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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修)
坑洼不平的马道上,秦玥在一阵摇晃中醒来,鼻间尽是浓烈的药味。
她徐徐睁开眼,视线上方是简陋的车棚,一缕阳光正穿过破隙,打在她脸上。她偏了偏头躲开,猛然撞见肩侧一张清俊的面容,挺鼻薄唇,棱角分明。
酣睡的男子看上去年纪不大,离她不过几寸的距离,呼出的气息正喷洒在她耳畔。秦玥倏尔往后退,一头撞到车壁上,碰出一声响。
男子被这动静吵醒,浓长的眼睫动了动,露出一双明澈的眸子。他看了一眼秦玥,才睡醒的嗓音还有些低哑:“你总算醒了。”
秦玥靠紧车壁,竭力稳着声道:“你是谁?我怎么会在这儿?”
她记得自己在山里迷了路,摔下马后便昏昏沉沉地晕了过去,意识尚存前,似乎是有人出现在她眼前。回想他方才的语气,她总觉得这声音在哪听过。脑中灵光一闪,她想起来了,是昨夜在客栈与她同桌的两人。
这人言语间俨然还对父亲十分尊重。思及此,她不禁减了些许不安。
狭窄的车厢里装了不少药材包裹,留给人躺的地本来就不多,男子身形高大,便占了一大半,留给秦玥的只有小小一片。乍一看去,她像是被挤在了一角。
男子却不甚在意,混不吝地搭起一条长腿,换了个舒适些的姿势道:“我救了你,你怎么还一副质问的语气?”
秦玥哑然,她的确有几分防备之心,可说话时绝没有质问的意思。虽摸不清这人是好是坏,但他毕竟救了自己,她抿唇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
“好了,逗你玩儿的。”男子打住她的话,继而道:“我叫裴洵,在山里采药的时候捡到了你,再一路背着你上了车。”
秦玥见他说得坦率,也开口自述道:“我叫许昭,多谢裴兄弟相救。”
许昭便是她路引上的化名。
裴洵自然就问起她晕倒在山中的缘由。秦玥编了一个父亲去世,被恶毒继母折磨,忍无可忍后逃出家门的谎话。
本以为这人会多追问几句,谁知他竟是微微挑起眉,略惊讶道:“你也是跑出来的?”
也?秦玥眨着眼看他。
裴洵才发觉自己说漏了嘴,别扭地揭开话头,接着问她:“那你打算去哪儿?我们这车可是去惠城的。”
秦玥神色暗淡下来,她的马想来也不见了,自己孤身一人又能去哪?
她白净的脸上沾染尘泥,辨不出真容,衣裳也在地上滚得灰扑扑的,整个人瞧上去落魄可怜。古道热肠的少年见了难免心生同情,侠义顿起。
他瞥了一眼车头的方向,凑到她面前压低声音道:“你要是没地方去,不如跟着我们。前面驾车的是我师父,他最是心软,你装装可怜便行了,我当初也是···”
话还未说完,车前立即传来一道中气十足的呵骂:“臭小子,你又在胡说什么!”
裴洵继而噤声,口语无声道:“求他的。”
***
日暮时分,他们三人才到一座小镇。
下了车,秦玥总算见到了裴洵口中的师父,是一位年过半百的男子。他虽已鬓角斑白,可精神矍铄,半点不输年轻人。
秦玥从裴洵口中得知他姓田,便诚挚开口道谢:“田大夫,多谢相救。”
田逸春觑了一眼灰头土脸看不清长相的人,喉间含糊应了一声,“嗯,先找家客栈。”
晚膳时,三人同坐一桌,秦玥低头在一旁闷声吃饭,听这师徒二人偶尔交谈两句。
经过一下午在马车上的相处,她稍稍了解几分裴洵的性子,直爽又没什么心机,饭桌上还对田逸春提了一句留下她的话。田逸春未置可否,瞪了他一眼叫他老实吃饭。
为了省钱,晚上田逸春只定了两间厢房,他一间,秦玥与裴洵一间。秦玥身上还有不少银子,但碍于她编造的孤苦凄惨身份,只得忍着和裴洵同住。
离了田大夫的眼,裴洵身上那股桀骜落拓便更无收敛,一进屋就叫来了热水,站在床边扯开衣衫,“可算能洗一洗了。”
劲瘦结实的胸膛闯入眼,秦玥立时别开目光,不自在地走到桌前倒了一杯水遮掩。
身后一团热气靠近,裴洵走到她身旁道:“小师弟,你先洗吧?”
自从在车上说要她留下后,他便自作主张地给她起了这么个称呼,乐此不疲地叫了一路。
杯中的水一抖,秦玥连忙道:“不必,天太凉了,我不洗。”
裴洵皱起眉头,嫌弃地看了她一眼:“你身上这么脏,不洗可不许上床。”
秦玥求之不得,“我、我不上床,我睡在凳子上就好。”
她脸上尽是污垢,但耳后却干净,白净的耳垂随她说话间开始泛红。裴洵自她身后探出头,盯着她的侧颜道:“你脸红什么?”
耳边骤然响起这句话,秦玥如受了惊的兔子,急促地移开几步道:“你靠太近了,我热。”
“又冷又热···”裴洵嘀咕两句,而后恍然,上下打量了一圈她弱不禁风的身形,意味不明地“哦”了一声。
秦玥大惊,担心他是看出自己是女子,一抬头正巧对上他玩味的神情。裴洵赤着上身,不经意间,她扫到他右臂上有一团青色的东西。她不由得想到了戚少麟身上的刺青,裴洵手上也似是纹的一个图腾。
见她视线挪不开,裴洵更觉得自己猜到她的困窘,开口安慰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师弟不必自卑。”
两人外形差别过大,男子哪有不在意体魄的。
秦玥这才明白他的意思,收回目光坐到桌边,顺着他的话:“我自幼身子弱,在外沐浴更是容易感染风寒,裴兄弟你洗就好。”
裴洵听她语气落寞,双手撑着桌面低下头看她,“小师弟,你究竟想不想留下?”
自他跟着田逸春以来,每日面对的都是他那张不苟言笑的脸,当真是无趣至极,好不容易遇上这么个年纪相仿又合眼的,当然想留人下来。
秦玥轻点了一下头。不说其他,单是戚少麟的搜捕她就应付艰难,若是继续孤身一人,难保不会被发现。
裴洵想了想,正经道:“我和你投缘,你要是肯乖乖叫我一声师兄,我就去求师父将你留下。”
秦玥蓦然抬首,眼前的少年剑眉星眸,瞧上去恐怕比自己还小些。她脱口便道:“你才多大啊?”
就要她叫师兄。
“十七。”裴洵回她,笑得一脸无害:“那又怎样,师兄弟是论拜师的时日长短,和年纪有何关系?况且你叫我一声师兄,我往后处处护着你,也不算占你便宜。”
只是这人当真是空长了一副纯良的面容,实则一肚子坏水。秦玥犹豫着不肯开口。
裴洵站直身,“你若是不愿意便算了,师父虽然心软,但戒心却不小,你做好明日留在这镇上的准备。”
这一段时日以来,秦玥学会最多的便是能屈能伸,左右叫一声师兄也无关紧要。她咬咬牙,清声吐出两个字:“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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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洵满意颔首,含笑走到屏风后,开始使唤起了便宜师弟:“小师弟,师兄我今日背了你一路,腰酸背痛,你来给我捏捏。”
秦玥:“···”
也不知裴洵是怎么给田大夫说的,第二日出门时,他果真没说其他,只是临行前多看了秦玥两眼,随后算是默认了她同路回惠城。
秦玥好奇,马车上忍不住问裴洵说了什么。
裴洵招手让她附耳过去,小声道:“我同师父说,他若是收下你,我便给他找个师娘。”
***
京城。
热气氤氲的屋内,戚少麟斜靠在桶壁,隔着一层迷雾看着眼前人在他身上迭起回落。
他微微抬起身,想要看清她的脸,却被轻柔地按了回去,那只素白的手正覆在他心口。
他情不自禁唤了一声:“阿玥。”
动作戛然而止,雾气一点点散去,秦玥的脸庞浮现在他眼前。
她溘然失去了所有温度,仍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看着他,决绝道:“戚少麟,你还当真是蠢,我怎么会喜欢你。”
从梦境中抽醒,戚少麟猛地睁开眼,愣神地望着床顶。杏色床幔透过一层朦胧的光,亦如梦境中那片虚幻。
宿醉后他头脑还有些不清明,须臾过后才恍然憬悟,这是秦玥的屋子。
床边呜呜了两声,他偏头看去,戚二傻两只前爪搭在床沿,耷拉着耳朵歪头盯着自己。它圆溜溜的黑眼泛着一层光,瞧上去无不可怜。
见主人睡醒后,戚二傻嘴中仿若委屈地呜咽,像是在问他什么。
自从秦玥走后,它每日都会去她寝屋,在床前衣柜绕上几圈,最后失望地趴在门口,惜云拿骨头逗它也打不起它的精神。
在它黑亮的眼珠中,戚少麟好似看到了自己,半晌后,他合上双目,骂了它一句:“没出息。”
狗耳忽动,听到了屋外传来的谨慎敲门声。
庄远在外道:“世子?”
戚少麟闻声坐起,拂开狗,不耐烦地边下床边道:“进来。”
庄远进屋,冷不防被屋内的酒气冲了一脸。地上几个空酒壶散乱,世子面色难看地坐在床前穿靴,一身衣服也不知几日未换了。
他纳闷不已,世子从前最是看不上那些醉生梦死的酒徒纨绔,且他爱干净,衣裳恨不得每日都换一套,是如何能忍受现在这样的。不过自打秦玥来了后,世子就变了许多,这一点便不足为奇了,何况这些事哪是他能置喙的。
戚少麟没好气地看了一眼神情古怪的庄远,不悦问道:“有消息了?”
庄远缓过神来,忙道:“是,属下将院里下人仔细盘问了一遍,是惜雨那丫头有问题。”
戚少麟手上一顿,再抬起眼时脸色阴沉:“她是谁的人?昭王?项家?”
庄远觑着他的神色,小心回道:“···是二公子的。”
戚少麟先是微微一怔,思索片刻后冷笑道:“我倒是忘了我还有这么个好弟弟,继续说。”
“惜雨受了两道刑后便什么都招了,说是秦姑娘主动问她的,用您书房的信件换取空白盘缠和路引等物件,至于别的,她也不知道了。”
庄远说完,眼见世子容色更冷冽。
戚少麟怒极反笑,“她和她那个叛徒爹果真是一脉相承。”
他不计较她的罪名,留她在府内,想着法地哄她开心,最后竟是换来了这样的下场。他跟着道:“你根据惜雨的话去找人,尤其是古禹边境一带,严加搜索。她若是真落在别人手上算她走运,否则她今后永远别想踏出乘知院一步。”
“是。”庄远应声,“那二公子那边?”
戚少麟眸色愈加阴寒,配上脖颈那道骇人的暗红色痕迹,宛若一尊煞神。他站起身往外走,“继续严审惜雨,叫她多吐出些东西。至于戚玚那,先别打草惊蛇。”
路过庄远时,他眼角余光瞥见他的异样,这才发觉自己这副颓败狼狈的模样。衣衫不整不说,还隐隐散发秽气,叫他忍不住蹙紧眉宇,“几日了?”
庄远听着世子没来由的一问,愣神一霎后才懂了他的意思,“五日了。”
秦玥离开了这么久,世子夜夜留宿在此,不允许他人进去伺候,只叫人送酒进去。书房的案牍已经堆了厚厚一层,太子殿下也派人来问候过无数次,但他对外只是称病告假。
“五日了。”戚少麟垂眼重复了一遍,再抬眸时已然没了消沉颓靡之态,“将这屋锁上,以后再不许打开。”
他说完大步走向书房,看似不留一丝眷恋。
庄远觉得这是从前的世子回来了,可又莫名有所不同。他转眼看着地上的戚二傻,一时觉得还是做狗简单些,不用面对这些复杂又糟心的事。
第62章(修)
马车一路往南,颠簸数日后才抵达惠城。
途中田逸春虽然没说过要秦玥离开的话,可也并未开口叫她留在身边。在裴洵的指教下,她脸皮也厚了起来,在他面前竭力表现讨好,盼望能让他松口。
好在秦玥在侯府最后一段时日学了点医术皮毛,堪堪能入田逸春的眼。她为人也不骄矜,有什么活便一声不吭地去做。再有裴洵这个懒散的做陪衬,田逸春总算对她点了头,开口收下了她。
秦玥心中已做好了打算,照目前的情形,去古禹绝不是明智之举,边境上定有人等着她自投罗网。惠城是个不起眼的小地方,她路上又没留下什么踪迹,戚少麟轻易找不到她。
待她在此躲避上一年半载,他就是有天大的怒气也应当消了,不会费人费力来寻她。彼时她再出发,会顺畅许多。
师徒三人紧赶慢赶,总算在天黑前进了城。
马车在一间老旧的铺子前停下,秦玥仰起头,看到铺前招牌上写着“田式医馆”几字。
田逸春下车打开铺门,不消他开口,秦玥已经开始卸下车上的药材。裴洵有了师兄的自觉,见她身形纤瘦,没多大力气,便只让她拿些轻的包裹,重的留给自己。
药物卸得七七八八后,药铺旁的豆腐店走来一位容貌和善的中年妇人,那女子笑着对田逸春道:“田大夫,回来了?”
田逸春拘谨地回笑道:“欸,徐娘子一切可安好?”
“一切都好。月余不见,洵小子又长高了。”徐娘子转而给裴洵打招呼,留意到站在一旁面容清秀的小郎君后,讶异道:“怎么还多了一个?”
秦玥羞赧地笑笑,还未开口,裴洵便一把揽住她的肩,“徐大娘,这是师父路上新收的徒弟,也是我小师弟。”
徐娘子朝她点头示好,“模样还挺俊俏。”
天色不早,徐娘子同他们说过几句后便回身准备关铺子。
秦玥偷瞄着师父的喜上眉梢的神态,没想到一向笑比河清的他还能有这时候。
裴洵附身在她耳边低声道:“这就是我说的师娘。”
话才说完,前面就响起田逸春的呵斥:“啰嗦什么?还不快搬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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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兄弟二人登时一激灵,忙不迭将药材移到屋内。
收拾完毕,又匆匆用过一顿简餐,三人才得空歇息。铺子后面就是一方小院,只有两三间狭窄的屋子,裴洵自然而然地道:“师父,师弟就和我一间屋吧。”
秦玥心下暗惊,路上除了凑合的两晚,她都没再与裴洵同住。若是在此长久和他一屋,难免不会让他察觉自己是女子。
正当她忧愁如何推辞时,田逸春先否决:“把放置药材的杂物间收拾出来,让你师弟睡那。”
裴洵不悦:“那屋子又窄又破,怎么睡人?”
秦玥及时接话:“不碍事,我睡那就好。”她看了一眼田逸春履历沧桑的脸,尊敬道:“谢谢师父。”
田逸春冷哼一声,“一个比一个叫人操心。”
他话落后就提脚往屋里走,裴洵在后追问道:“师父,那只野参我给徐大娘送去?”
“你想送就送,问我做什么!”
“这总要以您的名义送才合礼。”
“你还懂礼?”
两人斗嘴的话渐行渐远,秦玥站在原处,唇角的笑意一点点绽开,恰如院角悄然盛放的石榴花。
***
赶路之时,成日奔波,秦玥没空思虑其他,如今真当安定了下来,她反倒失了那份平静。
白日里药铺忙碌,没留有多余的时间让她雨恨云愁,可一到夜间,生死未卜的父亲、纠缠不休的戚少麟便犹如崔巍大山一般压得她喘不过气。
夜里梦魇缠绕,连连惊醒,她白天自然脸色不佳。田逸春看在眼里,也没有多问,只是给她炖了一副安神药。苦涩的中药下肚后,果真减轻了这病症。
时光荏苒,转眼便到了中秋。
这样的日子,田逸春难得大方地带上两个徒弟去了趟酒楼,叫了几个好菜后,师徒三人把酒言欢。
多了一给师弟,裴洵显得异常高兴:“去年桌上还只有我和师父二人,今年加了一个,希望明年能再多一位师娘。”
田逸春笑骂他一句:“好酒好菜还堵不住你的嘴!再胡说就回去守铺子!”
裴洵撇撇嘴,转头看见秦玥一脸笑意,板着脸道:“许小昭,你笑什么!”
秦玥浅笑盈盈,一双杏眸弯做钩月,挂在清秀的面容上。她双手端起酒杯,“师父师兄,多谢你们一直来对我的照顾,我敬你们一杯。”
这一声师兄她已喊得诚心诚意,不再有半分勉强。
裴洵不依,“一杯哪里够,这一壶都得喝下。”
田逸春喜爱小徒弟远胜过大徒弟,闻言偏心道:“你还好意思说!自你师弟来了后,铺里的活都是人家帮你做的,该是你敬师弟才对。”
三人言笑晏晏,享尽一桌酒菜。
出了酒楼时,秦玥已经有些微醺,走路时身形不稳。她酒量差,桌上裴洵又多给她倒了几杯,眼下走回去都吃力。
田逸春去看灯会了,裴洵就架着她并肩往药铺走。
两人身形差异大,并排走着费劲,还未走出一条街裴洵便没了耐性,在她面前蹲下身道:“许小昭,上来。”
秦玥迟钝地眨了眨眼,而后在他的催促下缓缓趴到了他背上。视线骤然拔高了一截,街边的景象走马观花似的掠过她眼前。
空气中弥散着淡淡的桂花香气,路旁悬着的花灯缭乱双眼,她混混沌沌地觉得熟悉,有如经历过此场景。
裴洵在前絮絮叨叨抱怨:“你酒量怎就这般差?以后若是再喝醉了,我不会背你回去了,就扔你在这大街上···”
穿过热闹地街道,周围越发冷清下来,耳边亦不复嘈杂。夜空中倏地炸出一声响,绚丽的光洒满惠城。
裴洵耸了耸肩,侧过头对背上的人道:“师弟,抬头,放烟火了。”
然而醉酒的人无任何回应,他兀自停步欣赏了一会儿,随后迈步继续往前。颈上蓦地一凉,他惊得又停下,许昭不会是睡得流口水了吧?
不待他出声诘问,耳畔就传来低低的啜泣,师弟瘦弱的身躯哭得一颤一颤的。
这样的日子,合该举家团圆。
他神色暗淡下来,边走边轻声安慰道:“许小昭,你是不是想家了?我也想了,想回去看看我阿父和哥哥···”
***
皇宫中秋夜宴结束后天色已晚,侯府马车缓缓驶向归处。
车内没有点灯,戚少麟撩开窗帘,神色淡漠地看着不远处喧嚣的街道。
主街此时人多,庄远便想着换一条路绕回去,刚一转向,世子就开口叫停。他勒马停住,掀开帘子询问:“世子,有何吩咐?”
戚少麟就着他的手出了马车,孤身一人往街上走,“你们先回去。”
庄远踌躇不定地问丁擎宇:“宇哥,我们要不要跟上?世子今夜可喝了不少。”
丁擎宇叹了一口气,“你先回去吧,我跟着世子。”
今晚赴宴的大臣大多携带家眷,眼见别人出双入对,世子又怎不会触景伤情?
街尾一家摊贩,店家做完最后一笔生意,便准备收了桌椅回家。
忽地一道挺拔的身影站在摊前,挡住了一大半光线,“要两碗鱼汤面。”
到了跟前的生意总不能不做,店家看了眼剩余的面,只够一碗,“这位公子,真对不住,只剩下一碗了。”
戚少麟沉默片刻,继而道:“那就一碗。”
“好嘞,您先坐着等会儿。”
戚少麟步伐不稳地走到狭窄的桌前坐下,浑身锦袍玉带与四周格不相入。不过这处昏暗少亮,若不细看,轻易瞧不出他身上的装扮。
不过多时,一碗热气腾腾的鱼汤面就上桌。
店家只当他是普通百姓,手上擦着桌椅,与他闲话:“这位公子您真是赶巧,再晚一刻我就收摊了,我娘子还在家里等我回去过节。”
这店家不过二十出头得年纪,话语间满是缱绻情意,想来是成婚不久。
戚少麟打量了他一眼,语气不明道:“你怎么就知道她在家等你?”
店家听了这话心中有几分不解,“公子玩笑了,我娘子自然是在家等我的,否则还能去哪儿?”
戚少麟嗤笑一声:“你还真当是好骗,她想去哪就去哪儿,难道你真以为她会留在你身边?你不过是个卖面的,又有多大本事能得她真心?”
这话充斥着戾气,饶是再好脾气的人听了都无法忍受,店家端走桌上的面碗,生硬道:“这位公子,我今日不做你生意,你去别家吃吧。”
戚少麟靴面抵着桌脚,稍一用力就将桌子推了出去,打在店家膝上,“就凭你也配说这句话?”
剧痛之下,店家手里碗打翻,一碗面就这样洒在地上。店家盛怒之下将空碗砸向戚少麟,被他闪身躲过后便要扑上去与他争斗。
周围其他摊贩与他相熟,见状纷纷上前拉住他,“钱二,和气生财,别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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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这样的地方,一脚下去都能踩到几个官,谁知对面这人是什么来头,若是运气不好惹到了有名头的,吃苦的还不是他们老百姓。
钱二年纪轻,自是受不得这气,嘴上嚷道:“我不怕他!是他先挑事,就是告到官府去我也占理。莫不是他自己没本事,留不住娘子,才见不得别人夫妻和睦!”
戚少麟摇晃着站起身,面露狠厉:“你再说一句。”
“就是再说十句又如何?”钱二怒道:“凭你这样的人,我想也不会有姑娘愿意跟着,但凡姑娘长了眼,都得绕着你走!”
戚少麟迈出一步想要出手,可酒意上头,连方向都有些找不准。眼看就要歪倒,幸而斜后方突然跑出一人接住了他。
适才人多,丁擎宇将人跟丢了,跑了几条街才找到这里,不成想见到的却是这样一副场景。他从怀中摸出一锭银子,丢到桌上,语调肃穆:“今夜之事都不许说出去,否则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说完不等这些人回话,他撑着世子往侯府方向走。
翌日,丁擎宇与庄远到书房例行禀报寻人的进度。
戚少麟衣冠整齐地端坐在案前,认真翻看公函。
一夜过后,他又恢复了那副矜贵公子的模样,与昨夜当街同人争执时判若两人。丁擎宇不动声色地观摩他脸上的反应,一时摸不准世子这是还记不记得昨夜之事。
直到两人说完,戚少麟都没从书函中抬起眼。
良久过后,他们才得到回复:“不必找了,她既然不想待在这儿,一心要往外走,那便死在外面最好。”
退出书房,庄远扭头小声问身旁的丁擎宇:“宇哥,派出去的人是要收回来了?”
丁擎宇皱眉,只觉庄远这样的人,恐怕这辈子也教不会了。他心底念一句“朽木难雕”,开口道:“再多派些人手,一有消息立即禀告世子。”
第63章(修)
金风细细,梧桐坠叶。
清晨,惠城西街上人行寥寥,秦玥打开田氏医馆大门,拍了拍手后坐到木凳上捣药。
门前光线晃了一下,有人进了药房。
她头也不抬地问,“是问诊还是买药?”
那人没应答,秦玥疑惑地抬起头,一个高大的身躯挡住了所有光亮。背着光,她看不清他的脸,犹豫着又开口问道:“这位公子?”
她眼前陡然明亮。
那人缓缓走来,阴鸷的目光钉在她身上,冷声开口道:“秦玥,原来你在这儿。”
秦玥猛然惊醒坐起,大口喘息着。
她愣神片刻,看清周围的布置后,悬跳的心才稍稍安稳下来。斑驳的墙壁,狭窄的木床,这不是京城侯府。
屋门“吱呀”一声,一人斜身探入,“小师弟,醒了?”
他身形和戚少麟差不多,秦玥不禁又想起了方才的梦境,调匀呼吸后蹙眉道:“你怎么又不敲门?”
“我进我师弟的屋难道还需要敲门?”裴洵大咧咧地进屋,习以为常地坐到她床边,“再说,你这又不是姑娘家的闺房,讲究这些做什么。”
他身高腿长,这般坐着不舒服,嘴里嘀咕道:“这什么破床,坐都坐不下。”
这间屋本是用来存放药材的,逼仄昏暗,放下一张床都实属勉强。秦玥猜测田逸春应当是已经看出了她是女儿身,所以才要她一人睡这儿。思及此,她不禁生出几分暖意。
裴洵抱怨完屋子,瞥见她的脸后敛眸道:“又做噩梦了?流这么多汗。”
秦玥抬手擦了擦湿濡的额角,开口问他:“你这么早来做什么?”
裴洵这才想起正事,“师父又出诊去了,徐娘子身体不适,让我们去看一看。”
他虽然在这待了两三年,可正经学到的医术还不及只来了五个多月的秦玥,这种需要诊病的事都赖着她。
徐娘子为人和善,师父又隐隐对她有意,秦玥自然上心,立即将裴洵赶了出去,穿戴梳洗完毕后提着药箱去了隔壁。
一番略显生涩的望闻问切后,她缓了脸色,对徐娘子道:“应当只是感染了风寒,没有大碍。徐大娘若是不放心,等晚些师父回来后,再叫他看一看。”
徐娘子即便带有几分病容,脸上那份笑意仍是不减,当着裴洵的面打趣道:“你又不是洵小子,我有什么不放心的,你尽管开副药来。”
她说完取下腰间的钱袋,数了钱就要给秦玥,说是问诊费。
秦玥连忙推拒,“万万不可,我们平日里受了您那么多照顾,这些都是应该的。”
徐娘子坚持塞到她手里,“我知道你们最近日子难过,这点钱虽算不得什么,可总比没有强。”
秦玥听出她的言外之意,疑惑地看着她,“徐大娘,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田逸春一人熬得辛苦,徐娘子也没想对她隐瞒,将自己知道的讲给了这个小辈。
他们药铺原是别人的,每隔五年要交纳一定的租金,否则东家就要收回去。田逸春心善,医病救人时向来都往低了收钱,这么多年日子一直十分拮据。想来他也不会有多的银钱交租金,所以这段时日忙得脚不沾地,不是出诊就是外出采药,也是为了多凑点钱。
秦玥听完后都噤了声,师父在他们二人身上也是花了不少钱的,这样一来,他们岂不是成了累赘。她问道:“那租金需要多少?”
徐娘子说了一个数,据她所知,是田逸春决计拿不出的。
诊费到底还是收下了,秦玥闷声回到药铺,师父还未归来。
裴洵守着铺子无趣,见她也没精打采的,浓眉一皱道:“师父成日板着一张脸也就算了,怎么你也学了这做派了?”
秦玥咬着下唇思索片刻,接着道:“师兄,你看着铺子,我进屋一趟。”
回了屋,她从床下找出自己之前携带的物件,翻到最底,露出了几张银票。
离开京城后,她仔细检查包袱才发现里面除了一些银两外,还有几张银票。戚玚对她倒真是大方,生怕她被戚少麟找到。
这些东西她来到惠城后就没打开过,现已过去了这么久,她也不曾听到有何搜查的消息,事情应当已经淡化了吧?
她看了眼银票的数额,足够了。
到了午膳时,田逸春总算回来了。
师徒三人围坐在小桌边用膳,桌上绿油油的两菜一汤,裴洵一坐下便冷着一张脸,不悦道:“师父,我每日送药采药,专是吃这些得饿死在路上了。”
田逸春挑起眉梢,睨了他一眼,“一顿饭吃三碗,就连下地的牛都没你能吃。”
一顿饭便在他二人你一句我一句的斗嘴中吃完。收拾过碗筷后,秦玥回屋拿了银票,随即到了后院找到田逸春。
田逸春正在晒药,见她来后将一篮草药递给她,“你将这些晒好。”
都说医者仁心,秦玥觉得这话实属不假。她来这药铺五个月,对店里的收支稍有了解,如此困顿下,当初田逸春还收留了她。虽然他面上对她总是冷冰冰的,可性情至善,从未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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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过嫌弃埋怨之语,像是真的当她是徒弟了一般。
她边散开草药,边小心问道:“师父,最近您是不是有烦心事?”
田逸春不耐道:“小孩子别操心这些,你和那个小鬼顾好店里便行。”
这话便是承认了。秦玥思忖再三,从衣袖里摸出一张薄纸,当着他的面放到架上晾晒的草药上,“师父,我想你也知道我···但我向你发誓,我绝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徒,来此也只是躲避仇家。这钱是我带出来的,您拿去应急吧。”
说完,她笑了笑,小步跑出了后院,留下那张褶旧的银票明晃晃的在日头下。
***
京城地牢。
戚少麟擦拭着手上的血迹,眉目凛然地走出牢房。
庄远觑了一眼牢房内奄奄一息的犯人,心下一惊,世子这几月手段未免也太凌厉了些。这就是想招,也说不出话了。
迈出大门,戚少麟淡然开口道:“什么事?”
庄远惴惴,思量片晌还是决定听丁擎宇一次,忐忑开道:“秦、秦姑娘有消息了。”
戚少麟擦手的动作一顿,不辨喜怒道:“不是让你别找了?”
庄远只觉受骗上当,正想着如何解释时,又听世子沉声问道:“在哪儿?”
他松一口气,将收到的消息一五一十禀明:“之前惜雨那丫头说,秦姑娘离府之时除了带走空白路引,还有几张银票。属下根据票行查出了银票的票号,再叫票行留意这些票号在哪兑换过。今早有信来报,说惠城出现了一张。”
“惠城。”戚少麟咀嚼着这两个字,将手中沾血的白帕扔在地上,“她倒是跑得够远。”
他大步流星地走出地牢,步伐洒脱利落,但宽袖下的手却不可抑止地颤抖起来。庄远紧跟其后,不知下一步是要如何,“那世子,接下来可是要派人去惠城继续查?”
“不必。”戚少麟一脚踏上马车,留下一句:“我亲自去。”
“可京城还有···”庄远作为一个忠仆,自然要劝诫一二。
“戚玚那先不必紧逼,且安插人手看他究竟和昭王有何联系,至于其他,等我回来再做决定。”
庄远叹一口气,自世子从泾州回来,便越来越不似从前了。情爱果真是害人的东西,难怪自古有“英雄难过美人关”这至理名言。若沾染上便要性情大变,他情愿一辈子独身。
他驾着马车询问:“那我们何日出发?”
“马上。”
***
转眼又是一个月过去,药铺租金之事已经解决。
秦玥在惠城的日子平静如水,并未听到任何官府搜查的消息。想来也是,任是戚少麟再神通广大,惠城远距京城千里,他如何能得知自己在这儿。
再过一段时日,自己也该出发去古禹了。
经过几个月的相处,她和裴洵也走得越发亲近,那人闲来无事便要拉着她到城中游逛。两人去得最多的地方便是永福茶肆,只因那能边喝茶边听书,而裴洵最好这一口。
今日茶肆里人多,到了下午仍是坐满了一大半。两人挑了一张正中的桌子,点上一壶清茶便兴致盎然地听台上人说书。
这话讲的是一个英勇将军奋力击退敌军的故事。秦玥听过一半,发觉这好似是父亲年轻时征战南蛮的事,没想到竟让他换了个名,讲得有模有样。
相较于她,裴洵显然是听得有滋味得多,兴起时还要揽过她的肩,拉着她感慨几句。
秦玥对他这动手动脚的行径已是习惯,左右他是当自己为男子,也没什么坏心思,便由着他去了。
说书人极为老练,说到精彩之处便停住,吊足了众人胃口,要大家明日赶早。
“诶,还没讲完!”裴洵不肯,站起身嚷道。
秦玥担心他丢人,赶紧拉着他的衣袖,低声道:“人家只会讲到这儿,你要想听,我给你讲。”
裴洵垂下眸子,狐疑道:“你听过这个?”
秦玥满脸挚诚地点点头。
这人立时变了脸,勾过她的脖子,亲昵地在她耳边道:“我的好师弟,赶快给师哥讲讲。”
这也凑得太近了。秦玥不自在地挣了挣,奈何这人一身蛮力,她这点力气犹如蚍蜉撼树,半点作用也没。她无可奈何道:“你先放开,我快喘不过气了。”
裴洵宽了一分力,依旧勾着她站起身往外走,“边走边说,回去正好吃饭。”
两道紧贴的身影淹没于人群之中。
二楼雅座,一位衣着不俗的公子盯着这一幕,手中的瓷杯猝然破裂。
庄远大气不敢出地站在世子身后,生怕这股火殃及了自己。
“那人是谁?”戚少麟语气森冷,神情与在地牢中审问犯人时别无一二。
庄远答道:“秦姑娘现在一间药铺做事,那人与她是一起的,以师兄弟相称。”
“师兄弟。”戚少麟轻笑一声,展开手掌,碎瓷一片片落下。
第64章(修)
今日是十五,惠城每月这天晚上都热闹。吃过饭,秦玥正要回屋,又被裴洵缠着出门逛夜集。
她拗不过他,又反抗不过,只有老老实实受这个师兄差遣。
街上的确繁闹,还有人当街卖艺。两人站在最外圈,裴洵还好,人长得高,垫着脚便能看清。可苦了秦玥,费力也只能看到些黑乎乎的人头。
她觉得无趣,索性站在一旁不看了。
须臾后,她身子一轻,整个人腾到空中,视线所及之处皆是众人的头顶。
秦玥轻呼出声,按着裴洵的肩膀道:“裴洵,你放我下来!”
这人直接从后环住了她的腿,将她抱了起来。
“你不是看不到嘛,我帮你。”裴洵颠了颠她,讶异道:“你怎么这般轻,我单手都能抱起来。”
大庭广众之下,虽然身旁的人都在看表演,可秦玥总觉得有视线放在自己身上。她又羞又急,正色道:“你放我下来!”
裴洵见她口气认真,松手放人,“不识好人心。”
他冷哼一声,自顾自观看去了。
秦玥羞恼,留下一句“我去别的地方逛逛”,便转身走开。
逛了一圈,等她回来的时候,裴洵已经不在原地了。她四处看了看,见到一个摊贩前有个熟悉的身影,似乎就是他。
小跑过去,她微喘着气试探唤道:“师兄?”
背对着她的人身形一滞,缓缓转过身,露出一张青面獠牙的脸,好似要将她吞入口中。
秦玥被这鬼头面具吓了一跳,见他的反应绝不是裴洵,歉意道:“抱歉,我认错人了。”
光影绰绰,给一切都好似覆上了层虚幻不实的薄雾,让人看不真切。
霎时间,一丝莫名的诡异之感掠过心间,秦玥正要细看几步之外的人,兀而听到身后有人唤她:“小师弟,你怎么连师兄都能认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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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回过头,看见裴洵站在灯火阑珊之处,大跨步地走向她。三两步走近后,他照例一手勾住她的肩,随意地扫了一眼不远处的面具男子,便带着她往药铺走。
“走,回家去了。今晚我要和你睡一屋,你继续讲那将军抗敌的故事。”
声音不大不小,正好传进后面人的耳中。面具之下,冷厉如隼的目光盯着依偎远去的两□□握的双手指节发白。
秦玥嘴上敷衍裴洵两句,还是没能低过心底的古怪,回眸望了一眼。然而站在那处的人已不复存在,只在地上留下一个青色面具。
***
第二日清晨,田逸春一早就叫醒了秦玥,要她随自己出诊。
秦玥不敢耽搁,背着药箱走在他身后,走出一段路后才问:“师父,我们这是去哪家问诊?”
普通人家田逸春一向都是独自去,能叫她的定然是不寻常的病人。
田逸春道:“是知州赵大人府上的公子,他常年失眠多梦,城里医师看了个遍,都不见起效,这才让我们一试。”
“知州”二字便要秦玥心绪紧绷。经历过这么多,她对官府本能有些抵触,平日过路时都要绕着走。一些胡乱的臆想适时出现在脑中,她立时就要婉拒回去,可转念一想,若真是她猜测那样,她不去,那犯险的岂不就是田逸春了。
都已经过去了半年,戚少麟怎会这样突然出现。况且依他的性子,如果真找到了她,早就派人将她绑了回去,哪里会这样大费周章?
她稳定心神跟着师父走,跨进了赵府大门。
仆从带着他们进了一间雅致的厢房,屋里一切是大户人家的陈设,里外间由一道宽厚的翡翠屏风挡着。
仆从进去通传了几句,而后出来对他们道:“请二位进去号脉。”
秦玥跟着田逸春进去里屋,却仍未见到赵公子真容,他卧病在床,被厚厚的幔帐遮挡着。
田逸春坐在凳上,开口道:“请赵公子伸出手。”
床幔抖动,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探出。
田逸春两指搭上,凝神切脉半晌后,开口道:“依脉象来看,公子并无大碍,敢问公子是多久前有此症状的?”
仆从答道:“自两年前夫人离去后便如此。”
两人理所当然的将“离去”二字认作去世,故而不敢再多问。
田逸春思索少时,起身道:“公子这恐怕是心病,还需自我调节。我开些安神药,希望能有所襄助。”
在他说话之际,秦玥余光看到那只骨节分明的手轻点着床沿,似是不耐烦一般。约莫是田逸春这话他已经听无数人说过,不算满意。
仆从记下他的交待,转身对秦玥道:“不如也请这位大夫试一试?”
秦玥婉言推辞:“我医术尚浅,不敢冒犯。”
那人坚持道:“公子这病已有无数医术精湛的医师看过,皆无好转,或许您就有法子呢?”
秦玥看了一眼田逸春的脸色,得到颔首肯定后,不安地坐了下去。她看到那只手此刻掌心向上,一动不动地等她脉诊。
素白的两指碰上去,脉搏跳动从指尖传来。
秦玥静心感受,指下的脉象一开始从容和缓,节律均匀,尔后绷急弹指,如切紧绳,是有些急躁的体现。
或许是自己号脉太久,惹得他不高兴了。秦玥收回手,实话答道:“的确如我师父所说,公子无恙。”
那只手撤了回去,隐没在床幔下。
两人随后回到外间,田逸春由人引着去开药煎药,秦玥则留了下来。
里屋响起几句低语,是赵公子在吩咐仆从一些话。她在外听不清,转眼见仆从走出对她道:“小大夫,我们公子问你可知道他的病是否还有得医?”
秦玥腹诽这赵家人可真讲究,说句话都要人传达。她回道:“自是有的。请公子放心,我师父医术高明,从前也治好了我的失眠之症,相信公子也能痊愈。”
仆从进屋将她的话传递,没过多久后,他又出来,“公子说,不知道小大夫病因为何,是否与我家公子相同?”
真实原因自然不能说出口,秦玥含糊道:“从前遇到一些烦心事,夜间总是入梦扰人。”
仆从再去通传,出来道:“公子问,小大夫如今可是忘了那些烦心事了?”
秦玥不想在此事上深谈,索性直接答道:“已然忘怀了。”
说话间,田逸春已经折回。
赵公子也不再多问,令人带着他们出门。
床帘内,戚少麟和衣斜躺,细细摩挲着腕上残留的余温,唇齿间咂摸秦玥说的那一句“已然忘怀”。
顺利出了赵府,秦玥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下,看来这只是场寻常的出诊,是她多虑了。可经此事警醒,她渐渐觉得,纵是有再多不舍,她也应当离开了。
***
更深夜静,缕缕香烟飘入小窗,床上之人闻过之后,睡得更沉。
破败不堪的木门松动,一道高大的黑色身影自门口显现。
戚少麟轻步走到床前,垂首凝视了沉睡之人半晌后,屈身坐到了床边。借着窗外的月光,秦玥的脸朦胧映入眼帘,她脸上不再似从前那般漠然,而是带着恬静安眠。
虽然还是没有几两肉,可似乎要比在侯府时胖了一些,住在这狭窄破烂的地方,难道就真的比在他身边要好?
他目光痴迷地游走于她的五官,终于忍不住俯下身,微凉的唇印在她额上。双唇轻吻下移,一寸寸攫过她的眉眼、脸颊,而后含住了那双日思夜想的红唇。
秦玥不堪其扰,唇缝隙开,溢出一声低喃,更给了身上之人可乘之机。
大手不自觉地探入被褥,撩开里衣过后,沿着光滑的腰侧徐徐向上。触及紧绷厚实的布料之后,他神智稍拢,收回唇舌与她额头相抵,兀自轻笑了一声。
师兄弟,果然是师兄弟。
***
秦玥只觉得自己这一夜睡得格外沉,直到日晒三竿才醒。一坐起身,她才觉察到身上的异样。
她掀开里衣襟口,原本紧实的裹布已经松散不堪,半点没有压住弧度。在外这几月,她从来都是带着这些东西入睡,昨夜睡前她也并不曾记得有解开。动作拉扯间,布料摩擦得有些发疼,白净的软肉上似乎还隐隐泛着几个青印。
她错愕地放下衣裳,怔怔地盯着被面,偶然看到深旧的被褥上有几点干涸的浊迹。她立时闪过一个惊异的念头,一股嫌恶之色涌上眼底。
来不及多想,她随即整理好衣衫,拿出所有家当贴身放好,往屋外走去。
药铺里只有田逸春一人,他正倚在柜上看账簿,见秦玥出来后,头也不抬地问道:“今早怎么起这么晚?”
往日三人中就秦玥起得最早,开铺子的活也是她在做,骤然晚了那么一次,便自然而然地以为她是有哪里不适。
秦玥顿时生出一丝不舍之情,朝夕相处半载,她早已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如今说走便走,哪里又会那么容易割舍呢?只是若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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麟当真寻到了这里来,她留下反倒会给他们招来祸端,还不如早些离去。
她勉强扯出一个笑,对田逸春道:“师父,我恐怕今日就要走了。”
田逸春闻言愣了愣,矍铄的目光当即暗了下去,片刻后才开口:“怎么那么快?”
鼻尖不由得一酸,秦玥低头不语。她不想欺瞒这个面冷心热的师父,但又不能实话相告,他们只是普通的百姓,戚少麟要对他们动手简直轻而易举。
田逸春见状不再追问,沉吟须臾后,叹了一口气道:“你去和那臭小子说一声吧,好歹也叫了半年的师兄,别那么一声不吭地走。”
秦玥看了眼四周,“他今日怎么还没起?”
这个师兄一向不勤快,但也不曾懒到这份上。
田逸春道:“早起了,去送药到赵府,这个点还没回来。”
秦玥脑中轰然一声,霎时都明白了。什么生病的赵公子,恐怕都是假的。
她怔怔道:“我去叫他回来。”
见她脸色难看,又突然要走,田逸春面露惊诧,隐约间好似明白了什么。他那大徒弟看着便不是个安生的主,这二徒弟更甚。忖量良久后,他颔首问道:“可需要我陪你去?”
秦玥摇摇头,“不必了。”
走到门口,她停住脚步,这一去只怕便是永别,她转过身对田逸春深深躬身行了一礼:“师父,徒儿感激您这半年的收容与教导,来日若是有机会,定当相报。”
田逸春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故作不在意地摆摆手,“去吧去吧,你且顾好自己,别总是闷声受人欺负。若是不如意了,便用为师教你的法子给那人下点毒,总好过你一人吃亏。”
秦玥眼眶泛红,颤着嗓音道:“徒儿知道。”
田逸春低下头佯装继续翻看账簿,挥了挥手让她快些走。
走出药铺,秦玥路过放在门口的竹篮时,不动声色地蹲下身,藏起了里面采药的短镰。
第65章(修)
秦玥几乎是一路小跑到了赵府,门外的两尊石狮子庄严肃穆,就如同侯府外的那般。本以为进去要费一番功夫,可到了门口,她便看到昨日那个仆从特意守在那儿,好似正在等她。
仆从见她后,恭敬道:“姑娘请随我来。”
闻言,秦玥心底那点微渺的希望消失,抿唇跟在他身后往衙门内院走去。
跨过高大的门槛,又绕过了一堵石墙,眼前的场景与她想象中别无差异。
宽敞的石砖庭院中放着一把红木圈椅,戚少麟端坐其中,慢条斯理地品着一盏清茶。
他身旁站着几人,其中便有庄远,而裴洵则被两人桎梏在边上。
见了她,裴洵双目猩红地急切道:“小师弟,你快走,这事与你无干系!”
秦玥歉意地看了一眼他,只觉得这个师兄当真是纯直,还以为自己是那被嫌弃的普通人家子,担心牵连了自己。
听到这句,戚少麟总算抬起眸子,放下手中的茶盏缓缓站起身,一步步往前走去。
秦玥并未转回视线,余光看到那人越来越近的身影,胸腔的鼓动如他脚步声那般沉重。
到了她身前,戚少麟先是垂眸凝睇了一阵她的侧颜,只觉这张脸还是白日里看清后才舒心些。细细看够后,他瞥了一眼裴洵,开口道:“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秦玥微蹙起眉头,默然不语。
戚少麟饶有耐心地又问了她一句,依然没有得到回应后,直起身对庄远道:“庄远,砍了他的右手。”
庄远应了一声,还未有所动作,便见秦玥回过头,直直地盯着世子,冷声道:“戚少麟,你我之间的事何必牵扯旁人。”
能用这番语气态度和世子说话的女子,世上恐怕也只有秦姑娘一人了。
戚少麟淡笑着回望她,“总算肯看我了?”
“那我再问你一次,你与他是什么关系,若他有那心思,便算不得旁人。”
这人的疯狠她不是没见识过,若是裴洵真因她伤了分许,秦玥只觉余生都会有愧。她直言道:“我和他没关系。”
虽然早已猜到,可亲口听她讲出这几个字,戚少麟才稍解了一口气。看着她因气恼而起伏地前身,他故意问道:“胸口还疼吗?印迹消了没?”
语义暧昧不明,在场的除了秦玥,没人能懂他的意思。秦玥愤然看着他,想到这人昨夜的禽兽行径,只觉无耻至极。
“应当是没消吧。”迎着她憎恨的目光,戚少麟略微偏过头,将右侧脖颈展露在她眼前,“毕竟我这印迹到现在都还未完全消除。”
白净的颈侧,一条淡淡的长痕隐隐可见。
秦玥别开视线,“世子若是想泄气,便只对我一人即可,放了他。”
戚少麟正了脸,好整以暇道:“好啊,那便看你能为了你那好师兄,做到什么份上。”
当着众人的面,他抬起手,一点点抚干她鬓角的汗珠。
秦玥厌恶地要躲开他的手,忽然耳边响起一声暴喝和几句惊呼,继而一道身影冲至眼前,将戚少麟扑倒在地。
“世子!”
惊呼声四起,秦玥骇异地望向地上,只见裴洵已经压在了戚少麟身上,正举起右拳挥向他。
虽然戚少麟挨这么一顿打的确解气,可在这赵府地界,裴洵打完人后怎么还能全身而退?届时吃亏的不过也是他罢了。
在一众叫喊声中,她的嗓音格外突显:“裴洵!”
戚少麟偏头躲过一击,听到秦玥叫着他人的名字,眼中怒火盛起。他抬脚踢到裴洵后背,卸下他几分力后,奋而翻身反击。
攥着那人褶皱破旧的衣襟,他对正要上前帮忙的庄远等人厉声道:“都别过来!”
随即双目猩红,劲拳如雨砸向裴洵。
庄远等人面面相觑,心知以世子的身手,在整个大梁都找不出几个能与他匹敌的,更何况这这乡野小子了。于是他们遵从世子吩咐,戒备地站在一旁观战。
然而事情却并未按照他们料想的发展,那乡野小子非但没被打个落花流水,反倒隐隐有与世子不相上下的架势。
就连秦玥也愣住了,她知道裴洵会些功夫,但毕竟年纪只有十七,竟也与久经战场的戚少麟打个平手。戚少麟素来小气,若真是当着下属的面输了,还不知会如何报复回来。
思及裴洵这是为自己出气,她不禁生出几分愧疚之情。但她又不敢再出声,生怕分了裴洵的心,或者愈加惹怒戚少麟。
过了几十招后,身形相当的两人已经站在院中,对峙而立。
裴洵还是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莽小子模样,挑衅地看了戚少麟一眼后,状似随意道:“没想到你看上去一副小白脸模样,倒还不是个窝囊废,只不过又老又臭,难怪我师弟嫌弃你。”
戚少麟那本就稀罕的涵养更被这话激得丝毫不剩,裴洵最后一字落下,他已跃至他身前,一手抓住他的右臂,曲腿便要踢上他胸口。
裴洵眼疾手快地避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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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挣不开他的手,两厢较力之下,本就粗滥的衣料在一声“刺啦”中破裂。
裴洵应声后退一步,修长的右臂便这样显露在众人面前,连带着上面那团青色的图腾。
戚少麟瞥见那处刺青后先是一惊,旋即想到了自己的胸口,这人看上去也有七八分傻,难不成也拿这种事讨秦玥的开心?
但第二眼看清刺青的图样后,他眼底的愕异换做了另一种。
这是一个狼图腾,是古禹皇室特有的标志,他是古禹的皇族。可秦玥怎么会和古禹皇室扯上关系?
远远观看的庄远也被骇得不轻,担心世子气急之下失了分寸。行至他身后,他在他耳边低声道:“世子,这人好似身份不简单。”
若这人真是古禹的皇子,两国之间的关系本就犹如绷弦,动了这人难保不会引出大乱。大梁虽不怕它一个小国,但目前朝中形势严峻,昭王蠢蠢欲动,贸然打破两国间的平衡于他们而言百害而无一利。
戚少麟一错不错地打量他,摩挲着手里的布料。
裴洵看出他们的脸色变化,不加遮掩道:“算你还有点眼力,识相的就快放了我师弟。”
师弟?这声称呼骤然变了味道。戚少麟凝神想了片刻,兀地转身朝秦玥走去,他略带讥讽道:“我说怎么一心要往外走,原是找到了更大的靠山。”
秦玥何时与这人相识的?是在京城时,还是出来后?只是无论哪一种,他都觉得难以忍受。
秦玥微蹙眉头,自他们的神色和对话中,她知道裴洵似是有来头的。
戚少麟将那截断袖扔在她脚下,冷声道:“果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你爹投靠外敌,你也上赶着步他后尘。”
他这话意味更浓,秦玥隐约明白了些什么,探寻的目光看向裴洵。
裴洵站得远,并听不清两人在说什么,留意到秦玥投来的目光后,他不自在地清咳一声,心虚地低头别开了视线。
戚少麟见她不辩不驳,恼恨交加,头也不回地对裴洵道:“你可以走了。”
说罢他拽着秦玥的手便要往屋内走。
他的愠怒从相触的手掌传到秦玥身上,惊惧之下,秦玥剧烈地挣扎着,“戚少麟,你若真要杀我我无话可说,但我死也不会跟你回京城。”
回到那个牢笼,背负着叛贼的罪名,做一辈子不见天日的金丝雀。
“你放开她!”裴洵见状连怒气冲冲地上前,想要制止他。
庄远几个大男人断住他的去路,只叫他赶快离开。
秦玥回望过去,听到裴洵对她喊道:“师弟,你别怕他,师兄能救你。”
戚少麟停下脚步,斜睨着她,嗤笑一声:“倒真是师门情深。”
秦玥又急又怒,也不再顾虑后果,握紧袖中藏起的短镰朝他钳制住自己的手划了过去,钝齿在他手背划过一道红迹。
她想通了,再三伤他逆他,大不了他盛怒之下杀了自己,否则此番回侯府,那当真是永无出头之日了。裴洵说得对,她不必怕他,左右不过是一条命。
她已经有过太多次教训,一次受他掣肘,便会次次被他牵制。
戚少麟目光阴寒地盯着她,手上力道收紧,手背因紧绷而渗出更多血珠。他紧抿双唇,毫不在意手上的伤,依旧强硬地要带她走。
情急之下,秦玥心一横,将短镰置于自己颈上,“戚世子若是不介意,便带一具尸首回去吧。”
锯齿锋刃贴在她颈上,一条细细的红痕突兀地显现在她白净的肌肤上,也不知是她的血还是戚少麟的。
院中阒然无声,她的话异常清晰地传到戚少麟耳中。
他见过太多人这如此死在他眼前,那薄薄的一层皮脆弱不堪,只消轻轻划破,便会鲜血如注,无任何挽回的余地。
他愤然地想,不如就让秦玥这样死了吧,死了他便解脱,不必再这般鬼迷心窍。可仅仅掠视过一星半点她颈间刺目的血迹,这念头便猝然烟消云散。
半晌后,他才开口道:“秦玥,你是不是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秦玥手心微微发汗,浸湿一层缠绕在刀柄的旧布,颈上的血痕愈宽。
她不接话,戚少麟又道:“世上女子何止千万,哪个不比你温柔懂事,你真当我戚少麟非你不可吗?”
她一个罪臣之女,如今还与别国皇族纠葛在一起,又有哪一点值得他留恋。他如魔怔一般,丢下京中一并事宜,昼夜不断赶了几日的路,当真是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