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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第31章

卡卡瓦夏脸上的表情定住,他像一只戒备中的幼狼,警惕地看着面前古怪的男人。

兰索左揉揉对方的脸,右捏捏胳膊和肩膀,兴奋不已,滔滔不绝。

“砂金,我们该怎么出去?快想想办法,那半块碎片不知道怎么回事融进我身体里了……”

“天啊,你变得好小,才不到我胸口高。唉,脸怎么出血了,在梦里也能出血吗?我之前试过,死去的人会变成忆泡,应该看不见血腥才对。”

兰索凝着灰雾,手指一抹,卡卡瓦夏脸上的伤痕骤然消失了。

“你是打算玩完这场无聊的游戏吗,拜托,我们没那么多时间取乐。”

“砂金,你说句话啊?”

注意到卡卡瓦夏的沉默,兰索感到了些许不对劲,以往,当兰索捏砂金的脸时对方就该呛他了。

“先生,我们认识吗?”

卡卡瓦夏说。

兰索收起脸上的笑容,手肘支在大腿上,神情复杂。

一大一小两个人对视。

“真不记得了?”兰索狐疑地扯住卡卡瓦夏的脸,揉来揉去,“我是你爸爸的哥哥的堂嫂的二表舅的侄子的妹妹的亲外甥,你小时候还抱过你呢。”

“先生,我爸爸的哥哥三岁时候就死了……”卡卡瓦夏张着漏风的嘴,说着。

兰索承受着警惕小孔雀幼崽灼灼的注视,他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我知道,我就是考考你,很好,看来你不会再被别人骗到,其实我是你爷爷的老叔的三儿子的……”

“先生……”卡卡瓦夏觑着他。

“不会吧,你爷爷也三岁就死了?太可怕了,你们埃维金人都是些什么家庭。”兰索瞠目结舌。

“………”卡卡瓦夏深吸一口气:“先生,你真的认错人了,可以放开我吗?”

“长得和他如此相像的人在这片梦境,乃至整个寰宇都不会有第二个,我不会认错,而且我刚才提到埃维金人,你没反驳吧。”

兰索捉掉卡卡瓦夏头发上粘着的土块,说道。

卡卡瓦夏瞳孔一缩。

“不过,我也不是什么恶魔一样的坏人,姑且可以告诉你,现在的我和长大后的你是仇人哦~”兰索笑眯眯的,拍了拍卡卡瓦夏的头,恶魔低语:“你一定要听话,不然,我生起气来可是会把你栽进沙漠种小孔雀的。”

卡卡瓦夏瞳孔地震。

妈耶,什么蓝莓水晶糖蹦迪现场,好耀眼!

一支箭正中兰索的心脏,他微微窒息。

他心情大好,还想继续恐吓卡卡瓦夏,意外听见有几道脚步声靠近。

兰索屏退替身使者,卡卡瓦夏像一只蓄力已久的动物,手脚扒着地面,蹭一下窜出去,他起步很快,奈何比他更精通逃跑的兰索早早察觉,从后面把他抱住,塞进怀里,藏入墙角的阴影中。

“别出声。”

单薄的后背紧贴平坦的胸膛,耳边传来懒洋洋的警告,嘴被捂住,对方的手掌很大,罩了卡卡瓦夏半张脸,只能露出一双惊惶不定的眼睛。

卡卡瓦夏无声挣扎,一边盯住声音传来的方向,一边奋力踹兰索的腿。

兰索疼的一蹙眉,想起了以前在牧圈里陪小羊羔玩耍被对方狂踹三十脚的凄惨经历。

这家伙可比羊羔崽子难控制多了。

“不想我把你丢进人群里就别动。”兰索用虎口卡着卡卡瓦夏的脖子,把对方带到怀里牢牢扣住,灰雾贴地释放,隐藏起两人的身影。

他没必要这么谨慎,杀几个梦中的人类不比捏死虫子难,尤其对方不是有机生命,解决起来更无须多虑。

但这几个人是砂金人生经历的一环,他们会在这场幸存游戏中成为砂金取得胜利的垫脚石,在这里,没人能帮他,他唯一能依仗的只有他与他的好运。

如果兰索意外破坏了这按部就班进行的记忆,会不会引发蝴蝶效应?

而且,砂金只剩年幼时候记忆的状况也很复杂,不能贸然行动。

果然,听了这话,卡卡瓦夏不再动了,他像一只蛰伏中的动物,肌肉紧绷,僵硬地呆在兰索怀里。

几个持刀的奴隶小心翼翼地摸过来,一群老弱病残,领头的年轻人贼眉鼠眼,朝身后战战兢兢的人唾骂。

“那小子人都跑了,都怪你们磨磨叽叽。”

“他身上有好东西,晚了让别人捡走了怎么办?!”

“还不是怪你看错方向,那小子精得跟条鬣狗一样。”

“……”

卡卡瓦夏心咚地一跳,即便那群人压低嗓音,还是能被他听到,而他能听到就意味着,他身后的这个陌生男人也……

果然。

对方横在他身前的手动了。

卡卡瓦夏脑子轰一下,他攥紧怀中母亲的遗物,生怕对方起了心思抢夺。那双手靠近,再靠近,在砂金不顾一切想要反抗时,对方捏了捏他的胳膊。

“你害怕?不至于吧,勇敢点,像头小狼一样咬死他们,让他们看看你的厉害,放心,你会赢的,我保证。”

“不过你好脏,你以前最怕自己娇贵的行头被雨水打湿,现在在沙地里滚都不嫌弃,真不愧是小孩子,我小时候也是……部落外有一片沙地,我天天在上面堆沙堡,回去后我姐就尖叫着把我踹角落里,逼我自己洗衣服。”

卡卡瓦夏想回头看看对方的表情,看他是嘲笑还是愚弄,总归不会是怜悯——在这里,同情他人的下场大多可悲。

有什么东西拂过了他的脖子,很痒。

是手。

光滑的手指抚摸着他颈侧的编码,像是好奇,那片曾在夜里不断刺痛的皮肤充血发热。

他曾大力抓挠,血痕淋漓,试图抹去这屈辱的烙印,却无济于事。它们丑陋、讽刺,时刻提醒他无家可归。

卡卡瓦夏痛恨这串编码,那让他看起来像个货物,而非人类。

兰索早就想摸摸对方脖子上的编码了,不为别的,单纯就是好奇,以及对砂金好看外表的些许欣赏,这是他做梦都想做的事。

虽然被本人发现会发生一些不可言说的惨事,但没关系,作死只作一次的欢愉令使不是好星核猎手,他必须勇敢、坚持不懈地向着目标进发,直至成功。

不明液体从嘴角流了出来.jpg

现在,他有机会了。

哼哼,大砂金他摸不到,小砂金还不行吗。

手感比预想中的坏,有细小伤口,部分还在愈合,并不平整,像有人用力抓过,以一种完全不顾疼痛的力度。

兰索疑惑中,忽然,捂住砂金嘴巴的手掌虎口传来剧痛,尖锐的痛感像是要劈碎他的脑袋。

卡卡瓦夏愤怒地扒着兰索的胳膊,牙关紧闭,将卡在他脖子上的虎口咬了个对穿,组成手掌的忆质液流到卡卡瓦夏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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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那绝不是人类能达到的咬合力,堪比一条幼年鳄鱼。

他在兰索吃痛时短暂的停顿中找到机会,手肘向后用力,撞在兰索的胃上,跳开,飞速地逃跑。

兰索在对方的背影中看出了愤恨与恼怒。

愣在一旁的替身使者挠挠脸颊,刚要追上,蓓兰索抬手制止了。

“别去,没用。”

梦的主人铁了心要离开,谁都拦不住。

兰索疼得龇牙咧嘴,他耍了耍自己被咬掉的小半个手掌,直到忆质液不再往外冒,又用另一只完好的手捂住绞痛的胃部,苦涩地扯了下嘴角。

“下手真够狠的,就不怕给我在身上开个洞吗。”

替身使者想了想,脸上的细缝开了又合。

“我知道,我错了。”

兰索懊恼道。

一同坠入到他的梦中时,谈及砂金脖子上的编码,对方表现得很淡定,无论他实际在不在意,都是一副无关紧要的样子,这让兰索产生了就算摸一下也不会怎样的错觉。

但面前的是刚失去亲人、被卖为奴隶、烙上编码的小砂金,如此对待他实在过分残忍。

这非人的咬合力或许是砂金的愤怒在梦中的表现,梦境的主人能对梦的细节进行微调,就算无意识,也可能触发这个机制。

替身使者继续挠脸,细缝一张一合。

“当然是找人道歉,还能怎样,砂金非常记仇,就算只有小时候的记忆,性格也没变多少,要是他一气之下不让我继续跟随梦中记忆了,我俩都得困死在这。”

“我可不指望他能自己发现梦境的端倪。”兰索仰天长叹。

替身使者一屁股坐在地上,同样垂头丧气。

“等吧,也不是没希望的,他一定会回来报复我的。”兰索喃喃道。

等待时时间过得异常缓慢,几乎到了令人抓耳挠腮的程度,然而,大约两三个系统时之后,天空日月交替变快,兰索周身的梦境发生剧烈变化。

断壁残垣在消失,梦境在眨眼间重组,快得像电影基建片段十倍速播放,兰索回过神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蜷缩在一张巨大的木质办公桌下。

落地窗干净明亮,艾吉哈佐的月光洒落,铺在地板上如同波光粼粼的银粉,这是一间极具格调的书房,大气,整洁,角落里摆放着复古书架,厚重实体书按颜色摆放。

兰索慢腾腾地手脚并用,从桌子底下爬出,嘴里骂骂咧咧。

谁家好人入场刷新点是在桌子底下!

砂金也真是的,就不能体谅……

兰索左手按肩,活动发麻的右臂,面向落地窗外的湖景伸了个长长的懒腰,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道沉闷的响声。

像是人摔在地上的声音。

兰索维持着伸胳膊抻腰的姿势,毫不优雅地打了个哈欠,扭过头去。

身后,卡卡瓦夏攥着一对沉重无比的、沾着血迹的钢铁手铐站在原地,地上,一具头顶出血的成年男性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卡卡瓦夏没想到屋里有人,他看向兰索,很快,眼里流露出杀意。

他像一头走投无路、悍不畏死的恶狼,随时准备咬断兰索的喉管。

兰索哈欠打到一半,生生咽回去,呆滞两秒,默默地爬回书桌底下,抱着腿,装作一朵毫不知情的蘑菇。

“我什么都没看见,你继续……”

目睹了凶杀现场的兰索如是说。

第32章第32章

如果有选择的话,兰索一定不会爬出那张书桌。

但太晚了。

头顶的桌板传来咚的一声,像是陨石撞击,紧接着,两只手指出现,死死用力,抓住边缘,凸起的筋络异常明显。

卡卡瓦夏跳到桌板上,扒着桌缘,探头,桌肚向外的空洞突然倒挂一颗金毛茸茸的头,两只蓝紫色的眼睛像黑洞,直勾勾地盯着兰索。

死亡凝视。

兰索心脏骤停。

大哥,不要搞得像恐怖片漂亮男鬼出场一样好吗!

他身边凝出替身使者,一手拽一个,臃肿的灰雾团像果冻,狭窄桌洞密不透风,他将自己死死藏在后面,只露出一双眼睛。

“出来。”

卡卡瓦夏跳下书桌,随他落下的还有两道沉闷的重音,沾血的镣铐被他提起、攥紧,他眼神阴沉凶狠。

“我不,你要杀我灭口,我为什么要出去。”兰索梗着脖子,理直气壮。

卡卡瓦夏看上去身板瘦弱,却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他一脚踹翻书桌,光源从头顶洒下,照亮兰索的脸。

他撞向兰索,镣铐的尖锐部分直冲面门,速度很快,毫不犹豫,动作果决,孤注一掷——他成功击中了兰索的额头。

然而,兰索的身体化作一片稀薄的灰雾,卡卡瓦夏踉跄一步,被身后突然贴上来的手掌用力一推,向地面跌去。

兰索速度极快地卸去他手中可以作为武器的镣铐,反剪手臂,屈膝,以标准的擒拿姿势用膝盖压住卡卡瓦夏的后腰,防止他暴起。

在卡卡瓦夏的脸与地面接触之前,一片柔软的灰雾如同水垫,托了一下,避免了破相的结局。

电光石火间,局势反转,猎物成为猎人。

那个坏家伙低下头,得意洋洋道:“我听你话出来了,怎么就这点本事?”

“放开我!”

“我不,我怕你再咬我。”

他被卡卡瓦夏一气之下咬掉的半只手掌在先前梦境重构时得到恢复,但这不代表他忘了当时有多痛。

“你!”卡卡瓦夏用力尝试挣脱,但没用。

门外传来跑动的声音,有人隐隐约约地喊着什么。

“主人……汇报……有事……”

脚步声越来越近。

卡卡瓦夏瞳孔一缩,身体骤然紧绷,偏头看向厚重的书房门,呼吸急促。

再这样下去会被发现,必须赶紧想办法。

他强迫自己冷静,几秒后,他说:“我们做个交易吧,哥哥。”

兰索眼睛一眯。

“你在找人,而且那个人和我长得很像对吧?只要你带我离开这里,我就帮你找到他。”卡卡瓦夏说:“我是埃维金人,你要找的人大概率在茨冈尼亚,有本地人带路会方便很多,这是一笔划算的交易。”

身后的人没什么反应,似乎在沉思。

有必要这么谨慎考虑吗?这个交易对他来说应该稳赚不赔才对,难道,对方其实还有别的企图?

卡卡瓦夏在心里复盘先前对话中得到的信息,某些地方过于难懂,比如对方坚持认为自己与长大后的他相识,一副相当了解他的样子,还对他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但现在这年头,精神不正常有点记忆紊乱症的患者不在少数,卡卡瓦夏见怪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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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

这人虽然性格糟糕,自说自话,乱摸人家的编码,恶劣透顶,但好在是个可以交流沟通的有机生命,武力很强,智商不高,努力一下会有脱身的机会。

一开始,卡卡瓦夏对自己有信心,他相信兰索会动心他的提议,但随着对方沉默时间的增加,他有些忐忑。

在他强忍着不使自己的手掌颤抖时,对方终于开口了。

“你再说一遍。”

“先生,我说……”

“不是这个。”对方的语气听起来很奇怪,扭捏中透着一丝欲盖弥彰:“那个叠词。”

“哥哥?”卡卡瓦夏侧过脸,用相当普通、相当平淡的疑问语调道。

兰索依稀听见自己开裂的声音。

从他被族人从古战场的废墟中捡回来开始,就没见过比他年纪更小的孩子,他孤独地长大,孤独地走出故乡,孤独地行走于寰宇之间,没有除同事和敌人以外的人际关系。

酒馆是一群疯子,当同事嫌多余。

星核猎手是为数不多的朋友,但银狼不会叫他哥哥——愤怒中的游戏少女只会对着打出绝烂操作的兰索狂开地图炮。

因此,头一次被叫哥哥的兰索立刻尝到了甜头。

最重要的是,这么叫他的人是砂金!虽说是真失忆状态的砂金,但被讨厌的公司总监叫哥哥,简直是兰索目前最伟大的胜利!

他的辈分实现了飞跃式升级。

见兰索晕晕乎乎,卡卡瓦夏立刻意识到了机会,他眼中的抵触和戒备消失,换上精心设计过的纯良。

他又叫了几声哥哥,根据余光中兰索的细微表情和压制力度的变化调整语气,这点校正极其隐蔽,兰索完全无法听出区别,他只打心眼里觉得对方叫得甚合他心。

最后,他看着被他钳制在地上的砂金,隐隐有愧,于心不忍。

现在的砂金才多大,他怎么能用对待公司总监的招数对待一个可怜的埃维金人呢?

他稍稍松开膝盖,使对方能够顺畅呼吸,“没必要,我找的人就是你。”

“可我真的不认识你,哥哥。”卡卡瓦夏说。

兰索沉默了几秒,“现在认识刚好,我会带你离开,但你不能想着逃跑。”

这话和没说一样,卡卡瓦夏想着,表面上乖顺地点头。

两人对视一眼。

卡卡瓦夏:这个奇怪的家伙意外好骗,或许是伪装,不能掉以轻心。

兰索:这小子眼珠子一转我就知道他又在想法子骗我。

两人视线分开。

卡卡瓦夏:之后找机会溜掉吧,他格斗技术很好,是个威胁,要迂回,不能冒进。

兰索:这小子会在哪里想办法骗我呢?

两人一个低头,一个看向书柜角落的缝隙。

卡卡瓦夏:趁他睡觉?不行,他身边似乎有奇怪的东西替他放哨,是雾,还是雾化成的哨卫?

兰索:他的侧脸和砂金真的好像,眼睛好圆,好亮,埃维金人基因真好。

两人视线重新汇聚。

卡卡瓦夏:先尝试从哨卫开始打探情报,如果那东西有一定个体智慧,就值得赌一把。

兰索:天啊!他在看我,他的眼睛好闪亮,好耀眼……虽然知道是同一个人,还没有变成一肚子坏水的公司总监的小砂金好可爱,好想给他烤小蛋糕,不知道他喜欢什么口味的。

话说,梦里能烤小蛋糕吗,要是砂金小时候没见过烹饪用具或者烤箱打蛋器,他不会还得手动搅拌控火控温吧。

兰索想着,听见砂金的保证:“我不会逃跑。”

终于达成共识,再不怕被暴起的狼崽子一口咬掉手掌,兰索长舒一口气,踹开书房的阳台门,一手拎着卡卡瓦夏翻上房顶,艾吉哈佐的夜晚温度较低,冷风吹得人直打颤。

被风一吹,兰索骤然清醒了,他发现自己遇到了困难——他不知道接下来应该干什么。

被他夹在臂弯里的卡卡瓦夏抬头看他,挡眼睛的头发在风中凌乱飘着,像细碎的线,反复切割那双含着疑问和不安的眼睛。

砂金杀了买下他的奴隶主,这是事实,但这之后,到艾吉哈佐砂金案之前在做什么,怎么和博识学会、星际和平公司搭上关系的,他对此一概不知。

而能推动梦境向下发展的人,因为风大,屡次被兰索飘飞的外套埋住头,像一只懒于挣脱的金毛仓鼠。

失策,光想着找到砂金,没想后续发展,提前把演员抽走了,这记忆还能演下去吗?

兰索沉吟几秒,试探道:“要不我不要你了,我把你放回原处,你自己走行不行?”

卡卡瓦夏疑惑地把头从对方暖呼呼的外套里挣出来,用一种看智障的眼神看着他。

然而,卡卡瓦夏来不及制止。

想到就做,兰索雷厉风行,他当即跳回阳台,帅气落地,抬头,与一群衣着统一的奴仆对视。

嗯?怎么突然多了这么多人?

兰索冷汗直流。

洞开的书房门后,神情各异的仆人鱼贯而入,有的跪在死去的男人旁边放声哭泣;有的站在角落里幸灾乐祸;有的冷静寻找线索;有的义愤填膺。古怪的是,他们五官统一,执行程序一样,机械地表演属于自己的戏份。

这是记忆的虚构,砂金幻想中的追兵,奴隶主死后前来调查的官员和追赶他的‘正义者’的缩影——这是他想要躲避的东西。

两名盛大登场的压轴主角被无数探照灯般的视线笼罩,它们锋利,尖锐,穿透一切,剖开灵魂。

“哈哈,看来我来的又不是时候。”

兰索干巴巴地笑了两声,卷起砂金,跑出了残影。

“就是他杀了主人!”

“那个金色头发的小子!是他动的手!那个镣铐一定是他的!”

“他们是同伙,帮凶!”

“追上他们,别让他们跑了!”

——

第二天,艾吉哈佐城地下酒馆。

《惊!知名商人xxx死于家中,竟是因为他?》

《一对镣铐引发的惨案,带你走入反社会人格的一生。》

《艾吉哈佐安保司发布悬赏,两名犯罪嫌疑人在逃,请市民积极提供线索!》

用劣质油墨印刷的薄报纸字迹不清,即便对着酒馆最亮的光源,也很难看清那两张糊作一团嫌疑人照片的原貌。

“说我和你是共犯?我要告他们,这就是污蔑!我只是一个路过的热心市民,凭什么要和你一起东躲西藏。”

兰索叼着酸奶玉米棒,含糊不清地说道。

坐在他对面的卡卡瓦夏穿着斗篷,头顶罩着兜帽,寡言地喝着牛奶。

他看起来很安静,实际视线不着痕迹地扫动,最高效地搜集信息、确认逃生路线、分析周围客人的情绪,以提前应对突发情况——然而,他发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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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明明已经坐在这里很久,除了一开始酒保端来一盘食物外,其他时间都被客人们无视了。

这也是对方的能力?

“别光喝牛奶,吃饭。”兰索敲了敲桌子。

卡卡瓦夏拿叉子叉了一块玉米棒,嚼嚼嚼。

“人们只相信自己看到的。”卡卡瓦夏说,算作对先前兰索问句的回应。

“愚蠢。”

兰索翻了个白眼,往椅子靠背一靠,视线落在对方脸上。

他看着对方腮帮子从左鼓到右,再鼓回去,当即蹙眉道:“一起咬,吃饭别单用一侧牙,会变丑。”

“为什么要怕变丑?”卡卡瓦夏问道。

“当然是因为我喜欢好看的了。”兰索脱口而出。

卡卡瓦夏神情复杂地看着他,然后,拿着自己的牛奶杯和一整盘玉米棒,平移到了背后的空桌。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回来!

兰索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第33章第33章

卡卡瓦夏喝干净最后一口牛奶,圆桌边缘冒出一颗银色的毛茸茸脑袋。

他镇定地从垫着隔油纸的小竹筐中拿出最后一根酸奶玉米棒,无视忽上忽下,努力吸引他注意的白毛狗。

桌边的脑袋慢慢上移,凌乱的额发下,一双浅色眼眸闪着讨好的光。

“砂金……”

“我们以后还是少交流,别说话,保持距离。”卡卡瓦夏垂着眼,狠狠咬了一口金黄色的酸奶谷物零食。

兰索一哆嗦。

他试探着开口:“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什么都没说。”卡卡瓦夏撕下一片隔油纸,垫着手指,防止甜腻的油脂渗出。

“我真是个正常人。”兰索对天发誓。

卡卡瓦夏瞄了对方一眼,嘴里叼着半截食物,被说服了般点头,实际立刻起身准备去最远的一张桌子,刚迈步,发现自己动不了了。

腿上好沉!

卡卡瓦夏回头,看见紧紧搂住他小腿的兰索毫无形象地趴在地上,愁眉苦脸,对他大声控诉:“你明明就很在意,却不听我解释!”

“你发什么疯,放开。”卡卡瓦夏瞳孔微微一缩,用还自由的那只脚踹了下对方的肩膀,反被一起抱住。

“不行,你先承认我不是变态!”兰索大声道。

“你还说你正常,正常人需要证明自己不是个变态吗?”卡卡瓦夏先是匪夷所思地看着他,然后怒气上涌,弯腰,一把扯住兰索的脸,手法狂躁地乱揉,誓要将自己先前受到的屈辱对待加倍奉还。

卡卡瓦夏语速飞快,吐字清晰,咬牙切齿。

“知道我是茨冈尼亚人,摸我商品编码,恐吓我威胁我甚至绑架我,嘴上说着认识和我一模一样的人实际根本就没有吧,居心叵测,取向成谜,你不是变态谁是?

要不是我现在是个黑户,没有身份,我第一个把你送到星际和平公司分部领悬赏,说不定能拿到一大笔赏金!”

“疼疼疼。”兰索脸颊被扯着,说话时候嘴里漏风,他痛呼完,听见对方说悬赏,眼睛倏然瞪大。

为什么小砂金也能扒他马甲!!他马甲就这么容易掉吗?!

大砂金可以就算了,他是个聪明的成年人,这个小的凭什么!

“疼就对了,你这个混蛋,管天管地还管人家用哪边牙吃饭,你刚才迟疑了吧,很惊讶?你该不会真是被通缉的罪犯吧,哈!”

卡卡瓦夏愤怒地盯着一脸紧张的兰索:“让我看看,你是不是……”

他话音戛然而止。

视野中,兰索突然精神一凛,他松开对方的裤腿,撑着地面起身,飞快捂住了卡卡瓦夏的嘴,由于个头比卡卡瓦夏高,方便起见,他把人抱在怀里,嘴唇贴着对方耳尖的发丝,一张一合。

“等等,不对劲。”兰索扫向周围,神情肃然。

卡卡瓦夏蹙眉,张嘴,作势要咬,被啃过一次虎口的兰索条件反射,连忙收手。

他们各自退了一步,同时向周围看去。

酒馆里,喧闹一如既往,头顶昏暗的吊灯光芒依旧,先前无视他们的客人却不知从何时起改变了坐姿,大部分人仍在聊天攀谈,但身体的朝向和若有若无的瞥视很难被彻底掩盖,气氛在无形中改变,有什么正在酝酿。

兰索不着痕迹地打量四周,状若自如地起身,向吧台走去。

正用绸布擦拭酒杯的酒保站在台子后,视线从薄薄的眼镜边缘投来,又很快收回。

无数双手在圆形桌板下摸索,就像开枪时先将手指搭上扳机,以防来不及一样。兰索路过某几位欢笑着谈天说地的客人后,那些从四面八方投来的或审视、或戒备的视线如附骨之蛆,在他身上流连。

兰索在吧台前站定,头顶陈旧的吊灯滋啦一声,光源闪烁,投下的银光将影子收束,此刻,他的身影细长挺拔,如同一柄瘦削但锋利的剑。

酒馆中暗流涌动。

“先生,请问您来点什么?”酒保放下杯子,双手撑在桌子上,微微俯身,露出标准化的笑容。

“一杯苏乐达。”

“好的,先生,一杯苏乐达。”

过了一会,酒保递给兰索一个空杯子:“您的苏乐达。”

兰索微微一笑,他晃了晃空杯,搁在桌上,“因为没有匹诺康尼的记忆,所以没办法具现化苏乐达吗?”

酒保维持着脸上机械化的微笑,对他的问句没有反应。

兰索用转着杯子边缘,若有所思地抬头,手指一划。

一道灰色的裂缝出现在酒保身上,不断放大,最后,裂痕将对方由忆质组成的身体劈成两半,浅蓝色的忆泡液喷涌,酒保消失不见。

兰索转过身,倚靠在吧台上,手里一把由灰雾凝成的匕首,抬眼看向酒馆内部。

姿态各异的客人全部停止交谈与进食,他们僵硬地坐在各自的位置上,如同一个个被摆放好的服装店人体模特,不同的脸皮逐渐消失,如油画的颜料淡去,变为五官统一的木偶们。

他们用空洞的眼窝对准梦境中的入侵者。

又是砂金潜意识里追兵的具现化身……不,可能不止。

兰索在角落里的几个木偶身上看到了手拿弯刀、魁梧壮硕的卡提卡人的影子。

他大概明白了,这些是幼年砂金一度挥之不去的阴影,无论对方表现得多么镇定、聪明、诡计多端,穷追不舍的鬣狗们总会在他的恐惧中占据一席之地。

砂金的确在成年后大获全胜,攫取绝大多数人终其一生也无法触碰的财富、地位,但对面前这个只到兰索胸口高的小砂金来说,这些足以令他在黑夜的梦中反复惊醒。

兰索想了想,他抬头,看向卡卡瓦夏。

卡卡瓦夏站在中间的圆桌旁,表情呆滞,目光空茫,像是陷入了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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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回忆,或者思绪无故抽离,没有半分反应。

对方这个表现或许可以解答兰索的其中一个疑问——致盲为何突然失效。

梦境的一切都是由对方的记忆演化而来,较为清晰的构造和人物多为砂金的童年经历,忆域中的一切个体作为主意识的延伸,会源源不断地摄取信息,再将对应的情绪反馈给主意识。

只要砂金不停止思考、闭上双眼、主动放弃梦境的建构与更新,梦中的客人就不可能将他致盲。

技巧原理本身不在同一个层面,自然无法起效。

投机取巧规避战斗是不现实的,必须得调整力度,既能完全解决小砂金忆域中的阴霾,又不会伤及梦境根基。

兰索盘算着,想到了一个点子。

他右手边,一个正襟危坐的木偶客人拿出手机,拨打电话,平稳到没有人味的嗓音在死寂的酒馆中回荡:

“您好,我是xxx的一名客人,我看见了你们悬赏板上登记的两个嫌疑人,是的,在xxx街区xxx号酒馆。”

“一个银发成年男性带一个金发小孩,十几岁上下,戴着兜帽,两个人似乎在内讧……”

突然,木偶客人的手机被人抽走了。

一条手臂搭在它身后的靠背上,木偶机械地抬头,只见银发青年轻笑一声,将手机搁在耳畔,视线垂落,意味不明的神色里充满压迫感。

兰索捏住木偶的后颈,轻轻一掐,蓝色的忆质液从它坚固的脖颈中流出,手指越是收拢,流动速度越快,对他来说,杀死一个木偶比捏扁一截草茎难不了多少。

木偶的身体一颤,无声痉挛,却难以反抗兰索两根手指造成的桎梏。

兰索清了清嗓,换上人类很难发出的机械声,对手机那头道:“哦,抱歉,是我看错了,他们不是坏人。”

“先生,你确定?”电话那头的人操着同样的口音,一板一眼地道。

“当然!是我弄错了,他们只是一对关系不太好的兄弟,弟弟在向哥哥闹脾气,唉,现在的小孩子太难带了,我非常同情那位哥哥,他真是一个温柔、有耐心的人。”

“打扰你们工作很抱歉,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会继续留意嫌疑人的行踪……我愿意为维持城市和平贡献自己的力量,先生,这是艾吉哈佐市民的本分。”

“名字?还是算了,我没提供实质性的线索,对荣誉受之有愧,您还是将这份表彰送给更需要它的人吧。”

“下次见~”

兰索挂断电话,拎着手机一角,将它扔进木偶左胸前的口袋里,笑眯眯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走向站定在大厅中心的卡卡瓦夏。

登,登,登。

每走一步,他身后成群的木偶开始活化,它们扭动生锈般的四肢,转动头颅,空洞的眼眶朝兰索所在的方向看去。

一缕缕灰雾攀上它们的脊背,渗入其中,试图起身的木偶们依次僵住,无数黑红色饿裂纹出现在皮肤表面,它们张开嘴,无声痛呼,疯狂呐喊。

砰!

兰索行过之处,所有怪诞的木偶尽数炸开,飞散的忆质液盛放出浅蓝色的水花,无一幸免。

“该醒醒了,砂金。”

兰索站在卡卡瓦夏面前,打了个响指。

卡卡瓦夏一怔,泛空的眼睛恢复焦距,他像是做了一场冷汗淋漓的梦,应激般喘着气,眼珠转得很快,想要四处张望,却被兰索捧住了脸。

他没法看别的东西了,视野里只有兰索似笑非笑的脸。

“我们该走了,离开这座城市,临走前有没有想做的?”他笑嘻嘻道。

卡卡瓦夏没搞懂对方的意思,但他能揣摩出这话里头的情绪——如果他摇头,兰索一定会嘲笑他胆小,没有想象力。

而且,他有预感,这是一个至关重要的回答,希望这次他依旧能有好运。

卡卡瓦夏点头。

“哈哈,想不想知道从艾吉哈佐最高的大楼跳下来需要几系统秒?”兰索说。

卡卡瓦夏茫然里透着一丝疑惑。

兰索拉起卡卡瓦夏的手,向外狂奔。

他们逃出地下酒馆,艾吉哈佐的街景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天空纵横交错深灰色的刻痕,如一道道金属栅栏,编织出不可逃离的鸟笼。

黄金铸就的建筑拔地而起,世界化为圆形场地,梦境边界高筑看台,无数个姿态各异的木偶出现在高台上,正襟危坐,探头张望,满脸迫不及待,如同等待电影开场的观众。

巨大的倒计时钟表悬挂天际,数字每一次跳动,天空都会短暂亮起,场中传来鼓乐。

如同闪电,堪比雷鸣。

转瞬间,整个艾吉哈佐变成一座巨大的斗兽笼,辉煌,残忍,狂热,气氛高涨,无边无际。

“AllIn!”

“Add!!”

“Show!Hand!!”

千篇一律的狂热面孔们发出海浪般的欢呼,一重又一重,气氛逐渐被推至顶峰,它们俯视场中渺小的竞技者,如上帝摆弄棋子,高高在上地宣泄激情与愤怒,以此取乐。

它们手持筹码,徘徊挑拣,随意取舍,赢者欢呼,败者顿足,循环往复。

倒计时的鼓点震耳欲聋,为一切沉重的心跳声调律,观众的呐喊与节奏融为一体,急促的鼓声逼近,战斗的号角响彻梦境,困兽之斗即将开始。

通往城市中心的路不见了,街边的商店在融化,场内较高的建筑被忆泡侵蚀,不成形状,只剩中央的一幢较高的尖塔依旧稳稳矗立,不曾消失。

观众的欢呼声如同某种催化剂,忆泡凝聚成一个个凶悍的敌人,拦在必经之路上。

卡卡瓦夏跟在兰索身后,仰头望着这高耸的斗兽笼,视线逐渐失去焦距,有人催促他停下脚步,天空中回荡的声音仿佛有某种魔力,使他不能、也不愿挣脱。

“砂金!”

意识到不对,兰索回头大吼,没法叫醒对方。

卡卡瓦夏又开始神情恍惚了。

兰索咬紧牙关,左右张望,在一家即将融化的店铺发现了一台航空车。

他拽起卡卡瓦夏,冲过墙壁,把人扔进副驾驶,自己跳上驾驶座,灰雾入侵控制系统,没用,这里是梦境,卡卡瓦夏的意念是唯一驱动力。

“让它启动!”

航空车在兰索的怒吼中发出很长的一声气鸣。

卡卡瓦夏没反应。

兰索拽过对方的衣领,力道很大,把人直接从副驾薅了过来。

“听着,我不管这梦境里的斗兽笼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总之,你给我醒来。否则我就用阿哈之骰把你这忆域全炸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很美妙的回忆,不要也罢。”

“我数三秒,让这车启动,听见没,砂金。”

兰索恶狠狠地龇牙咧嘴。

“一!”

卡卡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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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的头向后仰,有种意识断连的不受控感,蓝紫色眼睛覆着阴霾。

“二!”

兰索大力晃了晃对方的领子,一点反应不给。

“三,该死的!”

兰索捏住对方的脸,强行让他看向店铺外的大街。

街上,一个个无脸的人形贴在玻璃窗上,像闻见了最美味猎物的味道,它们手指分泌出忆质液,与整座变化中的艾吉哈佐一起融合,凝聚,融为一体,变得更加强大。

它们破墙的速度越来越快了。

“砂金,你给我睁开眼睛看好,外面有一群东西想吃了咱俩,你舍得自己这一身漂亮的皮囊拿去喂狗吗?

天杀的,你舍得我不舍得!

我今年才二十三岁还有大好青春,刚当上欢愉令使没几年就成天被公司狗追着跑,拿点便宜薪水每个月还得支出一小半买猫罐头伺候领导,你要是敢让我死在这里,我就……

我就天天给你家垃圾糕喂过期食品,让你带它们跑人造物医院无暇上班工作,一分钱都挣不到!我还要……”

“停。”

喑哑的声音传来,兰索惊喜地晃了晃卡卡瓦夏的衣领:“快点,别说废话,赶紧把车启动!”

卡卡瓦夏努力辨认兰索的脸,在对方焦急的催促中,看向驾驶座前的启动按钮。

滴。

航空车腾空而起,油门踩满,引擎喷射出的紫红色光尾在空中割出一道锐利的弧线,冲入天空,向着位于中心的高楼而去。

副驾驶座上,卡卡瓦夏眉心紧蹙,脸色苍白,他歪头,看着不到百米的地面,问道:“你有驾驶证吗?”

你怎么喜欢和流萤问一样的问题?兰索嘟哝。

“当然有,我开农用手扶拖拉机的经验比你投过的骰子还多。”兰索上拉升降杆,车身骤然抬高一个身位,堪堪躲过一个半空中的广告牌。

卡卡瓦夏沉默地别过头,喃喃自语:“摔死可不是一种好死法。”

“……我说过我有驾照!”

“哦。”

好气!

兰索气呼呼,大拉操纵杆,以最快速度飞到中央大楼附近,他拎着卡卡瓦夏的衣领,拉开车门,从高空中跳了下去。

失重感与现实别无二致。

咚!

兰索提着砂金落地,身形微微一晃,空中风大,吹得他外套猎猎作响,他拢过头发,直视艾吉哈佐主城的异化。

经过这么一番折腾,主城俨然变成了一个完整的巨大斗兽场,无论从哪个角度翻眼望去,只能看见高墙般围拢的结界与看台。

观众高高地俯视,数量多如蚂蚁,它们嘴里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响彻天地。

即便站在最高大楼的楼顶,置身于斗兽场内的他们依旧渺小,宛如大牌桌上最不起眼的一枚筹码,只能任人支配。

兰索深深凝视着那些天外的傲慢之徒,狂热的鼓噪声催促棋子们纵身跃入深渊,不再复返。

他长长地吸一口气,拍了拍卡卡瓦夏的肩膀。

卡卡瓦夏回头看他。

兰索露出一个鼓励的笑容,伸手,径直将对方推了下去。

这一刻,卡卡瓦夏宛如一只飞鸟,又或者一枚金闪闪的筹码向着深渊直直坠落而去。他脸上的讶异、惊愕、复杂、担忧不曾作伪,但埋在表面情绪下的,是一颗蓬勃跳动的赌徒之心。

所有,或一无所有。

兰索闭上眼睛,无视脑海中不经意想起的话语,身体开始崩解,化为铺天盖地的灰雾。那雾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浓稠、压抑、厚重、不可挣脱,以恐怖的速度占领、掠夺,所过之处无可反抗,在整个斗兽笼中蔓延。

鸟笼、斗兽场、看台、观众,一切都被灰雾笼罩,金黄色的斗兽笼中,空间被切割,时间的指针被某种力量卡住,再无法转动。

整片忆域在颤抖,这是崩溃的前兆。

兰索睁开眼,他没有形体,如同神明,正于忆域的最顶端俯视一切,万物渺小而可悲。

灰雾涌动,在卡卡瓦夏即将坠地时,托住了对方。

与此同时,一片片属于忆质碎片的蓝光在斗兽笼中亮起,如同星河,呈现在兰索眼中。

兰索:……?

他好不容易集齐的,砂金怎么有本事给他又弄丢的!

第34章第34章

卡卡瓦夏闭目沉睡,不可名状的力量托着他的身体,灰雾从四方聚拢,如同风暴,将他缠绕、庇护,组成一个巨大的茧。

替身使者们从灰雾中脱胎,躬身站起,依照兰索的指示在场中搜寻,拾起一枚枚碎裂的忆质碎片,输送到天空中的灰雾巨茧中。

兰索伸出双手,流云状的雾气随他的动作涌流,狂暴地撕扯着整座斗兽笼,岌岌可危的梦域根基应声断裂,如飞散的叶片,汇聚至卡卡瓦夏所在的方向。

散落的忆质碎片融入体内,巨茧内光芒盛放,兰索拨动手指,灰雾中,有什么在应和,咆哮,迫不及待地想要挣脱。

是意外钻入兰索体内的另一半忆质碎片。

它受到主人的感召,迫切地想要回归,奈何力量过于渺小,无法对抗完全化为灰雾从而升格的兰索,除非有外力打破禁锢,将它从这庞大的躯壳中解放出来。

兰索犹豫一瞬,将手伸向胸膛,灰雾触及本源,求生的本能使他无法再进一步。

他不能剖开自己的身体,将分散如细沫的半截忆质碎片取出,他还没到能从容赴死的程度。

正在这时,底下的巨茧蠕动起来,梦境轰鸣,无数刺耳的噪音爆发,梦中事物化为抽象的油彩,卷成一团,向卡卡瓦夏聚拢。

梦主醒了,他在有意识回收散落在外的意识与情绪。

兰索召回灰雾,迅速将自己从梦境中剥离出去,生怕被对方吞噬,然而,他动作还是慢了一点,有部分灰雾被忆质漩涡卷走,融进光怪陆离的茧中。

啊啊啊啊!那个不能吃!!

兰索要窒息了。

还我令使本源!!

兰索变回人类形态,踩着分崩离析的观众看台,一拳捶爆某个还挣扎着不想被吞掉的木偶,无能狂怒。

变化中的梦境将他席卷。

——

斗兽笼的天空破碎,扎根在梦境深处那些残忍、狂热、冷酷的意象彻底消失,忆域再度发生扰动,短暂黑暗过后,脚底传来水声,无尽的流水荡着波纹,哗啦啦奔向远方。

万籁俱寂。

兰索站在水面上,低头凝视自己的倒影,目光微微一凛——那倒影不是他。

又或者说,不是现在的他。

不到二十岁的青年神色阴郁,脸色苍白,过长的额发搭在眼睫上,看起来像路边不学无术的小混混。

他穿着一件绣着古怪纹路的白色祭祀袍,破旧的衣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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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火燎过,有烟熏痕迹,缝线参差不齐,老土又陈旧。

‘兰索’注视兰索,以一种相当不耐烦的表情。

水面上绽开一团团涟漪,明明这里什么都没有,却好像有雨从天际洒落。

兰索仔细分辨,才发现其中端倪——雨是从水面下的‘兰索’那里来的。

连绵不断、永不停歇的雨,在浓云下飘洒,冲刷黑潮般的世界。

祭祀袍是维利多主教的遗物,兰索曾穿着它在庇尔波因特里逃命,被倒塌的楼架刮坏了,找不到手艺优秀的工匠缝补,目前断了一只袖子,正珍藏在兰索家的衣柜里。

刚成为欢愉令使、在酒馆暂住的那段日子里,他经常穿这件祭祀袍闲逛。

没想到我以前的表情会这么屑,看来公司放在通缉令上的照片还算有良心……与自己对视真奇妙,难道是因为在梦里,不遵从常理,连我都会捏出一些记忆里的东西吗?

兰索琢磨着,突然听水面另一侧的‘兰索’开口了。

‘他’低下头,嘴唇一张一合:“不回头吗?”

回头?

兰索质疑地看着‘他’。

‘他’伸手,从空中接了一滴雨水,声音悠远而怅然。

“回头看看吧,影子又快追上你了……”

兰索肩膀一颤,骤然回头,世界尽头,一颗黑白色的‘大日’落在天边,它没有色彩,空洞至极,沉默地遥望来人。

它仅仅存在于此,不自觉蔓延的阴影对人类来说就是最具毁灭性的摧残,即便它没有破坏某物的意识。

寰宇万物不过蝼蚁。

无数道影子从兰索脚底延伸,它们挣扎、扭动,痛苦呻吟、跪地哭泣、绝望大笑、沉默伫立,天空飘起细雨,洋洋洒洒地拍打在兰索的脸上。

好疼。

兰索茫然地伸手触碰雨水,刀割般的疼痛率先传来,过了几秒,他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只剩一片虚无。

躯体的温度最先丧失,感官迟钝,视野一片灰色,有什么在不顾一切地掠夺,搜刮他生命中的色彩。接着,他感受不到雨滴落下的频率,记忆模糊,一时间忘记自己为何在此。

他眼中只有那片虚无。

他挪动右脚,向‘大日’的方向抬步走去。

一步、两步,如同朝圣的信徒。

三步、四步、五步。

骨骼中传来无比灼烫的热度,比岩浆还要凶猛、炽热,它试图唤醒一个正自愿被虚无捕获的人类,尖利的笑声将兰索包围,却收效甚微。

人类仍机械性地走着,不曾停步。

终于,在他即将渡过河水,去往‘大日’所在的尽头时,一道稚嫩的声音突然出现。

“大哥哥,这是你的东西吗?”

那声音清澈、柔软、惹人怜惜,怀揣着最纯粹的童稚,令兰索短暂回神。

一个金发的、浑身脏兮兮、脸上有伤口的小孩捧着一颗巨大的骰子站在原地,衣服很有茨冈尼亚风格,破破烂烂,鞋子有一只没鞋带,穿着不合脚。

“我见到它从你身上掉下来,你是不是忘了带它走?我把它捡起来了,还给你。”小孩歪着头,蓝紫色的眼睛里满是天真。

“我……”兰索怔了一下,站在雨中,重新看向‘大日’。

他的眼睛逐渐失去神采,再次向前迈步。

“大哥哥,你要去太阳那边吗?”身后的小孩又道。

太阳?

那是太阳吗?

或许吧,那看起来像太阳,那么圆一颗,很亮,还有什么比太阳更亮呢?它是灰色的……可太阳是灰色的吗?

太阳是什么颜色的来着?

为什么记不得了。

兰索蹙眉,他捂住额头,有根针从天灵盖处扎进去,狂乱地搅拌。这种痛苦消退后,情绪变得平静,身体却像受到了某种刺激一般颤抖着。

“大哥哥……大哥哥,你怎么了?”

他的反应似乎吓到小孩了,孩子的声音带着点担忧和紧张,兰索疲惫地挪动视线,从小孩稚嫩的小脸滑到他抱着的骰子上。

一颗通体黑色,刻有红色纹路的二十面骰子。

奇怪……为什么他能分辨出颜色来?

兰索放下手,混乱不清的意识团成浆糊,他身体一晃,勉强撑住自己,看向小孩:

“谢谢,这的确是我的东西。”

“哥哥,你穿得好奇怪,我以前没见过你,你是哪里人?”小孩踮起脚,将巨大的骰子递还给兰索。

兰索接住骰子,滚烫的热度从骰面传来,他险些没拿稳。

好重,好热。

“我是……抱歉,我有点不记得了。”

“好吧,我叫卡卡瓦夏,爸爸妈妈出门了,只有我和姐姐在家。”

“回家去吧,卡卡瓦夏,小孩子不该乱跑,你姐姐会担心的。”兰索摸了摸卡卡瓦夏的脑袋,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沙哑,他爱怜地看着眼前这个乖巧的小孩。

他总觉得自己以前一定见过对方。

然而,他在自己的指缝中看见了一片虚无的阴影。

他瞳孔一颤,飞快后退,神色惊恐。

“大哥哥?”卡卡瓦夏单纯地担忧着他,兰索脊背绷紧,厉喝道:“别过来!”

“听我说,卡卡瓦夏。”

兰索喉结上下一滚,他稳住情绪,嗓音仍旧有细细的颤抖,浅色眼珠中弥漫恐惧,“你现在转身,离开,不要回头,不要对任何人提起我,更不要想起我,好吗?”

“可是……”卡卡瓦夏哀伤地低下头,像一只被打湿的孔雀幼崽,“可是,我想和你一起走”。

“走不了,我没法和你一起走,‘它’就在我身后,你,你……”兰索的嗓子似乎被什么哽住了。

“你又要回酒馆去了吗?”卡卡瓦夏问:“像上次一样搪塞我,甩开我,自己离开……你嫌我麻烦吗?”

“我没有!我不是搪塞你,我是真心希望你……”兰索焦急道,他吐字很快,内容不经大脑流出,像是某种肌肉记忆,然而,等他回过神,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酒馆?

酒馆是哪。

上次?

他们上次见过吗?

离开……

离开。

“你得离开了,在‘它’活动之前。”兰索看向卡卡瓦夏。

“‘它’?是太阳吗?它不是已经在动了吗?”卡卡瓦夏说。

兰索猝然一惊,回过头,只见万道阴影早已融入雨水中,以不可阻挡之势覆盖而来。

IX的阴影沉重、死寂,黑色中空无一物,令人望而生畏。

卡卡瓦夏刚要张望,就被飞快转身的兰索整个抱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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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个头很小,不到兰索的腰部,只要对方弓起身体,就能将他完全笼罩。

“大哥哥?”

卡卡瓦夏的后脑勺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扣住,狠狠抵在肩膀上,他嘴唇摩挲着对方肩膀下的衣服纽扣,像含着一块棉花糖,口齿不清。

“别看它,闭上眼睛,你会没事的。”

兰索半跪在地上,逐渐失焦的视线下移,定格在卡卡瓦夏因紧张而不断搅动的手指上,灰雾从他身体中弥漫,冲天而起。

它们如此浩荡、深沉、比占领艾吉哈佐时规模更庞大。

隐约中,一个个替身使者有了各自的姿态和脸孔,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它们回身,最后注视那半跪在地上的身影一眼,不再有任何留恋,决绝地奔向地平线上的IX。

兰索紧紧搂着卡卡瓦夏,令使的本源不断从躯干、脊骨中抽离,他越来越虚弱,视野内的雨水颤动,大片灰雾被溶解、稀释,连着他的心一同震颤。

他不能停下,一旦停止,卡卡瓦夏会和他一起被IX吞噬。

自天空俯瞰,重叠的灰雾与万道阴影各自占据一半,交界线处,冲上去的灰雾在接触发生的一瞬间就被吞噬、剥夺存在,但战线始终没能后退,源源不断的灰雾顶替前者的位置,消失在地平线尽头。

周围一片死寂,牺牲在无声中进行,兰索咬紧牙关,很快,他听见了胸膛上的激烈心跳声。

“大哥哥,可是你的心跳得好快,你也害怕吗。”卡卡瓦夏闷呼呼地说,他紧紧抓着兰索的衣服,毛茸茸的金色脑袋埋在对方胸口。

那样沉重的心跳声绝不是一个孩子能发出的。

兰索抿了抿嘴唇,他闭上眼睛,耳边没有一丝声音。

「虚无」的阴影降临于某处时本就无声,祂相信多宇宙的本质是虚无,无论在凡人眼中多么重要的事物,家族、亲人、赖以生存的星球、乃至未来都毫无价值。

祂随手夺去人类存在的意义,以此为常态,祂仅是地平线上一个被迷雾层层包裹着的空洞,即便不向人类伸手,也会有迷途者意外踏入祂执掌的河流中,永不返回。

面对如此压倒性的力量,蝼蚁般的凡人不可能不怕。

上一次,在旷日持久的抵抗IX的灾难中拯救了他的是一位自灭者,黄泉,但现在,他又能向谁求救,恳求对方拯救眼前这个年幼的孩子呢?

兰索呼吸声变得沉重,像是在肺里塞了几块滚烫的炭火,灼得他五脏六腑无比难受。

“大哥哥,你怎么了!”卡卡瓦夏惊呼。

兰索的身体在开裂,如破碎的宝石,或者坏掉的木偶,蛛网般的纹路烙印在他的皮肤表面,裂缝中翻滚着红色的液体,灰雾从中溢出——他看起来快碎了,物理意义上。

卡卡瓦夏眼里蓄着泪水,他用小小的手掌捂着兰索的脸,试图掩盖骇人的伤痕。

兰索吸了一口气,捧起卡卡瓦夏的脸,将阿哈之骰缩小,塞进对方手里。“拿着这个。”

“哥哥。”卡卡瓦夏豆大的眼泪一个劲往下落,像断线的珠子。

“别哭,卡卡瓦夏,这是一枚可以实现任何愿望的骰子,待会听我指令,在心里默念‘我要离开”,然后闭上眼睛,好吗?”

此刻的兰索形销骨立,肌肉与躯干被灰雾抽走,他无法保持跪立的姿态,抱紧卡卡瓦夏的手不得不垂下,手指变得透明。

卡卡瓦夏想勾起对方的手指,却意外地穿了过去,宛如妄图捞起一片雾般无能为力。

“我不要,我不要!”卡卡瓦夏哽咽地摇头。

他那么聪明,一下子就知道兰索是什么意思。

世界在眼前交错,万物化为灰白,力量消失的速度很快,没什么能填满虚无的空洞,身后的战线不断收缩,在短暂的僵持后,灰雾节节败退。

以一个欢愉令使的生命作为养料的反抗在星神面前却是如此渺小,他甚至无法撑过五系统分。

太短了。

“别任性,卡卡瓦夏。”

兰索艰难地笑了笑,他使尽全身力气,抬起右手,包着卡卡瓦夏的手,一起攥紧骰子。

“祂是个很好的星神,虽然性格古怪,但祂会愿意满足你的愿望的。”

兰索凝视那颗陪伴了他很久的骰子,脑中空白,什么都没有,那些使用过这枚星神之骰的记忆似乎被谁偷走了,他略感遗憾。

“阿哈在上。”

两道声音交叠。

阿哈之骰在卡卡瓦夏掌中释放出耀眼的红光,欢愉的笑声突破古怪的死寂,回荡在这片空间里。

一道巨大的红色暗影从天而降,融入兰索身体中,灰雾的倾泻短暂停滞,兰索的肩膀处忽然生出一张面具。

一张、两张、三张……

面具铺满了兰索的身体,他骤然膨胀了一大圈,灰雾取代躯干,连接着各个面具。

卡卡瓦夏跌到地上,惊恐地注视不再维持人形的兰索,直到对方的左眼被一个眯缝的红色月牙取代,透着亘古的沧桑与邪异,冷酷地向他投去玩味的视线。

以现在兰索的情况,即便将自己全部献祭给阿哈,也只能模拟出阿哈神降的一瞬仅仅几系统秒,但如果卡卡瓦夏运气足够好,投出相对大的点数,就能扭转胜负,逆风翻盘。

“卡卡瓦夏,投出骰子。”

兰索仅剩一半的脸上流露出温柔的神色,他垂眸,注视着卡卡瓦夏,恍惚间,他好像想起了什么。

阿哈的笑声短暂地扫去了笼罩在他大脑中的阴霾,某些被刻意忽略的细节涌了上来。

卡卡瓦夏和砂金好像。

砂金!

砂金。

……

砂金是谁?

“哥哥。”

被卡卡瓦夏呼唤,兰索瞬间回神,喝道:“投出骰子!”

叮。

星神之骰弹起,飞入空中。

引线被点燃,成千上万的面具从兰索身上飞离,灰雾顷刻填满整片空间,高维意识间的碰撞无法被人类感知,唯有天空骤然狂暴的大雨象征两种概念的厮杀进入白热化。

兰索感受不到生命的流逝,即便他的存在正在被抹去,他燃烧了所有骨骼里的愤怒、哀伤、决绝、满足,容纳了过多人灵魂的灰雾发动前所未有的迅猛袭击。

灰败的天空被撕开了一道口子,无尽的虚无之外,是一片偶有阴霾的天空,不算强的阳光从云层中透出。

是颜色!

兰索衰竭的躯体中顿时充满力量,他抓住卡卡瓦夏,用尽全力,将对方扔了过去。

从地面蔓延而上的灰雾将他包裹,一路护送,终于,卡卡瓦夏冲向无尽蔚蓝的天空。

不要再回头,卡卡瓦夏。

兰索长舒一口气,身后的灰雾停止抵抗,他筋疲力尽地坐在地上,无数面具在雨中融化成水,倾盆雨幕穿过逐渐消散的灰雾,将兰索打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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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跪在永不停歇的河流中,仰头望向天上缓缓愈合的裂缝,直至最后一丝色彩消失,他疲惫地闭上双眼,在任由IX的阴影将他吞没。

“兰索,我们的孩子,离开这片阴影,不要再回头。”

一道年迈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在死寂中回荡。

是维利多主教的声音。

那个头发花白、喜欢骗他站在愤怒的小马后面、诓人被踹的老混蛋,怎么会在这时候说话,他不是已经消失在虚无中了吗?

兰索慢慢睁开眼,茫然地转动眼珠,看向四周。

没有人。

IX的阴影里不会有人。

湍急的河流中,一个个被侵蚀得千疮百孔的替身使者在地上蠕动、爬行,丧失了意志、与本体断开连接的它们找不到方向,只能痛苦地忍耐,等待IX将它们彻底分解。

就这样消失在IX的阴影中未尝不是件好事,这样他就永远不必再为过去的莽撞感到愧疚,不必在午夜梦回时候对着早已不存在的家人的脸哭泣,不必时刻惧怕虚无的影子追上他,发生如过去一般的惨剧。

为什么只有他活下来了呢?

为什么他会被维利多主教从战场废墟中捡回来呢?

为什么年少无知的他会想要走出那颗星球呢?

只要他不离开,不好奇,不推开那扇门,IX就永远不会入侵他的美梦。

真少见,在IX里还能感到愤怒,我一定是疯了。

兰索苦涩地自嘲,他再度闭上眼睛,突然感觉自己的衣角被扯了一下。

力道很轻很轻,对方似乎已经没有力气了,一开始的提醒没能被兰索注意到,但它坚持不懈,终于,兰索再度从迟滞中睁开眼。

一个矮小的替身使者趴在雨水中,四肢和腰腹都在水中融化,它脸上裂开一道缝隙,用力咬住兰索的衣角,试图唤起他的注意。

没有手脚,你是怎么过来……的。

兰索瞥了对方一眼,突然怔住了,整个人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脑袋,痛苦但清醒。

替身使者身后,蜿蜒着一条起伏不一、相当不平坦的痕迹,一开始兰索以为那是水中坡度参差的‘河床’,但很快,他发现不是——那是一条由无数替身使者堆叠而成的‘堤坝’。

它们没有意识,无法独自穿过涌流不息的河水,只能踩着彼此的身体,从很远的地方向前爬动,一个个搭起来,直至有最后一个幸运儿淌过河流,来到位于中央的兰索身边。

那些参差不齐的、隆于河面的‘土块’,不过是无数替身使者们的尸体残渣。

兰索的胸膛不断起伏,颈部青筋若隐若现,他颤抖着手掌,将那只即将消失殆尽的替身使者从水中捞起来。

它疲惫地吐出兰索的衣角,脸上咧开的细缝向上勾起,露出一个非常滑稽的、拙劣的笑容。

就像小时候,部落里的家人们会为了哄一个小崽子开心,在脸上戴抽象的面具,认真陪他玩过家家游戏一样。

“兰索……别放弃。”

细缝微动,它说出了此生最后一句话,然后,它唰地一声化为一滩浊水,从兰索的指缝间漏走,滴滴答答掉进河水中。

兰索曲动了几下手指,没能抓住一丝一毫,他双手撑着膝盖,低垂着头,一滴滴雨水从他脸上淌下去。

啪嗒,啪嗒。

他肩膀不断耸动,手指紧攥成拳,几秒后,他猛地抬起脸,看向地平线上亘古不变的黑洞。

“IX!!!”

虚无吞没了他的怒吼,吞没了他短暂迸发的色彩。

他挣扎着起身,跌跌撞撞,汹涌的愤怒填充所剩无几的躯壳,残缺的身体无法支撑他走出更远的距离,他跌在水里,无论如何用力都无法爬起。

手掌、小臂、下巴、大腿……兰索看着自己逐渐消失,他唯一能做的只有抬头,用无法视物的眼睛看向黑洞所在的方向。

直到最后,他如所有替身使者一般,沉没在阴影中。

河流湍急,雨水淅沥,地平线的黑洞永恒地伫立于此,迎接下一位迷途者的到来。

——

梦境混乱,没有逻辑,死去的人能够生还,活着的人饱尝死亡之苦,循环往复。

兰索飘荡在一条灰色的长河中,河水流淌的声音很静,静得仿佛不在此世间,很快,一道道窸窸窣窣的声音在两侧河岸响起。

“他还要睡多久。”熟悉的音色道。

没人回他,但过了一会,他像是得到了回应,自顾自道:“最后一个系统时,如果他还不醒,我就要离开。”

离开。

兰索脑子里的苏醒程序突然触发了关键词,他身体很沉,浑身像散了架一样,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压在脸上,很快,那重量一轻,他睁开眼。

视野中,无数没有脸的替身使者头挨着头,亲亲热热地在他头顶环了一圈,见他睁开眼,一个个敲锣打鼓互相拥抱,因为激动,周身缭绕的灰雾都膨胀了一圈。

兰索头脑刺痛,他像是被什么东西抽空了身体,动弹不得。

“我还以为你死了。”

兰索扭头,替身使者们纷纷让开,露出身旁盘坐在地上的卡卡瓦夏。

现在是什么情况?

兰索四下张望。

他正躺在一片沙漠的边缘,背靠一个小型绿洲,沙洲植物遮下的阴影足够两个人类避暑。

替身使者们散落在四周,有的提着小桶打水,有的站岗放哨,更多的是围在兰索身边,像观赏刚出生的小鸡仔一样,兰索一皱眉就尖叫,一动眼珠就后退,一惊一乍。

“这里是?”兰索在替身使者的帮助下坐起来,他头痛欲裂,抬手想捂住太阳穴,突然发现阿哈之骰被他捏在手中,表面热度降下不少,一副曾被使用过的样子。

嗯?

兰索茫然地眨了眨眼,或许是荒漠中烈日当头,被替身使者密不透风地包围着,又看不见砂金的好脸色,他心里空落落的。

“不知道,醒来就在这,艾吉哈佐城没了,脑子里突然多了些东西,零碎的,拼凑不起来,你说……”卡卡瓦夏说到一半,突然顿住。

“你,你怎么哭了?”

兰索茫然地看着卡卡瓦夏,一滴饱满的眼泪从眼眶里坠落,砸进沙地中。

替身使者们同时石化,手忙脚乱地给他找能用来擦眼泪的纸巾,但荒漠里怎么可能有这东西,所以它们晕头转向,在兰索身边绕了绕去。

好吵。

兰索想让它们别转了,但说不出话。

眼泪啪嗒啪嗒,打湿了一小片沙土。

兰索盘坐在地上,倔强地吸着鼻子,眼睛通红,一边流泪一边抽噎。

“我没哭,我就是,想排水,嗝。”

——

卡卡瓦夏坐在绿洲旁边,身边摆着两个便携水壶,他一边往水壶里装水,一边看向远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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砂石上正襟危坐仿佛在迎风布阵的兰索。

“他自从醒了就这样,还莫名其妙哭,到底怎么回事?”

“这个家伙,把我一脚踹下大楼的账我还没找他算,他倒先委屈上了。”

卡卡瓦夏用力拧紧水壶,像是要把某人的脑袋拧下来,他看向身后那个把自己抻很长、力图给他挡太阳的替身使者。

“不用给我挡,你不热吗?”

替身使者没什么反应,卡卡瓦夏无法从对方黑漆漆的脸上窥出一丝人类的表情,只好作罢。

经过几个系统时的接触,卡卡瓦夏隐隐发觉替身使者们是一群凭借指令或捕猎本能行动的非生命意识,其存在与兰索本人密不可分,从他们口中旁敲侧击出消息的可能性不高。

看来还得找别的法子。

卡卡瓦夏并不气馁,从一开始,他就知道对方不好对付,没有进展是正常的,只要从长计议,一定会有破绽。

这么想着,他拿着灌满的水壶转身,突然感觉自己被什么东西扯了一下。

回头一看,替身使者腰间伸出一条灰雾凝成的带子,像手臂。

“松手,别拽我。”卡卡瓦夏没太在意,非智慧生物总归会做出一个半个人类不理解的举动。

然而,说完这话,对方依旧没放手,卡卡瓦夏又被扯了一下。

他心情不太美妙,回头,定睛一看,发现那扯住自己的‘带子’不是从对方那里延伸过来的,而是从他腰上长出来的……

替身使者挠了挠头,分出一根手指,与卡卡瓦夏身上荡在空中的‘触须’握了握。

你好你好,友军友军,开心开心,回见回见。

卡卡瓦夏彻底傻眼了。

啊啊啊啊啊啊?!

他猛地转身,大力扯断那根从他身上长出来的‘触须’,下一秒,他像一截潮湿度极高的树干,身上开始不断冒灰雾构成的蘑菇,没过一会,他就成了一朵行走的蘑菇培养基。

‘蘑菇们’欢欣鼓舞,为自己寻找到新的聚居地而开心,它们揉乱卡卡瓦夏的头发,从伞盖上再分出羽毛一样的触手,迎风招展。

“混蛋,你们在呜呜呜——”

卡卡瓦夏刚张开嘴就说不出话了,

替身使者显然也吓到了,它在原地焦急地跳了一会踢踏舞,想到办法后,扛起长满‘蘑菇’的卡卡瓦夏就朝兰索所在的方向狂奔而去。

救命,救命!

——

兰索正坐在砂石上思考人生,他的记忆时断时续,努力回忆后,那挂在地平线的黑洞令他心情差到极点。

自从去到仙舟,他就没做噩梦了,过去的惨剧也长久不曾光临,久到他几乎忘记了被回忆折磨的恐惧。

他需要理一理,这片忆域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异变,接下来该怎么办,眼下情况极其复杂,容不得半点差错,他不想再梦到虚无,不想再经历过去绝望的情景。

唯一与过去噩梦不同的是,这里的主角换成了卡卡瓦夏。

卡卡瓦夏,那家伙长得和砂金、以及面前这个艾吉哈佐的小砂金特别像,这难道是砂金以前的真名?

兰索思索着,身后飘来一个疾驰的替身使者。

他烦闷地回头,在看到什么后,眼睛突然直了。

这,这满身蘑菇的东西是什么?!

替身使者将‘蘑菇桩’放下,局促不安地站在那里,挠了挠光秃秃的脑壳。

“你们在干什么?!”

兰索瞠目结舌,他一瞬间就认出了那些生长在卡卡瓦夏身上的‘蘑菇’是他的灰雾——灰雾是欢愉的赠予,是阿哈之骰与他的令使本源,贯通着兰索一切精神电波,没有固定的形状,按理来说可以化为万物。

但不包括蘑菇!

被主意识恐吓,感受到对方的愤怒,‘蘑菇们’吓得缩回卡卡瓦夏的身体,但因为某种不知名因素,卡卡瓦夏承载不了这么多灰雾的能量,它们又从对方身后钻了出来。

卡卡瓦夏恼怒地整理着凌乱的头发和衣服,突然感觉有什么东西拂过他的脚跟。

几条灰色的孔雀尾羽从卡卡瓦夏的腰上伸了出去,在空中一抖一抖。

兰索完全说不出话来了,他意念一动,站在卡卡瓦夏身后的替身使者当即意会,捂住了对方的眼睛。

兰索捂住鼻子。

这,这,小孩不能看!

第35章第35章

卡卡瓦夏试图把脸上罩着的灰雾手掌扒拉下去,谁知跟块烙铁一样结实。

替身使者手都被他挠出缝隙了,它望向兰索,征求对方的意见。

继续,别让他看见。

兰索使了个眼色,捂着鼻子,又怒瞪那一条条飘荡在空中的‘孔雀尾巴’。

还不快出来!

尾巴们向兰索传递了模糊的意念——离不开,只能在身体里。

真是要发疯了。

兰索只好起身,走向卡卡瓦夏。

他大概知道对方身上出现的灰雾异状来源于何。

卡卡瓦夏体内的半块忆质碎片在掉入忆域后发生二次分裂,构成了梦中的艾吉哈佐城,他潜意识里对过去的恐惧导致了梦境的异化。在兰索摧毁斗兽笼后,碎片理所当然地被卡卡瓦夏吸进体内,不巧的是,卡卡瓦夏在吸收时意识不清,将部分兰索没来得及回收的灰雾也吞了进去。

灰雾是兰索的令使本源,脱生于阿哈的瞥视,蕴含欢愉的伟力,以他的存在为媒介,无法单独寄生于一个梦境中由忆质构成的普通人类身上,这具平庸的躯壳无法容纳灰雾,才导致了它们总在往外冒。

兰索站在卡卡瓦夏面前,严肃地看向胡闹的尾巴们,摆口型:“出来。”

尾巴们嚣张地左右摇晃。

嘿!

兰索撸起袖子,眼疾手快地去抓,谁知它们比他反应更快,迅速钻进卡卡瓦夏身体里。

兰索不得已收手,它们又钻出来。

嘿!?!

兰索咬紧牙关,手掌分裂成数道灰雾,闪电般挥舞。

欧拉欧拉欧拉!

终于,在无数道残影闪烁后,兰索手掌一收,精准抓住一道‘尾巴’,看着瑟瑟发抖的灰雾们,兰索贼兮兮地露出一排小白牙齿。

躲不掉了吧?

“立刻给我滚出来。”兰索无声地摆了个口型。

灰雾吓得不行,失去抵抗能力,兰索趁机往外拽,却不行。

嗯??

巧出钟表小子了,你就长在里面了是吧?

他咬着牙又试了几次,眼看着就成了,身旁的卡卡瓦夏突然一把扯掉替身使者捂在他脸上的手,脸色奇怪地侧头盯着兰索。

兰索被他盯得脊背发麻,说话时都怯怯的,没什么底气:“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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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能别……别再拽了吗?”卡卡瓦夏脸色时红时白,状似忍耐——兰索分不清他在忍耐什么,可能是已经与‘就地坑杀一个手贱的欢愉令使并抛尸’这个想法鏖战很久,终于忍不住要付诸实践了。

“啊,你等等,马上!”兰索当即道,他干脆不装了,一手按在卡卡瓦夏肩膀上,试图将杂糅在对方身体里的其余灰雾全部吸上来。

这个方法有用,兰索当即感受到了分散在对方体内的本源力量,但不知怎的,那些力量像是与卡卡瓦夏融为一体了一般,完全不听兰索的号令,甚至一直往后使劲。

兰索跟这群不听话的‘蘑菇’崽子较上了劲,越发用力,被欢愉的力量压迫,躁动不安的灰雾们不得不安分下来,极力反抗的被镇压,装死不在的被抓走,兰索取得空前胜利。

在他即将铲除最后一个不听话分子时,耳边突然传来一声闷哼。

紧接着,他的手腕被扣住了。

“叫你停下,你还上瘾了是吧?”

卡卡瓦夏含着隐怒的视线如激光般扫射,咔的一声,兰索被攥住的手腕断了。

断了……

兰索从一开始被卡卡瓦夏吼的茫然,无缝衔接到手断了的震惊,他眼泪一下蓄满眼眶,按住卡卡瓦夏的肩膀,提着断掉的手腕在对方眼前晃荡,忆质液飞溅出来:“你快给我接回去,我不能没手的。”

“呵,又排水了,刚才排了半个系统时还没排干净,你是水做的吗?”卡卡瓦夏一哂,嘴角勾起,兰索霎时幻视长大后的砂金。

他不是故意要排水的,只是他不太适应完全灰雾化,拼回本体的时候少了点零件,泪腺故障了。

啊啊,这熟悉的该死的讨厌的笑容!

兰索牙根痒痒,这个家伙再也不是他可爱的小蛋糕了!

果然,就算没找回全部记忆,卡卡瓦夏总能露出和砂金一样的性格、神态、表情!

不就是垃圾话吗?谁不会。

兰索一边飙泪一边说:“卡卡瓦夏,你要是不给我把手腕修好,你剩下的记忆也别想要了,我就是扔出去喂地裂沙虫也不会给你的!”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卡卡瓦夏满脸震惊。

“惊讶吧,不敢置信吧?我就是知道!快点给我接上,我好心好意帮你解决问题,你还嫌弃我,打我,没天理,琥珀王就是这么教你报答恩人的吗?”

“帮我?你确定你是在帮我吗?你,你!”

“我怎么了,满身长‘蘑菇’备受困扰的难道不是你吗?”

“可我没允许你指使奇怪的东西在我体内乱窜!”

“你是忆泡,我也是一枚忆泡,这里头全是水,水你懂吗,你会在乎一个水球里面流着清水还是肥皂水吗?”

兰索晃了晃自己断开的手腕,里头的忆质不断流淌:“更何况我又不是故意的,我也没办法,我这不是希望快一点结束吗?”

“你,你!”

卡卡瓦夏脸色很差,口齿伶俐的埃维金人第一次在嘴仗上输掉,他很少和同龄人吵嘴,以至于情急之下,无法突破兰索幼稚又强词夺理的歪理防御。

看着卡卡瓦夏吃瘪的模样,兰索心情相当美妙——他终于体会到砂金总监屡战屡胜的快乐了,一场胜局带来的正面反馈很短暂,但足够令人振奋。

“所以说,卡卡瓦夏,你还是……”

兰索正得意着,突然被卡卡瓦夏用力一撞,两个人一同飞了下去。

高耸的砂石丘后,被风吹送而来的沙砾长年累月堆积于此,形成一条平整但有倾斜度的坡地。两个扭打在一起的影子一路往下滚,沙尘四起,荒芜的沙漠中两个不同声线的尖叫声此起彼伏。

“你妈没教过你不许随便摸别人吗?你这个坏人,变态,神经病!”

“哈?我摸我的灰雾跟你有什么关系,自作多情也要有限度,赌徒,奸商,公司狗!”

“你再说一句?”

“我就说我就说,略略略,你这个……唔……你打我?!”

“打的就是你,坏心眼,混蛋!”

“好啊,打啊,反正我们都打这么久了也不差这一下!”

“嘶!你有病吧,你咬我?”

“我咬你怎么了,只许你打我不许我咬你?你不知道我们神经病牙口都很好吗?”

“你!”

两道拖着超长烟尘长尾的身影从高处一路滚下去,像两个纠缠在一起的风滚草,转来转去,忽上忽下,密不可分。

离得远了,荒漠中的风声变大,逐渐听不清他们在互相对骂什么。

替身使者孤零零地站在高高的砂石上,手伸直了放在眉前,探头探脑张望着,它想看看现在战况如何,奈何这两个人滚得太远了——远到过一会就看不清了。

过了几秒,它不大的脑子终于跳出了一个担忧——先前其他替身使者去探查那片区域时,似乎在地下发现了一片不稳定的空洞地带,一旦有震动,浮于上层的流沙会比平常更快的速度下陷。

啊啊啊啊。

救命,救命!

听到它的呐喊,在绿洲附近忙活着生火打水警戒的替身使者们同时回身,看向某两个越滚越远拖着沙尘的人。

过了一会,它们同时放下手中的活,浩浩荡荡成群结队地奔了过去。

——

他们终于在一处地势相对平坦的地方停了下来。

兰索热得要命,艾吉哈佐的大太阳直晒着他的脊背和后颈,从山上滚下来、又在打斗中被孔雀爪子扯绷纽扣的衬衫歪歪斜斜挂在他身上——好吧,它现在已经不是兰索左挑右选的精致货了,衬衫上粘了尘土和脏兮兮的孔雀爪印,堪称一块破布。

破布没有任何防晒能力,还不透气,汗水浸透衣服,顺着下巴一个劲往下低落,砸在卡卡瓦夏的脸上。

兰索喘着气,他渴得像条野狗,手掌按在沙子里,勉强支起身体,肌肉却在隐隐颤动。他低头,看着仰躺在地上的卡卡瓦夏,道:

“喂,要不你再打我一拳吧,我躺下,换你跪着。”

他们姿势有点奇怪,但打架嘛,互殴得你死我活的,谁还在意仪容仪表呢。

兰索享受战胜卡卡瓦夏的瞬间,但几百个回合下来也实在累了,尤其是他在上面接受太阳的暴晒,卡卡瓦夏美美躺在他阴影里乘凉,这种落差他绝对接受不了。

“不要,这里很凉快,我就在这呆着了。”

卡卡瓦夏枕着沙土,蓝紫色的眼睛蒙了层水汽,视线微飘,像快睡着了般舒适。

“你刚才不还手就是故意的吧。”兰索后知后觉,“你骗我给你挡太阳?”

“别多想,我就是单纯认输了。”卡卡瓦夏迷迷瞪瞪地说。

看不得死对头如此幸福的兰索眯起眼,脑袋往左一移,艾吉哈佐的大太阳直射卡卡瓦夏的脸。

卡卡瓦夏被突如其来的日光刺了眼睛,不耐烦地拽了拽兰索的衣服下摆,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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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气地道:“把你脑子移回来。”

“我不,我没脑子。”兰索贱兮兮地一笑,反倒坐直了,任由太阳全部照在卡卡瓦夏身上。

卡卡瓦夏热得想蜷缩,减少身体与太阳的接触面积,奈何兰索夹着他的腰,不让他动。

三番两次,卡卡瓦夏怒了。

“你有病吗?给我滚下去!”他像一只战斗中的孔雀,曲起腿踹兰索。

“我们欢愉令使是这样的,治不好,只能勉强吃点药续个命这样子。”兰索环顾四周,突然发现远处涌来一大波灰色的替身使者。

嗯?

兰索眯起眼睛,抹掉脖子上的汗水,正想挥手,突然发现替身使者后面似乎还有什么……

嗯嗯??

兰索瞪大眼睛。

“啊,沙虫,还是体型最大的地裂沙虫王者,你的替身使者们运气真好。”

卡卡瓦夏曲着胳膊,支起上半身,他勉强坐了起来,看向暗尘滚滚的方向,若有所思道。

兰索:……

他只是口嗨一句地裂沙虫而已,这种翻身就能炸塌一大片沙漠区的前史诗古生物可不是随处都能遇见的,一定是卡卡瓦夏!

“你想那东西了吧?!”兰索指着烟尘滚滚后头行进的庞然大物,猝然转头,视野突然被卡卡瓦夏的脸填满。

他怔了一秒,弹射后移,在地上跳了两下才站稳。

“跟我有什么关系,又不是我让他来的。”卡卡瓦夏一条腿伸直,一条腿曲起,揪着衣领抖了抖沙子,神色淡淡。

就是你,你想了它就来了,难不成梦主是我吗?

兰索气不打一处来,他撂下卡卡瓦夏,正要走去解决那条费事的虫子,突然听身后人若有所思地道。

“这里真的不是现实?”

兰索脚步一顿。

“忆泡,你提到它了,那是什么?听起来很软,一戳就破,我是忆泡吗?”

荒原上连风都是灼热干燥的,他没回头,接近土色的白衬衫在风里晃荡。

“你很惊讶?奇怪的反应,你不是早就打算告诉我了吗,你没隐瞒自己手里流出来的蓝色的东西,知道我的名字,说你见过我,不肯还给我记忆……简直破绽百出,朋友。”

兰索呼吸一窒。

对方说最后两个字的语调像极了他熟悉的公司总监。

卡卡瓦夏望向荒芜的平原:“这是梦吗,我的梦?”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落寞。

在无尽的砂原中,他看起来如此渺小、孤独、无所依靠。

过了几秒,兰索侧过头,表情轻松:“对。”

“你真的认识我?”卡卡瓦夏好奇地问道:“真正的我是什么样子?”

“令人讨厌的样子。”兰索哼了一声。

“你是谁?”

“我叫兰索,一名欢愉令使。”

“欢愉……还有呢?”

“嗯?”

“我们的关系不止如此吧。”卡卡瓦夏说。

“唔,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更多呢?”兰索微微一笑,“单方面向人寻求答案是不好的习惯,你得拿出相应的诚意才行,卡卡瓦夏,要我说,小孩子别管大人的事,对大家都好。”

“你说的对。”

卡卡瓦夏点点头,他仰倒在沙地上,用手遮着眼睛,喃喃自语:“诚意啊。”

兰索瞥了对方一眼,迈步向前,突然,脚底传来一阵剧烈的震颤,像是有成百上千条地龙齐齐翻身,平坦的沙地出现逆时针的涡旋,浮沙陷入空洞,几个身躯庞大、擎着巨大螯钳的地裂沙虫从土里钻出来,发出令人牙齿酸倒的咔咔声。

兰索逐渐张大嘴。

“卡卡瓦夏,你又在想什么!!”他怒而回头。

躺在地上无所事事的卡卡瓦夏转了下脑袋,金发歪斜,他看起来很无辜:

“我只想试试,毕竟这里是我的梦,效果似乎不错?”

兰索看着将他包围的十几只地裂沙虫:……

这何止不错!想我死就直说好吗:)

——

暮色四合,太阳西沉,橘红色的火焰在天边燃烧,过不了许久,夜晚将笼罩这片干旱贫瘠的土地。

卡卡瓦夏有在荒漠中过夜的丰富经验,他们回到绿洲附近,在避风处架起火堆,支好帐篷,准备过夜。

兰索其实也有,但他的经验仅限在天黑前打劫一个卡提卡人的营地,抢走他们的睡袋,美美昏睡到天明——这在当下不起作用。

鉴于卡卡瓦夏的记忆与思维会对梦境世界发展的轨迹产生不可预计的扭曲,兰索不敢掉以轻心,他至今没明白脱离这片梦境的方法是什么,卡卡瓦夏本人更是一问三不知,只能从长计议。

尤其是他醒来前梦到的那个有关「虚无」的梦——太奇怪了,为什么会在这时候出现呢,难道因为他身体里有半截砂金的忆质碎片,这片梦境错把他当成主人,也复刻了他的记忆吗?

实在荒谬。

头好疼,要长脑子了。

兰索捂住额头,篝火的火光在他脸上跳跃,他的眉眼敛着,轮廓或明或暗。

荒漠中逐渐冷了起来,篝火上架起一个小锅,虽然在梦中不会感到饥饿,但卡卡瓦夏始终保持人类的习惯。

他在沙漠中采集了一些能吃的食材,洗干净,切好,放进小锅里煮,又将某些矿石末碾成粉,充当调味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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