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凤真下了席位,挨个挨个给叔父敬酒,笑意盈盈。
明明是暑气深重的夏夜,大家汗流浃背,辽袖却感到发冷,不详的预感从脚底窜上脊背。
蝉鸣在耳朵眼一圈圈扩大,聒噪嗡鸣,心神失守,脚步一跌,险些重重坐在椅子上。
倏然间天冷了吗?
凛冽寒风泛起涟漪,殿下的笑意浸润着冷冽的气息。
殿下……他究竟想做什么?
宴席间欢声笑语,觥筹交错,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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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一片。
文凤真第一次这样平易近人,与世家子们划拳行酒令,笑得开怀畅意,瓷白脖颈染上一片绯红。
他与长辈寒暄客气,不卑不亢,游刃有余,凤眸微亮,瞧起来真挚又和善。
钟先生拍了拍他的肩头:“凤真啊,你这番话说得很好,希望你也是如此做的。”
文凤真颔首:“钟先生放心,我是真心想为徽雪营做事。”
这声音在辽袖耳边忽远忽近,她想赶紧逃跑了。
这个时辰,戏院的皮影戏要开场了。
她答应了跟宋公子一块儿看戏的,正转过身,一团人将她拥堵其间,不可开交。
一声兴高采烈的喧哗:“今日是殿下的生辰,放孔明灯喽!”
这当儿,听得“咚、咚、咚”三声礼炮响,激越悠扬。
刚一入夜,吆五喝六扯旗放炮闹哄哄一片。
须臾间火树嶙峋,十层灯山在占地将近五亩的大花园中,吐璇露翠,珠光宝气。灯焰迷晕了大家的眼。
身穿诰服的夫人纷纷上二楼看灯。
香风袭袭,层层叠叠千光万影下。
这一刻文凤真望向了辽袖。
他明明有些喝醉了,眼底却清醒异常,嘴角噙着淡淡笑意。
四目相撞,一时怔忪。
辽袖被人群挤到了边廊,脑子有些懵懵懂懂,她终于得以透口气,扶在假山旁,清新空气还未吸进肺里,仰头一望。
咦?开始放烟花了,错落有致,热闹非凡。
长街上百姓披衣推窗,纷纷驻足,啧啧称奇。
在这样大的动静下,足以掩饰一切。
文凤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真从众人的热情捧哄中脱身,微笑着推脱。
“等一下,本王喝口茶。”
他坐回了席位,抬腕饮茶,一个动作间,收敛所有笑意。
只有一双瞳仁,静静地瞥向了醉糊涂的姜林,瞬间暗了一分。
姜楚之父姜林。
他那声“野种”究竟指的是文凤真,还是辽袖呢?
不重要了。
文凤真根本不在乎他说了什么。
父亲背上从没有伤口,他说这是一个将军的尊严。
绝不会背对着敌人逃窜。
多年前为父亲收尸时,数了数他背上的刀口,从那一刻起,文凤真明白了人世间千分之一的真相。
“咔啦咔啦……”
文凤真的指节缓缓敲击桌面,匀称清脆,计算着什么时辰。
他坐在那里很安静,乖巧得丝毫不犯,就像喝醉了,需要躺一下而已。
下一束烟花升腾时。
“啪”地一声,文凤真漫不经心地敲碎了碟子,手心握着一枚锋利的瓷片,站起身,朝姜林走过去。
大家回神望去,发现席位间殿下不见了,只剩下桌面一摊碎瓷。
咦,殿下去哪儿了?
大家醉意醺醺,摸不着头脑,或许是出恭去了。
总之人潮如织,金辉灿烂,夜色已深,辨不清谁是谁。
文凤真步子走得很寻常,就像要去给姜林请茶一样,俯身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姜林笑呵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
烟花熄灭的瞬间,姜林与殿下都不见了。
文凤真侧颜极白,神态从容淡定,一手勒着姜林的脖子,另一只手藏了那枚锋利的瓷片。
文凤真一路将他隐秘地拖到假山后头。
大家都在抬头看烟花。
姜林的呜咽声也被巨大的烟花声掩盖了。
天上到处洋溢着生辰的气氛,而花园后头的假山,一片空山枯叶的寂静冷清,朦朦胧胧照得假山越发狰狞可怕。
文凤真力气很大,甚至不容一个喝醉的武夫挣扎。
姜林惊恐万状,喉头嗬嗬呜咽,脑袋起先涨红青筋,接着如憋紫了的茄子。
十指用力也掰不开他的小臂。
文凤真神情镇定,鸦羽长睫倾覆之下,眼底晦暗难明,一派平静从容。
“噗嗤”一声。
瓷片捅进姜林的小腹,乌黑的鲜血滚涌。
姜林瞪大了布满血丝的眼,浑身剧烈颤抖。
“殿下,殿下……我一定站在你这一边儿!”
“你爹不是我砍的,我只是在一边儿看着而已,背后捅他刀子的人不是我!是——”
“好啦——”
文凤真骨节分明的五指死死捂住他的嘴。小臂夹着姜林的咽喉,另一只手耐心地抚摸他的脊梁。
如果姜林太紧绷的话,血会溅射得到处都是。
文凤真仰头望着烟花,天真又惬意。
今日是他的生辰,他最快乐的日子。
他心爱的女人也来了,人世间的愉悦就是这样简单。
姜林感受到深深的恐惧,死命挣扎也无法跳脱的命运之网。
落在他温暖的怀里,嗅着淡淡的甜梨香气,殿下的身体坚韧柔软,一双漂亮的凤眸格外冷静地盯着他。
姜林被他禁锢到一点点失去呼吸。
文凤真垂眸,眸光微冷。
他背信弃义,与皇帝串通勾结,京师围虎案的幕后主使人之一。
他的女儿想一箭杀了辽袖却误杀了太阿。
他的那声“野种”。
每一桩都无法原谅。
文凤真清楚五脏六腑的要害之处,清楚哪个部位是最疼痛难忍的。
拔开瓷片,动作如行云流水般流畅,不费力,也不经意,随手捅了三下。
创口小,失血少,脏器破裂。
精心、简单、丝毫不拖泥带水,他一直仰望着烟花,动作幅度并不大。
婢生子又如何?
娘亲杀牛宰羊的时候,也这样娴熟轻松。
将一整头牛架分得整整齐齐,满地血一会儿就收拾干净,是个擅长干活和清洗的女人。
她在从军帐篷中干活的时候,喜欢将文凤真捆在背上。
所以她的儿子也跟她一样干脆利落。
“祝我生辰快乐。”文凤真抬了抬他的下巴。
烟花爆绽声中,一声闷哼,姜林的身躯轰然倒下。
文凤真转身,将瓷片“咚”地一下扔进深湖,掏出事先准备好的帕子,一面走一面揉搓手上的血迹。
怎么都擦不干净,指甲缝一片血污。
文凤真隐隐地不耐烦,动作越来越快!
他刚转过假山,对上一双漆黑湿润的瞳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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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擦拭血迹的动作停下来,顿了一会儿,嘴角恢复笑意,若无其事,眼底升腾清辉,有些惊喜地问。
“辽姑娘?”
辽袖站在假山后,撞进男人琥珀瞳仁中,沉默带来极致的压迫感。
她方才看见了,看得一清二楚。
“殿下……”她极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
少女一张小脸被酒气熏染的微红渐次退成苍白,拇指弯曲,刻意绷着冷脸,却不带任何威慑力。
只能被逼着一步步后退,单薄的脊背撞上假山,退无可退。
她仰直了脖颈,皮肤下迅速涌动滚烫血液。
她十足震惊,却并不怕他。
“迷路了吗?”
文凤真翘起嘴角,伸出那只血手,遥遥探在半空,苍白瘦削的手指沾染了血迹,停留了好一会儿,并没有落下来。
虚虚捧着她的脸颊,五指微转。
想用力地摸一摸碰一碰。
却不愿意弄脏了她这张好看的小脸。
“怎么办,被你抓到了。”
“要揭穿我吗?”
文凤真盯着她湿润的瞳孔,探出另一只干净的手,捏了捏她的下巴,薄茧将她的皮肤磨红了。
他就像夜里肃杀寒冷的一柄薄刃。
辽袖忍着下巴的不舒服,本就格外敏感脆弱,他的掌控感太过强势,别过脸也没逃脱他的手。
他反而更过分地欺压过来,眉心意动。
摸够了她的下巴,缓缓下移,捏了捏她脖颈间细腻的软肉,爱不释手,炽热的指腹贴着她的脆弱皮肤。
冷与热交叠在一块儿,让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辽袖打开了他的手掌,抬起眼睫:“殿下,我什么都没看见。”
文凤真将手指掩藏在背后,挺直腰身,斯文地笑道:“无妨。”
他静静说:“外头风大,快回去吧。”
文凤真刚走出几步,辽袖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殿下!”她鲜见地唤住了他。
“嗯?”文凤真回头。
辽袖伸出一根纤白的手指,颤颤巍巍地探在半空,良久,又缩回去,点了点自己的腮边,有些晦涩地开口。
“殿下……你的脸上……还有血。”
文凤真微微挑眉,用帕子擦了擦腮边,却没有擦到准确地方。
他站在辽袖身前,身量高大,问:“哪里?”
辽袖的脸烧得通红,唇瓣愈发鲜艳娇媚,像春日熟透多汁的鲜桃。
她高高举着手腕,小心翼翼地指给他看,指尖都是炙热的温度。
他心不在焉,心思全在她身上。
秀色可餐,赏心悦目。
他倏然一把攥住她的手腕,瞧见她呼吸急促的模样,文凤真笑了笑,用帕子擦了擦她指过的地方。
“多谢辽姑娘提醒。”
文凤真跟辽袖前后脚回了席位。
辽袖怔怔的,大脑一片空白,尚未回过神,她不敢抬眼,总觉得文凤真在瞧她。
怀揣着这个随时可能被发现的秘密,她连点心都吃不下。
忽然,小厮一声杀猪般的惨嚎声响起。
“死人啦!死人啦!”
“姜大人死了……挨了三刀,刀刀致命……”
“什么,什么?”
大家一下子醒了酒,警惕心大起,纷纷拔刀。
这些平日养尊处优的大老爷们,此刻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有人强自镇定大声疾呼。
“大家不要慌,有刺客,快保护殿下!”
“给我把王府围成铁桶,一只苍蝇都不许放出去!”
大家慌乱一团,熙熙攘攘。
只剩文凤真坐在首席,微笑着举起一杯酒,明明是对着钟先生说的,却无声地望向了辽袖。
有仇必报。
“这就是我的仁义之道。”
风中沁着甜梨香与血腥味。
辽袖缓缓松开拇指,掌心已潮湿一片,胸口提着一口气,始终不敢松懈,眼尾因为忧心泛起涟漪颜色。
她再一抬头,文凤真已站在面前,一把拉过她的手臂。
“辽姑娘,我们一起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他讨厌他们所有人,只想带她一个人逃走。
不容她思考,文凤真向来随心所欲,他一手抱着她的腰身,脚步生风走得飞快,不耐烦地拨开嘈杂人群。
两个人在寂寥无人的长街上穿过一间又一间门脸儿。
辽袖被他拉着小臂,泛了一圈儿红印。
她踉踉跄跄,一颗心咚咚地跳,直欲跳出嗓子眼,眼睫上的水光已被风吹干,气息微喘。
每回累得想歇息时,他那只有力的胳膊稳稳地架着她。
“就到了。”他微微侧脸。
她的小脸上写满了抗拒,皱着眉:“殿下,我要回去换衣裳。”
“你想被他们盘问吗?”
话音未落,他已停了脚步。
辽袖怔怔望着眼前的一切,这里是放烟花的湖畔。
整个京城最热闹的泗河畔,当初他坠水的地方。
大大小小的船只如同星河密布,闪闪熠熠,高高低低参差不齐的京俗良宵。
坐在小船上,文凤真在船头吹风。
辽袖也不知府里乱成一团,究竟怎么样了,不管不顾地跑出来,自己一个人逍遥自在,倒是符合他的脾气。
倘若此刻回去,一定会遭到盘问,她本就不擅长撒谎。
淮王殿下的生辰宴上死了一个驻边将军,只怕等不到明日,就会轰动朝廷。
会迎来怎样的结局呢?
辽袖靠在绣枕上,心跳依然不稳,维持着面上的沉默,心中犹如惊涛骇浪翻涌而过。
船身摇摇晃晃,她有些困乏了,急促的呼吸渐渐平复。
“殿下,船要开到哪儿去?”她小声问。
文凤真背对着她:“升霞戏院。”
辽袖诧异地睁眼,文凤真一侧脸,牵起嘴角:“不是要去看皮影戏吗,我陪你看。”
辽袖蜷缩成拳的手指逐渐松开,船上渔火映照着殿下疏离清冷的身影,仿佛一点点被湖光吞噬了。
她深吸了口气,唇齿吐出温软的热意。
“这倒不必了。”
不必?”
文凤真没有追问下去,无声地打量她一眼,收敛了嘴角微扬的弧度。
辽袖这才长舒一口气,不自觉弓了弓背,往后缩两下。
既然殿下肯开船把她送到升霞戏院,看一场皮影戏,或许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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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解方才的不安。
她问:“殿下,我娘的遗书呢?”
文凤真走了过来,将船上的门帘放下来,眉心蕴着漫不经心。
“送进宫了,你很快就会知道消息。”
他压住嘴角上扬的弧度,递过来一支笔。
“看在我当你船夫的面子上,给我放一只孔明灯吧。”
辽袖抬眸看了一眼他的神情,他隐隐约约透露出些愉悦。
有那么多人给他放孔明灯,可他心底挂念的总还是她的那一只。
见她不为所动,文凤真慵懒地坐在船头,扔了划桨,抿直了唇线:“好,那就不开船了!”
“我写我写,你快开船吧!”
她眼中闪过一丝惊慌,颈后抹开薄薄的红色,清咳了两声,端坐在地上,挺直了清瘦的脊背,一笔一画在孔明灯写下他的名字。
她第一次学会写的字——文凤真。
要放孔明灯了。
辽袖仰直了脖颈,银花如梦,孔明灯摇摇晃晃地从小船飞向夜色。
像一枚球莲炬火梨花,飞丹流紫。
文凤真绽开生动的一丝笑颜,不再是冰冷的,被火光融化了似的,唇红齿白。
殿下好像真的很高兴。
辽袖静默片刻,明面处变不惊,偷偷瞧了他一眼,忍不住问了一句。
“殿下,您从前为何总是左手缠着绷带?”
她总以为他缠着绷带,是为了随时随地捆住她的手脚,不让她逃跑。
他从前也是这样吓唬她的。
文凤真面色如初,看不透他在想什么,过了好一会儿,回道。
“因为伤口总是没好。”
辽袖无声地收回眸光。
吕太医说心疾的古方需要人血为引。
是战场上的伤总是没好,还是三年来日日为她放血入药的伤口没好呢。
辽袖静静盯着他:“殿下不能说清楚一些吗?”
文凤真忽然侧过脸,低眸扫过她巴掌大小的脸。
她疑惑不解又被迫忍耐,脸颊微鼓,令人想戳一戳,霎时可爱,心底顿时起了旖念。
心里有她,想在这里亲她。
不喜欢也不会用骊珠放血,缠三年的绷带了。
于是他真的伸出手,戳了戳她鼓鼓的脸颊,轻轻一碰就红了,这么娇气。
辽袖往后一退,眼睛小心地睁开浅浅的弧度,差点儿从船上掉下去,还没来及松口气。
他很自然地探手,一把捧托着她的小脸。
辽袖浑身紧绷,一时间大脑空白,正想偏过脸时,他的手按住她的蝴蝶骨,一把拥过来。
欣赏着她恼羞成怒面红耳赤的模样,睫毛都在悸颤。
文凤真盯着柔软开合的樱唇,被咬得留下微微牙印。
诱人至极。
温软舌尖,莹莹玉润的贝齿,喷薄出香甜热气。
文凤真浑身血液迅速升温,猛然贴近,鼻梁差点撞疼她,睫毛扫在她脸颊,炽热呼吸交融。
一切太快,她甚至没反应过来。
他没亲她。
文凤真只是用拇指按上她的唇角,蹭了两下,将方才没擦干净的血抹上去,晕染出一抹薄红。
动作倒是轻柔,没让她觉得难受。
她的唇角沾染了仇人的鲜血。
充满荆棘的鲜血中,他以此克制着不去亲她的冲动。
湖畔衣香鬓影,游人穿梭往来,热闹喧哗,青山在湖面拉出寂寥黝黑的影子。
辽袖睁大了微圆的眼,胸口一起一伏,仇人的鲜血抹在了嘴角。
她感到嘴唇发麻发疼,被炽热碾压撕扯。
明明他没有亲她,仅仅盯着她的嘴唇。
竟然让人陷入了错觉。
她“啪地”一下打开他的手,面带愠色,微蹙眉头,坐在船头,有一下没一下地吹着凉风。
他笑了笑:“绷带之下是什么,真的不重要了。”
他终于不再给她这样的压迫感,转过脸,轻笑一声。
眼底有些不可揣摩的情绪,他笑着漫不经心地问她,轻松得像在拉家常。
“辽姑娘,方才放孔明灯的时候,你心里想的是祝我生辰快乐,还是皮影戏要开场了?”
*
御书房,皇帝坐在紫檀书案上,手里握着那封红衣遗书,摩挲了许久,终于决定要打开。
首辅似乎等待良久,原本坐在椅子上,倏然起身下跪,伏身在地。
“陛下,您不能立辽袖为长公主。”
皇帝的语气隐隐不耐烦:“老生常谈,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话,明日再说。”
首辅不断冒出冷汗,一把老骨头颤颤巍巍,齿根发冷,伏得更低,几乎不敢抬起头。
明知要触怒天威,他还是一字一句清晰脱口。
“倘若微臣可以确定,辽袖并非您的女儿呢!”——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2-07-1018:01:13~2022-07-1119:59: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安安、花花4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红豆南相思、xxer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五十七章
斯时夜已深了,正是京城最热的时令,御书房的气氛却有些不同。
皇帝眯起眼,吐息微沉,等着首辅给他一个回复。
君臣多年,皇帝了解他为人本分厚道,极少参与胜残去谢,权势更迭之事,在内阁中擅长居中调停之道。
这也是皇帝用他的原因。
道香断,法珠一顿。
皇帝慢悠悠睁眼:“你说这话,要有证据。”
已经是一句极严重的警示,若承担不起代价,不要说不该说的话。
首辅额头微汗,盯着那封遗书,一字一句道。
“回陛下,其实辽袖是微臣的女儿啊!”
“混账!”皇帝骤然起身,一手将法珠砸在地上。
起来猛了,皇帝感到一阵头晕目眩,鼻子缓缓流淌温热,伸手一摸,鼻下竟然渗出了血迹。
皇帝气得一根手指颤抖不停:“你欺君罔上!倘若辽袖真的是你的女儿,你怎么会让宋搬山娶她!”
首辅知道皇帝不高兴,但事已至此,他顾不得许多了,断然道。
“其实搬山是微臣宗族中的过继子,并非亲生儿子,之所以未将辽袖认祖归宗,是因为臣有私心,搬山想娶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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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相认,两人便是兄妹的名分啊!”
“不可能!”
皇帝矢口否认,这一惊非同小可,马上就要走。
“朕要查明了再做定夺。”
首辅继续高声。
“臣有大错,请陛下降罪,只是皇室血脉万万不可混淆!”
“胡说!”皇帝一声厉喝。
他气得伸出指头,指点着首辅,哆嗦个不停。
血液沸腾至头顶,脚底站不住,重重跌坐在椅子上,面色灰白。
“你……你敢忤逆朕……”
他不信,绝不肯信!
皇帝双目通红,低头冷笑了几声。
他逐渐平和,神情镇定。仿佛陷入了往事的美好,爱护珍宝似的,不住摩挲那封遗书。
“怀珠当年跟朕做了约定,她从来不骗我,只要我放她去东川,不跟孩子相认,她就答应生下我跟她的孩子,那是一对双生子啊!”
他抓住那封遗书,像拿到救命稻草一般,慌乱地拆开。
这封遗书他找了很多年。
做梦都想知道写了什么!
这封信是怀珠对他想说的话,她死之前,心底想的果然只有他。
宫灯照映着薄薄的纸背,“啪”地一一声。
皇帝看完,顿时急怒攻心,血液歇斯底里地爆发了。
脑袋一歪,乾坤旋转,登时倒在了椅子上,身子抽搐。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把首辅吓坏了。
“陛下……陛下您怎么了!”
首辅连滚带爬地扑上来,急忙上前探看脉搏,皇帝已是不省人事。
他颤抖着拿起那封遗书,怀珠从小不怎么读书,总这样言简意赅,不喜长篇大论。
遗书摊开,简单六个字。
【去死吧,狗皇帝】
首辅颤巍巍看了一眼口吐白沫,两眼翻白的皇帝。
坏了,这是中风了。
*
数十只船从身边经过,挂着门帘,船厢内支着热气腾腾的茶炉。
一些文人在此一边喝茶一边聊天。
王孙公子在里头听曲取乐,一边看街景,时不时传出弄笛吹箫之声。
辽袖望向了文凤真。
孔明灯消失在夜色中时,他腰身极直,微闭眼眸,长睫覆落一片淡淡影子,远山皑雪,白净得没什么温度。
辽袖一对瞳仁分明,乌黑明亮,在夜风中逐渐清晰。
“殿下方才许的什么愿?”
文凤真转过身:“不告诉你。”
湖面潮湿的水汽扑在皮肤,寒意顺着袖口往里钻。
她方才本就出了汗,墨色长发拂落腰侧,脊背单薄,裤管随风轻轻晃了两下。
文凤真掀起帘子:“这是我的私船,里头有干净的衣裳。”
“不是一直说要换衣裳吗?”
辽袖进了屏风里,良久,又原封不动地出来。
迟疑了好一会儿,纤白手指按着茶壶柄,抬头说:“换衣裳太麻烦了。”
文凤真笑了笑。
他知道她不想换。
因为里头都是他的备用衣裳。
“你想生病吗?”
他又说:“你只需要将里衣换了,总归旁人又看不出来,穿着湿衣裳,被水汽一激,又该惹奶奶担心。”
辽袖想了一想,磨蹭着在屏风后头,换了里衣。
殿下的一套里衣叠得整整齐齐,白绸面摸上去很柔软,干净清爽,熏了淡淡的松枝香,温暖舒适。
文凤真倏然贴近她,指腹泛着甜梨冷香。
她一怔,不自觉后退一步,腰身一下子软软贴在窗口,窗口低矮,她险些翻了下去。
没来得及一声低呼,她的胳膊被他稳稳拽住,拉了回去。
文凤真轻轻托举她的小腰,给她抱下来,温热气息浇灌在耳侧。
他凤眸微暗:“你要去水里洗澡”
他没这么容易放过她,漫不经心地伸手没入少女柔软发丝,扣托着她的后脑勺,逼她不得不仰头,贴得更近。
“好了,辽姑娘,该下船了。”
辽袖低头,胸铺起起伏伏,有些不舒服,分开的腿内侧软肉,硌到了他的佩剑,被磨得发红发麻。
文凤真修长的手指缓缓往下,替她整理衣领。
不由得神色专注地盯着她的小脸,眼底含着潋滟春水,大眼眸天真又惹人意乱。
水红的饱满唇瓣,忍不住想尝一尝甜味儿。
她嘴角的血迹还没擦干净,晕着一抹淡淡粉色,像被猛烈亲过似的。
呼吸交融,焦灼炽热。
辽袖尴尬地别过头,望了一眼窗外:“殿下,我还是一个人上去吧。”
“嗯?”
他略微疑惑,手臂长而有力,懒懒地搭在她小腰,慑服感十足迫切,叫人如履薄冰动弹不得。
文凤真弯曲指节,蹭了蹭她的下巴。
“可是你一个人,被花子拍晕了拐走怎么办。”
她低下头,撒谎时耳朵微动,小脸写满了抗拒。
“这就不劳殿下您担心了,云针那个丫头不是总监视我吗。”
他盯了她好长一会儿,忽然扣住她的手腕。
她一惊,偏过头,半个身子滑落,整个人陷在软榻上,腰身恰好抵着枕头。
银簪坠落,乌黑如绸的长发披散开。
手腕被他按着,小脸压在锦衾薄被中。
辽袖紧张极了,手里紧紧攥着银簪,他要是敢过来就划拉他!
“好吧。”
他突然很乖地说。
*
辽袖上了岸口,戴上了帷帽,白纱垂落,将身形遮盖住了。
云针随时跟在暗处,她回头看了一眼,略微安心。
走进了戏院,说是戏院,其实也是一间弘敞的厅堂。一二十人待在里头也不见拥挤。
宋公子朝她扬了扬手,将靠着北墙下的正座让给了她。
他望了辽袖好一会儿,牵起嘴角:“今日辽姑娘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吗?”
辽袖愣了一下,低声说:“没有,只是今日放了烟花,驻足多看了一会儿。”
她的领口露出一截雪白里衣,绣了一只小蟒。
宋搬山眼神一顿。
他偏过头,仍然维持着笑意:“若是我能与辽姑娘一块儿吹夜风,看烟花就好了。”
两名小厮抬了一面兽皮屏风过来,在离地两丈远的地方立定。
满室灯笼蓦然熄灭,只剩屏风透出薄薄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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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周遭落座了几位清贵的雅客,安静下来。辽袖听到了熟悉的呼吸,甜梨香一缕一缕萦绕。
她浑身一凛,不由自主前倾了身子,错愕地转过头。
殿下?
黑暗中,只能看清他极白的侧颜。
文凤真漫不经心地牵起笑意,只有她听得见的声音。
“辽姑娘,我是见不得人的吗?”
辽袖环顾四周,进禄冯祥两个老奴才竟然跟在后头。
他果然还是跟来了,辽袖叹了口气。
文凤真从不会一个人孤独地在湖畔饮酒,自怨自艾。
霸道地横插一脚,让所有人看他的脸色,一颗心坚韧不拔地认定自己是对的。
这才是文凤真的作风!
她失措地低垂眼帘,衣领透出纤长的脖颈,沉闷的光线照着她的皮肤,泛起光泽,她浓睫晃了晃,不安地问道。
“殿下不是回去了吗?”
她竭力维持着镇定。
她与宋公子有约在先,被他看到又如何呢。
她没有给他解释的必要。
因为这辈子,她已经不是他的人了。
文凤真将一个礼盒放在桌上,不轻不重一道声响,引来了宋公子的注意。
文凤真敲了敲礼盒:“忽然记起,辽姑娘的礼物,我还未打开。”
宋搬山有些诧异,随即面色如初,静静一笑。
“殿下怎么有空来看皮影戏了,我记得殿下十分不喜这些民间玩意儿,不喜人多的地方。”
文凤真忽然绽颜一笑,眼底清亮,微微疑惑。
“咦?原来宋公子知道今夜是本王的生辰啊!”
文凤真慵然靠在椅背上,微掀眼帘。
“本王还以为你不知道呢,毕竟一年到头就这一次生辰。”
冯祥是个惯会观察眼色的人精,顿时冷汗直流,气氛不对啊。
殿下明明是怡然自得说出这句话,怎么杀气升腾。
宋搬山愣了一下,笑道:“原来今日是殿下的生辰,我还未备礼,实在失礼,改日一定送上。”
两人正你来我往的寒暄客套间,小厮跑上来递了戏单。
一把折扇上工工整整写了三十多个戏名。
“其实辽姑娘是看戏的行家。”
文凤真一眼未扫。
上辈子宫里专门陈设的有她喜欢皮影戏、口戏班子,从南到北搜罗来技艺精湛的手艺人,当时有个叫张六郎的她很喜欢。
“就点一出县令治堂。”
文凤真嘴角微扬。
宫人每日都会禀报辽姑娘看了什么戏,这出《县令治堂》她每月都会看一两遍。
想着想着,他不免瞥向宋搬山,牵起一抹嘲讽的笑。
宋搬山真的清楚她喜欢什么吗?
文凤真眸光一顿,他看见辽袖转过肩,将折扇递过去:“宋公子喜欢看什么?”
宋搬山认真地点了两出戏,随后抬头,笑道:“听殿下说,辽姑娘是看戏的行家?”
辽袖神情微敛:“我不拘看什么都可以。”
她淡淡一笑,侧脸:“其实再好的戏,也会有看腻的一日。”
文凤真听了这话,眼底渐渐吹了风雪,清冷月光栖满长枝。
看戏间,宋搬山取了一盏热茶,微笑着提起。
“殿下今日过生辰,是二十二还是二十三了?免得我备礼时错了礼数。”
文凤真想冷笑一声:庆的是本王八十大寿,怎么,要跪下来磕个头?
他面上仍然是斯文的笑容,不紧不慢道:“其实本王从来不记年纪。”
辽袖随口问了一句:“那宋公子呢?”
话一脱口,她知道有些不妥,其实纳吉时见过宋公子的年岁,只是她没有仔细瞧。
年纪并不重要。
宋搬山不言不语,只是抿茶,一旁的首辅府家奴笑道。
“回辽姐儿的话,纳吉时见过的,咱们公子今年还未及弱冠,是大宣最年轻的两榜进士和内阁大学士呢!”
宋搬山轻声呵斥:“阿茂,男子年龄又有何重要,父亲一向说我年纪不够稳重,在福州一带宗族势力做事的地方,讲话不够有分量,年纪大些又如何,你瞧殿下多能服人啊。”
阿茂捂着嘴,连连赔不是。
他知道自家公子并不是憨厚的缺心眼儿,公子一向以礼待人,但若触犯他的底线,他也绝不缺乏针锋相对的心机。
文凤真抚着白瓷茶盏,面无波澜,只是呼吸一次比一次微长。
冯祥愈发胆战心惊,冒了一身冷汗,时刻盯着,生怕茶盏下一瞬就出现在宋公子脑袋上。
辽袖悄悄抬眸望了他一眼,隐约想躲的姿态。
她抬起屁股往里挪了些,单薄的身躯也占不了多大地方。
她有些热得喘不过气。
辽袖有些撑不住,站起身:“我出去吹一下风。”
“要我陪你去吗?”宋公子开口。
文凤真也看过来,目光在她身上停驻许久。
无声地望着她衣领透出来的颈窝,昏黄金光洒在她羽睫。
辽袖脸颊透红,手指往里缩往里藏,一双小腿几乎僵硬到发麻:“不用了……有云针陪我。”
“那好。”宋公子笑了笑。
她离开后,只剩了文凤真与宋搬山两人。
两个人别过脸的一霎时,几乎同时收敛了笑意,眸底冰冷至极,心不在焉。
方才笑意盈盈间,不着痕迹地露了机锋。
眼下明明一声不吭,却安静得可怕。
样子倒是如常,怕就怕暗涌流动一起一伏,仿佛随时会触礁沉底,玉石俱焚。
冯祥不住地扇着扇子,擦了擦满额头燥热的汗水,一眨不眨地盯着两位主儿的动静。
男人真麻烦啊。
良久,文凤真白皙修长的指节开始打开礼盒,动作不疾不徐。
“啪哒”一声黄铜锁开了,他望了一会儿,落下一声轻笑。
里头静静躺着一只香囊,绣了一只振翅欲飞的凤凰。
精细别致,针脚十足的用心。
这是辽袖送来的生辰礼物,虽然是为了明面上的礼数,仍然缝得这样仔细。
文凤真压下微扬的嘴角,眼底却完全压不住笑意。
冯祥惊喜道:“哟,殿下,您瞧这只凤凰,绣得可费眼睛,比宫里的织造局还仔细,没个几天功夫下不来呢!”
文凤真敛去骄傲,抬了抬下巴,轻声开口。
“也不怕眼睛坏了,我不喜欢这么复杂的。”
文凤真心底有些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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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袖怎么忽然开窍了,从前给他绣了那么不聪明的小老虎,今日竟然给他准备这样精美绝伦的小凤凰。
不拘绣什么,有这份心意就好。
宋公子在一旁笑道:“让我也看看。”
他接过那只绣囊,翻来覆去,目露欣赏之色,感叹道。
“确实绣得仔细,苏州绣娘的手艺果然比宫里还好。”
宋搬山翻过一角绣囊,展示给文凤真看。
上头是苏州最大织造局蝉灯阁的印记。
因为绣坊的赝品实在数不胜数,所以用的密门织法,留在极轻微之处,一般瞧不见。
宋搬山笑盈盈道:“蝉灯阁一年供给京城名门的绣品极少,想必花了大价钱买的吧。”
冯祥出了一身虚汗,不住觑着殿下的脸色:“买的,怎么可能是买的呢?”
辽姐儿送的礼物,是买的吗?
文凤真将绣囊收回,放在怀中,看不出情绪的起伏。
他掀起忽然眼帘,目光就像一阵湿透了的风,不近人情,盖地而来的风携裹大冰碴子,冷得让人齿根打颤。
他盯着宋搬山,扯起一丝冷笑。
不像话。
太过不像话。
他怎么敢污蔑辽袖的绣品是买来的!
宋公子嘴角微牵,问道:“殿下,怎么了?”
文凤真牵起一抹安静的笑容。
手痒。
文凤真那只骨节分明的左手,正缓缓按紧了桌角,每一根手指依次“咔啦咔啦”地敲过桌角,克制了下一刹攥上他脖子的冲动。
他可以一只手掐住他的脖颈,将他拎起来,撞上墙壁。
眸光淡漠至极,冰冰冷冷,一点点攥光他的空气,任由他如何挣扎。
这只翻覆生杀的手,一丝都撼动不了,只能目露惊恐地感受身躯内生机慢慢流失。
一只手就可以轻松扼断他的脖子。
宋公子见到他神色几不可察地微动,平静地又问了一声:“殿下,你怎么了?”
文凤真忽然站起身,淡淡笑道:“本王有事要出去一趟。”
文凤真上了二楼,按着扶栏,一面饮茶,一面睨了睨底下的宋搬山。
他眼底雪势渐深,依次将宋搬山从头扫到脚,不可揣摩,嘴角划开毫无温度的笑意。
声音很轻,咬牙切齿。
“冯祥,你觉得姓宋的是对人世没有什么渴望了吗?”
冯祥弓着背,心拧得越紧,铺天盖地而来的是让人胆颤的压迫感,小腿一软,差点儿跪下。
“殿下!这当口儿,您不能做什么事儿啊。”
文凤真盯着宋搬山。平静无澜,却像要将他生吞活剥了。
他用帕子不停地擦拭手掌干涸的血迹,越擦越快。最终,忽然一停。
轻慢地微抬下巴,一笑。
“那……冯祥,你觉得姓宋的长得还行吗。”
冯祥眼珠四下转了转,仓促惊慌:“这……恕老奴眼拙,看不出人的美丑。”
文凤真瞥了一眼,无所遁形的目光,沉沉压力袭来。
“你想死吗。”
冯祥磕磕绊绊,一句完整话也说不出。
“进禄,你说。”
进禄蹙起眉头:“回殿下,依老奴看,宋公子是很符合世家子美璧的模样,清瘦端直,高洁和善,自有一股清贵之气,但是在老奴眼底。”
进禄抬头瞥了他一眼,勉强嘿嘿一笑:“老奴从小看着殿下长大,自然觉得殿下模样身段更好,不过这种事谁说得准呢,正所谓各花入各眼。”
文凤真双手按上扶栏,下颌冷峻,一双瞳仁却露出盈盈流转的碎光,随着皮影戏的光芒一明一灭。
梆子鼓点越来越密集、急促,终于敲到最激烈昂扬之处。
“不可原谅。”文凤真忽然静静开口。
竟然污蔑辽袖的礼物是买来的。
竟然诋毁她的心意!
他怎么敢这样无凭无据地说!
“咚、咚咚”三声,鼓点结束,皮影戏散了场。
灯笼一下子重新悬挂起来。
宋搬山起身,刚走至过堂,偏在这时候,二楼的一盏硕大宫灯忽然脱钩,撕扯着轰然而下。
油绢宫灯里头的蜡烛从半空脱落,灯笼架子重重地砸下来。
幸亏是落在脚跟前!
冷不防从半空飞下来一个小火球,奴仆们惊慌失措地奔走起来,纷纷查看公子的伤势。
宋搬山面色冷清,腰身极直,并无大碍。
只是手腕被烛油燎伤,落了几个泡。
这灯笼飞得也太巧了些,再差一步,就不偏不倚地砸在宋公子头上了。
一念及此,大家有些不寒而栗,遍体冷汗。
宋搬山静静抬起双手,示意大家冷静下来,道:“无事,无事,不必大惊小怪。”
阿茂指着娘骂起来:“哪个狗娘养的不长眼,若是烫着了咱们公子,你有几条命赔得起,给我站出来!”
二楼探过来一个矜贵的身影。
文凤真挥了挥手,瞧上去天真又包含歉意,十分关心地问道。
“宋公子,你没事吧?”
阿茂顿时吓得魂不守舍,躲到公子背后。
宋搬山目光渐渐冷冽,唇齿间咬出来两个字:“殿下。”
他问:“殿下何故脱了灯笼。”
文凤真略微诧异,神情有些恍惚,漂亮的眉眼瞧不出一点恶意,反而令人看怔了,他长着一张很有礼貌的脸。
他觉得有些荒唐似的,眼底蕴藉笑意,指了指自己。
“宋公子是说我故意脱了灯笼吗?”
他几不可察地动了动唇角,敲了敲手腕。
“宋公子,是不是总把人想得太坏了呢?”
“殿下!您在做什么?”
辽袖一眼瞥见宋搬山脚前散了架子的灯笼,她连忙过来探看伤势,脸色泛白,绷紧了脑中琴弦。
她一眼就知道是殿下做的。
她不信任殿下。
他想杀一个人是那么隐秘又随心所欲,毫无章法可遵循,没有人能猜透殿下的脑袋瓜在想什么。
他又是因为什么离谱的原因对宋搬山动手呢?
外头匆匆过来一个小厮,通报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公子,首辅宣您赶紧进宫,陛下他中风了,昏迷不醒!”
辽袖脸色微变,娘亲的遗书不是送进宫里了吗?
陛下怎么会突然中风呢?
宋搬山盯了文凤真一眼,给辽袖安排上了马车。
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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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离开后,文凤真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灯笼,一只手支撑在脸侧。
手里握着小凤凰香囊,反复看那枚蝉灯阁的印记。
冯祥伺候了热茶,赔笑道。
“嗐,其实宋公子他冲撞了您,合该得点教训,都不打紧的。”
文凤真静静地撑着脸,不知在想什么,凤眸淡淡,一侧脸被撑得鼓起。
“做掉他,她会不高兴的。”——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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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首辅感到事态严重,便将内阁班子唤回宫里值守。
皇帝病危的消息传到宁王耳里,连忙问前来传旨的太监:“父皇怎么样了。”
太监气喘吁吁:“奴才也不知道,估计捱不过今夜了!”
宁王心中思忖:倘若父皇病危,内阁成员便是顾命大臣,拿到遗诏便是头等要紧的事。
他不明白,为何父皇的中风比上辈子提前了。
他走了几步,又想起一事:“安顿燕敕王的军队。”
“随时准备做掉文凤真!”
寝殿内一片凄清。
皇帝昏迷不醒,眼睛紧闭,手脚抽搐到痉挛,小太监不停地用热手帕给他擦拭。
那封遗书已被首辅烧毁了。
御榻外,垂了一道明黄帘子。
宁王跪在地上,望着奄奄一息的父皇,悲痛万分,一面安抚母后一面流泪。
文凤真匆匆乘轿感到宫里,看见钟先生脸色一沉,面相不善,埋怨他来得太迟。
钟先生忽然唤住了他。
“凤真!”
“府里出了人命,你跑哪里去了?”
文凤真脚步一顿,谦和道:“眼下还是请旨,请太医火速来施救陛下才是正事。”
钟先生冷哼一声:“太医已经来过了,陛下只有进气没有出气了。”
“我问你,你有没有杀了你姜林叔父。”
文凤真略微诧异地挑眉,一副无辜的模样,摊开手连连后退了几步。
“钟先生?觉得是我杀了姜林叔父,我为何要这样做?”
钟先生盯了他一眼:“是不是你做的,自己心里有数。”
“旧部的弟兄们已经有结果了,支持义子李湛上位,最后一份虎符保管在北辽赵家,加上我的这份,你认清一点,否则兄弟会们都会派军打你。”
文凤真面色不改,嘴角仍然衔着谦润的笑容,不言不语,眼底骤然阴冷下来。
他转身,神色淡漠至极,一面走,一面吩咐赵襄。
“虎符是徽雪营的权威,已经有上百年了,经历了数代家主的手,要让李湛弄丢了,大家都没面子。”
“赵襄,告诉你爹,不交虎符给李湛。”
赵襄惊得一头汗:“可是……殿下,会出事的!没人敢不交虎符。”
文凤真脚步一停,神情不可揣摩,令人遍生寒意。
良久,他轻声开口,咬字清晰果断,戾气腾腾。
“把那几个不服我的老东西,绑起来,关在箱子里,踢进湖里去!”
赵襄心底掀起惊涛骇浪,殿下他绝不是开玩笑。
寝殿外头,文凤真在偏室用茶,刚坐下,看到辽袖一掀帘子。
辽袖显然未曾料到他也在这里。
少女霎那间的慌乱,面庞渐次薄红,被宫灯一照,衬托出活色生香。
她低声问道:“殿下,你也知道遗书的内容吗?”
文凤真指尖敲了敲桌子,静谧室内落下一声声轻响。
他起身,腰身极直,走在她侧前,并不看她,只负手望着墙上字画。
文凤真在她耳边落了几个字。
辽袖瞳仁微缩,指甲用力掐进掌心软肉,乌发微微凌乱略有惊慌,落在他眼底愈发生动。
随着他的呼吸,感到仿佛被这团湿冷漆黑的气息围剿。
文凤真扫过她全身,笑了笑:“其实上辈子天下人说我弑君,我是不认的。”
“嗯?”
辽袖抬头,唇齿轻颤,陷入长久的静默。
文凤真一字一句道:“那天夜里,陛下看过了你娘的遗书,自己让张瑕递来了一盏毒酒,也算是……了却她一桩心愿。”
辽袖心底颤栗,不知该说什么好,毒酒是陛下自己要求的?
她有些茫然无措,娘亲为什么要写这样的话呢?
漆黑长发衬得她皮肤白腻,她抿直了嘴角。
文凤真似笑非笑凝视她的脸:“生辰礼物,辽姑娘绣了几天?”
他本来想问的是:手疼了吗?
辽袖呼吸微滞,郝然垂眸不语,声音很小。
“回殿下,是我买的。”
文凤真略微挑眉,不知怎的,爱极了她这副抗拒不可攀的模样,隔了几步,也能嗅到她身上的香气。
他自顾自轻笑一声:“辽姑娘眼光真好。”
辽袖尴尬地别过脸,感到他兴味深深地欣赏着自己。
香汗湿透了里衣,那是他的里衣,充斥了甜梨香气,霸道地侵占鼻端。
文凤真的目光定定落在她身上,停留片刻,不动声色地缓缓移开。
“也是,你在家本来就不常做事的。”
“不是自己绣的更好。”
辽袖一抬头,文凤真从容进了寝殿,掀开白袍,跪在地上,与宁王并肩而行。
“陛下!”
文凤真喉头微哽,凤眸微红,似乎心如刀绞。
他双膝挪前,摸住了陛下冰块似的手,抑制不住悲痛,又喊了一声:“陛下!”
皇后捂着帕子一动不动,静静看他表演。
内阁重臣和小太监们一块儿惊呆了。
没想到文凤真竟然如此忠心。
文凤真这两声似乎把皇帝的活气儿唤回来了。
皇帝动了动眼皮,变化虽然微小,却被所有人捕捉住了。
皇后眼圈儿红了,扑跪在地,一面搂着儿子宁王,一面死死盯着文凤真,放声大哭。
“陛下,您不能丢我们这对孤儿寡母,让人欺负了去啊!”
她哭得委屈至极,众人心有戚戚。
文凤真显然比她落泪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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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动容。
他静静湿润了眼眶,漂亮的面庞楚楚动人,惹人垂怜,连小太监都不敢多看一眼,生怕被勾了魂去。
这时,皇帝有所知觉,张了张嘴,众人欣喜万分,紧张地盯着皇帝,屏息凝神。
皇帝的声音落在寂静的寝殿。
“辽……辽袖。”
他只唤了这一个名字。
“朕有东西要给她!”这句话倒是坚定清晰。
皇后面色大变,止住了泪水。
东西?皇帝死到临头了,有什么东西要交给辽袖!她心头不安起来。
平日一到夜里就挂起大红宫灯的内阁值房,此刻却漆黑一片,宫里充满了悲凉肃穆的气氛。
首辅心里纷乱如麻,没个头绪,将儿子叫到值房里。
“爹。”
宋搬山唤了一声:“你有何事?”
首辅喝了盅茶稳稳心神:“你跟辽袖的婚事,不成了。”
宋搬山脸色一惊,方才还好端端的,为什么突生变故?
首辅盯着他,说:“方才陛下只召见了辽姑娘一个人,你觉得是什么事?我从没想过陛下如此坚定,哪怕冒天下之大不韪,哪怕看过了遗书,也要做他想做的事。”
宋搬山眼帘微垂,揣摩父亲的心思。
首辅脸色不太好看:“你知道红衣生前与我做了什么约定吗?”
他走过几步,重重放下茶盏,叹气:“她说,倘若双生子回京,要我把双生子认在名下,好好照顾他们,虽然双生子并非我的孩子,但我一直想履行约定。”
“一开始辽袖在梨林见你,我就存了心思,想那时候把她认回家,可是你回了家之后,告诉我说你喜欢辽袖,你连诗书都读不下去,成日想着娶妻生子……”
“你终究是我的儿子,我就在想,算了,反正不把辽袖认在名下,只要你娶了她,首辅府依然可以庇护她。”
宋搬山理解父亲的纠结心情,看到他攒心蹙眉的模样,轻声问道。
“那父亲又为何改了主意。”
首辅长叹一声,颇有感触地说:“我是为你好啊!”
“倘若陛下真的封了辽袖为长公主,我就问你,你姑母怎么办!你真的要跟你姑母决裂不成!你是走仕途的人,倘若做了驸马,注定不能高升,这辈子都绝了位极人臣的念头!”
“你的抱负又如何实现!”
首辅没有止步,继续咄咄相逼。
“倘若陛下要封辽槐为太子,你是帮你姑母还是帮辽袖!”
见到宋搬山愣神,首辅忍不住轻声开口:“下个月你跟她的婚事,已经取消了。”
宋搬山骤然抬头,一句话都说不出。
浑身血液滚热上涌到顶点,一盆冷水浇灌下来,激得人险些站不住,说不尽的惆怅与苦涩。
婚事……与辽袖的婚事,不作数了?
首辅缓缓瞥了他一眼:“又或者,还有一个法子,可以解决这个困境。”
*
宫人议论纷纷,陛下只传召了辽袖一个人。
辽袖坐在铜镜前,大半张脸落在朦胧光影里,耳环冒出薄红,吐息沉闷,陷入长久的静默里,空气刺骨地冷。
宋搬山轻轻敲了门,他深深多看了她两眼。
“辽姑娘,你气色不好?听说陛下一会儿召见了你。”
辽袖本不愿掺合这些事。
她只想平平安安地过日子。
自从听到了皇帝的诏令,她总感觉,宫里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她。
辽袖抬起颤动的睫毛,怕得很,不安地蜷缩手指,身子单薄,漆黑眼珠微微圆睁,终于吐露心声。
“宋公子,我有些害怕。”
这话是真情实意。
宋搬山眼色暗了暗,拍了拍她的肩。
“不怕,你进去之前,我有话要告诉你。”
“嗯?”辽袖疑惑抬头。
宋搬山面上是一副温和的笑颜,拇指擦了擦她肩头。
“辽姑娘,你信不信我。”
辽袖微垂眼眉,温顺平和,点了点头。
宋搬山心头颤了颤,收敛神情,认真地盯着她,竭力想让她镇定下来,轻声说。
“那好,等你出来之后,不管发生了什么,不管拿到了什么东西,你都当作没看见,我们跑吧!”
辽袖愣了愣,跑?是什么意思?
宋搬山继续说:“我会在这几日布置好一切,钱、马车和人,以死遁的法子,去西域还是去你家乡东川,我都依你。”
“你不必担心,我不会让你吃苦的,我会给你买个宅子,用一大笔钱安稳度日,知道你舍不得京城的亲人,等宁王登基了,我们再回来。”
他不希望她太过紧张,用轻松的语气让她松弛下来。
“你知道我总想你平安。”
首辅已经将破题之法告诉了宋搬山:
只要带辽袖死遁逃出京城,等时局稳定,宁王登基后再回来,那么辽袖的身份不再是公主,而是首辅府的儿媳。
辽袖懵懂的神情逐渐消失,她听明白了宋公子的意思。
他要带她逃出京城,用死遁的法子。
只有这样,文凤真才会死心。
而且宋公子已经谋划了一切,胸有成竹,将后手安排得清清楚楚。
少女无声地攥着手指,眼底的惊慌失措稍纵即逝。
她想起了上辈子的三次逃跑。
每一次都以被文凤真轻松抓回来收场,接着便是被关在华丽温暖的殿内,昏昏沉沉不见天日。
新帝变本加厉,亲热时也不分场合。
他总笑着说这是小别胜新婚,这几天欠得总得还回来。
“死遁?”辽袖怔怔地问自己。
宁王登基,那文凤真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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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小太监头前带路,把辽袖带进宫里一座两层丹楼。
从楼梯上去,中间是宽敞的厅堂,陈设的器具典雅考究,盥洗的小盆都是玉料雕琢而成。
太医缓缓退出去,皇帝脉象时有时无,已是枯灯残叶之相。
厅堂中已无旁人,皇帝屏退了众人,无诏不得入。
“你过来。”
辽袖望去,皇帝坐在一方大书案前,披衣,放了一只长匣。
“这是给你的,等朕死了,你就打开。”
辽袖接过了木匣,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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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授意下,提过药罐子浇了一碗药汤,端上喂了几口。
此时皇帝双目凹陷,像是飘在池沼的一根芦苇,摇摇欲坠,滚热的茶汤引得他一阵呛咳,不一会儿,终于开口说话。
“你娘,为什么不让你跟她姓呢。”
辽袖抱着怀里的木匣,眼见皇帝元气丧尽,一步步朝她走过来,不由得畏怯地后退,脚后跟冷不防撞上墙壁。
皇帝的脸阴沉沉好似一块冰。
她低头:“臣女的娘亲说,她十三岁时在北辽骑马牧羊,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
十三岁,那时节她尚跟文知鹤一块儿在北辽。
皇帝眼皮子顿时猛跳,两片失血的嘴唇剧烈翕动。
“胡说!”
“陛下……”辽袖惊得连连后退,皇帝好像十分不対劲。
或者是这声陛下太过熟悉的缘故,皇帝竟然一下睁开眼睛,布满血丝,可怖异常。
只是满目雾糊,遮得什么都看不清。
待他渐渐看清了,游移不定的目光渐渐落在辽袖身上。
一刹那恍然以为站在自己面前的是怀珠。
辽袖眼睫发抖,苍白纤弱的指节握住了背后的古董,轻声开口。
“陛下,臣女可以走了吗……”
“走?”
皇帝两只无神的眼珠子晦涩地转了几下,顿时显露出生气。
辽袖被皇帝方才的怒气惊动了,她低垂眼帘,抿直的唇线出卖了她的害怕。
皇帝又开始晕眩,趁着喘气儿的空当,他死死盯着辽袖。
“辽槐呢,朕要见见儿子。”
辽袖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的目光朝皇帝探去,她怎么敢告诉皇帝。
槐哥儿不想见他。
槐哥儿也不能进宫。
文凤真除了告诉辽袖遗书的内容,也告诉她娘亲是怎么死的。
从东川被骗回了京城,娘亲因为一颗愧疚之心与対皇帝的恨意,自琉璃瓦上一坠而下,陷入了火海。
归根结底,是皇帝害死了娘亲。
辽袖咽了一口泪水,竭力稳定心神:“陛下,臣女可以走了吗?”
臣女,口口声声又是臣女!
皇帝怒火难消,眼底像是覆了冰碴儿,阴冷的声音像毒蛇一样钻进人的裤腿,肺腑里都浸了毒汁,缓缓开口。
“告诉你,你娘是个从不信守承诺的女人,是她自私自利让你们一対姐弟成了野种,让你们流落在外受人欺负,你跟她一样就生这份脾气,一心只想滚出去,简直令人厌恶至极!”
“你过来,叫声父皇。”
辽袖慌里慌张地望向窗外,只盼能进来一个宫人,她眉心闪过一丝惊惶,转过身间。
皇帝撂下药碗,碰撞声在寂静的厅堂中略显恐怖。
他想起那封遗书,恨急攻心,心头经年未衰的愤怒、怨毒一下子升腾。嘴角滚下一滴血,笑了笑。
“你想怎样?”
皇帝一步步逼近,从眯着的眼睛里望着她,眉头紧蹙,嘴角掠过一抹漠然的笑,仿佛讥讽。
“你娘怎么敢让我沦为一个笑话,连臣子都敢污蔑我的血脉,你信不信我把他们全杀了。”
血液瞬间涌进了辽袖的脑袋里,她沉默地盯了他一眼。正是这个姿势极大地激怒了皇帝。
皇帝站起来,紧紧盯着她的脸,青筋从手背上突出来。燃着一股残忍的光芒,面容可怕地扭曲。
辽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出这个举动,她直觉性命受到威胁,掉头想跑。蓦然被撞到墙壁。
她逃跑的姿势让皇帝极其不愉快,想到过往很多事情。
“朕这一生无法容忍的就是背叛,你们就是明知这一点,才肆意挑拨!”
皇帝一只手掐着她脖颈,仿佛要将她的喉骨捏碎。
稍有挣扎都会被他掰回去,辽袖脸色苍白,气若游丝,小脸涨得通红,一双漂亮得让人恍惚的大眼眸,死死盯着皇帝。
少女瘦削的手指颤抖得厉害,扣紧了皇帝的手腕。
饶是如此,她一声“父皇”都没有喊。
眼前的天子,让她失去了唯一的亲人。
辽袖的声音像水一样不受控制地倾泻出来,连她自己都不曾预料,只诧异竟有这样的胆量。
“陛下,您贵为天子,如果真的关心儿女,就不会让我和弟弟孤零零地寄人篱下多年。”
辽袖害怕得颤抖,一步步后退,叫声被她掐在喉咙里,眼睫颤颤水汽,哽声说。
“如果不是陛下,我和弟弟会活得更好,跟娘亲一块儿在东川平平稳稳过一辈子。”
皇帝的手指一丝都没放松。指骨好似铁钳,纹丝不动地把控着她的喉咙,不让她有一丝机会。
皇帝恍惚以为这是怀珠,心头恨意更深。
因为只有怀珠才会露出这种倔强的神情。
辽袖胆小温顺,容易弄哭,此刻只要她喊一声“父皇”,说不定能唤醒皇帝的神智。
可是她眼底微红,死死瞪着皇帝,骨子里还是她母亲的倔强。
那么,就掐死她吧!
外头响起了宫人的声音,焦急地探问出了什么事。
却没有一声回应。
辽袖血液升温,喘不过气,她是不是要死了?
剧烈的窒息袭来,她拼命地挣扎,难受地蹙起眉头,却被大力地拧紧了喉咙,非要置她于死地的疯狂!
皇帝的口鼻渐渐流下黑血,却浑然不知!
他的身子已经虚弱多时,喝了一盏药汤才恢复了精神,此刻颓力渐显。命若游丝神情恍惚。
她忽然抬起另一只手,身子一扭,挣脱开来,还未来得及喘气,她正想逃跑。
忽然,听到背后“咚”一声巨响,劈雷似的,皇帝被她一条胳膊甩开。
在辽袖皱缩的瞳仁中,皇帝怔怔后退了两步,竟然脚一踩空,从二楼滚落下去。
“陛下!”
辽袖呼吸再一次迫切起来,她急忙上前探看。
只见皇帝额头被撞破了,鲜血汩汩。
双目凸起,嘴唇发紫,十指弯曲剧烈颤抖,抽尽了尚存的最后一丝元气,弦崩断了。
“陛下……”
辽袖大脑一片空白,双腿发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辽袖震惊得跌倒在地,小脸的血色倏然褪成一片惨白。
她紧紧抱着怀里的小木匣,捂住嘴,克制惊叫声不能从嗓子里溢出来。
少女脑中一片嗡鸣,头晕得几乎倒下去,精神像是怔住了,漆黑明亮的眼珠子直愣愣盯着皇帝。
皇帝摔下来时,满头的血。
他方才神智失常,想掐死她,被挣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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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他自己一脚踩空从二楼楼梯滚下来。
皇帝恢复了清醒,摸着辽袖的手,安慰地笑了笑:“袖袖,无事无事,対不起。”
辽袖转过头,刚想大声喊太医:快来啊!快来给陛下施针。
若是太医及时来给陛下施银针,说不定还可以挽救陛下的性命。
辽袖发现,皇帝不断从口鼻涌出一股一股的黑血,带着刺鼻的气味。
辽袖手忙脚乱,又是掐人中又是按心口,施救半晌,皇帝竟然七窍缓缓流出黑血。
黑血流了她一手,用手帕擦也擦不干净。
皇帝已经脉搏全无,气息全无,皮肤透出死气沉沉。
显然并不是坠落身亡,而是中毒身亡!
她望向了皇帝生前喝的最后一盏药汤。
她瞬间明白过来。
药汤里有毒。
如果没出这档子事,皇帝也会毒发身亡在她眼前。这就是下毒之人的用意。
辽袖深吸了口气,蜷缩的手指再度伸开,额头冷汗淋漓,怎么办,她该怎么办!
若让人看见皇帝的情形,一定会被误以为她推了皇帝下去。
她不断往后缩着,双腿蜷缩了起来,失魂落魄,却竭力告诉自己,要镇定!
开始下雨了。
辽袖低头出了殿外,一抬眼,拱门前簇拥着许多小太监,提着宫灯。
她不敢让人瞧见,神情惶惑,嘴唇泛白,一面在夜色中匆匆行走,不住地往小太监身上瞥。
宫人们心头一跳,蓦然感觉出了不好的事,可是未经皇帝召见,谁也不敢贸然进去。
她稍一喘口气,提了宽大裙裾,穿过淅沥雨幕。
“咦?辽姑娘?辽姑娘!”
小太监一声纳闷的惊呼,不确定是不是她,试探性地叫起来,随即看见这道身影消失在雨幕中。
辽袖呼吸一滞,停顿一瞬,纤弱影子投在漆黑石板,拉得极长。
她透过窗子望了一眼,雪芽在廊下等她。
灯影朦胧,廊下昏黄不可视物。
雪芽不安地问:“姑娘,您怎么了?”
辽袖怀里抱着小木匣,自顾自低头,显然未从惊吓中回神。
一颗心咚咚跳个不停,眼尾逼退的雾汽欲坠不坠。
她抹了抹眼尾,不能哭,不能让人察觉出异常。
她太害怕了,皇帝死在了她面前。
很快就会有人发现。
皇帝从二楼滚落,毒发身亡,光一件还好,两件事加在一起,她百口莫辩。
阖宫所有人亲眼所见,她是最后一个面见陛下的人。
她该如何解释皇帝是怎么从二楼摔下来的呢?
皇帝是自己失足坠落。
可是那些人瞧见了她脖子上的掐痕,会相信她吗?
所有人都会认为是她将皇帝推下楼。
光这一件,足够治她的死罪。
她努力想镇定下来,却无法从这沉沉无光的困局中,推开任何一丝缝隙!
在崩塌的局面中,想不出一个解决之法。
辽袖将那只沾了血的手藏在背后。
她手脚冰凉,不知该如何面対即将发生的可怕的事。惊惧的小脸藏在双膝里,浑身颤栗。
雪芽一直守在辽袖身边,看见她抬头,担忧地蹙了眉头,紧握着她的手:“姑娘别怕。”
辽袖仍然一点力气都没有,她动了动几乎痉挛的手指,长舒了一口气,强装出一副平静的模样。
“雪芽……宫里守在值房的都有哪些人呢?”
她有点语无伦次,扯起一丝笑:“雪芽,皇后和宋公子都待在值房吗?大家是不是都在等陛下的遗诏。”
雪芽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小姐。
但她想:应该没出什么大事,否则姑娘早就落泪了,可是她一滴眼泪都没掉。
只是精神不太好。
雪芽意识到她有点不対劲,宽言道:“姑娘,是不是出事了,我把宋公子叫来商量吧!”
辽袖猛然回神,下意识地清喊出声。
“雪芽,不要叫宋公子,不能叫他。”
“姑娘?可是……”雪芽面生疑惑。
辽袖攥住了雪芽的衣袍,蜷缩着瘦弱身躯,不断深呼吸,鼓足了勇气。
“雪芽,不能叫宋公子!”
辽袖终究是个善良的人。
她两辈子都挣扎在泥泞中,暗不见天日,沉沉见不到一丝光。
宋公子与她完全不一样。
他自小拥有优渥的家世,最好的教育,一颗沉浸在爱意中的心,松弛从容,与世间和解,宋公子是个好人,他会竭力地帮她。
他肯定会说:辽姑娘,我会跟你一起面対。
可是她清楚这件事的严重性。
没办法将他拉进这个泥潭。
她是活了两辈子的人,她还没有过上一回平稳快乐的日子。
生死关头,辽袖心念崩塌,她茫然地发现,自己竟然没办法相信任何人。
也没有一个可以帮助自己的人。
辽袖隐隐猜到那盏药汤里的毒是皇后下的。
宋公子是皇后的侄子。
辽袖无法在这种关头考验人心,她也没有试错的机会。
这不是一般的罪名,这是弑君谋反诛九族的罪名!
雨丝轻易随风穿透她轻薄的衣衫,少女冷得颤栗,陷入了巨大的无助与茫然。
虽然活了两辈子,她终究没有经过大事,她总是被那个人保护得很好。
不明白宫里的套路一个接一个,目不暇接。
“好了,姑娘,你歇歇吧,我不去叫宋公子。”
雪芽也害怕了,在这宫里,姑娘唯一可以依靠的只有宋公子了。
雪芽踌躇许久,第一次做出隐瞒姑娘的决定,她招了招手,让小太监去值房找宋公子。
宋搬山踏进门槛时,辽袖诧异转头,她细腻的额前流淌着凉凉的雨水,她立即想出去,又站不住似的晃了两下,像是发烧了。
掌心的手帕揪得乱作一团。
“辽姑娘,你怎么了?”
“辽姑娘……你很不対劲……”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无论如何,我都会与你一同面対。”
宋公子关切的声音不断传来,在耳边听不真切,嘈嘈杂杂,忽远忽近,她的胸口沉闷,始终堵了一口气。
“没事……我没事……”
辽袖挤出一丝无济于事的笑意。
辽袖忽然转头,听见小太监们窸窸窣窣的声音,快了,她知道快了,皇帝的尸体马上就要被发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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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只觉得一闪一闪的宫灯格外恐怖。
少女忽然疾足奔出去,身量轻盈灵动,像只小鹿,很快跑得不见影。
雨下大了,她一柄伞也没带。
雨点儿忽近忽远,反而让她保持了清醒。
她齿根发冷,睁着雾蒙蒙的眼眸,大口喘息,风刀子刮着胸膛,连簪子都跑歪了。
她冲进雨幕中,雨珠砸在脸上,密密匝匝,针扎似的疼,心头又怕又酸楚。
一路疾奔,宫墙屋檐下雨珠沿着脉络,淅淅沥沥地落,她丝毫没有欣赏风景的心情。
她怀里抱着小木匣,尚未打开瞧瞧里面是什么。
少女在长街甬道前顿足,四顾茫然,不知所措,这本来就不是她该来的地方,陌生又恐怖。
眼下,路该往哪里走?
偌大的皇宫,她颤颤巍巍一步都不敢踏了,再前进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蓦然,雨幕下,伞面上移,露出一道清晰漂亮的下颌骨。
辽袖蹲下来,眼皮一跳,短促地一下接一下。
她单薄的背影格外坚韧,仿佛即将有什么大事发生。
“辽姑娘?”
文凤真修长的骨节握着伞柄,雨水混合在指缝中流淌,夜色沉沉,愈发衬得皮肤雪白。
雨丝也吹不动他的袖袍,他墨发银簪,白袍纤尘不染,在雨幕中格外精致从容。
在雨夜碰到了狼狈的小猫。
他就站在离她数十步的地方。
神情有些诧异,高挺鼻骨让脸颊陷落阴影,鸦羽长睫纹丝不动,平静无澜,天生的强大与贵气。
伞面倾过来,遮住了她单薄瘦小的身躯。
为她遮风避雨。
辽袖抬头看他,从廊下到甬道这段路,她感觉自己昏昏沉沉,像是毫无知觉,受惊过度的小鹿。
她忽然紧紧攥住了伞柄,脑子里不断回忆起陛下七窍流血的画面。
辽袖涣散的瞳仁渐渐聚神,冲他轻松地笑了笑。
在大雨中绽开的笑意,直瞧得人晃神。
“殿下,”这一声带了艰涩的哽声。
“你怎么会在这里?”
油纸伞面投下一片阴影,两个人在世间静静対视。
文凤真抬起眼帘,油纸伞面缓缓转动,仿佛将光芒、雨点一同吸旋进去。
“辽姑娘,你额头好烫。”
他伸手覆在她额头上。
辽袖原本就没什么血色的小脸,更白了几分,身子像是坠入冰窖,在雨夜下升不起温度。
可是她的小脸又很烫,脑袋疼得难受。
她将洗不干净血的手藏在了背后。
为什么他总是出现在她目光之中。
一转头就可以看到的距离。
“殿下,我没事。”她仰头。
恍惚中,她想起摸到皇帝滚烫黑血的那一刻。
她怕得要死,还要强装冷静。
想起上辈子,他开玩笑似的说:有生之年,辽袖的目光触及之地,文凤真就在哪里。
幸好有雨水不断滴落,糊满了她的面庞,仅仅是看他一眼,她为何就觉得莫名的难过。
一股想将抑制的心事统统宣泄出来的痛快。
她紧紧捏成圈的手指,晃个不停,仍然平静地仰头望着他,沿着伞骨,不断淅沥滚落的雨珠。
因为上辈子的时候,我一回头,总能看见文凤真,只能看见文凤真。
皇帝死在了我身旁,心下第一刻想到的也是……文凤真……文凤真!
她受伤了,脖子一圈触目惊心的淤红。
让他眼底一暗。
辽袖仅仅只是疲倦至极地抬起眼帘,看了他一眼,辽袖慌乱地扯开一丝笑容。
她恢复了镇定,抹了抹脸上的雨水,看起来若无其事。
她同样不想牵扯文凤真下水。
可是她瞒过了所有人,怎么可能瞒得过他?
殿下拥有极其锐利的洞察力,一眼扫过去,眼底吹动了涟漪。
他最擅长抓住说假话的辽袖。
一个眼神,一个抬腕,一个笑容,就能抵达的心意。
文凤真怔住了。
她明明没有说一句话,可是满眼都在告诉我:文凤真,救救我!
“啪”地一下。
油纸伞瞬间往前倾斜一下,溅起好大的雨花。
伞面的阴影将她整个单薄的身躯覆盖着。
她蹲在甬道中间,有些不知所措,在她怔怔的瞳仁中。
文凤真俯身,指骨捧起她的下巴,另一只手握住她沾满肮脏鲜血的手,十指交叉。
在死过人的雨夜吻压她的双唇。
他亲了她。
第一次不带着霸占的撕咬,而是滚热柔软地一点点亲干净雨水,舌尖轻抵,雨汽都压不住甜梨香气。
他的长睫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她的脸颊,呼吸相融,炽热万分,辽袖心神颤栗,睁大了圆眸。
宋公子说:辽姑娘,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会跟你一块儿面対。
而文凤真那双漂亮的凤眸无声地告诉辽袖。
跑吧,我替你顶罪——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2-07-1320:16:18~2022-07-1520:06: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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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六十章
辽袖睁大了一双眼,即将喘不过气时,文凤真柔软的唇瓣离开了。
他一根手指揉弄了一下唇瓣,似是要将湿润香气揉进去。
殿下是亲了她吗?
她抱着双肩,嘴唇被雨汽冻得泛白。
辽袖站起身,径直往前走,他直接一只手搭在她肩头,将她捞过来。
“为什么不带伞,伺候你的人呢。”
她挤出一句话,极其晦涩艰难:“陛下他死了……他死了!”
咬紧牙关,发簪松动,毛茸茸的小脑袋令人忍不住摸一摸。
辽袖握着伞柄,毫无知觉地将手搭覆在他手背上。
这会儿随便抓到点什么也好,她怔怔出神,不经意间,指节按得更紧,几乎将文凤真整个手背按住。
哪怕碰到一点活气,能叫她的心里稍微得到一丝慰藉。
辽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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瞳孔涣散无神,她很害怕,不停低声絮叨:“他死了!死了……”
文凤真眼帘微垂,顿时僵在原地。
想回握过去,把她细腻的小手在掌心好好揉搓。
“他本来就该死,你慢慢说。”
文凤真将她带到东暖阁。
“外面不会有宫人进来。”
辽袖深呼吸一口,踉踉跄跄跑在雨幕中时,并未感觉到冷,此时雨势渐渐小了,风却愈发肆虐。
她才意识到自己身上的衣衫都被打湿透了。
文凤真的手指擦过她的脸颊,扶好她发髻上的簪子,重新替她将发髻绾好。
手背不经心地摩擦到了她柔嫩的皮肤。
“先洗个热水澡,换衣裳,不用管外头如何闹。”
辽袖望一眼外头,宫灯明亮,嘈嘈杂杂,想必陛下的尸体被发现了。
今夜注定是不太平的一夜。
明日她要面对什么简直不敢想象!
她原本那么害怕文凤真,此刻心里竟然松了口气,他给了她一间暂缓思考的屋子。
外面闹得厉害,她却按照他的意思,先洗了个热水澡。
热水氤氲,她闭上眼,紧绷的身子渐渐放松。
换好了衣裳,高高悬挂的宫灯,拉长了她的侧影。
“陛下发了脾气,我一时气冲上头,说了忤逆陛下的话,他死死掐住了我的脖子,想杀了我,我转头就跑,可是跑不过,被他抓到了,快喘不过气……”
她费力地回想,一字一句触目惊心。
文凤真瞥向她垂低的脑袋,濡湿的长发乖巧躺在她的衣襟前,小脸被昏黄的灯光闷出红潮。
脖颈被掐出一圈可怕的暗红色,像鲜艳的红玛瑙项链。
他盯着她的伤痕,目光越来越深,冷得像渐深的雪。
尤其在听到她诉说“掐”这个字眼时。
他不动声色,眼底戾气顿生!
“我一挣扎开,他一脚踩空滚下去了,我跑过去看的时候,他已经没气息了,他口鼻都流了黑血,是毒发身亡……”
说到这里,她再也忍不住,不知名的水渍滑过脸颊,垂落在小巧的下颌。
不知为何,她本来强自将情绪压下去,在跟他诉说时,却止也止不住地涌上来。
就像从前,她明明在外人面前一个温顺懂事的人,却总忍不住在他面前发脾气。
亲眼见到九五至尊七窍流血的画面,没被吓傻吓疯,还能竭力保持镇定,已经很不错了。
若换做其他不经世面的小姑娘,撞上那双布满血丝的瞳孔,再想想后果,人都要直接被吓没。
文凤真敲了敲她怀里的小木盒:“这里面是什么?”
辽袖反应过来:“这是陛下给我的,他说……让我等他死了再打开。”
辽袖启开黄铜锁,当她将紫檀木匣打开,握着那张单薄的信纸,跳跃的烛火将字迹映照得一清二楚。
皇帝的字迹遒劲有力。
一行小字——小女辽袖。
他称呼她为朕的明珠。
寥寥几个字,只将身后事简单交代了,却让辽袖手指剧烈颤抖,几乎握不住那张信纸。
晶莹的泪珠不断涌落,“啪”地溅在信纸上,几乎将纸打湿透了。
她伸手想擦,却落得越来越急,一张小脸皱成一团,下巴挂了好几颗水珠。
她伏在案上,双肩颤抖,泣不成声。
“爹……”极艰涩的字眼从喉咙眼儿冒出。
没有叫父皇,她喊了一声陌生的爹。
袖袖在东川的小镇上,枕着娘亲的手臂,星夜入梦时,不知梦到了什么,梦里偶尔会喊爹。
她伤心得一抽一抽,手脚几乎痉挛,她仰起头,眼中含着一汪潋滟的泪。
全然褪去了平日的冷淡与不近人情。
“嘘——”文凤真长睫毛微敛。
殿下的目光冷静,仿佛一只手支撑着少女摇摇欲坠的脊梁。
他将她的腰身贴紧,伸出一根手指。
“嘶——”辽袖凉得吸气,脖颈的淤红被抹上一层膏药。
他的指尖一点点替她上药。
少女的衣领打开,褪至香肩,露出两个温热的颈窝,半面绿绸心衣,紧贴着饱满隆起,大片雪白惹眼的皮肤,被伤痕衬得格外脆弱。
她紧闭着双眸,不可抑制睫毛被风晃动。
他的手指像惊了林子的蝴蝶,熠熠生辉,与溪水折射出各色宝石的光芒,成千上万,哗地一下子冲破了林子。
每一次展翼,都会动乱一阵微小的风。
哪怕看到令人心神摇曳的轮廓,依然稳得厉害。
他忍不住凑得更近,眸光的天月倒影在井中,心跳得倏然加快。
彼此更加清晰地嗅见混合的香气。
文凤真捧过她的小脸,直呼她的名字,不容置疑。
“辽袖,接下来我说的话,你一字一句听好了。”
……
虽然众人对皇帝的驾崩早有心理准备,但事发突然,还是让人措手不及。
皇帝为何从二楼坠落,满口鼻呛溢的黑血,明显是中毒之兆,疑团太多。
究竟是谁谋害了皇帝。
“陛下!”皇后一声悲痛的高呼。
“还能有谁,所有人都明白,陛下最后一个召见的人是辽袖,她一定是畏罪潜逃了,崔公公,本宫看你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已是晨曦时分,值日官请来内阁成员以及六部大臣,商议皇帝的身后事。
众人议论纷纷,交头接耳:“辽姑娘呢?昨日掌灯时分就不见了,有小太监说看见她神色匆匆的,连伞也不撑,身旁一个婢女没有,失魂落魄地淋着大雨,正往长街走。”
“还未找到她人么,看来此事果真与她脱不了干系。”
宋搬山十分担忧,昨夜他看到辽袖冒雨回来,六神无主,显然是出了什么事。
可是她一声不吭,那时他也未往最坏的打算想。
辽袖身旁的一众奴婢,包括雪芽,从昨夜起便被皇后关押。
饶是镇定自若的张瑕,不免密密生汗,他知道皇后的歹毒。
若是辽袖回不来,只怕雪芽会被皇后立即处死。
宋搬山终于按捺不住:“回禀娘娘,微臣这就去找辽姑娘。”
皇后冷笑一声:“辽袖谋害陛下,禁卫军已经各宫搜寻了,你急什么,只要一见到辽袖,立即治罪!”
“倘若她跑了,便问罪整个淮王府!”
皇后得意地睨了宋搬山一眼。
不中用的侄子,连自己的未婚妻都看管不住,若是早带她离开京城,也不会有今日的祸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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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厉声道:“宫中戒备森严,固若金汤,给我快些搜,务必将人抓到,辽袖畏罪潜逃,离不开这座皇宫!”
话音未落,有人诧异地一指:“辽姑娘……是辽姑娘!”
她来了,缓缓出现在众人视野中。
宫门前挂起了灯笼,黑色“奠”字的白纱宫灯,皇帝死得事发突然,尚未发丧,一应祭品丧仪还未来得及置办。
到处都是惨白灯笼,说不清的肃穆悲凉,压得人心沉沉。
唯独走在长长甬道间的少女,是一抹赏心悦目的风景。
辽袖今日打扮得格外精心,穿了雪青缂丝菊蝶纹马面裙。
从前她总是怯生生的,一张小脸儿容易挂泪,眼底易红,脆弱易碎的美,虽然惹人垂爱。
但是如今她走在甬道上,小太监们纷纷低头,大太阳下晃神,竟然生出不可冒犯之感。
一步、两步……辽袖喘息微快,一瞬间脑子有些懵,所有人都在等她,目光凝聚在她身上。
这些人咄咄逼人,问她要一个答案。
无数双眼睛,不怀好意的居多,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粉身碎骨。
想到这里,她香腻的皮肤冒了一层汗。
她有些害怕了。
辽袖脚步一滞,脸上写满了迟疑,正是这一停顿间,有人替她遮住了日头。
轻声落在她耳边:“往前走。”
仿佛无形之中有只手推着她往前。
手指搭在她的软腰,沉沉一按,这是她必经的道路,逃不开躲不掉的一遭。
辽袖扫视一圈,恨不能将她拆吃入腹的皇后,满脸担忧的宋公子,面容严肃的朝廷重臣,以及一个陌生的面孔。
这个人一身雪白甲胄,身姿挺拔,老淮王义子——李湛。
李湛的军队将宫殿里三层外三层地围起来,杀气腾腾,插翅难逃。
李湛一抬头,看见天光下的辽袖,不禁眯眼。
皇后兴奋地大喊:“李湛!还不快将她拿下!”
辽袖感觉自己像是被洪水猛兽盯上了,男人直勾勾的眼神让她浑身不舒服,她心跳剧烈,吓得后退一步。
“谁敢。”
文凤真踏进殿内,长身玉立,暗色绸袍,两肩各绣了一团五爪金蟒,金簪将一头绸缎似的墨发固冠。
高鼻拉起距离感,瞳仁藏了吞杀坠星的湖光,天生长了张冷脸。
他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坐下,饮了口茶。
外面的重甲士兵纷纷下跪,洪亮地齐声道:“见过淮王殿下!”
辽袖在士兵开道中走进来,面色苍白地行礼。
皇后不满道:“当时众人亲眼瞧见陛下从二楼滚落,毒发身亡,辽袖,你还有什么话说。”
辽袖稳住略微急促的呼吸,方才一直攥着手指,如今松开似乎有些抽筋。
自己口说无凭,难以令人信服。
文凤真的声音不疾不徐。
“其实当夜,陛下一同召见了本王,辽姑娘先行离去,而后本王作为顾命大臣,谨听陛下遗旨。”
“皇后要拿人,也该是拿本王!”
文凤真站起身,腰身极直,长眉不描而凝翠,双眸冰冷至极,杀气浓烈到令人窒息。
士兵们纷纷钦佩,不愧是自家少主,哪怕认罪,也一副全天下人都欠了他账的模样。
皇后冷笑一声,针锋相对。
“你以为本宫会信?”
文凤真一只手搭在太师椅上,明晃晃地将胡说八道四个字摆在脸上。
抛却了一贯伪装的温润随和,抬了抬下巴,牵起嘴角。
“那娘娘喜欢哪种说法。”
他抬起眼帘,天真无辜的笑意,似是挑衅。
重要的根本就不是文凤真的说法,重要的是皇后更想谁死。
辽袖面色泛白,瞳仁一丝不晃地盯着文凤真。
他挡在自己面前,遮住了所有投射来的目光。
文凤真一贯如此,对外强硬到分毫不让,习惯施威与施恩的男人。
教她骑马时,一只手臂挡在她身前,被樊篱一路划拉得鲜血淋漓。
她的心跳几乎到了嗓子眼儿。
皇后尚在思考:文凤真这头小畜生,为了给辽袖顶罪,撒了弥天大谎。
究竟是将辽袖关进水牢划算,还是关文凤真划算?
她在考量最大利益时,宁王忽然开口:“来人,将文凤真押进水牢!”
皇后万万没料到儿子替自己做出了决定。
难道宁王也在偏袒辽袖吗?
众人愣住了,宁王面色冷静,在帝业面前,他绝不是为了袒护辽袖。
因为只有他知道文凤真才是最大的威胁!
倘若不趁此除掉文凤真,根据上辈子的经验,文凤真一定会造反!
只要文凤真进了水牢,悄无声息地做掉他简直轻而易举!
文凤真伸展开双手,乖乖地让人押他。
士兵们却并不敢押他,簇拥在他身旁,明明是送他去水牢,阵势却弄得像保护。
虽然是李湛带来的士兵,却对文凤真十分尊敬。
众人清楚,虽然钟先生捧李湛上位,但是还未拿到虎符。
听说李湛灰头土脸地从清河回来,虎符不翼而飞了。
徽雪营明面的少主依然是文凤真。
文凤真虽然凶狠,却十分护短,他自有一股让人跟随的气魄。
文凤真经过李湛时,睨了他一眼,故作诧异。
“听说清河的虎符没了,为什么不拿虎符,是不想要吗?”
李湛一抹冷笑:“你他娘心知肚明,护送虎符的叔伯被你钉死在棺材里了,怎么,你不打算讲规矩了?”
文凤真凤眸微眯,越凑越近,高挺的鼻梁几乎戳到李湛脸上,压迫感顿生。
“规矩,现在跟我说规矩。”
“以为有老东西撑你?”
文凤真冷笑,他明明是个罪人,却高傲到令人发狂。
他慢慢地走,一头雪蟒缓缓游曳,被他那双琥珀色瞳仁盯上的人,无不冷汗淋漓,心虚至极。
这小畜生不会死前拉几个人垫背吧?
殿外垂首站了一排高官,在他经过时瑟瑟发抖。
文凤真一面咬牙切齿,一面拍了拍他们的头,揶揄嘲弄。
“燕敕王,大将军,没有本王拿钱养兵,你们这帮饭桶,就等着被兵变起义生吞活啃。”
文凤真说的倒是实话。
皇帝问道十年,国库早就入不敷出。
军队的钱粮一天都不能断,否则容易生哗变,户部的银子要拿来支付漕运款项、祭祀修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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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患旱灾……
地方军队的军资一再拖欠,若不是淮王再三逼着户部给钱,徽雪营的钱粮也难以到位。
加上文凤真额外补贴军队。
士兵们都清楚是谁给的饭吃。
李湛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文凤真笑盈盈的,容颜生动,一边指着自己的脑子,一边用手指轻蔑地戳了戳他的胸膛。
“小喽啰,不动脑子,只靠打,一辈子都是小喽啰!”
李湛正要动手打他。
皇后看不下去了,冷喝一声:”好了,赶紧将他送下去!”
皇后满意至极,还有一件极其重要的事。
她站起身,对内阁道:“诸位都是陛下信任的顾命大臣,陛下已经龙宾上天,一直未立东宫,也无遗旨,遵守祖宗规矩,应当立宁王为新帝,保固皇图!”
“本宫希望各位大臣秉持正义,维护朝纲,竭力衷心辅佐!”
皇后很久没有这样舒心地笑了。
真是妙手,杀了文凤真也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辽袖只是一个孤女,还不任人拿捏?
辽袖攥紧了手指,脸色恢复了红润,她就在等这句话。
少女玉琢般的小脸清瘦了一圈,腰身柔软欲摧,看起来羸弱可怜,很好欺负的模样。
双眸却前所未有的坚定与清亮。
所有人都对她投向了怜悯的目光。
陛下生前是不是想将辽袖立为长公主来着。
如今辽袖真是输大发了。
不仅没当上长公主,淮王也替她顶罪进水牢,她身后已经空荡荡无一人了。
宋公子过来宽言安慰。
“辽姑娘,不怕,我已经将马车备好了,今夜就可以走,东川那边的宅子很大,地段干净光线好,你会喜欢的,在那里住一阵,给你放松心情也好。”
辽袖轻声问:“那殿下呢?”
“殿下会死在水牢吧。”
文凤真曾被关在水牢三年,水牢本就是殿下的阴影。
宋公子神情一滞,温言道:“连我也救不了他,这是弑君的大罪,你总是担惊受怕会生病的,等时局平稳了我们再回来。”
辽袖怔怔问:“离开?”
“我为何要离开。”
宋公子不知该如何解释了。
难道辽袖还执迷不悟,不明白自己的处境吗?她是姑母的心头刺,她留在京城就多一日的危险!
姑母是个疯子,什么都做得出来。
辽袖忽然低头:“宋公子,你弄错了,该滚出京城的不是我。”
宋公子额头流了一滴汗。
辽袖忽然站起身,走在白玉阶前,声音清冽,掷地有声,足以让殿外的满朝文武听见。
“谁说陛下不曾立下遗诏!”
众人纷纷抬头望去,辽袖站在长阶之上,手里捧着一个紫檀木匣。
皇帝给她留下的,不仅仅是一封信,还有一卷明黄遗诏,加上一根象征监国之权的黄龙锡杖。
崔拱一面手中的黄绫揭帖抖开,一面清了清嗓子,务必让每位大臣都听清楚。
每一字念出来,随着风声呼啸而过,砸在众人心头,几乎砸得头晕目眩,汗流浃背,却连擦汗的动作都不敢。
他们面面相觑,在彼此震惊的眼神中,确认了一件事。
陛下敕封辽袖为监国长公主!
治丧期间,代执国事之权,丧期过后,再以六卿同司礼监协心辅佐新帝。
新帝?新帝又是谁?陛下生前不立太子,死后没说明白啊。
崔拱念罢,也是出了一身冷汗。
他将黄绫揭帖传给内阁重臣,传阅验证陛下的字迹与玺印,又有黄龙锡杖在她手上,千真万确作假不得。
风势催急,将少女的裙裾吹得猎猎作响。
辽袖深呼吸一口,单薄的脊梁格外坚韧,她若是输了,她会死,文凤真也会死。
昨夜,文凤真说要替她顶罪,因为她绝不能与皇帝的死有任何牵连!
这是一个病入膏肓的父亲,对一个女儿的偏爱。
防止他死后,她被豺狼撕咬。
当辽袖看到盒子里的东西时,也震惊了许久。
皇后怒不可遏,重重拍案,伸手一指:“荒谬!”
“辽袖是非婚生子!连京城任意一门高户都明白,私生子不得染指家主之位,她如何能有监国权,她的公主身份是谁允可的,有册文宝卷吗!礼部是吃干饭的,没有册封公主仪的人,诸位大臣也能认?”
皇后眼神阴狠地剐过所有人,斩钉截铁。
“拿不出册宝,就休要妄图诋毁皇家颜面!”
礼部尚书奇怪地望了皇后一眼,战战兢兢。
“回皇后娘娘,公主怎么会是非婚生子呢?”
“公主是早逝的姜贵妃的女儿啊,前不久陛下拟旨,将姜贵妃追封为顺懿皇后,公主的册宝目前保管在礼部,快!快呈上来给娘娘查看。”
姜贵妃?皇后如遭雷击。
对了,宫里还有这号人物,早逝的姜贵妃,一个不起眼的人物。
皇帝费尽心机,联合礼部工部尚书,瞒天过海,终于找到了礼制上的漏子,将辽袖姐弟成功过继在姜贵妃名下。
“追封皇后这事,为何本宫不知道!”皇后面色涨得通红。
她气到站不住,跌坐在椅子上,头疼欲裂,眉头越拧越深。
礼部尚书赔笑道:“陛下的旨意,等他宾天之后,再行册封仪罢了,祖宗规制的东西一样都不缺。”
“啪”地一声。
皇后一只手掌的蔻丹指甲齐根折断,鲜血直流。
礼部尚书的话已经听不清了,这个油头滑脑的狗贼,只知哄陛下欢心。
皇后感到奇耻大辱,她被皇帝摆了一道。
辽袖,半年前还是一个乡下来的孤女,寄人篱下拮据度日。
如今竟然成了姜贵妃的女儿,有了正统血脉,在她眼前登堂入室。
皇帝筹谋这件事究竟有多久了?
半年?还是从很久之前就想把她认回来?
皇后抚着剧烈疼痛的脑袋,大声:“李湛!把这帮乱臣贼子拿下!”
李湛听命,率重甲军一拥而上。
辽袖死死盯着来人,大声问:“燕敕王李湛,你是不是想造反!”
她的声音沉着冷静,造反这个字眼让身后的士兵纷纷生畏怯心。
这可是当着三公九卿的面儿!当着皇帝的棺木!这个字眼的严重性不言而喻。
一向娇弱的少女,“不配”与畏惧充斥着她的人生。
她长眉一压,目光凛冽,本就美艳的五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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胚子,因为一丝杀气愈发生动,让人看怔了。
这是宋搬山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杀气。
李湛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笑,一低头:“怎么敢呢,长公主殿下。”
李湛咬牙切齿地一挥手。
“退后,都他娘退后!”
辽袖没有给皇后缓过气的机会,她像一把锋利的刀狠插心脏。
“陛下已经龙宾上天,立即八百里加急传谕,将讣告发往全国,陛下的丧事礼制,礼部工部共同拟定,由本宫批准执行。”
最重要的一项,辽袖声音清晰有条理。
“治丧期间,陛下并未立东宫,托付本宫与内阁根据法度礼仪拟定新帝,承继大统,保固帝业,宁王殿下不得违旨登基!”
她一口气说完这些话,胸前一起一伏,小脸因气血涌动泛红,她头脑有些晕,仍然一字不漏地说完了。
这些话是文凤真昨夜一字一句教她的。
就像前世,他握着她的手腕,一步步教她打牌。
辽袖坐回椅子上,她十分忐忑不安,还是维持了面无表情。
“陛下的死因存疑,需要重新审查。”
“不经本宫允许,谁都不能擅自带走淮王文凤真!”
一口一个本宫批准执行。
士兵们怔住了……她发号施令的模样,恍惚有些像殿下,一样的果决,绝非一个乡下孤女的气度。
辽袖坐在椅子上,静静合拢了双手。
其实她心底特别害怕,怕他们不服她,怕他们讥笑嘲讽她。
但是,殿下说,崩了,也得装!
从不流露情绪,让别人去揣摩心意,威不可测则深。
永远留有底牌,亮牌见血的底牌。
她身边常年相处一个蛮横不讲理的上位者,要模仿他并非难事。
辽袖开口问:“本宫的旨意,谁有异议?”
朝臣对视一眼,匍匐一地:“微臣绝无异议,谨遵长公主旨意。”
天光破开乌云,厚重的朱漆大门被缓缓推开,悠扬威严的钟声在宫墙之间回荡。
宁王震惊在原地,面色红一阵白一阵。
宋搬山生平第一次失态,指尖用力地蜷缩。
皇后手指已经鲜血淋漓,她气得险些晕厥过去,此时连将皇帝从棺材里拖出来鞭尸的心都有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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