行将几步,书房的门就被适时的从外推开,随魏公公一同来宣旨的小太监,早已弓着身子伸出一只手静候。

辰王站在原地,望着魏公公与一众小太监渐行渐远的身影,知道他们彻底消失之后,他才抬手找来贴身侍卫,“把庆阳叫到书……”

话音未落,孔靖瑶款步从书房外黄葛树投下的阴影中走了出来,她朝辰王福身,“女儿在此处已是恭候多时。”

“进吧。”

两人落座之后,侍卫从外面将书房的大门紧紧掩上。

辰王坐在上首俯瞰着右下方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刚探听魏公公的口风,明日应该是照常进行,你只要按照我们之前计划的内容执行即可,置于其他,你无须过问,如有情况,我便会派人通知你。”

孔靖瑶温顺地点点头,“女儿知晓,定不辱使命。”

辰王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满是疲惫地对孔靖瑶挥挥手,“去吧,今日早些歇息,明日才有精神应对。”

忽而,辰王举在空中的手顿了顿,若有所思地将自己拇指上的碧玉扳指转了一圈,眉眼带笑地凝视着孔靖瑶,“不过,我刚回来的时候听到你院子里有些不该有的响动,如若不小心进了贼人,可需要义父让阿川带人为你清理清理?”

孔靖瑶表情并无波澜,声音依旧沉稳,淡然笑笑,“不必劳烦义父,此事女儿自会处理,今后必不再犯。”

言毕,她起身告辞,循着来时路不急不徐一步一步往回走。

直到,身后的尾巴终于停下了脚步。

在廊角转身的一瞬,孔靖瑶平静地面色掀起了一丝涟漪,先前辰王与魏公公谈话时她一直躲在廊檐。

虽然话语中都是一切如常,但期间很明显,孔靖瑶听出他们的对话有过一息的停顿。

明日之事,必定会不像辰王刚刚所言的那般顺利,恐是生了什么变数,至于是什么,她目前还不得而知,得尽快传消息给影子去调查。

并且,按照辰王的性子,如若之时一些小插曲,他也绝不会浪费口舌跟她强调明日按照之前的计划。

反倒是,他方才画蛇添足的一番话,现在看来或许是着急想要稳住她的心,也是他心中对明日的不确定的一种紧张,故此,才会这般着急忙慌地想要通过重复强调来安慰孔靖瑶,也是坚定他自己的信心。

思及此,孔靖瑶已然清晰的知晓,明日她将迎来的是一场硬仗。

且,如何才能全身而退,她还不得其法。

心忧之际,她停下前行的脚步,不自觉地抬眸望向北方。

恰逢,入目的是北面的天际泛起隐隐似火的红光。

孔靖瑶轻蹙眉心,半晌才重新抬步前行。

*

翌日。

夏至已过,衣衫渐渐变得轻薄。

是日,孔靖瑶前些日让欢儿定的纱衣已制作完毕,今日她穿着薄弱蝉翼的纱衣,嫩白如雪的肌肤在其中若隐若现。

一切准备妥当之后,孔靖瑶随着辰王的马车一同进宫赴宴。

今日入宫的王公贵族不再少数,大家都是一同为了欢迎北境使者而齐聚于此。

孔靖瑶刚刚步入宴会大厅,就听见身后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强压着语调中的兴奋,用气声唤着她,“庆阳郡主……噢,庆阳公主、庆阳公主,这边!”

孔靖瑶忍不住笑意,转身看向商语薇那个傻姑娘。

商语薇见孔靖瑶发现了自己,猫着腰躲着她爹的视线,挤到孔靖瑶身边,福身客套,“恭喜庆阳公主。”

孔靖瑶抬手伸出食指在商语薇脑门上重重一戳,“你便打趣我好了,难道没听你爹说这封赏是作何用意吗?”

虽说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但是当亲自从当事人口中得到证实,商语薇还是不禁有些心慌,“你真的要与北境王那半死不活的老头子和亲吗?”

孔靖瑶还来不及捂住商语薇那张口无遮拦的嘴,话就已经脱口而出了。

“此事,你一会儿自然能见分晓。”孔靖瑶无奈挑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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