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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假了、宫中喜事
小耗子着实有些手足无措。
他向来是将餐食放在案上即可,然现在,这一位大人都站到他眼前了,好像、好像着实饿急了……他是不是得帮着?盛一碗?
小?耗子兀自纠结之时,对方却已经亲手盛了一碗小?吊梨汤喝了起来。
他先尝了一口,之后便?越喝越快,全然不符合他清雅斯文的模样。
当着?小?耗子的面,转瞬就将一碗喝完了。
小?耗子何曾见过有朝臣这般举止,当场愣住。
而后却?见对方仍不松口,而是一仰头,将碗底最后几滴梨汤都滴入口中。
不知怎的,如同?慢镜头一样,小?耗子很精准地捕捉到那几滴梨汤滴落时的场景。
它?们一闪而过,在这幽暗宫殿中润亮得很,几乎……像是泪滴。
随着?梨汤滴入口中,小?耗子清晰地看到他紧绷的下?颌,以?及吞咽时颤动的喉珠,脆弱得令人心惊。
他这姿态,简直不像在喝甜汤,而是在畅饮解忧的佳酿,或是挣扎着?渴求救命的仙露。
而后,小?耗子便?听对方用沙哑的声音问道。
“……加了话梅?甘草话梅?”
小?耗子只?十几岁,仍是孩童心智,当即也不管什么身份尊卑,惊讶地反问。
“您怎么知道的?”
由于对方没有回答他,小?耗子对此耿耿于怀,无比好奇。
乃至于翰林司收队的时候,他缠在虞凝霜身边,如同?讲一件天?大的奇人奇事一样,把整件事情将给她听。
“虞娘子,那位大人舌头可真灵!”
小?耗子越讲越激昂,心说?那可是虞娘子的秘方呢。
娘子是很有远见的,一入宫就带领他们做了不少腌渍的果品备着?,这一回就用上了那甘草话梅。
“您说?,只?放了那么几颗话梅,他怎么知道是话梅,还是甘草话梅的?”
虞凝霜在心中啐了一句。
还能怎么知道的?
当然是因为严铄早就吃惯了她做的甘草话梅的味道啊!
如今想起来,颇有些?因果循环的意味。
甘草话梅,是成亲翌日?用来在婆母面前秀恩爱的小?道具,被虞凝霜拿一颗塞到严铄口中。
于是,这一味小?点,就成了她第一次送给严铄的、她亲手?制作?的食物。
而后她强买强卖,将那一罐甘草话梅按照友情价卖给了严铄。
只?是没想到,严铄确实很喜欢,甚至在之后又向她买了几罐来吃。
虞凝霜在严府做餐食时,也会?常用到甘草话梅。
如话梅茶饮啦、话梅炖小?排啦,还喜欢用话梅酱搭配烤鸭、烧鹅……也不怪严铄能一下?子尝出来。
虞凝霜便?想,自己入宫为女官这消息,根本不是秘密,更早被骄傲不已的爹娘传得人尽皆知。
严铄和离不情不愿的,真知道了她承担的官职,再追到宫里可怎么办?
可转念一想,他那样循规蹈矩的性格,不可能做这样的事,这才放下?心来。
虽说?如此,虞凝霜还是抱怨自己,怎么就忘了她这便?宜夫君,哦不对!现在是便?宜前夫了……也是要在朔望之日?上朝的。
她今日?本想着?也去偏殿看看情况,考察一下?这样安排人员是否合理来着?。
幸好没去。
啧,以?后也不去了。
于是从此,虞凝霜只?在左右待漏院之间晃荡,从未去过偏殿。
也就很快,将这严铄带来的意外抛之脑后了。
每五日?一次朝会?,时间被如此均匀切割之后,仿佛流速都更快了。一次朝会?结束之后,马上开始下?一次的准备。
不知不觉,虞凝霜入翰林司已经一个多月。
朝会?的供应,她做得越发得心应手?,大到和各司局之间是非黑白的拉扯,小?到某种馅料用芝麻黑白都要注意。
——因黑芝麻极易粘在牙齿上,不甚雅观,因此所有需用芝麻的饮食都直接用的白芝麻。
要不说?虞凝霜心思缜密呢,为了维护各位大人们的威严形象,可谓费尽心思。
虞凝霜都要给自己点一个大大的赞。
这样的用心,自然也有成效可收获。
京中原本有童谣唱道:“翰林院文章,军器库刀枪。光禄寺茶汤,太医院药方。”
这可不是夸奖,而是嘲笑。
嘲笑的正是城中最有名无实、花里胡哨的几样无用之物。
然而如今,朝臣们虽然仍是没有明说?,虽然仍是没有与虞凝霜郑重其事地夸赞……他们中绝大多数人,其实已然觉得翰林司可以?从这段讽刺的童谣中被除名了。
朝会?的辛劳和紧张,好似都被那一碗碗温暖的羹汤、一块块惊喜的糕饼抚平,不再令人难以?忍受。
工作?日?益走上正轨,虞凝霜也乐在其中。
只?不过在宫中的生活,她仍是难以?习惯。
倒不是说?无趣沉闷。
事实上,女官们业余生活的丰富多彩,远超虞凝霜的想象——
焚香品茶、赏花评画,不止有这诸般雅事,也有打马球、踢蹴鞠那般飒爽的竞技。
初始一回两?回,好奇的虞凝霜还颇积极地参加。
她招人喜欢,年长的女官们待她很好,但凡有局总想着?叫她一起,大概也是想虞凝霜尽快融入。
然而很快,虞凝霜就兴趣缺缺。
她没有那些?从未被冻饿之虞摧残的闲情雅致;
她不会?区分各类香丸、香药,对插花和茶道也是一知半解;
她入宫之前触碰过的最昂贵的牲畜,只?不过是她花二十两?买给阿爹的毛驴,而不是御苑中那些?威风凛凛的良驹。
于是,虞凝霜总觉得自己格格不入,总觉得自己抽离在她们之外,静静端详着?这一群光鲜亮丽的女官们。
她们自然算不得这禁宫的主人,然而其上者对她们优礼有加,其下?者对她们毕恭毕敬,绝对也不是仆人一类。
虞凝霜横看侧看、左思右想,得出一个结论——女官们更像是这座巍峨宫城中的客人。
她们戴着?最时兴的发冠,画着?最精致的妆容,穿梭在御园中,歌舞在楼阁间,本身就是皇城中最美丽的一道风景。
她们用自己的鲜妍点缀着?贵人们的日?常生活,本身就是一种炫耀。
除了这最尊贵的宫墙里,哪里还能聚得住、养得起这样才情俱佳、德容兼备的女子呢?
虞凝霜曾去观看了一次女官们的马球赛。女官们束发缚袖,穿着?精神奕奕的骑装,矫然如同?日?光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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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花,虞凝霜也是爱看的。
她正笑眯眯地看着?,却?听到场下?几个宗室子弟在那儿饶有兴致地点评。
那一瞬间,她便?忽然觉得胃口大倒,拂袖离开。
就在虞凝霜努力适应宫中生活这档口,四月底,宫里爆了一件大喜事——李贵妃有孕了。
官家龙心大悦,随后便?是阖宫大赏。
虽然不像之前皇子降生之时,给大臣们赐下?装满了金珠子的包子那样豪横,然而任谁都能看出来官家有多么高兴(1)。
投其所好,大臣们让祝祷的文章和诗句如雪花一样飞到御案上,宫中各司局则越发尽心尽力,生怕出一点点差漏。
除了李贵妃阁中众人,各司局中,获赏最多的便?是侍候一应起居的六局二十四司。前朝机构中,则只?有这光禄寺也因为敬献饮食而沾了光,所以?也得到了赏赐。
虞凝霜掂量着?新得的银子,还有那丝质的衣料眉开眼笑,诚挚希望李贵妃此胎一切顺利,她还能跟着?再得些?赏赐。
官家那样年纪,膝下?只?有两?位公?主、一位皇子,皆才是垂髫之龄。
早些?年夭折于襁褓中的龙子龙孙,也有不少。
这禁宫中的风水似是不养人。
说?句大不敬的话,那三位金贵的独苗,能不能长大成人都未可知。
因此虞凝霜完全理解官家的心情。
因着?李贵妃有孕之喜,阖宫上下?都罩上了一层灿烂的喜气,众人都跟着?舒心展意。
于是虞凝霜终于想起休个假,出宫回家看看。
她每月本是有休沐的,只?不过千般万般事务刚上手?,自己卷自己,总也走不开。
择日?不如撞日?,今日?刚好结束了待漏院的工作?,她便?请了两?天?。
*——*——*
许宝花爱不释手?地抚摸着?这一匹绯色的花罗布料。
经纬严密,织出了精美的海棠花型,然而却?薄如蝉翼,实在是美不胜收。
她又恋恋不舍摸了两?下?,然而还是与女儿道,“霜娘,这么好的料子,还是你自己留着?穿。”
虞凝霜笑着?摇头,“女官四时衣物,都是宫中定制发下?,不用我自己准备。转眼就是夏天?,花罗最轻薄透气,你和雪儿做些?贴身衣物穿。”
她将布卷往妹妹身上一比,这颜色正衬虞含雪健康红润的小?脸蛋。
“瞧,小?雪儿穿肯定好看。”
许宝花说?不过大女儿,只?能将这御赐的布料小?心翼翼收了起来。
之前虞家是皂吏之家,全家人只?能穿皂色、深蓝等等灰暗颜色的衣物。
一是因百衣百工的限制,二是贵的也买不起。那些?鲜美颜色,贵就贵在漂染的技术上,很是难得。
经商之后,颜色倒是穿得鲜亮了。
只?不过这丝质的花罗是为官之家才可穿着?的,许宝花仍是想都不敢想的。
瞧瞧,我的霜娘多有本事呢!许宝花神思飞扬,连眼仁都含笑,看着?给弟妹分享礼物的虞凝霜。
带出宫的物什都要被细细验查过,规矩甚多,比如茶酒不可带出、写有字的纸不可带出、官服不可带出等等。
好在虞凝霜本来也没有那些?逾矩之物,只?带了因李贵妃喜事得赐的布料、绢花和糕点。
那盒糕点是御厨房制的,六品以?上女官才有,听说?其中加了燕窝呢!虞凝霜倒想看看燕窝怎么用在糕点中。
她正要将这盒内造糕点分给家人,却?有人敲响了院门。
菱角粥、姐弟之缘
“阿嫂,终于见到你了!不是说你每旬都有休沐吗?我隔三差五就让宋嬷嬷带我来,这还?是第一次见到你呜呜……”
看着眼前窜成青青竹苗一般的严澄,虞凝霜也?是惊喜不已,赶紧将他和宋嬷嬷让进院子。
一段时?间不见,如今严澄不仅长高了,说话时更是语调流利、用词准确。
他的语言能力不仅完全恢复,甚至可以说是超过他同龄人的平均水平了。
果然,孩童时?期学习语言的能力,实在不容小觑,是天赐的、稍纵即逝的灵气。
模样、气质和举止都有改变,唯一不变的是严澄看着虞凝霜时?眼中满盛的孺慕之?情。
虞凝霜知道,这孩子对她有着相?当的“雏鸟情结”。
虽然他们相?遇时?机已很晚,相?处时?间也?不长。然而?,确实是她一点点将严澄带出?了他那个封闭而?灰暗的小世界。
在和严铄假结婚的这场闹剧之?中,虞凝霜或许曾对许多事?情感到后悔。
唯有这一件事?情,她从未后悔过,以后也?不会?后悔。
虞凝霜其?人,实在是无法对孩子狠下半分?心肠的。
她趁着去给严澄和宋嬷嬷准备茶水点心的空隙,特意找家人确认了一下严澄的情况。
得知他确实如一只?孤鸟时?不时?来找,她也?是暗自心疼。
好在,严澄虽每回为了虞凝霜都扑了个空,却还?能和她一双弟妹一同玩耍。
三个孩子本就是相?熟的,这样下来,感情也?日益亲近。连许宝花夫妻,都越来越喜欢安静有礼貌的小福寿郎。
只?要?众人能够心照不宣,不提那一出?已经废止的婚事?,还?真就能和和乐乐地?相?处下去。
虞家也?不是第一次留严澄下来吃饭了。
这一次又赶上虞凝霜在家,更适合好好一起大饱口福。
只?不过,虞凝霜此次回家是忽然的惊喜,家中未特意准备丰富的食材,于是虞全胜直接外出?采买成品去了。
刘家的烧鸡、祝娘酱酢的拌花瓜、大成家灌的猪血肠……他正在各个虞凝霜最喜欢吃的食店之?间穿梭,满载着喷香又新鲜的食物往家走来。
至于虞凝霜,在家中也?是闲不住的,总觉得手痒痒,也?想做些什么给家人解馋。
东瞧瞧、西探探,到底让她寻摸出?了一篮子菱角来。
许宝花笑道:“这是晓星儿昨日刚送来的。说是小满时?节,冷饮铺里新的节气限定就是这菱角糖水,于是挑一篮子新鲜的给送来了。”
虞凝霜点点头,按照他们之?前设计好的节气食谱,小满确实该上的是菱角红薯甜汤。
家家麦饭美,处处菱歌长。
夏日里的菱角鲜嫩,皮还?是绿色的,肉质偏脆嫩,和秋天的厚实粉糯截然不同。
这样的菱角,搭配绵软甜蜜的红薯极其?合适。
雪白的菱角还?算是有棱有角,橙黄的红薯也?被切得方方正正。
随后,二?者却要?在汤水里共沉沦,一起被那三分?热气、三分?甜蜜打磨得圆润起来,成为一碗甜度刚刚好的乖巧甜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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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一想,就是清甜可口的美味。
然而?这菱角红薯甜汤,谷晓星之?后必然也?会?送来,因此虞凝霜暂不需做这一味。
她正摆弄着菱角发呆,却忽然听外面有卖花人经过。
那优雅婉转的卖花唱词,如花香一般阵阵飘来。
带着三个爱看热闹的孩子出?门一瞧,虞凝霜惊喜地?发现卖花人居然有卖荷叶和莲蓬。她连忙买了一些,又给喜爱鲜花的小妹买了一捧白中透粉的桃花。
这下材料齐全了,虞凝霜本来想遣三个孩子边上玩儿去,她自在厨房做饭。
然而?严澄可怜兮兮地?拽住她的衣角。
“阿嫂,让我帮你罢。我以前也?总帮你做饭,是不是呀。”
隐隐约约地?,虞凝霜似乎明白严澄这样请求的理由。
对这小家伙来说,那杂乱却热闹的后厨,居然是一整座严府之?中,承载了他最多轻快回忆的地?方。
其?实虞凝霜自己也?是这样的。
诚然,她深爱爹娘弟妹,然而?有那么几回,在她这一十九年的人生中,拢共就那么几回——她也?会?特意将自己独关在窄小的厨房中。
如此,她便听不见年幼的妹妹不知疲惫的哭声,便看不见阿娘因为买不起米粮而?哀哀落下的泪珠。
虞凝霜就那么静静地?瘫坐着,看着炉灶中跳动的鲜艳火舌,想象着它孕育出?一股笔直的炊烟,幻成她一根崭新的脊柱。
然后,她站起来,继续没有尽头的忙忙碌碌。
烟熏火燎的厨房,手忙脚乱的厨房,总是在讲究饭菜火候、抢占烹制时?机的厨房,其?实有着最能抚慰人心的、宁静安稳的力量。
——虞凝霜正是深知这一点,所以没有拒绝严澄。
“那就来罢”,她道,“正好,剥莲子这活儿你以前也?做过。”
正好,她也?有话想要?好好和严澄谈一谈。
担心这谈话的内容会?让严澄难堪,她还?特意只?叫了严澄和宋嬷嬷进厨房,而?将也?争着抢着要?帮忙的自家弟妹都拦在门外。
严澄尚不知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只?欢天喜地?地?剥起了莲子。
他明明是被当作小苦力,却开心得仿佛中了大奖。
莲蓬鲜嫩,色碧如洗,被他轻巧地?剥出?一颗颗珍珠似的莲子来。
“阿嫂,你要?做什么饭呀?”
“熬一道菱角莲子粥。”
虞凝霜了解阿爹,他买回来的必全是浓油赤酱的硬菜,鸡鸭加鱼肉,腻口又流油。
那她便准备一些清淡养胃的汤汤水水,正好搭配着,如此才能吃得熨帖。
莲子和菱角都是现剥出?来的鲜嫩,几乎不用提前熬煮,直接和米同时?进锅就行。
不多时?,清新的味道便渺渺溢出?。
“荷叶呢?荷叶也?一起煮吗?”严澄问。
虞凝霜却摇头,告诉他荷叶直接煮怕会?有苦味,况且荷叶本身也?不适合入口。
于是虞凝霜只?将那些荷叶洗净,带着严澄修剪出?一个个圆形,垫在碗里。
到时?候热粥做得,只?需直接淋在这些“荷叶碗”里,既烘出?了荷叶的清香味道,也?避免了那些缺陷。
严澄听得眼睛晶亮,“阿嫂做饭最好吃了,阿嫂总是最有办法。我让李嬷嬷给我找了一个大瓷缸,今年想种一株荷花在里面……”
曾经话都说不利索的孩子,现在却像个小话唠一样,拼命地?在寻找话题。
虞凝霜听着他的滔滔不绝,不忍地?垂下眸子。
严澄现在与她说话时?,带着一种不自知的小心翼翼,甚至可以算是尬聊。
看来,在虞凝霜入宫的这段时?间里,他已经清楚地?明白了“和离”的含义,更是明白两人的关系已经今非昔比……他只?是自欺欺人地?不愿去提及。
虞凝霜深吸一口气,招手将严澄叫到身边,正色凝视着那张澄澈的脸,声音轻柔。
“福寿郎,我已与你阿兄和离,莫再这样叫我了。”
严澄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再没说话,唯有一连串的泪珠,忽地?噼里啪啦往下掉。
虞凝霜见状,也?无言地?仔细帮他擦泪。
她知道,这话怎么说都不会?中听的。
她以为自己只?是柔和而?平常地?指出?一个事?实,可这对严澄来说,却是一个关系上的彻底撕裂。
虞凝霜长叹一口气。
若说那严府中她最放不下的,当然是这个孩子。
婆母虽身子弱得如一张随风飘的纸,但实则性格坚韧如钢板,犯不上她去操心。
仆从们风趣又乐观,彼此关系又亲如一家,总是把日子过得风生水起的。
唯有严澄,虞凝霜始终为他悬心。
她的声音越发温柔,“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更不是要?和你老死不相?往来了。只?是你确实没有再叫我‘阿嫂’的理由。”
虞凝霜拍了拍严澄湿漉漉的小脸蛋儿,提起他的注意力。
“我知你也?是读过书?的,读过《说文》。那里面怎么说的?‘嫂,兄妻也?’,对不对?”
虞凝霜柔和但坚定的追问之?下,严澄终于有了反应,抽抽搭搭地?点了点头。
虞凝霜也?点了点头,将自己所思?所想,细细地?掰碎了讲给严澄听。
“因我之?前是你阿兄的娘子,方才是你的阿嫂。”
“如今我与他和离,自然不再是你的阿嫂。”
“以后他再娶了,你便有新的阿嫂。”
一连串的“阿嫂”把严澄听蒙了,呆呆抹一把泪,“阿兄不会?再娶”。
虞凝霜为他这赌气的小模样轻笑,继续劝道。
“这是你阿兄说了算的。他今年才二?十三,若是有一天他要?再娶,你还?能拦得住吗?”
严澄一愣,觉得自己真的拦不住。
在他心中,长兄自然是不可挑战的。长兄的婚姻大事?,他又怎么可能去插手?
虞凝霜看严澄露出?了破绽,便乘胜追击。
“即是说咱们俩之?间如何,是由你阿兄决定的。”
堂堂正正,兜兜转转,虞凝霜终于将话题的结论引到了她希望的路途。
她悠然开口询问。
“叔嫂之?缘已尽,那姐弟之?缘又如何呢?”
在这个瞬间,虞凝霜忽然理解了凌玉章。
理解她不愿意自己和他人的关系,是建立在另一个男人的基础上。
理解了她所谓的——那种天然的联系。
“姐弟是不一样的。只?因你是你,我是我,咱们就能以姐弟论处。这样中间再也?不用隔着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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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便和川儿雪儿一样,认我当姐姐即可。”
严澄完全呆住了。
倒不是不愿,而?是他从前,的确没有这样想过。
而?现在,虞凝霜让他这样想一想。
她问:“福寿郎,你现在想一想,咱们俩之?间,你阿兄是不是有点多余?”
于是严澄依言想了想。
然后严澄豁然开朗。
阿兄好像……确实是多余的。
燕窝饼、芝麻菠菜
“霜姐姐,这个菱角粥好好吃啊。”
“噗——”
听?到严澄这一句话,虞全盛当场喷出了嘴里的烧鸡。
他瞪圆了眼睛看着严澄。实在想不明白,这总是哭哭啼啼要找“阿嫂”的小家?伙,怎么忽然间?就这么干脆地改口,笑容甜美地在夸赞他“霜姐姐”做的菱角粥?!
至于那两位当事人,倒是情绪极其稳定,虞凝霜无奈地飞了阿爹一眼,警告他管理住表情,而后给埋头苦吃的严澄夹了一筷头菠菜。
“多吃点青菜。”她柔声嘱咐。
不出所?料,除了几?样小咸菜,虞全胜买来的全是肥美的鱼肉。
虞凝霜无法,只得?赶紧再想办法做一个清爽的。
幸好家?中开垦了一方小小菜园。
长宽各不过十步,却种满香菜、小葱等等常用的小株蔬菜,足够一家?人使用。
其中菠菜已成熟,这畦上的青波浓浓便被虞凝霜截下几?抹,投入沸水之中。
根红茎绿,茵茵可爱,在?一众绿叶蔬菜之中,菠菜的质感是尤其独特?的。
生菜爽脆,韭菜柔韧,白菜则厚实水灵……然而只有菠菜是实打?实的一个“嫩”。
那菠菜叶也不知是怎么长的,就算不放油烹制,也有一种油润润之感,它不会裂开,也不会断开,简直像是可以随意在?手?中揉搓的软缎。
虞凝霜常常在?想,这是否也是菠菜名字的来源?它们就像无穷无尽的碧波一般的柔嫩。
菠菜还是早春里最先发起?来的那一茬菜。历尽艰辛,从霜丛雪底长出来,只为?给餐桌妆点一份生机勃勃的绿意。
因此虞凝霜非常喜欢菠菜,各种做法也烂熟于心。
她今日做出来的,却是最简单快速的一道凉拌芝麻菠菜。
菠菜在?水中汆到八分熟就捞出,而后胡乱码在?一处,随手?几?刀下去切丝,整个过程都透露着?一股爱咋咋的的随意。成品当然也有一种自?然天?成的美感。
如果是将?这道菜送到宴席上,虞凝霜或许会将?菠菜用手?小心抟成宝塔状,再用其它彩色菜蔬和香叶装饰一番。
但既然是自?己吃,倒是没那些整形的讲究了,只需努力将?那芝麻酱调的油醋汁子调得?美味。
浓郁到接近固态的芝麻酱,加了开水泄开,便有了一种奶蒙蒙的质感,神奇地让醇厚和轻盈两者并存,往菠菜上一浇就成。
只不过拌的时候要小心,轻轻将?其摊开,慢慢沾满酱汁,否则那些吹弹可破的菠菜便要碎掉。
有了这一道鲜爽的小菜,再加那一道温暖的清粥,一大桌家?宴才算是完美,众人都吃到酒足饭饱。
最后,虞凝霜又颇期待地拿出了那盒宫中赏赐的点心。
“说是这馅料里加了燕窝。”
将?食盒打?开,只见里面叠着?摆了大概十枚酥饼。
光看这卖相,确实不甚喜人,不过是清一色、白生生的酥饼。
然而虞凝霜咬了一口之后,却是骤然眉眼舒展,招呼着?众人也赶紧尝尝。
还真是燕窝馅的,绿豆燕窝馅。
而且,味道还真不错。
说实话,燕窝没有味道,所?有的不过是那无比软滑的口感,以及高贵的名号。
如果用味道浓烈的食材与之搭配,那就真的将?其唯一的优点也抹杀了。
所?以这绿豆就用得?恰到好处。
绿豆沙碾得?很细,甜而不腻,滋味恬淡,不会夺走燕窝的高光时刻。
而且口感绵软的豆沙更能衬托出燕窝丝丝缕缕的爽滑,将?其优势进一步放大。
不仅内馅的两种食材可谓结合得?天?衣无缝,那外边的酥皮也做得?不错。
虞含雪的舌头很灵,吃出这酥皮的味道和虞凝霜常做的不一样。
“阿姐都是用酥油来做酥皮的,这个不是吗?”
虞凝霜:“这个应该是猪油做的,你瞧它,不正如猪油一样的雪白?”
用酥油制作糕饼算是虞凝霜的炫技,在?各种各样酥皮的点心当中,综合比较之后,她其实觉得?猪油效果是最好的。
猪油不像黄油或酥油那样,有喧宾夺主的浓重奶香味,而只是一股淡淡的醇厚味道。
况且猪油作为?油脂也是很出色的,质性温和,有营养又好吸收。
只不过,在?现?代人越发追求健康饮食的某些激进言行中,它越发被泼上“不健康”的污水而已。
有时候,虞凝霜都想为?猪油喊冤的。
她总觉得?,那些激烈贬低猪油的人早已经矫枉过正,在?各种消费主义的陷阱和所?谓的西方经验中,忘记了华夏美食根植的土壤。
其实猪油的用途多广啊!不止是做中式糕点,常常只加一小勺,便是整道菜的灵魂,譬如用猪油炒青菜,或是用猪油炸锅爆香,香到直钻天?灵盖。
虞凝霜记得?田忍冬做面时,便喜欢往碗里舀一小勺猪油,然后再将?滚烫的面汤一鼓作气舀进去。
立时,透明的油花便如同浪涌中的泡沫浮上汤面,大大小小,聚聚散散,极其晶莹剔透。
想着?想着?,虞凝霜不禁嘴馋了起?来。
得?知家?中现?在?备有猪油时,她不禁向许宝花撒娇。
“阿娘,明日朝食我想吃阿娘亲手?做的猪油阳春面。要加一大勺猪油!”
许宝花自?然是百般宠溺地笑着?应下。
心愿达成,虞凝霜美滋滋哼着?小曲吃完了她的绿豆燕窝酥饼,并对其给出了极高的评价,断定它必然是高手?所?制。
朗朗青天?之下,正逢盛世,能人异士何?其多?
而她不过是倚仗着?穿越的身份,耍些小聪明、小心机而已。
也是因为?如此,虞凝霜始终不敢招摇自?大。
那御厨房内卧虎藏龙,定是顶尖的大厨,方方面面考虑周全,才做出这一味燕窝酥饼。
其实滋味和卖相都是次要的,关键是陛下赏赐的圣恩,被贯彻得?漂亮又得?体。
饼中燕窝并不多,虞凝霜猜想,这些燕窝必然是来自?一些碎掉的燕盏或是边角的燕条。
和她收集五鼎芝的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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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去熬小吊梨汤,有异曲同工的鸡贼智慧。
做出了昂贵的点心,收礼的人自?然高兴——
只要一说这酥饼中加了燕窝,连虞凝霜这样浸淫饮食行业之人也不可免俗,将?其高看一眼,巴巴拿回来和家?人们分享。
而送礼的人也高兴——
假设上头给的指令是“取五两燕窝制糕赐下”,而御厨房只用些未计入册的边角碎料制作……那么请问,这正经的五两燕窝,最后是落入谁手?了呢?
虞凝霜凝视着?那个食盒,笑着?轻摇了摇头。
在?翰林司呆这两个多月,虞凝霜是充分意识到了宫内司掌缮食的档口,油水是多么充足,门道是多么丰富。
翰林司除她以外那三位公事管,明里暗里地,都在?给自?己筹谋好处,种种举止,甚至是不避人的。
毕竟这都是心照不宣的潜规则。
虞凝霜自?认不是什么道德感极其高超的人,然而到底做不到和光同尘……
她只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守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和手?下十几?人即可。
算了算了,她还是当一个置身事外的吃饼群众罢!
饼味清淡,不堪搭配浓茶。
于是虞凝霜从院中茉莉撸下几?朵雪白,入温水中焖了片刻,调进一点蜂蜜和众人分喝了,以这馥郁花香为?这久违的家?宴画上了句点。
严澄离开虞家?小院的时候,那一声声“霜姐姐”已经叫得?极其顺口。
连虞凝霜都兀自?惊奇,心说这孩子真是乖巧又聪慧,实际上适应能力极强。
而且,完全是照着?虞凝霜给出的方向去适应的。她不禁欣慰不已,拽着?这招人心疼的孩子好一顿叮咛嘱咐,才放他离去。
临走,虞凝霜又将?她刚才准备的一些糖菱角和糖鹌鹑蛋给严澄带上了。
“这是我听?宫中一位闽地来的女官说过的做法,今日正好有菱角。”
虞凝霜第一次听?到这种做法的时候,也在?心中高呼“黑暗料理”。
甜菱角自?是正常,可他们那儿?居然流行将?鹌鹑蛋也用糖渍上!
然而,听?了那位女官绘声绘色的讲述,讲那鹌鹑蛋糖渍之后会多么紧实,慢煮之后会是多么Q弹,虞凝霜也不禁心动……随后公器私用,用翰林司的食材试过一次,然后便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这样一想,甜口的蛋类其实也没什么。
她之前还做过黄酒炖蛋呢,冬天?的时候也喜欢用甜酒酿煮一碗蛋花吃。
虽然,将?整蛋直接糖渍这一做法太过豪迈出格,但虞凝霜尝过一次之后,便欣然接受。
此时她给严澄拿走的,还算是半成品,虞凝霜只做了前期的准备工作。
但毋庸置疑,却是最麻烦的准备工作。
菱角剥壳煮熟,连那层影响口感的薄膜都尽数去除,只剩下白嫩的菱角肉。
鹌鹑蛋也是一个一个仔细剥了皮的,半点指甲印都没留下,只留下一堆光滑可爱、几?可鉴人的小白蛋。
这两样食材都已经按着?应有的火候煮熟,然后盖上厚厚一层白糖腌制上。
“必须腌制过夜。明日吃之前,加清水用小火再煮小半刻钟,晾凉之后就可以吃了。”
将?那一位女官传授给自?己的窍门尽数告知宋嬷嬷,而后虞凝霜依依站在?门口,将?这一大一小送走了。
她看着?严澄背影的时候,虞川也在?看着?。
他犹记得?阿姐刚刚嫁到严家?时,有一回她做了卤毛豆,然而那时的严澄,可以在?夕食时和阿姐一同品尝那些毛豆。
他们一家?,却要等着?阿姐单独找人送来。
那一天?吃到毛豆时,心中同时升起?的委屈和释然,是怎样翻滚着?、扭曲着?绞痛他的心神,虞川这一辈子都忘不掉。
而现?在?,忽然之间?情势逆转。
明日他会和阿姐一起?品尝那些神奇的甜鹌鹑蛋,而严澄却只能自?食其力了。
虽然如此,虞川心中却没有半点幸灾乐祸的情绪,只是觉得?世殊时异,令人唏嘘。
哎,他想,福寿郎也怪可怜的。
谁让他阿兄没福气呢?
阳春面、糖鹌鹑蛋
休假的第二日,虞凝霜起?了个大早,如愿以偿吃到了喷香的猪油阳春面。
全是按她的要求制作的——多多的葱花用一大勺猪油爆香,再加少量酱油煨出焦香,然后再与那清汤细面彼此交融,和为一体。
还加了两个流心的荷包蛋!
那蛋白柔嫩,微微鼓包,正像是天?边的云朵,而且是夕阳西下时的云朵,被燎了一圈焦金色的边儿。
一口咬下去,便有细微的“滋滋”响声,那是煎蛋底部被?足量的油烘出的一点脆壳,而后才是丝绸般柔软的蛋白。
终于,中间的流心蛋黄被?触及,如同太阳被?戳破,倾出滑润的万丈华光,融金一般流到虞凝霜的唇齿之间。
细如雨丝的面条,浸在柔如春风的温汤里。因为汤中没有任何杂质,因此极其清澈,只呈现?出凛凛的淡琥珀色,飘着翠绿色的细葱花。
虞凝霜连喝带嚼,一大碗毫不费力地就下了肚。
而后,虞凝霜才拿出那准备好的糖鹌鹑蛋。
在早餐的问题上,她是坚定的咸党。就算要吃一些?甜食,也只当成点心似的最后才吃。
这些?鹌鹑蛋用白糖腌过之后,脱去了部分水分,体积稍稍缩小。这前?后的变化其实极其微小,用肉眼几乎不能分辨,然而却?是确确实实发生了的。
正因为如此,那蛋皮才会格外的紧滑。
而后又用红糖水煮开一遍,染上了漂亮的赤色。光洁无?瑕,又润又亮,像是一颗颗被?打磨到极致的宝石珠子。
除虞凝霜以外,虞家人?本?对这一道糖鹌鹑蛋避之若浼,可?眼见其确实鲜亮可?爱,便也哆哆嗦嗦伸出筷子夹了一个。
味道竟是出乎意料的好!
蛋香糖蜜,这是自然。最特别的,还属那无?比弹滑的口感,柔中带韧,几乎在口中弹跳起?来。
一小盆糖鹌鹑蛋,很快便被?一家五口吃完。
糖分总是令人?心情愉快。
虞凝霜撂下餐具,便精神抖擞地往三个铺子中去看望众位亲友。
第一个去的,自然是始终在她心中占据首位的冷饮铺。
刚走到门口,虞凝霜就被?喜极而泣的谷晓星一边呼喊着“娘子呜呜呜呜”,一边一头锤扑进怀中。
虞凝霜只能哭笑不得地揽住她,在食客们惊喜的寒暄招呼声中,走进铺子。
只见门轩梁架、桌椅杯碟,全部干净严洁,与她离开时别无?二致,甚至可?以说是更加精心维持,令虞凝霜欣慰不已?,将谷晓星好一顿夸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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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将至,暑气初现?,因此铺子中撤去了那些?沉重的裹饰。
如今的碧纱帘、青竹遮,还有每桌摆着的几朵鲜花,处处都透着轻盈。
至于铺中所贩卖之物?,也应时节变化换上了最新鲜的食材。
按部就班,节气限定的主角是菱角。而其他更为便宜的走量饮子,则因为夏日里物?产逐渐丰富,而花样越发多起?来。
其中光是果饮就有三样,又加了两样豆蔻汤这样的香药饮子。
“娘子,这是这段时间的账本?,请您过目。”
虞凝霜非常相信谷晓星。
然而,无?止境的纵容只会酿成祸事,开诚布公的监察和督促才会结出健康又端正的成果。
所以,哪怕虞凝霜现?在并没有心力真正将这账册全部查一遍,她还是将其接过,翻阅起?来。
谷晓星记账是她亲手教?的,因此看起?来一目了然,非常方便。
虞凝霜只是粗粗浏览,就可?大致了解铺子目前?情况。
受规模限制,汴京冷饮铺始终达不到让虞凝霜一夜暴富的产能。
然而其利润非常稳定,且在缓缓上升中。加之铺中伙计们已?是熟练工,不用虞凝霜担心半分,作为她最成功的一个作品,实在是实至名归。
这段时间没了虞凝霜保驾护航,谷晓星也被?迫成长为一个合格的代理掌柜。
她前?一秒还在哼哼唧唧和虞凝霜撒娇,头一转,却?已?经能够游刃有余地和食客们聊天?周旋。
虞凝霜看在眼里,喜在心里,知道对方再也不是从?前?那一个抱着胡琴瑟瑟发抖的小姑娘了。
虞凝霜给谷晓星所布置的那些?作业,诸如“统计每日哪一个时辰销量最多”“新品上市五日内销量波动”的课题,这孩子也认认真真完成了。
不止冷饮铺,田忍冬的燠面铺子也越来越好。
她如今收入稳定,被?紧紧抓在手中的银钱养出了红润气色。
与谷晓星的境遇相反,如今田忍冬的变化是……那个泼辣外向的老板娘又回?来了。
她欢喜地拽着虞凝霜说东说西的时候,虞凝霜隐约回?忆起?第一次登门田家杂煎时,见到田忍冬的景象。
生动活泼,眉飞色舞,如同永远烧不尽的、春风中的野草。
当时虞凝霜只看了一眼,便心生欢喜,暗道这位姐姐肯定会帮我。
深冬的冻土渐渐从?田忍冬身上剥离,眼看着她茁壮向阳,虞凝霜比谁都高兴。
既然多喜临门,虞凝霜干脆小手一挥,决定将四月利润的三成作为奖金发给众人?。
田忍冬于冷饮铺也多有帮衬,但她并不是正式伙计,虞凝霜料想?她必然不会收下这奖金。
好在她另有对策,将从?宫中带出的时兴绢花送田忍冬。
内造的手艺,何其精妙?
那一花一叶都是用真丝的绫纱做的,流光溢彩,又用细小的晶石点做蕊珠。一旦入眼,田忍冬便根本?别不开视线。
“哎呀呀,你看人?家这花做的,真真儿的!”
田忍冬在众人?的起?哄声中,将那绢花一戴,果然更显优美韵致,惹得面摊上几个食客不住地偷偷往这边瞧。
对爱美又要强的田忍冬来说,这绢花是最好的礼物?。
但对其他人?来说,当然还是那银子更实在。
看着喜笑颜开的众人?,虞凝霜忽然一愣,恍然想?明白一件事情——
将分下去的奖金大概有十多两,店中伙计每人?能分得二两多。
这、这不是比她在宫中得到的贵妃赏赐还多吗?!
虞凝霜无?语凝噎,终于意识到自己似乎已?经被?那座金碧辉煌的宫城PUA了。
她明明是能眼都不眨一眨、就发出去十两奖金的老板!
为什么要和其他人?一样,为了贵妃娘娘的一两赏赐就感恩戴德到不行,望望汲汲地去追寻呐?
虞凝霜把自己问懵了,直到去了自家另外两间店铺,也这样给伙计们发过奖金之后,仍是没太缓过来。
最后,干脆保持着这呆怔的状态回?宫去了……
说是两天?假期,实际上虞凝霜只在家中住了一晚。
今日则是辗转于铺子之间,最后连夕食都没来得及回?家吃,就要在宫门落钥之前?赶回?去。
*——*——*
“虞娘子,这道饐饼为何叫‘洞庭饐’啊?”
小耗子歪着头问:“它是和洞庭山有关,还是和洞庭湖有关?”
虞凝霜闻言,只将眼轻睐,虚点着他笑骂。
“这问题你也敢问?一看就是各地名产志又没背熟!这饐饼既加了橘子叶,而橘非洞庭不香,自然便被?唤作‘洞庭饐’。”(1)
因柑橘以产于洞庭者为最佳,用“洞庭”代指柑橘或是橘香,便是千百年来文人?们朦胧美丽的文字游戏。
很不幸,这既然与吃食有关,身为厨师自然也成了他们play的一环,需对各种食材的俗称、雅称、别称、戏称都了然于胸。
虞凝霜便罚小耗子,“今日将两浙路的物?产再背一遍,背不完不许睡觉,明日我检查。”
小耗子赶紧点头如捣蒜,再不敢吱声。
虞娘子对他们是顶好的,他想?,就是在学业上要求也忒严格了。
但他确实学到了好多东西啊,以前?他连常用字都认不全,现?在却?已?经识得许多专用的食材名词了。
晚间回?到寝房里,丁字班的伙伴们也都要么努力背菜谱、背物?产,要么就是互相考察提问,你追我赶、同心协力,所有人?都劲头十足。
这短短两个多月时间里,小耗子学到的东西却?比之前?两年还要多。
等下一回?考核,说不定他的膳工身份能升一级,每个月月钱也会涨三百文呢!
他乐悠悠地想?着,不禁精神百倍,下定决心要好好表现?,争取获得一个考核名额。
今日是初一朔日,乃是大朝会,小耗子仍是负责偏殿。
拎着十几斤重的食盒,他却?如履平地,正要大张宏图、大步流星往偏殿走去,虞凝霜却?叫住了他。
“……对了,如果大人?们再与你搭话……”
小耗子从?来没见过总是雷厉风行的虞娘子吞吞吐吐的样子,更没见过总是端庄大方的她,好像、好像轻轻翻了一个白眼?
“再有人?向你问东问西,”她道,“别搭理他。”
……可?是人?家毕竟是官啊,真的问起?来我又怎么能不回?答呢?!
此时此刻,站在偏殿长案边的小耗子不禁在心中哀嚎。
而他面前?,正是面容憔悴的严铄。
其实,因为翰林司的口碑日益转好,渐渐也有不少朝臣来这案前?自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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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点,亦会好奇地问一两句名称和做法之类。
但是不知怎的,小耗子就是暗自确定——
虞娘子所说的“问东问西”的朝臣,就是这一位被?称作“严巡检”的大人?。
实在是因为他如此与众不同,不过一道饮子一道小点,却?总能让他流露出痴迷不已?的神态,好像几天?没吃饭了似的。
而且不止一次,小耗子见他用完餐点之后总是眼眶泛红。
在这夏日中,白昼渐长,待漏院不像从?前?那样昏暗。
因此,小耗子能够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虽说……虞娘子的手艺确实很好,但总不至于好吃哭了罢?
小耗子百思不得其解。
他垂着眉眼站在一旁,然而却?始终偷留出一抹心神,凝在这一位严大人?身上。
洞庭饐、叫她什么
草绿色的洞庭饐每枚如杏子大小,其?中混杂着浓绿的叶碎,摆在干净的柑橘叶上。
这一味小点很简单,是虞凝霜将柑橘叶捣成泥,压榨出汁水,和?成糯米粉团所制。
做打样的时?候,她还加了少量的青蓬草,以期口感?更为丰富。
然而之后带着手下们品尝、复盘时?,包括虞凝霜在内,众人都觉得这一步骤多此一举。
因为柑橘叶的香调已经足够特别、浓烈,单这一味就够了。
柑橘树就是这样有趣,不仅是果实,而?是从花到叶,乃至树皮枝干都浸着那一股橘香。
即使是被揉碎、被蒸熟,被困在这小小的团子?当中,橘叶仍将那源源不断的清爽香气溢于四周。
其?实,洞庭饐可以算作是简易版的青团,无论是外形还是做法都与之相?似。
然而?正像虞凝霜和?小耗子?所说的那样,只因洞庭饐主要是以柑橘叶做成,占着“洞庭”这个典故,便显得更风雅一些。
所以,即使其?滋味还没?有青团丰富,似乎仍是更对这些朝臣们的胃口。
在这占地不大的偏殿当中,汇聚了百余名低阶的朝臣。
他们大多数只打过照面,连彼此的名字和?官职也不知。只有极少数算是熟识,能聚在一起说几句话。
小耗子?左手边便正有两位,拿着那洞庭饐窃窃私议,滔滔而?论。
“个个和?枝叶捧鲜,彩凝犹带洞庭烟。没?想到啊没?想到,后厨之中,竟有人知道这洞庭的典故,倒是风雅。”
“听说是翰林司来了个新管事。”
“哦?烹制餐点如?此用心,莫不是出身于哪个庖厨世家?”
“非也非也。并非世家,只是普通庶族。”
又有一朝臣加入了对话,分?享自己?所知内情。
近来翰林司的改变实在是有目共睹,事出反常必有妖,关于这位“新来的公事管”的消息,便渐渐传播开去。
“听说这一位本是在城中开饮子?行?的。曾得过太后娘娘泛索,然后被招到了宫中做了女官。”
“原来如?此,那必然是手艺出众。本是开饮子?行?的啊……怪不得近日的几味羹汤也极佳。关某甚爱那一味罗汉果雪梨饮,喝完之后,感?觉咽喉松快不少。”
“是吗?我倒是更喜欢那道苹果热橙茶。之前从未想过将这两种水果与茶同制,还是热的。喝起来三分?茶香,七分?果意,确实不俗。让家中奴仆尝试着去做,成果却总是不尽如?意,味道不对。”
将他们参加的寥寥几次望朔朝会中,虞凝霜制作的饮食通通夸赞了一遍,这三人才?想起——
“欸,这样说起来,那饮子?行?还开着吗?”
“应是开着的。”
听闻铺子?仍开着,最先?赞叹洞庭饐的那一位,不由得心思活泛起来。
他本就喜欢柑橘风味,此时?新果未下?,然而?这新叶却是滋味芳醇,让他先?过了一把?瘾。
然而?,这样别致的小点心只能吃一次,未免太过令人惋惜。
之前他嫌弃翰林司的饮食,一成不变,令他毫无胃口;
现在吃到了最合意的糕饼,倒是又要埋怨变换得太勤快,倏忽即逝。
恋恋不舍地,他将一口柔润的洞庭饐咽下?。
这糕团质地细腻,香味清淡,仿佛是橘叶将吸收到的如?油的春雨,潇潇落在他的心头。
这么好吃的糕饼,难道真的就只吃一次?
不如?……去那一位女官的铺子?里看?一看?,说不定就有之前在朝会上出现过的、他心心念念的那些吃食售卖呢。
他便颇有兴致地说道:“铺子?还开着那最好不过!便由关某做东,黄大人、岑大人,咱们一同去探探如?何?过几日恰是端午公休。”
严铄的手指一紧。
那圆润的洞庭香团子?便被挤得变形,可可怜怜摊在橘叶里。
端午……居然又要到端午了。
一年光阴已荏苒而?过。
然而?,去年端午,严铄与虞凝霜在学堂之中第二次见面之时?,她端着一碗五色水团,对他多番试探的狡黠样子?还历历在目。
物是人非,竟至于此。
彼时?天光明澈,周围人声欢沸,但严铄最终也没?有接过虞凝霜亲手递来的那一碗五色水团。
可现在,他就只能在这气息污浊的偏殿之中,舍去所有的自尊和?体面,让一碗碗羹汤下?肚,在唇齿之间追逐那久违的一丝温暖。
他甚至可笑地不断与来送餐的膳工搭话,只为从他们的回答中,偷偷拆解出一丝丝、一缕缕可能与虞凝霜相?关的消息。
便如?现在,身边那三个正兴致勃勃讨论汴京冷饮铺的官员实在是刺目,严铄别开视线,转而?又看?向小耗子?。
“为何用红豆甜粥搭配洞庭饐?可是有什么讲究?”
严铄察觉出了今日餐食的特别之处。
往日翰林司所进奉吃食,甜咸皆有,总体算下?来是一半一半。
而?那些甜味的吃食,基本皆是源自食材的天然甜味。比如?说香甜的南瓜羹,或是自带果糖的苹果热橙饮。
即使要额外添加糖,用量也极少,因此口感?清淡,适于清晨食用。
今日这一道红豆甜粥,煮得软糯浓稠,滋味毫无破绽,但是确实比往常所有吃食都更甜几分?。
又!又来了!
小耗子?在心中呐喊。
果然,这一位严大人真爱问东问西。
问得这么详细,他难道是要当厨子?不成?唉,这些官老爷们又怎么会瞧得起各色百工?
小耗子?想,他要是能得个一官半职呀,必定死也不放手,也不去管那厨间灶前之事,只顾着享福就好了!
虽然狠狠腹诽了一番,但是小耗子?还是端正地回答了严铄的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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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
“回大人,是我们掌事的娘子?说洞庭饐到底存了草木汁子?的苦涩,因此用甜粥压一压,就刚刚好啦。”
严铄闻言,“嗯”了一声,也不知是在回应谁,或是回应什么。
她还是这么细心,这么会搭配食材。
严铄想着,低头看?向手中赤色潋滟的甜粥。
送一勺入口,温热适口甜便缓缓流淌到舌尖,绵滑如?绸。
已经裂开的豆花是软糯的、轻盈的,至于还藏在豆皮中的那部分?,轻轻一抿也破裂开来,释放出红豆浓郁的香味。
在这样的香甜之下?,天然草木那一点恰到好处的苦香,好似确实被遮盖住了。
好一对完美的组合。
只不过,严铄吃尽一碗甜粥,仍然是觉得口中、心中,无处不苦涩。
根本压不住啊,他苦笑着想,默默给?自己?又盛了一碗。
那一边,三位朝官的对话内容,已经从汴京冷饮铺,转换到了那一位开铺子?的女官身上。
“什么?竟是一位年轻的娘子?吗?”
“手艺如?此高超,又能得太后娘娘和?宁国夫人高看?,关某还以为是年长之人呢。”
“听说未满双十年华。”
他们的语气越发轻快起来,严铄的心却一点点沉了下?去,而?且被冰湖深处暗藏的激流击打得忐忑不定,伤痕累累。
严铄不由得想起数日前,严澄从虞家小院回来之后的场景。
他捧着一盆糖渍菱角和?鹌鹑蛋献于母亲,神情雀跃,口中说着,“这是霜姐姐给?您做的。”
那一瞬间,严铄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么?”他脱口而?出,语如?寒冰,“你叫她什么?”
严澄畏缩了一下?,“霜姐姐呀。”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仍是努力?贯彻着虞凝霜的教导。
“是她让我这么叫的。”
严澄觉得霜姐姐说得可有道理了。
确实,她们二人情如?姐弟就够了。
而?且霜姐姐非常体贴,将母亲也带上了!
她亲口说:“你母亲也是一样的。她虽不再是我的婆母,却仍是我敬爱的长辈。你们若是想来看?我,我自是欢迎。我也会一直惦记你们的,四时?八节,音书不断;三节两寿,嘉礼不绝。”
严澄觉得这非常好啊!没?有问题!
虽然严澄还是难免为了霜姐姐和?阿兄和?离而?伤心,但是霜姐姐也安慰他了,还告诉他,“霜姐姐希望你以后成亲,娶的是自己?喜欢的小娘子?,不是什么父辈约定,也不是什么为母冲喜。”
数年之后,在严澄真的迎娶了心爱的未婚妻那一日,他仍记得虞凝霜说的每一句话。
“那些东西都靠不住,难长久。只有你二人的真心,才?能踏平山海,比肩日月。”
然而?,此时?的严澄,只是一个心思单纯、不通风月的孩子?,也是虞凝霜的超级迷弟。
于是,他没?注意到兄长越来越冷沉的面色,反而?将虞凝霜和?他所说的话又复述了一遍。
已经恢复的语言能力?,忽然就有了绝佳的用武之地。
他讲得条分?缕析,明明白白,连虞凝霜的一些语气和?常用词都模仿到位。
直到最后,将姐弟二人得出的最重要结论——“霜姐姐说,阿兄你是多余的”也完美传达出来,严澄才?终于从紧握的拳头、额角的青筋,还有一瞬殷红的眼眶感?知到了兄长的惊怒。
严澄嚅嗫着,找了个理由便跑了。
只剩楚雁君长叹一声。
知子?莫若母,她拍了拍严铄的手,笨拙地试图宽慰自己?马上要落泪的大儿子?。
见严铄毫无反应,眼仁都不动一下?,周身坚如?寒冰雕成的塑像,楚雁君只能无奈劝道。
“霜娘现在今非昔比,在宫中当着女官,自家又有产业。你、你且管管福寿郎,让他莫再去叨扰人家,莫挡了人家的前程和?……”
严铄终于抬头看?向母亲。
然而?,温柔的母亲无视他近乎祈求的目光,还是果断地挑明了那个严铄不愿面对的事实——
“……和?姻缘。”
怼人了、三人斗诗
弟弟多次出门去找虞凝霜,严铄怎么可能不知?情?
早在第一次时,深觉此举不妥的宋嬷嬷就曾来禀。
而自己当时是怎么说的来着?严铄回忆。他说?担心若是阻止严澄,会激的他神思翻涌,旧疾复发,于是只说?“随他去便是。”
其实严铄心知?肚明,他放任严澄所为,不过是在卑劣地利用弟弟。
利用弟弟的天真和虞凝霜给他的宠溺,来维系着?自己和虞凝霜之间那细若游丝的联系。
可现在……就?连这最后的联系,也要断掉了。
此时,再看着?眼前?的朝臣们,严铄忽地被一阵难以名状的惊慌击中要害。
虞凝霜年轻貌美,有身?份,又?有家资。
而本朝民风开?明,妇人再嫁、甚至三嫁都是常事。
很快,求娶之人,便会踏破虞家小院的门?槛。
且虞凝霜的身?份极其特殊,无论是富贵的平民人家,还是偏殿中这些末流的官吏,与她?都算是良配,可堪说?合。
还有谁呢?
严铄陷入自虐一般的记忆搜寻当中。
还比如那个?狗熊一样?,举止傻里傻气的谢小侯爷;比如那个?狐狸一样?,说?话阴阳怪气的姜小行头。
严铄兀自在思绪的泥潭中挣扎,那三位朝臣倒是吃饱喝足,禁不住卖弄文墨,玩起了斗诗的游戏。
他们以“柑橘”为题,每人轮流吟诵诗句。
若真是由高材文士来玩这样?游戏,是该即兴创作的,七步成诗,一挥而就?,赢得满堂喝彩。
但这三位皆不过弱冠年纪,同是承袭家中蒙荫做了小官,根本没有真正?寒窗苦读过。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一瓶不满、半瓶咣当的水平,实属又?菜又?爱玩。
于是他们很有默契地选择不现场作诗,而是窃前?人之慧,颂已成的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