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朝雪挪动脚步,要去将管事扶起来,最好再找一找身上有没有带上救命的丹药,李忘忧却扣住他肩膀,轻笑一声,对管事说道:“你觉得现在派人过来还有用吗,你们的路线已经暴露。”
慕朝雪试着挣扎了几下,李忘忧不动声色地按住他,让他无法离开半步。
管事没有看出来二人实力悬殊的暗中“较量”,露出有些纠结的神情,显然也考虑到了李忘忧所说的隐患。
李忘忧再次开口:“处理好这个问题之前,可以先把你们这个说不得、碰不得的娇贵小病秧子放在我这里。”
李忘忧的语气和神色都很散漫,管事过了片刻才确认对方不是在说笑,一时间既欣喜又担心。
他们能得到青耀山师祖的庇佑,这无异于为承澜宗拉到最有力的盟友,只是想到青耀山和承澜宗一向关系紧张,又有些犹豫。
他很快就意识到自己想多了,如果李忘忧真的想对慕朝雪和承澜宗做些什么,凭他是无法干预的。
更何况慕朝雪也不是第一笔被托付给这位深居简出的师祖,相信对方看在剑尊赵离净的情分上也不会对慕朝雪有坏心。比起掌门计划中要将慕朝雪送去的地方,没有哪里比李忘忧身边更安全。
他对李忘忧感谢了一番,犹犹豫豫地说了些场面话,李忘忧表现得与传闻中有些不同,很是友好地应了几声,还大方慷慨地赠与他治伤的上品灵丹。
慕朝雪眨眼间就被带走,留下管事等人在客栈收拾满目狼藉,赔偿客栈老板的损失。
关于李忘忧为什么会恰好出现在那里,并出手相助,李忘忧的解释是自己在海上那片仙渡山呆腻了,出来找个新洞府,这里地形偏僻风光宜人,很荣幸地被道祖选中。
慕朝雪心不在焉地听完他的解释,并且看着眼前这片山脚下的土地顷刻之间大变样。
李忘忧双手翻覆之间,山脚下一座小院凭空而起,紧接着山中清泉改道,从院落前面流淌而过,形成了一处依山傍水的好居所。
这次李忘忧没给他立什么规矩,只说了一句:“我们就在此暂住吧。”
之后就领着他进了院门。
慕朝雪住下来,比上次更加安静地待在李忘忧的隔壁,就好像依然谨记着对方曾经的规矩,成为一个乖巧无比的借住者。
李忘忧继续在门前屋后种东西,随手抓住路过的野兔野鸭野山雀带回院子里,但是几日过去,没有等来预料中的破坏者。
被他所期待的那位“破坏者”终日待在屋子里,长久地盯着天空、树叶、溪水,或是擦拭那把通体雪白的剑。
李忘忧不明白那把剑有什么好擦的,从前是神剑时还有几分威慑,但如今已失去灵气成为一块废铁,只比它那位又一次灰飞烟灭的主人幸运一点点。
慕朝雪第一次主动找李忘忧说话是在好几天后,至于具体是几天他也不清楚,对于一个正在崩溃的世界,时间变得没有意义。
他问李忘忧:“你看到我的剑了吗?”
李忘忧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说:“那只是一块废铁而已。”
慕朝雪立刻确认了一件事:“是你拿走了它。”不禁蹙起眉头:“你为什么要拿走它?”
李忘忧很欣慰地从他脸上看见不一样的表情,尽管那代表着不满、甚至是被惹恼,但是这种变化使他鲜活很多,不再给人一种随时都会消散的恐慌感。
慕朝雪瞪着他,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悦,继续问:“它在哪里?”
李忘忧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说:“我藏起来了,如果你能找到,那就拿回去。”
慕朝雪胸口剧烈起伏着,看样子像是憋了不少骂人的话,又不想在这里浪费时间,转身便冲进李忘忧的那间屋。
李忘忧任凭他闯进自己的房间,好整以暇看着他在里面到处翻箱倒柜。
慕朝雪很快就出来了,李忘忧的屋子里陈设简单,一目了然,并没有藏住一把通体雪白漂亮精致的长剑。
他又转到这座院子的其他地方,门前屋后全都找了一遍,连李忘忧的那些花花草草和刚为野鸡野兔搭好的窝棚里也没有放过。
李忘忧悠闲地看着他忙前忙后,起初因为他鲜活的样子感到愉悦,随着时间推移,逐渐被一种再也无法压下去的烦躁感笼罩,脸色阴沉。
那只是一块废铁,一个死人留下的废铁,真的就有那么值得珍重?比眼前的活人还值得?
慕朝雪不曾留意李忘忧那些幽微的情感,接下来几天都在寻找。他也想过李忘忧其实早已将剑毁去,如同对待那些亲手种下的花草一样,他这样寻寻觅觅,刚好是在让对方看笑话。
他对那些可能出现在李忘忧脸上的恶劣表情不感兴趣,门前屋后翻找的过程中,他忽然留意到泥土中冒出嫩苗,树枝上长出新芽,早晨的花骨朵沾着露珠等待绽放,就连李忘忧放在后院的那对野兔也新下了一窝幼崽,这些本该稀松平常的现象像是第一次被他察觉,让他惊诧。
随后,慕朝雪恍然大悟,世界并没有崩溃,否则怎么到处都是新生?
最重要的是,他从来没有收到过确切的失败提示,系统也为这一点纳闷过。
在一个寂静的午夜,慕朝雪又一次从那阵低语中惊醒,猛然瞪大双眼,笃定地说道:“师弟还活着。”
系统惊奇于他这副着了魔的样子,支支吾吾不知道该不该说话,这种时候告诉对方师弟死得不能再死,是不是有些残忍?
慕朝雪也没指望系统会回答自己,像是受到某种指引,推开门走进夜色里,一直走到院外。
第66章
一轮明月高悬空中,不远处,水边的灌木丛里传来异样的动静。
慕朝雪心潮澎湃,加快脚步走过去,迫切地扒开灌木丛,里面是一只被困住翅膀的鸭子,看起来像是顺着这条溪流游到这里来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扒开草丛前具体期待着什么,但是此刻期望落空的感觉如此明显。
灌木丛里的鸭子见到人类发出惊慌的叫声,嗓门高亢到院子里的李忘忧忍不住动手,试图将吵闹的声音从源头上消灭。
慕朝雪在它变成一堆灰尘之前将它从灌木丛中抱出来,带着它回到院子。
李忘忧推开门走出来,看到他半夜从外面抱回来一直家养的母番鸭,戏谑道:“怎么,你那把破剑变成鸭子了?”
慕朝雪把那只鸭子放在地上,默不作声地盯着他瞧了一会儿,忽然上前,摘下了他的发绳。
那一头白发只用一根发生松散地系在身后,慕朝雪这一扯,白发顺着肩头披散开,使那一张俊美而刻薄的脸显现出几分妖冶的味道。
而慕朝雪只盯着落在自己手上的这根白色的发绳,刹那间褪下柔软的伪装,变回了“欺霜”的原本模样。
李忘忧挑了下眉,“只花了三天,比我以为的要聪明很多。”
慕朝雪郑重地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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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要再开这种玩笑了,我不喜欢。”
说完便抱着剑回了屋子。
那只鸭子也一摇一摆地跟了进去。
李忘忧回味着他的那句话,眼睛不悦地眯了起来,心中生出冲进他房间将那把破剑彻底毁掉的想法,让这个小病秧子弄清楚自己现在到底是在谁手上。
堂堂忘忧道祖为此思虑了一晚上,到底要不要毁掉那把剑,是背着他的面毁掉,还是当着他的面,毁完之后怎么收场,是用并不娴熟的哄人技巧,还是更为熟练的威逼恐吓……
到了第二天,慕朝雪走出房门,送了他一条正常发绳。
李忘忧望着那条普普通通的绳子,莫名觉得那些问题变得无关紧要起来。
下一秒,慕朝雪就用同样的一根绳子牵着他的鸭子走出了房门,一人一鸭往院外溜达去了。
那根系在鸭掌上面的红绳子,除了比李忘忧手上那根要长上好多倍,怎么看都一模一样。
李忘忧深吸一口气,企图将红绳子连同鸭子焚为灰烬。
慕朝雪走到院门口,忽然有所感应地回头看向他,关心地问:“你不喜欢吗?”
“……”
李忘忧冷笑一声,回了房间。
慕朝雪继续出门遛鸭子,除了剪下来的那一小段送给李忘忧绑头发以免对方继续打“欺霜”的主意,剩下的绳子足够长,鸭子可以去河面上戏水。
李忘忧性格孤僻怪异,周围人迹罕见,全部都是原生态的山水草木虫鸟,除了李忘忧那间院落,一路走来,再没有发现任何其他人工改造的痕迹。
这只家养的鸭子不知道走了多远的路,才出现在慕朝雪面前。
他有心要将它送回原主人手里,所以不限制它的行动,任由它自己乱跑。
一连多日,遛鸭子成为慕朝雪的固定日程,李忘忧的头发上并没有换成那根红绳子,不知道有没有转身就将绳子变成灰烬,但是的确没有再对“欺霜”下手,甚至偶尔还会给他的鸭子喂稻谷。
那些都是充满灵气的稻谷,换成从前会在成熟之时被李忘忧尽数毁去,现在变成了鸭子的存粮。
慕朝雪的鸭子被养得愈发肥美,每天提防李忘忧抓回来放在后院的野狐狸过来将鸭子吃了,一有机会就和李忘忧说那只野狐狸的坏话。
李忘忧给狐狸讲道理,又威逼利诱,让它不要打鸭子的主意,又宰了一只兔子,一方面震慑狐狸,一方面练习一下亲自下厨。
门前屋后的花草和小动物竟然也始终存在着,没有因李忘忧的一时兴起而消散成烟,花草越发繁盛,不断生出新的枝芽,一茬接一茬的花骨朵开了又败,败了又开,野兔又怀孕了。
李忘忧好像忽然喜欢上了等待生命绽放的感觉,从一个掌控万物生死的独裁者变成生命的呵护者和陪伴者,真正体味到这种平凡而余韵悠长的喜悦。
他守着这份如今才真正体会到的隐秘愉悦,又为自己表现出来的样子感到恼火,他想自己现在一定像个蠢货。
慕朝雪忙着遛鸭子,保养剑鞘剑身剑柄,以及发呆和睡觉,并没有多余的精力关注这位老人家的心情。
远离人烟的生活让人很容易就忽略时间,慕朝雪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又度过了多久,只知道野兔子已经第二次怀上崽。
在这期间,赵离净来了一次,还是慕朝雪凑巧去不常去的后院才发现的。
见慕朝雪靠近,后院树下的两人立刻停止了正在说的话,露出讳莫如深的表情,那模样不像是故友叙旧,更像是共同拥有某种不可告人的秘密的合谋者。
赵离净装作若无其事,和慕朝雪说了家里的情况,和慕朝雪猜想的差不多,由于李忘忧出手干涉将自己带走,承澜宗的境况有了一些改善。
李忘忧在客栈的并没有对那些追捕慕朝雪的人下狠手,留了他们一条命,看起来相当仁慈,但意味却很深长,这无疑给人一种青耀山正在表明立场的感觉。
即便青耀山如今的掌门和弟子们不这样想,自家师祖都这么做了,他们这群徒子徒孙不想失去靠山背上欺师灭祖骂名的话,也只能出来表明对承澜宗的支持。再加上承澜宗放弃继续当滥好人,将上门叫嚣的人打出去几次,现在不再有人敢冲上门继续叫嚣。
这是个好消息,慕朝雪现如今坚信容冽还活着,承澜宗是容冽最熟悉的地方,有容冽最亲近的一群热,如果想要再见,回承澜宗比待在李忘忧身边要好。
他可没忘记魔尊戎川是李忘忧和赵离净联手杀死的,这群人会在察觉魔尊还活着的时候毫不犹豫做出再杀第二次的准备。
他不相信师弟是和魔尊戎川一样的大魔头,即便是戎川的转世又怎样,不代表心性相同,师弟是师弟,魔尊是魔尊,他相信每一个真正了解师弟的人都会这样想。
赵离净拒绝带慕朝雪回去,表示这也是和慕恒华宜书等人一起商量出来的结果,承澜宗面对的质疑声音只是变小了,没有消失,很多人等着瓜分承澜宗的遗产,实际上无论三大宗门中的哪一个庞然大物倒下去都能滋养出新的力量,最上面的位置只有那么多,有死去才会有新生。
另外有个不好当着慕朝雪的面提及的理由,那就是他们一致认为承澜宗对于慕朝雪来说实在是个伤心地,整个宗门有太多的地方留下了容冽存在的痕迹,见过慕朝雪在容冽死后的状态,慕恒毫不怀疑慕朝雪继续待在承澜宗会因为终日睹物思人而把自己伤心死。
慕朝雪只好继续遛鸭子。
他想自己没必要表现得太着急,以免被李忘忧或是什么人察觉到异常,这是只能他自己知道的秘密。
只要容冽没死,就算不回承澜宗,也会回来找他。
容冽在秘境里让他答应不要忘了他,现在却不回来检查,这算不算是言而无信?容冽不是那种说空话的骗子。
他做到了每天睡前想一遍对方的模样,对方也应该如约出现,检验他有没有守约。
那只母番鸭在灵米的喂养下越发健壮,每天溜达的距离越来越远,慕朝雪通常要花上半天在外面遛它,幸好它走得不快,只是嗓门越发嘹亮。
李忘忧威胁着再加就烤熟吃肉,慕朝雪第一次没有出声否决,而是心不在焉地望着山林间黄灿灿的一片。
李忘忧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不解道:“怎么了?”
慕朝雪喃喃开口:“已经四十五天了。”
李忘忧有些莫名,小病秧子之前还浑浑噩噩几乎日夜不分,现在每天数日子。
他不禁好奇:“几十天,于漫漫岁月而言,不过弹指一挥间,你如此急不可待,是在等着见到什么人,还是等着什么事发生?”
慕朝雪忽然绷紧了身体,在他的目光中站起身来,转过身去,“我去遛鸭子。”
他希望李忘忧只是随便说一说,并没有察觉到他心里的想法。毕竟这是个从来不会好好说话的老人家。退一步说,即便察觉到又能如何,他也只是猜测而已。
鸭子今天连飞带跑,直奔一条从前没有去过的路线,那是河流的支流,澄澈的水流清澈见底,岸边花草丰美,对岸竹林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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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竹影斑驳,随风沙沙作响,一片静谧美丽。
慕朝雪纵容鸭子在水面上玩闹了一会儿,看见它捕了一条鱼,笑了一下,这时候天下起细雨。
慕朝雪拉扯着那根绳子要将鸭子拉上岸回去躲雨,鸭子在雨中更加欢快地放开嗓子,享受着来之不易的雨水。
他正抬起袖子聊胜于无地挡着细雨,对岸的竹林中走出来一个身穿蓑衣的修长身影,头戴一顶宽大的斗笠,稳健而轻灵地穿过深邃竹林,自蒙蒙烟雨中走近水岸,带来湿润清冽的微风,混合着甜丝丝的花香,吹过水面,拂过慕朝雪的脸,这一瞬间,慕朝雪好像闻到了师弟身上那股熟悉的冷冽气息。
溪流狭窄,距离不算太远,随着那道身影的接近,慕朝雪看清斗笠下露出来的半张脸,年轻而俊俏,但和师弟没有半分相似。
鸭子在水面高亢嘹亮的歌声引起对面注意,他微微抬头,朝水面望去,又沿着那条浮动在水面上的红绳,一直望向慕朝雪的眼睛。
慕朝雪对上那双藏在帽檐下的眼睛,浑身一震,手上的绳子无意间脱落,整个人僵在原地。
那人走过水面的浮桥,绕行来到他面前,低下身子将落在草尖上的绳子捡起来,朝他递过去,微微一笑,嗓音清润地开口,带着一点玩笑意味地提醒道:“不抓紧绳子,它就跑了。”
慕朝雪怔怔望着他,他顶着一张全然陌生的脸,用全然陌生的嗓音和语气说着无关痛痒的话,好半天才回过神,从他手里接过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下去的绳子,朝水面望去,鸭子仍旧在水面扑腾,兀自撒欢。
慕朝雪感觉自己踩在棉花或是云朵上,脚下的地面失去实感,也许他只是在做梦而已。
“谢谢。”慕朝雪说道。
那人还没有走,撑开伞,和他一起站在岸边看了一会儿鸭子。
慕朝雪怀疑对方看上了鸭子,毕竟鸭子被养得实在过于肥美。
伞足够大,将慕朝雪一起遮挡住,只是仍有雨丝顺着微风吹进来,洇湿两人的衣角。
“我……”
“你……”
两人不约而同地开口,又在意识到对方的声音时停住。
慕朝雪想了想,说:“雨一直下不停,我得走了。”
顿了一下,又道:“谢谢你帮我撑伞。”
那人指着水面的鸭子,忽然道:“那好像是我家丢的鸭子。”
慕朝雪愕然失语,脸上一瞬间涌现无数复杂神情,不排除这是个垂涎肥美鸭肉而选择碰瓷的坏家伙,可是对方看起来眼神纯良,面目可亲,又不像是偷奸耍滑的人,也不排除这只鸭子的确是对方家里走丢的。
这么多天都没找到的鸭子的主人,难道就在今天偶遇了?
他掷地有声:“我不信,万一你是看我的鸭子养得肥美,想要骗去吃了。你有什么证据?”
对方露出有些窘迫的神色,耳尖微红,好像说谎被人当面拆穿,更像是一生纯善的人猝不及防遭受污蔑来不及反应。
慕朝雪凭空生出戏弄对方的心思,气势汹汹地逼问道:“你还说你不是想要骗走我的鸭子,怎么脸红了!”
“……我就住在附近,家里还有一只这样的鸭子,小公子不相信,可以随我去看看。”
对方耳尖依旧染着一层薄红,颇有些不自在地说道。
慕朝雪又怔怔看了这人一会儿,对方身上冷冽的气息越发明显了,不过此刻夹杂着雨水中湿润甜腻的花香,又显得有些不同。
他毫不犹豫点了下头,“好啊,我要去看。”
对方表现出一丝欣喜,眼中浮现笑意,见雨停下来,忙将雨伞收起,斗笠摘下,露出整张清俊的脸,领着慕朝雪往他口中所谓的“家”走去。
慕朝雪时不时地看他一会儿,不带一丝遮掩,问:“你叫什么名字?”
对方脸上出现不明显的迟疑,余光恰好瞥见对岸那片深邃幽绿的竹林,道:“我叫阿竹。”
慕朝雪点点头,不说话。
短暂的安静之后,慕朝雪忍不住问:“你就不好奇我的名字吗?”
“阿竹”像是刚反应过来,忙问:“对,还不知道小公子叫什么。”
慕朝雪说:“我叫阿绿。”
对方很明显地愣了一下,过了半天,道:“原来如此。”
之后又是一路的沉默。
一种难以言说的氛围萦绕着两人,伴随着红绳那头鸭子的放声大喊,两人之间的沉默显得更为诡异。
好在很快就到了阿竹的家。距离果然很近,就在那片竹林深处,绕过水面的浮桥,再穿过一段竹林中的石子路就到了。
慕朝雪默默环视一圈,一间小屋,门前用竹篱笆做成简单的围栏,里面是一只正蹲在窝里孵蛋的母番鸭,窝棚和食水都是双份,却只剩一只。
另一只在慕朝雪手上牵着,刚走到这里,就表现出激动的反应,昂起脖子冲篱笆里面嘎嘎乱叫,引来里面那一只的热情回应。
阿竹将门打开,两只鸭子见了面,亲亲热热地叙旧。
一句话也不必多说,慕朝雪已经知道了事实,这确实就是鸭子的原主人了。
这时候雨又下起来,并且有越下越大的趋势,对于两只重逢的鸭子来说,没有比这更让人快乐的天气,两只一起冲进竹林中撒欢。
慕朝雪索性解开绳子,不再跟过去,阿竹很上道地表示:“多谢你照顾它,只是家中贫寒,不知该回报些什么。”
慕朝雪朝竹林里看了看,说:“雨下得这么大,我一时也走不了,不如你请我吃饭吧。”
说着,他便很不客气地在桌边坐下来,换成旁人,怕是要怀疑这是一个因为一只鸭子而赖上自己不走的无赖。
阿竹站在他身边,踌躇了一下,应了声“好”,转身进了厨房。
慕朝雪趁他离开,仔细打量起这间屋子,比起“贫寒”这个词,简陋要更为恰当,屋子里干净整洁,但没有多少生活过的痕迹,像是刚搬家的主人还没来得及在新地方留下自身气息。
家具都是不久前用竹子做的,隐约还带着竹子清香。
慕朝雪溜达到了厨房,阿竹正背着他生火做饭,由于慕朝雪自己也不会做饭,所以并不能一眼看出来对方下厨的水平如何,李忘忧也偶尔会一时兴起抓一只兔子或野鸡来烤,但那动作显然是比不上阿竹熟练利落的。
他进来后,阿竹暂停手上的动作,一脸诚恳地建议道:“去外面等等吧,这里又热又呛。”
慕朝雪没有理会,问道:“你是刚搬到这里的吗?”
阿竹沉默了一下,点头,说起自己如何父母早逝,受大伯一家欺辱,自小自力更生,前几天终于被大伯占了田宅赶出家门,不得不搬到山上离群索居,过着一贫如洗自给自足的独立生活。
说这些的时候,阿竹那张天生冷淡的脸上极力表现出一丝哀伤。可惜效果不太好。
慕朝雪都有点看不下去了,“好吧好吧。”他摆了摆手,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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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停之前,阿竹端上一桌饭菜,看起来颇有一番寻常人家家常菜的味道。这使对方那段关于身世的讲述显得可信了几分。
慕朝雪尝了一口菜。然后陷入沉默。
自力更生的阿竹厨艺实在算不上好。在慕朝雪一言难尽的眼神中,阿竹也不得不亲自尝了尝自己的手艺,之后羞愧地低下头。
慕朝雪说:“我还以为你感觉不出来东西到底好不好吃。”能吃得出来却依旧如此,没有任何改进,要么味觉忍受能力非比寻常,要么就不是五谷喂出来的普通人家的孩子,倒像是吸风饮露长大的。
阿竹这次没有解释,轻声说道:“见笑了。”
慕朝雪又尝了尝饭后的点心,入口即化,带着清甜的花香,回味悠长。这味道让他想起曾经在师弟的寒月峰上尝到的那些点心,如果换成那棵树上采摘下来的新鲜花瓣掺入其中,会更加相似。
慕朝雪情不自禁地笑道:“你是不是只会做这个?”
阿竹沉默不语。
外面的雨停了,两只鸭子一前一后回到院子里。
慕朝雪站起身来,说:“我该走了。”
阿竹也站起来,跟着他往门外走。
那只鸭子也跟了上来,一副背弃原主人这辈子要跟定慕朝雪的架势,阿竹很宽容地将鸭子送给慕朝雪。
慕朝雪也不推拒,重新将绳子绑上去,牵着鸭子往外走。
两人一鸭慢吞吞走到院门口,一直没说话,慕朝雪半只脚踏出门,又停下来,转过身去问:“你就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阿竹?”
阿竹被他念起名字,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的神情,最后摇了摇头。
慕朝雪转身便走了。
另一处院子里,李忘忧坐在摇椅上,似乎专门等着他回来,刚一见面,就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
慕朝雪习惯了这位老人家古怪的性情,自顾自地给鸭子解开脚上的绳子。
耳边传来李忘忧似笑非笑的声音:“去了那么久,和人家交流养鸭子的心得体会了?”
慕朝雪毫不意外自己在外面的行踪会被李忘忧掌握,只是稍微担心了一下“阿竹”。但是转念一想,“阿竹”会选择今天出现在他面前,不可能是傻乎乎来送命的。
他淡定自若地说道:“我就说,这只鸭子是走丢的,现在找到它主人了,你别再妄想把它烤了吃了。”
李忘忧不置可否,躺在摇椅上眼皮也没掀一下,接着上一句话问:“只聊了鸭子?没别的?”
慕朝雪将自己留在那里避雨并顺便一起用餐的过程大致讲述一遍,这些都是实话,除了略去的一些细节。
他一脸坦荡。李忘忧抬眼,扫了他一眼,没再继续盘问。
慕朝雪也不想在李忘忧面前多加停留,忙不迭躲进了屋子,他能感觉到近来体力有所增强,但每天遛鸭子也着实有些累人,今天格外走得远了些,刚一挨到枕头就沉沉地睡过去。
这一觉睡得从未有过的酣沉,直到次日才悠悠转醒。
李忘忧搬了个凳子坐在他床头,支着下巴瞧着他,半边脸藏在阴影里,莫名有些吓人。
第67章
慕朝雪噌的一下坐起身来,望着李忘忧,问:“怎么了?”
李忘忧换了一只手支着下巴,思忖着开口:“我在想,你已经住在这儿有些日子了,我要不要收取一点报酬。”
他边说边时不时皱一下眉头,仿佛是真的在考虑这个问题。堂堂一宗之祖为了要不要向借住者收取报酬的事情冥思苦想,场面相当稀奇。
慕朝雪听完他的话,有些麻木。
在此之前他们虽然同居一处,但是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他没想到李忘忧会因为这种理由擅自进进入他的房间,坐在他的床头盯着他睡觉,这位脾气怪异的老人家最近更加让人捉摸不透了。
他整理了一下心情,看向李忘忧:“那你想好了吗?”
李忘忧仍旧维持着那个姿势,摇头:“没有。”
慕朝雪不管他了,下床披上外衣,将门打开,早晨新鲜湿冷的空气涌进来。
李忘忧也转了个身,靠在椅背上,没有要离开他房间的意思。
慕朝雪认真说道:“那等你想好了就告诉我,只要是合理的报酬。”想了想他又强调道:“但是不要再向上次对待南宫铎那样,以戏弄折磨别人取乐作为报酬。即便你想折磨人取乐,也尽管冲着我来,不要将其他人牵扯进来。”
李忘忧端量着他侃侃而谈时那张鲜活的脸,在晨光中可以称得上眉飞色舞,就像自昨夜的睡梦中开始期盼着什么喜事的发生。尽管慕朝雪只是在认真严肃地和他谈判。
慕朝雪拢了拢即将从肩膀滑落的外衣,在温暖柔和的光辉中眨了眨眼,流露出一丝不耐烦。
李忘忧“啧”了一声,起身往外走,经过他身边,略微停顿片刻,眼神如同凝成实质,不急不缓游走过他的脸、嘴唇、脖子、锁骨,最后抬起手,伸向他滑落的外衣。
慕朝雪下意识往后退,却忘了背后就是门框,很轻易地落在李忘忧手上。
李忘忧捏着他外衣的一片领口,随意拨弄了几下,食指探入那片布料下方,勾起布料往下滑落,来到腰间,又捏住那条衣带,绕在手指上,低头玩了一会儿。
慕朝雪感觉自己面对的是一只傲慢而恶劣的猫,先用看似无害的姿态将猎物玩弄至精疲力竭,再残忍拆吃入腹。
他不自觉屏住呼吸,警惕着看着对方的每一个动作。
李忘忧终于放开了那条衣带,笑了一声,“以为我会帮你换衣服吗,想得美。”他带着戏谑的口吻,屈起手指在慕朝雪脸颊边轻抚了一下,扬长而去。
慕朝雪在心里骂骂咧咧,正要转身进屋换衣服,就听李忘忧在院外怒喊:“把你的破鸭子弄走!踩坏我的瓜了!”
阴晴不定的老人家不可怕,既能打又阴晴不定才可怕,慕朝雪在心里继续骂了一箩筐,带着鸭子出门溜达去了。
鸭子这次目标明确,直奔竹林深处,慕朝雪第二次和阿竹见面,对方换了一声轻便布衣,正在加固篱笆,见慕朝雪来了,眼中泛起笑意。
那只原本待在篱笆中的鸭子振翅高飞,便轻松飞出篱笆墙外,和慕朝雪带来的同伴相约出门遛弯去了。
慕朝雪看着阿竹手上还未加固完成的篱笆,心想你这是在瞎忙活什么呢,根本关不住一只鸭子。
阿竹沉默寡言,但对慕朝雪的到来努力表现出自己的热情欢迎,考虑到两人也只不过才认识第二天,没有积累太多可以深聊的话题,便向慕朝雪表示自己还打算为两只鸭子编织新的窝棚,就用屋后面那棵最粗的竹子,屋子里的床和椅子也要新换,依旧是自己动手,但还没想好要用哪种材料,竹子做的轻便美观,但翻过前面那片山头有片树木也很不错……
他事无巨细的说着,每说上几句就要瞧一瞧慕朝雪的反应,好像怕自己说的无聊惹对方不耐烦掉头便走。
慕朝雪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倒是没有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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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不耐烦,只是脸上逐渐显露出不解。
这里是个好地方,风光很好,这没错,否则李忘忧不会在这边暂居,但是阿竹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表现出一副在这里安居的样子?
“你忽视了最重要的,”慕朝雪看向他,“吃饭的问题。”一个被逼迫进深山中独居的年轻人,想着鸭子的窝棚,想着睡觉的床,却唯独不为自己那糟糕的厨艺和周遭没影的食物费心。
而那张脸更是不像自小艰难度日的苦孩子。这是一场漏洞百出并不高明的伪装,慕朝雪不确定真相是否是自己想要的。
阿竹停顿了一会儿,才犹豫着说道:“山里有野兔野鸡,水里有鱼,再不济,还能摘些野果野菜充饥。”
慕朝雪说:“好吧,看你昨天做的饭菜很丰盛,也不像是缺吃食的。”
阿竹移开视线,生硬岔开了话题:“还要吃糕点吗,早上我又做了一些。”
慕朝雪点点头,对方立刻将早已装好的点心拿出来,道:“这是特意为你准备的。”
慕朝雪反问他:“万一我不来呢?”
阿竹脸上浮现出一抹犹豫,最后又变得坚定:“我会等到你愿意来。”
慕朝雪对于这个回答不是很满意。
这点微小的情绪没有错过阿竹的眼睛,阿竹改口说道:“当然,如果你不希望被打扰,我会搬到更远的地方。”
慕朝雪费解地看了他一会儿,说:“算了,我明天再来。”
说着便站起身来,径自离开。
这座竹林成了慕朝雪之后每日造访的地方,阿竹就像自己说的那样每日殷切地等着他的到来,刚开始只等在竹屋外,后来直接在两人初遇的那条溪流边上。
相视时的笑意,共处一室时的安宁,一切都使两人像是相识许久,唯独在提及真实身份时慕朝雪会在对方脸上看到那副遮遮掩掩忧心忡忡的神色,好像那是一个连提都不能提的灾难,一旦揭开会使两人大祸临头。
某天慕朝雪终于忍无可忍,踢倒了阿竹手上编织到一半的鸭子的窝棚,目光灼灼地质问他:“容冽,你到底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即便李忘忧的神识再强大也无法探听到两人的具体对话,慕朝雪还是下意识压低了声音,压抑着自己的恼火。
阿竹低下头不敢看他,过了许久才轻声开口:“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不是他。”
这无异于不打自招。
慕朝雪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的脸,缓了缓语气,问:“那你为什么不敢看我的眼睛?”
容冽抬起头来,一点一点用目光细细描摹这张让自己思念已久的脸,这些天来“阿竹”一直想这样做,但是“阿竹”只是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必须按捺住满腔的热爱和激动,才不至于将人吓退。
慕朝雪与“阿竹”相视,这才感受到那目光的滚烫温度几乎要将人溶解。
换做平日他会偏开脸躲过对方如此令人不安的视线,但现在他怕一眨眼连“阿竹”也像烟雾一样消散在天地间。
他紧紧地盯着对方,像是一场比赛,谁先躲开,谁先妥协,任凭对方的处决。
最终,容冽偏过脸,低声开口:“师兄不会想看到我如今真正的样子。”
他早就知道自己在慕朝雪面前露出了太多破绽,但他既舍不得就此离开,又不敢正视对方狐疑的眼神。
现在他承认了,并非躲无可躲不得不坦白自己的身份,而是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他也想与师兄相认,而不是套上一层又一层的蹩脚的伪装。慕朝雪拆穿他的那一刹那,他甚至有些窃喜,师兄不仅没有忘记他,还坚定地认出了他。
然而他终究还是一个为了满足一己之私宁愿给慕朝雪带来麻烦的人,明知道和自己扯上关系会惹祸上身,仍旧继续停留在这里,只因贪恋这个近在眼前的人散发的气息,说话的语调,眼中映出的倒影。
他告诫自己,最多再过一刻钟,自己就该离开,在那个青耀山师祖察觉不对劲之前,将这里的所有痕迹抹除,像从未打搅过师兄的生活一样。
慕朝雪不知道他在抬眼看向自己的瞬间想了那么多,只是心中忽然涌上一阵委屈和难过,“所以你就一直骗我,你知不知道,在你说句话之前,我一直以为你死了,就算知道阿竹的身份有问题,但是我也不敢确定他到底是不是你。”
容冽望见他眼中闪烁的泪意,手足无措地站起来,从怀里拿出一块与身上布衣很是不搭的柔软丝绢,小心翼翼擦拭慕朝雪眼角的泪痕。
慕朝雪有些窘迫,他想自己本来是打算恶狠狠质问对方的,怎么变成一副需要对方哄的样子。
他按捺下心中那阵委屈,说话的声音带上了哭泣后的鼻音,“要是我今天没有拆穿你,你要怎么办?”
容冽像是早已想好这个问题的答案,平静开口:“我会像之前那样,每天在这里等你。”
慕朝雪追问:“然后呢?”
容冽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对接下来要说的话感到犹豫和紧张,有些吞吐地开口:“然后……然后说不定你会喜欢和我待在一起的感觉,你会和阿竹在一起。”
停顿片刻,他的声音又黯淡下来,轻轻呢喃:“不过,也有可能你会厌倦阿竹的无趣,再也不来,就当没有认识过我。”
慕朝雪怔怔看了他一会儿,半天才确定自己没有听错,也没有理解错,师弟想和他在一起,但是是以阿竹的身份,阿竹的样子,一个随口编造出来的人。
他有些恼火,“你错了,如果你再骗我骗得久一些,我就会立刻把你忘了,我最多只会记住阿竹,把容冽这个人忘得一干二净。”
话音落下,他才意识到自己这话中带着十足的怨愤,怨对方直到此时此刻仍旧顶着那张虚假的脸和他说话,不肯露出真实地模样。
容冽还记得自己那时祈求过他的话,如今见他不仅没忘记自己,还清晰地记着自己说的每句话,不禁喜悦而又痛苦。
他再次祈求慕朝雪:“对不起,师兄,不要为了我生气。”
慕朝雪走近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那你为什么还顶着这张‘阿竹’的脸,你现在的样子难道很吓人吗。”即便是魔尊戎川,也从未听说过长得吓人。
容冽往后退,回避的态度很明显。
慕朝雪步步紧逼,忽然叹了口气:“算了,你走吧。”
容冽因为他的驱赶而失落痛苦。
慕朝雪继续说:“你现在距离李忘忧太近了,他是个很让人捉摸不透的难缠家伙,万一被他觉察到你的不对劲,不知道会做些什么。你还记得自己上一世是被他和赵离净联手杀死的吧,你不能再死在他手上一次了。”
容冽张嘴想说点什么,慕朝雪一把捂住他的嘴,道:“你先听我说完,李忘忧很狡猾,还很刻薄,刚好他最近似乎有些嫌我烦了,我这就回去收拾行李回承澜宗,你现在就离开这里,想办法去承澜宗附近等我消息。”
慕朝雪停顿了一下,最后以不容置喙的语气一锤定音:“然后带我去魔界,让我看看你真正的面目,看它是不是有那样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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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冽一动不动地凝视他,眸光闪烁,溢出一丝经过克制之后的狂喜。
慕朝雪松手,问:“你想说什么?”
容冽从那阵狂乱的喜悦中回过神,恢复了理智,慕朝雪要和他一起走,这个选择足够让他幸福到疯狂。但这对于慕朝雪来说并不是一个好选择。
“在我上一世的记忆里,魔界常年温暖如春。但是如今早已成为一片废墟,满目疮痍,哪怕是出生便生活在那里的人也难以生存,我的身体在秘境中毁灭之后,残留的魂魄在魔界苏醒,在那里游走了数月,一个活人都没有见到。”
慕朝雪不知他说起这些时心中作何感想,既然他已经恢复了戎川的记忆,仙门所唾骂的魔界便是他的故乡,那里生活的人便是他的族人,如今留给他的是一片伤痕累累的死灭之地。
眼下并不是谈论这一沉重话题的好时候,慕朝雪阻止他脑海中关于魔界的痛苦联想,道:“你先远离这里,至于之后要去哪里,等我们下次见面再说。”
慕朝雪说完便急匆匆朝李忘忧的院子去了。
等走出竹林,种种纠缠在一起的复杂心绪慢慢平静,逐渐散开,心中便只剩下最纯粹的欢喜。
他的感觉没有出错,师弟还活着。无论是以仙门弟子的身份活着,还是以魔头的身份活着,慕朝雪相信,只要师弟还活着,世界最终会朝着美好的一面发展,花朵凋谢后会再次盛放,太阳落下后会再次升起,流水在春日冰消雪融潺潺作响。
以防万一,这次他要待在师弟身边亲眼见证这一过程,确保那些美好的事情会如想象中那样发生。
第68章
慕朝雪回去的时候,李忘忧和先前一样坐在院子里,见到他,幽幽地说了一声:“你今天回来晚了。”
慕朝雪嘀咕了一句:“我应该没和你约定过回来的时间吧。”
李忘忧像没听见这句,继续提醒他:“你的鸭子呢,终于飞走了?”
慕朝雪走得匆忙,确实没顾得上在竹林里撒欢未归的鸭子。
不过这没什么,他淡定开口:“它认得路,会自己找过来的。”
话是这么跟李忘忧说的,但他觉得师弟会处理好它们,不会让肥美的鸭子有机会落在李忘忧手上。
李忘忧似乎接受了这个说法,沉默下来。
慕朝雪悄悄瞥他一眼,见他闭着眼睛老神在在的样子和平日里没太多不同,放心地往屋里走。
虽然承澜宗掌门觉得慕朝雪留在李忘忧这里更好,但是慕朝雪在信中夸大了一下自己给人家带来的不方便,以及对于承澜宗的不舍和归心似箭,相信掌门看了这封信极有可能改变想法,将他从李忘忧这里带回去,一封信不行,那就多来几封。慕朝雪如今对二人之间的父子情还是有些信心的。
他用传送符将信送出去,望着那张纸飘飘渺渺化为透明飞向天空,撑着下巴在窗边等候佳音。至于容冽那边他就没有联系了,他怕李忘忧会发现问题。
一连写了三封信都没有收到回信,慕朝雪怀疑哪里出了问题。
此时距离他和容冽分开已经过去一天,按照计划容冽已经先一步离开,所以他不是很担心,他写给慕恒的信即便是被旁人看到,也不会露出任何破绽,那真的只是几封很正常的思念家人思念亲友的信。
没有确定慕恒等人的态度以前,慕朝雪没有急着在信中告知他们师弟还活着。
他整理措辞,摊开纸开始写第四封。
一阵怪异的大风猛地吹开房门,慕朝雪停笔,转身望去。
李忘忧拿着几张有些眼熟的纸,目的明确地来到他桌前,将几张纸依次在他眼前排开在桌面上。
慕朝雪不解,隐隐有些不妙预感,嘴上镇定地开口询问:“你为什么拦我的信?”
李忘忧站在桌边,摩挲着下巴,似在沉思,过了一会儿,转过身来问:“他打算带你躲到哪里去?魔界?那可不是个好去处。”
他垂眼望向坐在桌边的慕朝雪,似笑非笑,似怒非怒。
慕朝雪呼吸一滞,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李忘忧语气平静,但是望向他时,眼里的戏谑和嘲弄,以及怒火,是那样明显。
他有些手忙脚乱地站起来,装作低头收回自己被拦截的信件,愤愤地开口:“你在说什么,不仅私自拦住我的信,还要污蔑我和魔界有染嘛。”
李忘忧哼笑一声,仿佛是在嘲弄他的负隅顽抗,笑他事到如今还在做没有意义的争辩。
慕朝雪心中庆幸,幸好先让容冽离开了,李忘忧想必是在察觉到异常后没找到人,才找来他这里逞口舌之快,以及试图从他嘴里打听魔头下落。如此可见没有提前确定要躲去哪里也是一个明智的决定,至少现在即便李忘忧对他搜魂,也无法找到魔头确切的位置。
李忘忧缓缓开口:“我不动手杀他,是因为他看起来还算有分寸,没有生出事端。但是这不代表你们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
慕朝雪有些意外,什么叫做“有分寸”?这副网开一面的大方态度又是怎么回事,难道不是应该在察觉到魔头依旧存活的第一时刻赶过去将其再次杀死,以绝后患?
李忘忧很快恢复了自身的傲慢和绝情:“如果你敢跟他走,我一定会毫不留情地再杀他一次。”
慕朝雪不明白,这二者之间有什么必然的关联吗?“我走,你便杀他,我不走,你便放过他,就这样简单?为什么?”
李忘忧定定地看他一会儿,朝着他走过来。
他往后退,却被困在桌子前面,李忘忧仍是逼近他,迫使他不得不往后仰,上半身快要折倒在桌面上。
两人距离从未如此接近,慕朝雪能闻见对方身上属于草木的清香,但并不能舒缓他紧绷的神经。
李忘忧反问他:“为什么?你觉得我是为什么?既然觉得简单,那就顺从我,难道不好吗?”
慕朝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一股力气竟是将他推开,逃向一旁,大声说道:“师弟从未做过恶,你凭什么杀他,即便他是戎川的转世,但他已经在你手上惨死过一次,他现在只是我师弟,不是当年的大魔头。”
李忘忧并没有追上来,而是无所谓地看着他暂时脱离自己的掌握,挡在他唯一的一条出口中间,不紧不慢宣称:
“魔就是魔,生于黑暗之地,怎会心存光明。他罪孽深重,万死难辞其咎,不,不止他,整个魔界都该为他们的罪孽付出代价,没有一个是无辜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杀而诛之。”
慕朝雪几乎是第一次见他用这副冠冕堂皇的口吻说话,那种散漫而恶劣的气质消失了,只剩下傲慢的气焰更盛,使他完全变成另外一幅陌生的模样。
不同于平日里摧残那些花木虫鸟飞禽走兽时散发出的凌驾于万物生灵的孤傲冷漠,李忘忧双眼此时散发着野兽般嗜血的光。
慕朝雪下意识又往后退了一步。
李忘忧欺身上前,“你终于也开始怕我了?”
慕朝雪为了证明自己并没有害怕,又或者是破罐子破摔,语气中带上了自己都未发觉的偏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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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总说他罪孽深重,可是他做什么了,于仙门而言,魔族非其族类,于魔族而言,仙门又何尝不是如此?我只知道有一场战争发生,而且据我所知是万法仙宗先攻入了魔界,结果魔界沦为一片焦土,再无生机,留下来的仙门将自己描述成受害者与胜利者,你们赶尽杀绝,谁知道到底是为了匡扶正义,还是想要死无对证。”
李忘忧眸中有寒光闪过,转过身去望着墙脚的阴影,阴恻恻道:“万法仙宗满门被屠,无数仙门弟子惨死,尸骨无存,可见魔族之残忍,天生冷血的东西,杀他是人心所向,苍生所愿。”
慕朝雪忽然像是听到笑话,嘲弄他道:“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心怀苍生,还是说你做了什么天大的亏心事,才不得不搬出‘苍生’两个字做幌子,安抚自己的良心。”
李忘忧气极反笑,重重地一甩衣袖,连连笑道:“好,好,真是一个好师兄,真是感人至深的一段情。”
另一半的窗户被他随手释放的灵压撞开,血红的残阳光线突兀地涌进房间,将这原本俊美的白发青年浸没其中,染得他双眸赤红,挺拔的身形在傍晚的残阳中被勾勒出充满阴影的轮廓,身量也仿佛突然膨胀起来,白发血瞳像是来自地狱索命的修罗。
慕朝雪心跳到极点,暗自后悔不该逞一时意气与他针锋相对,说不定就要提前死在这里。
他往李忘忧的脑袋上扔了一个花瓶,便向着门口跑。
李忘忧稍一抬手,看不见的灵力在他周围竖起围墙,堵住他所有去路,只能徒劳地拍打着那座看不见的牢笼。
随着李忘忧的走近,他半真半假地哭起来,扮起了可怜:“我错了,我不该那样跟你说话,我不走了,你赶我我也不走,好不好,有话好好说,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不回承澜宗,我哪里也不去,就赖在你这里。”
李忘忧站在他面前,一动不动盯着他的眼睛,平静得有些过分的表面下涌动着谁也难以察觉的疯狂,幽幽开口:“想什么呢,我当然不会放你走,你没有机会,可是你要怎么让我相信,你是真的知道错了呢?”
“我再也不会和师弟见面,不会联系,从此以后就连和他有关的消息也一个字都不听。”
慕朝雪丝毫没有因为这些张嘴就来的谎言产生愧疚心理,认错本身就是一个缓兵之计,说实话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何错之有,他觉得该认错的人是李忘忧,凭什么不让他走。
李忘忧摇头,仿佛喃喃自语:“不,不够,他还在你的脑子里,只要想到你还能随时随地想起他,我就心烦得很。”
人无法控制自己的脑子不去想一样东西,慕朝雪无法继续张嘴胡言,那显得浮夸,李忘忧更加不会相信。
他思考这一问题的时候,李忘忧已经想好了解决的办法,指尖点向他眉间,向他识海输入一股陌生的灵力。
慕朝雪只感觉到某种清凉的东西源源不断输送进自己的识海,而后是一阵阵的眩晕,眼前逐渐什么也看不清,脑海中一片茫然。
最后他失去意识,陷入深沉的黑暗。
第69章
慕朝雪支着下巴,百无聊赖地坐在开满鲜花的回廊上,看一个银发的男人抚琴。
忽略那头银发,男人的脸长得颇为年轻俊美,抚琴的动作也很优雅,说句仙风道骨毫不为过。
男人说,慕朝雪和他早前就已两情相悦,结为道侣,一起四处游历,归隐世外。
对于这一说法,慕朝雪没有怀疑的余地。距离慕朝雪从昏睡中醒来已经过去数月,他一醒过来,李忘忧就不容置喙地规定他以后不许再独自出门,据李忘忧的说法,他是在山中独自乱跑遭遇凶兽伤了脑子,险些一睡不醒,醒来就忘掉了很多事,包括自己的道侣。
慕朝雪刚醒过来那几天,脑子确实有点疼。遭遇凶兽袭击的事大概是真的。
在那些稍显凌乱的记忆当中,确实有李忘忧这么一个人,两人共同生活的片段时时浮现,一切似乎都能对得上。道侣的事……大概也是真的?
慕朝雪确信自己和这位“道侣”很早相识。但是盯着对方看得久了,又会涌现出强烈的陌生感。
李忘忧将他的这种不适解释为受伤的后遗症。
回廊上的花香浓郁到有些刺鼻,琴音钻入脑海深处,搅动着每一根神经,慕朝雪猛地站起来,撇下回廊上的“道侣”,有些焦躁不安地往外走,感觉自己的后遗症又发作了。
李忘忧眼底微黯,丢下琴追了上去,调整好脸上表情后,温和地将人手腕拉住,问:“要去哪里?”
慕朝雪像溺水的人抓到唯一一根浮木,急切而渴求地看着他:“我好像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你真的没有瞒着我什么吗?”
李忘忧抿唇,垂眼,微顿片刻,再次抬眼时脸上已是一片坦然,平静道:“我先送你回房休息。”
他像没听见一样,选择性忽略掉慕朝雪的疑问。慕朝雪有些不满,一路上都不愿再理会他。
睡下去的时候,慕朝雪不由地想,要是不止记得李忘忧一个人就好了,那样就能去问别人李忘忧不愿告知的事情。李忘忧出身仙门,但是不喜欢待在仙门,在这片凡人之地,没有任何人认识他们。
李忘忧又返回那条回廊下,琴还摆在那儿,花也开着,连同这座华丽的府邸,全是用来哄人开心的玩意儿,却一个不顶用,都是废物。
他一甩袖,精美灿烂的东西化为飞灰,只剩下空洞的一片建筑,失去装饰的回廊显现出狰狞的裂纹,那些裂纹越来越宽,最后整条回廊轰然倒塌。
李忘忧皱起眉头,低头扫了一眼自己的手,罕见地质疑起自己刚才是否下手太重,为何事情总是不能出现他想要的结果,没有得偿所愿,也不能志得意满。
但是没有关系,这些小小的不如意终究会被时间磨平,他会一直一直占有着他,不会给任何人抢走他的机会。他们有的是时间-
慕朝雪醒来时,李忘忧不在后院,前厅里传来细微的动静,又有人来拜访。不过显然不可能是来拜访他的。
他知道自己这位“道侣”在仙门地位超然,从昏迷醒来第三天开始,就不断有人找上门来,似乎有事相求。李忘忧带着他搬了好几次家,每次消停不了几天,又会被找到位置。
慕朝雪越发好奇到底是怎样紧急的事情,要这样死皮赖脸地一再上门烦扰。更重要的是,他作为仙门大佬的“道侣”,想必也是有很多人认识的。
所以这次他又小心翼翼靠近了前厅,李忘忧越是不让他听,就越是说明他应该多听一听。
今天李忘忧可能以为他还在睡,前厅甚至没有设下结界隔绝外界窥探。
慕朝雪很轻易就靠近门口,听清了里面的对话。
门里面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的都是些和慕朝雪没什么关系的事,说是死了两次的魔头又活过来了,还领着魔族残部闯入仙门,将他们这些门派搅得一团乱。
慕朝雪在门口谋划着一等他们说完走出来,就趁李忘忧不注意追上他们,打听打听自己的情况。
屋子里,伴随着几个仙门弟子的咒骂叫苦声,李忘忧不耐烦地敲着桌子,指尖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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击桌面,发出很轻微的声响,却使下面的几人本能地收敛起来,渐渐平息了声音。
李忘忧终于开了金口,缓缓地问:“说完了?那就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吧。”
几人嘟嘟囔囔了几句,忍不住央求:“求师祖回去替我们主持公道,铲除魔头。”
李忘忧的声音染上怒气,“仙门的人都死绝了?”
下面的人声音里竟带上几分委屈:“倒是不曾有无辜之人丧命,只是魔头找我们要……要……”
说到这里,慕朝雪面前的那扇门忽然哗啦一声从里面打开,一阵凉风吹乱他的呼吸,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进来,“好巧,好巧,你们也在这里。”
几人同时望着他,李忘忧的眼神将他看穿,他装作一无所知,转身看向几张陌生面孔,客气地问:“你们几位是?”
让慕朝雪有些意外的是,几位站在厅中的来访者此刻脸上的神情精彩极了,瞠目结舌地看了他好一会儿,又看向李忘忧,最后才像是终于恢复神智,满脸惊骇地收回视线,将脑袋深深埋下去。
慕朝雪隐约间能听见这几人心脏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的剧烈动静,却不理解他有什么值得这些人如此惊恐。
李忘忧极轻地笑了一声,指尖继续敲击着桌面,不急不缓地问:“怎么不继续说了,魔头找你们要什么?我这里有他要的东西吗?”
几人下意识瞥了慕朝雪一眼,惊惶地摇头:“……没,没什么,没有,没有。”
慕朝雪困惑地看着他们,又看向李忘忧,怀疑自己的道侣以权谋私,藏了什么好东西,而那位听上去很命硬的魔头也在找它。
他不该这样怀疑自己的道侣,但眼下情境分明就有这种意味。
李忘忧没有任何心虚,朝他伸出手示意他来自己身边,又对下首几人不紧不慢地说道:“既然如此,我也帮不了你们什么,还不快走?”
几人面对明显的驱逐,生出退意,魔尊为了找人,将仙门弄得一团糟,到处人心惶惶,总觉得下一秒就会步万法仙宗后尘,落得一个满门全灭的下场。
于是有人想尽快找到魔尊要的人,换取眼前的太平,也有人想提前将魔尊要的人抓在手上,凭借这个要挟魔族,还有人信任承澜宗的操守,出于道义和热心想要帮承澜宗找到慕朝雪。
现在谁也没想到,魔尊掘地三尺要找到的人,正好端端坐在李忘忧的身旁,一身锦衣华服,沐浴在李忘忧深情温柔的目光中,脸上的神色一派天真迷茫,似乎还不知道外界正在因为自己掀起狂风暴雨。
这一场景令人咂舌,承澜宗找了慕朝雪这么久,李忘忧却将人藏在自己身边,如珠似宝地养着。
李忘忧背着承澜宗,背着魔尊,背着所有人将慕朝雪藏起来,当做私有物,而他们今日撞破这个秘密,也许李忘忧在决定对魔族出手以前,会先动手让他们永远闭嘴。
一人鼓起勇气说道:“难道您真的要眼睁睁看着我们所有人死在魔族手里吗?您不能置仙门安危于不顾啊!”
李忘忧冷笑一声,“如果你们死光了,说明仙门都是一群废物,难道我天生欠你们的,你们一句话,我就要为你们效命?”
那人张了张嘴,正准备再央求劝说,立刻感觉到这间待客厅中涌动着极具压迫感的就灵压,自李忘忧身上逸散出来。
几人坚持不了数息就气息紊乱,经脉快要断裂,急忙逃命似地离开。
慕朝雪也想走,李忘忧恃强凌弱将来访者吓跑,这让他的计划难以实行,他还没来得及从来访者口中打听出自己失忆前的事情,或许现在追上去还能碰碰运气。
李忘忧在他刚站起来的一瞬间将他抱住,拉到怀里,抬起他的下巴,注视他的双眼说道:“我们换个地方住吧,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慕朝雪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一丝烦乱,问道:“你真的把魔族要找的东西藏起来了?”
李忘忧眼底划过一抹晦暗,将他横抱起来,去了后院的卧房。
慕朝雪被放在一张平日里用来小憩的软塌上,李忘忧的手沿着他的腰摸索着,他皱着眉,抓住对方意图十分明显的那只手。
李忘忧低声哄道:“乖一点。”
慕朝雪的抗拒中夹杂着怒火:“你为什么总是不回答我的问题?”
李忘忧反问他:“你为什么总是不肯与我欢好?”
慕朝雪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脑海中仿佛一直有一道声音在告诉他:你们是彼此相爱的道侣,你应该爱他,接受他的求欢。
可是慕朝雪心中总是不安,有个答案呼之欲出,他觉得自己并不爱自己的道侣。他想自己应该试着说出真实感受,否则这对李忘忧来说不太公平。
在李忘忧复杂的眼神中,他有点底气不足地说道:“我不知道以前是什么样子的,但是我觉得我现在好像没有以前喜欢你了,或许是失忆为我们的感情带来的伤害,我不能忽略自己的感受,也不能欺骗你。”
平心而论,他的这位道侣除了向他隐瞒从前的事情,一直对他照顾有加,还会弹琴作画给他解闷,在整条长廊上种满鲜花哄他开心,从种种表现看来,说他们是道侣一点也不奇怪。
他一直接受不了这种爱侣之间会做的亲密之举,李忘忧也从不强迫他。他想李忘忧虽然在那些仙门的人面前不好惹,但在自己面前还是个很好说话的人。
从慕朝雪说完那些话开始,李忘忧的脸色变得从未有过的糟糕,最后变得很讽刺,笑望着他说道:“之前想过这种可能,但没想到你真的会亲口说出来。”他哼笑了一声,低声感叹:“真叫人生气。”
慕朝雪察觉到他隐忍的恼意,缓声安抚他:“我们慢慢来。”忙将是双手摸向榻边,想要从他身下离开。
李忘忧将他试试探探的双手抓住,制止了他逃跑的动作,低头亲吻他的唇角。不料他敏锐地偏开头躲开,这一下只亲到脸颊上。
李忘忧有些咬牙切齿,半是威胁半是哄劝,恨恨地说:“今日必须留在榻上,最好乖一些,否则会多吃不少苦头。”
慕朝雪盘绕在心里的那点愧疚感瞬间又被愤怒和怀疑替代,他没办法动手,只能用力瞪圆了一双漂亮的眼睛,质问道:“我们真的是道侣吗?你到底隐瞒了我多少事实?”
李忘忧沉默地盯着他,眼中闪烁着他一时难以理解的光芒。
他继续说:“如果我们真的是道侣,你为什么不让除你以外的人来见我,你害怕我知道你在骗我。”他挣动手腕,发现李忘忧仍旧死死地按着它们,心里更是沉重:“你也不是真的喜欢我,真正喜欢我的话你肯定不会强迫我。”
此时他再次望向李忘忧,眼里满是狐疑,已经在心中想了不少于十种自己可以被利用的地方。李忘忧趁他失忆假装道侣骗取他信任,之后就会露出真实面目,从他身上获取好处。
他有点难过,李忘忧要是真想伤害他,他没有一点反抗的余地,于是情不自禁地哭起来。
眼泪将枕头都打湿了,李忘忧的脸在他眼前变得朦胧陌生。
他哭哭啼啼地问:“你到底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好处?”
李忘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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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他哭得心里一片凌乱,听着这话忽然气笑了,只觉得应当将事情说得更直白一些,才能止住他这般荒唐的猜想,于是盯着这张哭得眼尾鼻尖脸颊和嘴唇都染上诱人色彩的近在咫尺的脸,忍不住极其露骨地说道:“放心,比起从你身上得到些什么,我更想在你身上留下点什么,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留下我的东西,我的气息。”
慕朝雪一时没能回过味来,怔怔看着他。
李忘忧见他终于不继续哭了,松了一口气,将他放开。
慕朝雪这时候终于领悟出那些言语当中的轻浮之意,连忙爬起来斥责道:“你想得美。”
李忘忧不仅想得美,还很想立即付诸行动,可脑海里还回响着慕朝雪那番论证一个人是否真爱一个人的话,虽觉可笑,并不认同,但还是硬生生忍住,毕竟刚刚才发生的现实让他意识到自己并不喜欢看慕朝雪哭哭啼啼,哭起来的样子再可怜可爱,但令他心烦意乱,还是开心些好。
慕朝雪见他盯着自己若有所思,以为他又要做什么,抱起枕头往后瑟缩了一下,色厉内荏地开口:“你别过来,不然我就……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李忘忧倒是没有再逼迫他,坐在床边好整以暇地瞧着他:“我会等到你心甘情愿接受我的那天。我有的是时间。”
慕朝雪眨了眨眼,不知该庆幸还是该继续摆出不好惹的姿态,李忘忧说话时表情是那样笃定和自如,好像胜券在握,他在李忘忧眼里就是一只注定折腾不了多久的猎物,最终力气耗尽只能乖乖束手就擒。
李忘忧在他怔愣的眼神中神态自如地站起身往外走,像是又想起重要的事情,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对了,欢爱之事你也别想躲掉,我会让你每天都有机会思考这个问题。”
慕朝雪感觉自己被湿漉漉的阴冷触手缠上,对方不仅不撤退,还一点点试探他的底线,他一感到压力,就忍不住说了心里话:“我觉得我应该不会和白头发的人成为道侣。人就算失忆了,选择道侣的偏好应该也不会变吧?而且你都不知道几百岁了,是不是有点太老了……”
李忘忧上一秒脸上还挂着半是认真半是调侃的语气,听完慕朝雪嘟嘟囔囔的真心话,脸色瞬间变得铁青,阴沉沉地瞪了他一眼,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慕朝雪为自己成功赶跑李忘忧感到得意洋洋,虽然脑海里仍旧有个声音在说他赶跑的是自己的道侣,是自己的爱人,但未知的过去带来的不安和焦躁感让他无法坦然接受“道侣”这一事实,记忆中更多的迷雾迫不及待等着他去拨开,看清重重迷雾后的真相。
第二天开始,李忘忧身体力行地告诉慕朝雪自己是一个记仇的人,早上慕朝雪被一个坐在床边的男人叫醒,下意识以为这是李忘忧,睁开眼才看到那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因为唇红齿白发丝如墨,面容相当引人喜爱,所以慕朝雪只稍稍惊吓了一瞬。
直到对方开口说话,那声音和李忘忧一模一样,慕朝雪仅剩的那点惊惧也消散。
李忘忧不知是不是觉得这样不够解气,午后再次出现时不仅容貌又有了变化,脸上还平添一道极为狰狞的伤疤,猩红地横亘在半边脸上,慕朝雪终于小小地惊吓了一把。他的好“道侣”终于发笑,强行将他拉到腿上坐下,贴着耳畔问他:“喜不喜欢我这样?”
慕朝雪实话实说,抱怨道:“你不要故意吓我。”
李忘忧恨恨地咬他耳尖,逼问他:“那你喜欢什么样子?到底谁是故意的?嗯?”
慕朝雪明白自己那天挑剔的评价惹恼了他,可让他撤回也是不可能的,话已经说出去了,李忘忧这么小心眼,只怕要狠狠出口恶气才肯罢休。
于是慕朝雪不说话,躲避着这张刻意显得狰狞的脸的亲昵。
李忘忧缠了他一会儿,只亲了几口,又将人放开。
慕朝雪一转身,看到对方又变样了,这次的刀疤直接从左边的额头蔓延向右边的脸颊,头发更是像太阳一样金光闪耀。随着慕朝雪的打量,那道伤疤像活过来一样在脸上扭曲爬动,十分吓人。
慕朝雪看不下去了,偏开脸,心想但愿不要夜里出现,那才是最考验心脏的。
当天夜里李忘忧没有出来吓人,但第二天早上又开始了,慕朝雪认输了,说:“我错了,我更喜欢你原来真正的样子。白头发很漂亮,和你很配。”
李忘忧换回原本那张俊美的脸,银白的头发在早晨的太阳下散发着寒冷锋利的光,望着他似笑非笑。
这时候布置在宅邸外的阵法被触动,李忘忧不悦皱眉,道:“我们今晚就搬离此地。”
慕朝雪不懂他为什么一直躲躲藏藏,即便不愿出手帮助仙门对付魔族,大可以用更无情的方式击退仙门持之以恒的纠缠,而不是一直搬来搬去,不到两个月已经换了三个住处。
他私底下悄悄怀疑李忘忧是否怕了魔尊,自觉不是魔尊对手,又不想在徒子徒孙们面前跌了脸面,所以才一直采取逃避的态度。
李忘忧嘱咐他乖乖待在这里等自己,转身走了。
慕朝雪趁着他离开,试探着从窗口往外看,说不准就能撞见什么不小心闯进后院的仙门弟子,认出他的身份。
他幻想了一会儿,身后竟是真的传来细微的脚步声,声音由远及近,越发明显,他当是李忘忧回来得这么快,懒洋洋回过头。
这一看就把自己吓得险些从椅子上摔下去,慕朝雪惊呼了一声,又惊又吓又生气,心里埋怨李忘忧还是不放过他。
他唯恐自己又被抓住戏弄一番,慌慌张张跌跌撞撞地从椅子上离开,喊着:“你别过来!”往屏风后面躲去。
让他意外的是对方没有追上来,屏风后看不清房间里的情况,只听到四处都是静悄悄的,只剩呼吸声。
他感觉哪里不对,又从屏风后露出小鹿般惊惶难安的眼睛,偷偷瞄向来人。
对方仍站在原地,身形挺拔气势内敛,只是看起来像是石化了一般,左半边脸上覆满伤疤,像是刚造成不久的烧伤,光是看着就觉得自己的脸上也跟着疼痛起来。
慕朝雪无意间对上他的双眼,刹那间像是被一道惊雷击中,莫名涌现的熟悉感让他脑中隐隐作痛,那双眼中传递出来的情绪令他控制不住地颤栗,这一瞬间他从对方的眼睛里感受到种种极为矛盾的情绪,对方的眼神看起来悲伤而又欢喜,愤怒而又愉悦,惊惶中夹杂着庆幸……
慕朝雪猛然间反应过来,这不是故意变幻外形来恐吓他的李忘忧!李忘忧不会露出这样的眼神。
那么现在这个趁李忘忧不在闯进房间的人是谁?
他忽然心潮澎湃,脑海中某道封存记忆的屏障似乎正在产生裂缝,因为惊喜,他整个人颤抖得更厉害,抓住屏风的边沿难以站稳。
对方像是意识到自己容颜不雅,从石化的状态回过神来,急忙偏开脸,抬手挡住狰狞可怖的伤疤,只用那完好无损的半边脸对着他,嗓音中满含歉疚:“抱歉,吓到了你。”
这副卑微的姿态让慕朝雪更加惊奇,他肯定认识自己,甚至非常熟悉。
就在慕朝雪即将冲出去抓住人询问时,房间的门被一股粗暴的力量从外面撞开,李忘忧表现得从未有过的慌张和焦躁,三两步急速走到慕朝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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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边。
慕朝雪还未开口,李忘忧就将他揽进怀里,并牢牢捂住了他的眼睛,隔绝他所有的视线,温柔地说道:“别怕,我来了。”
慕朝雪想要将挡在眼前的那只手拿开,却发现自己现在浑身力气像是被抽干,连一根手指头都抬不起来,只能整个身体依赖在李忘忧怀里。
他想自己现在的样子看起来一定像是被闯入者吓傻了。
耳边响起李忘忧正义凛然的声音:“正邪不两立,他的态度你已经看见了,不想连累他的话,就不要再出现。”
慕朝雪在心里不停摇头,比起和邪魔外道划清界限,他更想抓住这个来之不易的时机弄清以前的经历。
可他浑身上下连骨头都是软的,连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屋子里静悄悄的,谁都没有继续说话,指缝中漏出一点光线,慕朝雪隐约瞧见一道朦胧的黑影晃动几下,随后消失不见。
李忘忧松开手。
慕朝雪连忙在屋中寻找,那人竟是在李忘忧那句话过后就悄无声息地走了。
他不知为何有些失望,还有一种对于李忘忧的愤怒,只等身上恢复力气就挣脱李忘忧的怀抱,脚步匆忙地追到门外去,直到快出后院,也没有再找到那道有些熟悉的身影。
一回头,李忘忧不慌不忙地跟在他身后,笃定他不会再有机会追上那人似的。
他返回他面前,下意识提高了声音,恼火地问:“他是谁!”
李忘忧挑起他的下巴,沉下声音:“别激动。”
他能感觉到李忘忧此刻的心情也不算好,并非探听真相的好机会,然而他的不满一点也不比对方少,他觉得自己更有资格生气,李忘忧让他在故人面前变成一个哑巴一个瞎子,替他传达不属于他的想法。
他质问道:“为什么要跟他跟说那种话?”
李忘忧竖起一根食指抵上他嘴唇,阻止他说话,“我说了,不要问,相信我,这样的选择对我们三个人来说都有好处。”
慕朝雪张嘴,发现自己又变成一个哑巴,一气之下一口咬在对方手上。
李忘忧笑了一声,道:“真乖。”
慕朝雪瞪着他,眼圈红红的。
李忘忧将他的禁言解开,用最和缓的语气提醒:“好好说话,不要一开口就火冒三丈的,我们是道侣,不是怨侣。”
慕朝雪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看着他的眼睛平静开口:“我不想再跟你当道侣了,不管以前是什么样子,现在都不想了。”
李忘忧身形僵硬了一瞬,面色铁青,“慕朝雪,我警告你,不要逼我当坏人。”
慕朝雪被他阴恻恻的目光笼罩全身,有些犯怂,悄悄往后退。
李忘忧猛然间有种自己真被一个小病秧子牵制住的感觉,见他高兴便心中畅快,见他抗拒躲避便烦躁不安,一时间竟是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
慕朝雪什么可怕的事情都没有等到,李忘忧什么坏事都没做,转身便走了。
说出那样的话以后,慕朝雪以为他们撕破脸了,从今往后当真只能做一对互相折磨又不肯放手的怨侣了,然而李忘忧第二天就像是什么也没发生,只是带着他换了住处。
这次他们住在距离城中民巷很近的地方,第一次有了邻居,左邻右舍相互走动,只当他们是年长的哥哥带着病弱年幼的弟弟新搬来这里,私下里感叹兄友弟恭,李忘忧并不阻止慕朝雪出去和人来往,有了其他事情分散注意力,关系缓和很多。
与此同时,魔族和仙门的纷争也忽然消停下来,魔尊带着杀气腾腾的部下退回了魔域,修真界笼罩的阴霾散开,也就不再有人千方百计找上忘忧道祖求救。
李忘忧的心情又好起来,他低估了那魔头对于慕朝雪的在意程度,只用三两句话就打消了对方继续纠缠的心思,终于换来所有人的太平。
更重要的是慕朝雪不再问那些令他焦躁不安的问题,这要归功于新宅邸的位置,慕朝雪每日与邻居交往,见识些从前不曾见识过的寻常百姓家的玩意儿。
七月初七,牵牛织女相会之夜,邻家的庭院摆上酒脯瓜果,女儿们笑闹着交换女红针织,慕朝雪受到邀请当场学起穿针引线,奉上自己歪歪扭扭的绣品,引得众人调笑不止,说这是女儿家才会懂的事。
慕朝雪满脸认真地说这些道理他全都不认同,女子该懂什么男子该懂什么,除了呼吸又有什么是人天生就懂的。
他生得像画上走出来的人,仙人一样超凡脱尘,坐在如水的夜色中用这种老气横秋的语气一本正经念叨着一些自以为是的道理,庭院中笑声更为欢畅。
慕朝雪也不气恼,跟着他们一起笑起来。
李忘忧坐在屋顶远远望着在人群中笑得格外惹眼的小病秧子,银珠秋光,轻罗小扇,他在恍惚间竟是觉得这样的场景有些动人。
刚一晃神,就见慕朝雪从视线中消失,几个热情活泼的女子将慕朝雪拉出人群,追逐着庭院中飞舞的流萤,一点点走入花丛深处。慕朝雪不小心将一根枯枝认成毒蛇,惊呼一声,惹得旁人注意后,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李忘忧也笑了一声,目视慕朝雪所在的位置,指尖微动,往花丛中送去更多流萤,萤绿的光将环绕在慕朝雪身边,照亮那一小片天地,惹得其他几人惊奇赞叹。
慕朝雪意识到是有人在做手脚,朝四周张望,果然在屋顶发现了正在偷偷看热闹的李忘忧。
他抬脚朝李忘忧走去,刚走出几步,身边的萤火都消失了,突如其来的黑暗让他茫然了一瞬,紧接着一阵冷冽的夜风抚过脸颊,他感觉自己正在飞快地移动。
屋顶,李忘忧原本正充满耐心地等待着慕朝雪主动朝自己走来,然而对方刚走出萤光的包围,一脚踏入黑暗,整个人就像是融进黑暗中,像雾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不见。
他惊坐而起,顾不了在凡人百姓面前暴露身份的问题,径直朝花丛深处追去,几个一起玩闹的年轻人猛然间发现漂亮好说话的邻居弟弟不见了,而脾气古怪不好招惹的兄长鬼魅一般现身,纷纷吓得失声尖叫。
李忘忧才不管这些人快要跳出胸膛的心脏能不能承受,只抓住一个离得最近的人的领口,厉声逼问:“他人呢!”
那人害怕地摇着头:“我不知道啊,刚刚还在这儿的。”
旁边有个女孩瑟缩地开口:“那个,阿萤也不见了,她刚刚还和慕公子一起抓流萤,他们会不会是被妖怪给抓走了。”
话音刚落就有人忍不住哭了起来,几个只从老人那里听过些志怪传说的年轻人都拿惊恐的眼神盯着李忘忧,刚刚所有人都看见这位邻居眨眼间现身,恐怕这也是个妖怪!
李忘忧轻嗤一声,当着几人面原地消失,循着早已淡去的气息追过去。他可不会那么无知地认为慕朝雪是被妖物给抓走了。
他刚走出不远,就在墙脚的一一棵大树下找到一个年轻的姑娘,对方腰间挂着绣有“萤”字的香囊,正昏睡不醒,身上还残留有魔族术法的痕迹。
真相如他所猜想的那般,事情最终还是失控了,愤怒之火熊熊燃烧,将他逼到疯狂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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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慕朝雪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入眼一片焦黑的土地,似乎曾经遭受过一场大火,不远处一条宽敞的河流流淌而过,河岸边有大片已化为焦炭的树桩,河面不见水光,河底蓄着一些即将干涸的死水。
形销骨立瘦骨嶙峋的男人在他面前来回踱步,眉间笼罩着阴影,像是有重要的事情想告诉他,只是还在组织语言。
慕朝雪忍不住打破寂静:“你认识我?”
对方猛地转过身,道:“我不认识你。”
慕朝雪往后踉跄了一下,感受到一丝敌意。
对方又收敛起那份敌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放缓了语气:“但是尊主一直在找你。”
看见慕朝雪脸上的疑惑,他接着说道:“那天潜入卧房见你的便是尊主。我是长明,魔族的右护法,也是尊主如今仅剩不多的下属之一。”
慕朝雪只在那些来找李忘忧的人口中听过魔族,万万没有想到魔族的尊主认识他,难怪李忘忧总是不让他听那些人说话。
他有些急切地问:“我以前和你说的尊主是什么关系,我们认识多久了,为什么李忘忧不让我知道以前的事情,你能让我恢复记忆吗……”
他想问的太多了,只有在瞧见长明脸上为难的神情时才意识到自己的唐突,忍住了继续问下去的欲望。
长明等他说完,一脸了然地看着他,道:“你果然不记得了。尊主回来后便神色有异,还让我们不必再继续寻找你。”
慕朝雪追问他:“为什么,他后来为什么不来了,是不是李忘忧趁我不知道的时候伤了他?”
“尊主不去见你才是对的,他早该专心养伤,”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又改口道,“尊主有伤在身,即便要将你从仙门那群人手中抢过来,也该等养好伤后。魔域时至今日仍是一片焦土,你的身后是承澜宗,还有李忘忧,你在哪里都比在魔族安全。我想尊主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才会一经确认你的下落就不再继续,退回魔域养伤。”
慕朝雪记住了承澜宗这三个字,却更加有种雾里看花隔靴搔痒的迫切感,奇怪道:“那你又为何将我带到这里?”
长明又开始在他眼前徘徊,干瘦到几乎只剩骨头的两只大手在袖中握成拳,经过一番酝酿,终于借机将思考了很久的话一股脑儿说出口:“自从那次在秘境觉醒前世魔尊的记忆,又侥幸逃脱留下性命,尊主就一直重伤未愈,修为大损,只剩不到三成。
即便如此,尊主还是一直在寻找你的下落,连疗伤也一再搁置。好不容易找到,又不敢与你相认,之后还被那个无耻卑鄙的李忘忧做了手脚,再次和你错过,不得不一再延误治伤的时机,不顾劝阻,冒着重重风险闯进仙门,只为亲眼见上你一面,确认你的安危。
直到前几天终于和你相见,尊主他才放下心来,回魔域养伤。
他脸上的伤你也看见了,那是前世在李忘忧手上造成的,那点外伤换做是鼎盛时期不消半日便能恢复如初,可如今已过去数月,伤疤依旧留在那张脸上。
你知道吗,当年尊主降生在射月川边,明明是寒冬季节,整片射月川岸边的戎花都一起盛开,此后常开不败,人们说他是魔族千年来最俊俏的少年,那是魔域最美丽的一段时光。
好吧,我说远了,活到今天的魔族总是会对从前格外怀念,我们都记得那些岁月,记得尊主。
可是我想尊主最希望能够记住他的人是你吧,他难道就没发现你连他的名字都忘了吗,换做是我,绝不会负着重伤夜以继日四处寻找只为见你一面,确认你的安危。”
慕朝雪诧异地看着他,一个萦绕在心中很久的疑虑有了眉目,“这么说,他与我从前的关系一定很不一般,仙魔不两立,他能为我做到这种地步,难道说李忘忧果真是骗了我,他从前才是我的道侣?”
回想李忘忧一再对从前之事讳莫如深的样子,慕朝雪越发觉得自己猜到了真相,“他应该一见到我就告诉我的,我虽记不起他,但一见他就倍感亲厚。”
长明连连摇头,“若是如此也便罢了,然而你从未明白过尊主的心意,更别说是回应尊主的感情。”
说到此处他望向慕朝雪的眼神带着一丝怨愤:“我觉得这样对尊主来说太不公平,我背着尊主将你从李忘忧身边带走,就是想着,有些事情尊主不愿说出来烦扰你,但我作为尊主最忠诚的下属势必要多为尊主考虑,他不说,我来说,即便你出身承澜宗,我也要骂上一句,仙门大多是道貌岸然之辈,做过的肮脏事谁也比不上。”
慕朝雪听他提及自己的身份,以及他对仙门的唾骂,但是由于没有记忆,所以并没有太多感触,只专心听着。
长明再次开口时语气多了几分痛苦和恨意:“昔日万法仙宗虐杀我魔族子民,并诬陷我魔族包藏祸心企图进犯仙门,要对剩下的被关押的魔族进行审判,尊主独自前往交涉,谁能想到万法仙宗张狂无度,当着尊主的面将手上的魔族子民再次虐杀。
尊主在四大宗门眼皮子底下杀了他们的行刑手,此举被当做挑衅和开战的讯号,万法仙宗摇旗呐喊,声称若不主动出击便会失去先手,门内人人信心高涨激情澎湃,一举攻入魔域,企图将此地变为埋骨之地,只可惜他们遇上的是我魔族千万年来最有天分也最勤勉的尊主,最终为他们的残酷和张狂付出了应有的代价。
不过若是知晓后来发生的事情,你或许会觉得万法仙宗满门覆灭的结局相较于他们的做法而言过于惨烈。
因为李忘忧,和承澜宗的赵离净,他们两个才是最大的恶人,他二人联手在北境坑杀我魔族十万子民,还以这十万条无辜性命相要挟,引尊主进入李忘忧提前布下的法阵,法阵内的灵火烧了整整七日,尊主无所不能,是天命眷顾之人,得以大难不死,但是冰川之下埋葬着数不清的魔族冤魂,这些人再也活不过来。
李忘忧,赵离净,他二人的罪孽比起昔日的万法仙宗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们的卑劣哪怕连最无耻的妖族也难以匹敌。”
终于听到熟悉的名字,慕朝雪心中震颤。
长明却不在乎他是否能立刻接受这些信息,沉浸在仇恨中,“如今尊主重回魔域,血债必定血偿,仙门,尤其是李忘忧和赵离净,是时候付出相应的代价。”
说到此处,他沉沉看向慕朝雪,“而你,出身承澜宗,掌门是你的父亲,师父对你极好,赵离净救过你的命,李忘忧如今更是与你关系匪浅。尊主害怕你知道真相后陷入两难之境,情愿让你蒙在鼓里,我却不怕,尊主旁观者迷,我却觉得你理应知道真相,知道尊主为你做过的事。”
慕朝雪震惊于他口中所描述的那个李忘忧,那简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仙门所不耻的魔头忽然之间成了愿意为他舍命的故人。
他有些难以置信:“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长明哼了一声,道:“你相不相信并不重要,我只是想让你清楚你对尊主的影响有多大,你完全可以当我刚才所说的全是污蔑,与尊主划清界限,从此势不两立,我想直到那时尊主大概就能真正放下对你的感情,一心投入复仇大业。”
慕朝雪揉着眉心,感觉脑海中有一只手在翻搅着他的脑浆,快要炸裂开来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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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拧紧眉头,急于摆脱这种被蒙昧未知状态所折磨的痛苦,“你就没有办法让我想起过去的一切吗?既然想让我知道,那就索性那让我全部想起来,我和他,到底都一起经历过什么……”
模糊的影子在眼前浮浮沉沉,那是一道孤寂而冷淡的背影,似乎独自站在积雪的山巅,手里握着一把通体雪白的剑。
慕朝雪期待那道背影转过身,让他看清对方的脸,以便想起更多。
余光却瞥见另一道有些熟悉的身影自远处靠近。
长明却还在为难地说话,慕朝雪在他眼中其实是和仙门那群道貌岸然的人有些区别的,不光是因为那张脸生得十分好看,放眼整个修真界都是很突出的存在,也不光是因为尊主与慕朝雪的关系。
他探过了,慕朝雪身上并没有修炼过的痕迹,也不曾沾染杀戮,更何况现如今还被李忘忧封印了记忆,也算是个无辜之人,他为自己刚刚没有控制住的脾气感到一丝歉疚,“你的记忆是李忘忧亲手封印的,就连如今的尊主也未必有办法在不伤害你的情况下解开封印,我只能告诉你这些我知道的事情,至于你与尊主从前如何……”
站在他面前的慕朝雪原本正听着他说话,没等他说完,忽然朝他扑过来。
他下意识闪身,却见一道锋利无比的灵光擦着他的脸颊飞过,击中了正挡在他身前的慕朝雪。
眼前着方才还鲜活的人无力地倒下去,长明略作挣扎,急忙转身要走,可李忘忧已经近身,一手托抱住险些摔倒下的慕朝雪,一手将他定在原地。
李忘忧看起来面色还算平静,低头查看了一眼怀中人的情况,而后反手将长明狠摔出去,阴恻恻道:“真是找死。”他自然将这一切过错归于从他手中慕朝雪的魔族,包括慕朝雪受伤,即便那伤出自己手。
长明受这一击,原本就常年受磋磨的身体顿时有垮掉的趋势,伏在地上奄奄一息,连逃命也做不到。
李忘忧抱起慕朝雪,向地上奄奄一息的魔族走去,想起今夜意外,越发觉得这魔族面目可憎,恨恨道:“这就让你知道算计我的代价。”扬手便要送其上路,不赶尽杀绝不足以平息怒火。
慕朝雪有气无力揪住他袖口的一角,他动作一滞,缓缓神色低头看向怀里苍白可怜的小病秧子,心中禁不住地阵阵刺痛,问:“何事?”
慕朝雪头疼欲裂,有如钝刀缓慢而用力割着脑海里每一根神经,眼中盈满痛苦而愤恨的泪水,气若游丝道:“你有什么资格杀他,骗我的……是你,伤我的……也是你。”
李忘忧浑身一震,僵硬着一张脸,忽而扯开一丝笑容,“胡说什么,我怎么会骗你。”
那张素来傲慢的脸上流露出无法用笑容掩盖的害怕。
慕朝雪无心留意他微妙的神色变化,记忆如同即将决堤的洪水挤压冲击着脑海中每一根神经,眼前的一切都在扭曲变形,一时间分不清现实和过往。
李忘忧见他状态不对,抱着他匆匆转身离去。留下地上奄奄一息的魔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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