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这个时候,小旦趴在莲旦的肩膀上,会哭着要父亲。
莲旦听了心里发酸。
不管是白天,还是夜里,莲旦时不时地心慌意乱,却不敢深想其中的来由。
可尽管如此,他也没想起来那一直以来当做寄托的牌位来。
莲旦意识到这点,还是在小旦乱走乱爬,不小心把台子上那牌位撞到了地上时。
他着急地去看咬着小牙一声不吭的小旦,把他抱起来揉了揉,这孩子到了爹爹怀里,才委屈地哼了哼。
莲旦后怕地抱着他在地上走了几圈,又给他剥了个煮鸡蛋哄他。
把孩子放到藤椅里坐好了,他才想起来去收拾掉下来的东西。
香炉里的灰掉得满地都是,牌位倒扣着躺在地上。
莲旦拾起那牌位,看了看,发现摔掉了一个角。
他看了一阵,把那香炉也拿起来,和牌位一起送去了隔壁陈老太太住的那屋。
又费了些工夫,把祭品台也搬了过去。
全都收拾好后,他燃了一炷香,冲着台子上的牌位拜了拜,道了声“得罪”,便出了屋,把那道门合上了。
担心小旦自己乱走,进那屋里玩,再碰倒了会被砸到,莲旦找了把旧锁,把那屋门从外面给锁上了,钥匙放进了抽屉里。
那道门便再没开过。
三月的月圆之夜,莲旦早早躺下睡了,半夜口渴醒来,下地喝了半碗水,再上床上后,一时间睡不着了。
这个晚上,已经熟悉的疼痛和灼热都没再出现,莲旦用脸颊蹭了蹭枕头,听着旁边孩子睡熟时小小的呼噜声,他扯了扯被子,将自己整个人都盖住了,不留一丝缝隙。
二十五那天,是小旦的生日,莲旦给孩子换上了新衣裳后,就去外屋拿着锅铲给锅里炖的鸡肉翻了翻。
屋门外有人敲门,在旁边玩着的小旦,自己就咚咚地跑去开门去了,小胖腿儿跑得稳稳的,速度飞快。
吱嘎一声,门开了,唐花的声音惊喜道:“哇,我们小旦真厉害,都会给阿么开门啦!”
“啊啊”,这是小花的嫩嗓子,在和小旦打招呼。
小旦回应地:“花,花……。”
莲旦拿着锅铲在后头跟着,把唐花和小花迎进了屋。
唐花问:“抓周的东西都备好了吗?”
莲旦点头,说:“备好了,都放床上了。”
唐花高兴道:“走,咱去看看。”
等进了屋,看见床上的东西,上面摆了秤砣、毛笔、算盘等物,摆了半圈儿。
莲旦一手把小旦抱起来放床上,跟他说:“去吧,选一个给爹爹拿过来。”
小旦就扭着屁股,快速爬到了那些物件跟前,瞅来瞅去,什么也没拿,就爬起来,乐颠颠爬起来朝爹爹跑过来,一把把莲旦手里的锅铲抓了过来,说:“爹爹,吃,吃……。”
莲旦一脸惊愕,唐花看得捂着嘴直乐,说:“这是馋了还是饿了?我带了梨膏,正好给他两吃。”
两个孩子坐一起用勺子挖着梨膏,这个季节容易咳嗽,吃这个对嗓子好。
唐花说:“我们家小花都起了大名了,叫李如玉,你家小旦怎么还不给起大名啊,这以后渐渐大了,他自己就记得小旦了,再改可就不好改了。”
莲旦其实想过这个问题,可他想了好多名字,都觉得不满意,所以孩子都满一岁了,还定不下来。
他说:“我也着急,就是没太想好,等过阵子我再想想。”
唐花干脆道:“我看你也没什么主意,就别自己干想了,孩子他父亲既然一时回不来,你可以写信过去问问他嘛,他是个读书人,肯定取得好。”
莲旦眼睫颤了颤,下意识想到了镇上那家兴隆宝铺,把信给那掌柜的话,他一定会帮忙送到陈霜宁手上吧。
而且,因为孩子起名的事去信问,是充足的联系对方的理由了。
莲旦犹豫着说:“嗯,我……我再想想。”
晚上,莲旦把藏在柜子里,装在盒子里的十只小兔子拿了出来,拿到床上给小旦看。
小旦打开那盒子,见了那些小兔子,就“哇”了一声,高兴得在床上直蹦跶,脸蛋子都在颤。
莲旦看着他把一个个小兔子拿出来仔细看,爱不释手地摸来摸去,摆来摆去,心里又是酸得不像样,甚至隐隐的抽痛起来。
夜深了,孩子睡觉以后,莲旦把这些小兔子又仔细地放回盒子里,把柜子打开了,放在深处。
正要关柜门时,莲旦突然看见一本用布包裹着的书。
这是小旦百天时,陈霜宁让自己替小旦收着,说孩子大一些再给他的。
莲旦那时候不认字,看不懂这书,现在他认识了不少了,书册只要内容不是太艰涩的,连猜带推测的,也能把意思看懂个七七八八。
他将那书从柜子里拿了出来,来到了桌旁坐下,就着油灯的光线,把上面包着的软布打开。
打眼一看,这书与平日里见过的不大一样,封面上没有字,是空白的,装订的方式也更粗糙一些。
莲旦手指颤了颤,翻开了封面,看见扉页上的几列字。
“明者处事,莫尚於中。优哉游哉,与道相从……。”
这字迹很熟悉,和他带回来的字帖一模一样,明显出自陈霜宁之手,是他亲自抄写的《诫子诗》。
再往后翻,莲旦却看见了自己的名字。
“莲旦,此乃我毕生的内功心法总结。
江湖路凶险万分,时至今日今时,我被迫裹挟而入,却已无法回头。将来之情势我无法预测,你心思敏锐、聪慧,足以审时度势,这本心法是否要交给小旦,由你决定。
若你将这些功法毁掉,归于尘土,也许更适得其所,并无可惜之处。
该我做的事,不久后我便会完成,本以为此后,我再不负于他人,肩上重担终于可以卸除。但灵匀寺的意外,还是让我亏欠于你,我只能尽力补偿,却并不能弥补十之一二。
如果……。”
这里之后是一处墨汁滴下来造成的突兀的墨迹,再之后,就是简短而同样突兀的一句“祝好,勿念。”
莲旦的字是陈霜宁手把手教的,自然知晓对方写字时,最忌讳纸页上有污痕,每次都将毛笔上的墨汁控制得刚刚好,更不会只写半句话就仓促结束。
这滴墨迹,明显是他提笔犹豫了很久,有些话想写,却并没写出来。
莲旦看完这短短几行字,又往后翻了翻那些写得极为详细的内功心法,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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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以来,那种经常性的心慌意乱的感觉又来了,而且比以往更强烈。
因为,他在这些文字里,感觉到了陈霜宁的……死意。
……
隔天早上,莲旦苍白着脸雇了辆驴车,抱着孩子去了镇上。
进了兴隆宝铺的门,刚把陈霜宁给他的半个虎撑拿出来,还没说话,一个伙计就朝他行了一礼道:“我见过您,请跟我上楼。”
在二楼一间窗门紧闭的屋子里,掌柜的拿着那半个虎撑,为难地直叹气。
莲旦心里拧着劲儿的难受,但眼前都是陈霜宁的下属,他忍着不流眼泪,只嘴唇微微颤抖,说道:“我不去打扰他,只写信也不行吗?”
掌柜的叹了口气,说:“我们都是单向联系的,大宅给我们指示,我们就照做,如果需要回信,送信人会直接带回去,毕竟那宅子所处之地,是绝密的,就连我也没去过。”
莲旦坐在椅子上,低着头默不作声,小旦乖乖地依偎在他怀里,兴许是感受到了他的情绪波动,小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襟。
掌柜的说:“实际上,我最后一次接到宗主的消息,是让我不必关闭这家店铺,继续开下去,时时注意着你和少主的情况,再之后,除了春节例行的礼品,那边已经很久没跟我联系了。”
莲旦站起身,朝掌柜的行了一礼,掌柜的忙回了一礼。
莲旦说:“那我就先回去了,如果后面有什么消息,麻烦您让人到家里跟我说一声。”
掌柜的答应了一声,送莲旦往门口走。
走了几步,这掌柜的犹豫地开口道:“有件事,可能您未必会知道。”
“什么?”莲旦转身过来,问道。
掌柜的说:“我的眼线在大概半月前传来的消息,江湖上都在流传,那左护法已经死了。”
莲旦愣了愣,这本来是好事,但他心里却隐隐有不好的感觉。
“是怎么死的?”他问道。
那掌柜的摇了摇头,“不知道,只知道这人浑身的血都流干了,被一柄断剑,挂在了一处荒宅的大门上。”
“一柄断剑?”莲旦的心里,脑海里闪过陈霜宁的那把佩剑,那种不好的感觉更甚了。
掌柜的又是深深的叹了口气,“我只知道这么多,其他的也无从知晓了。”
莲旦坐上驴车,心事重重地又回到了家。
四月份,天气渐渐回暖,雪水都融入了大地,到了春耕的时节了。
小旦年岁小,又好动,莲旦背着这孩子种地实在是勉强。
吴大娘家劳动力多,他便和她商量,种子他自己出,地给他们种,将来收获了一人一半,吴大娘自然是乐意的。
这个问题解决了,村里人都忙春耕时,莲旦就闲了下来,他想趁着时候多学些字,却经常提着笔,忘记了自己要做什么。
夜里时,很少失眠的莲旦开始半宿半宿的睡不着,就算睡着了,也常被噩梦惊醒。
满头冷汗地坐起来时,莲旦回想那梦境,都是一个身着白色衣衫的修长身影,拿着一柄断剑,倒在血泊里的情形。
他心惊肉跳,捂着嘴,使劲地忍住那种因恐惧和担忧到极点,而产生的呕吐感。
但还是没能忍住,匆忙下地,却没能来得及开外屋门,就在外屋吐了一地。
收拾好以后,莲旦回屋疲惫地躺在床上,直到天快亮了,才能迷迷糊糊地睡着一阵。
如此折腾了十多日,莲旦本来丰盈起来的脸颊,又瘦下去了,下巴又窄成了尖尖的。
这十几天里,尽管也知道没什么消息,也不该麻烦兴隆宝铺那掌柜的,但莲旦还是去了三四次,打听消息,却都是无果。
那掌柜的看着他,抱歉地连连叹息。
到后来,他没办法在家里待着哪怕一会儿,好几次,他一转眼,就看见一个身着白色衣衫的年轻男人坐在窗边。
可等他高兴地跑过去时,那椅子上空空的,哪还有人在。
莲旦不得不天天去镇上,到兴隆宝铺的楼上坐着等消息,这样他的心里才稍安一些。
如此又过了十来天,小旦在屋里地上玩小木车时,莲旦坐在窗边,看着外面的街道。
就在这时,门板被轻轻敲了敲,莲旦身体一震,转头看过去。
掌柜的推开门,走了进来,他冲莲旦抱拳一礼,什么也没说,转身让开位置,露出他身后的人。
这人脸色同样苍白,神色疲惫,但看到莲旦时,仍然温温柔柔地笑了起来。
莲旦双眼圆睁,惊讶地叫出对方的名字:“雪冥!”
第47章再相见
第47章
距离上次离别,已经足足有两月之久了。
掌柜的知趣地退了出去,把门关的严严实实,守在二楼的楼梯口处。
屋里,小旦已经认出人来,扑到了少女的身上,被其弯腰抱在了怀里,亲了亲他的脸颊。
“雪冥……不,我应该叫你霜若,”莲旦走过去,握住她手腕,激动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陈霜若看向莲旦,笑容渐渐僵在脸上,眼睛里凝聚出泪水来,说:“莲旦,我能求你件事吗?这辈子就这一次,求你答应我!”
莲旦看着她的眼泪和苍白的脸色,神情呆滞下来,连随着呼吸起伏的胸口似乎都停滞不动了,他垂下眸子,眼皮盖住了他的神情,但颤抖的嘴唇和瞬间煞白的脸色,还是揭示了他的心情。
他嘴唇动了又动,颇为费力似的,好不容易才发出些声音,这声音跟他平日里的几乎完全不像,断断续续的问出一句话来,“他……是不是死了?”
“没有……,”陈霜若使劲儿摇头,莲旦噗通一声坐到了地上,这时胸口才又有起伏,嗓子里有了气流出入的声音,像是刚才已经死过了,才活过来一般。
陈霜若蹲下来,将小旦放到地上,双眼很近地看着莲旦的眼睛,说:“我先来找掌柜的,而没直接去靠山村找你,是因为,我在犹豫。”
莲旦喘着气抬眼看向她,陈霜若几乎一字一顿道:“如果你没来过兴隆宝铺,我就立刻离开,再不踏足这靠山村附近方圆百里,让你和孩子不受打扰地好好过日子。”
莲旦的双眼瞪大,听见她继续说道:“如果你来过,打听过哪怕一次他的消息,我就去村里找你!”
“陈霜若……,”莲旦眼睛红了,“告诉我,他到底怎么了?”
陈霜若哽咽着说:“他伤得很重,差点就死了。”
听到这句话,莲旦的耳朵里仿佛听到一声震耳欲聋的晴天霹雳,霹得他眼前都发黑了。
“他和左护法动手时,故意将其引到了宅子后山的一处山洞里,还用内力震塌了洞口,柳叔齐他们进也进不去,等到好不容易将洞口的石头都扒开,进入山洞内时,里面已经是血流遍地。”
“左护法死了,我哥他勉力用半柄断剑支撑,站在那里,柳叔齐他们一进去,他就力竭晕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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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直到一周前,人才醒过来。”
面前的少女抬手握住他的手,哀求道:“他不让我找你,可我知道,他想你陪着他。”
“莲旦,就算我求你,你去见见他,不需要做别的,就每天和他说说话,待个十来天就行,不不不,三五天也行,求你了,莲旦!”
陈霜若哭出了声,是从未见过的狼狈,莲旦用衣袖擦拭她的脸,反握住她的手,揽住她肩膀,眼睛里露出坚定之色,道:“霜若不哭,我答应你,同你一起回去。”
……
这次赶路不似上次,可以慢慢走,带着孩子不太合适。
莲旦在镇上买了不少东西,回去快速打了个包,和吴大娘交代了一声,就和假扮成车夫的陈霜若一起,把小旦还有买的这些东西,送去了镇子附近他姐姐莲叶家,让她帮忙带小旦一段日子。
莲叶自然是愿意的,她家里相公和公婆也乐意,上次陈霜宁帮了他们那么大的忙,这次莲旦还没空手,带了丰厚的东西。
莲旦看莲叶和小旦玩得开心,莲叶冲他直摆手,他就偷偷跑出了门去。
自从把小旦生下来,他还从没离开过这孩子,莲旦心里难受,但仍然坚定地往村外走去。
在村外的山上,陈霜若抱住莲旦的腰,脚尖轻轻点在树木的枝丫上,就如疾风般不见了人影。
两人行到另一处较大的镇子上时,有人牵来了两匹马给他们。
莲旦不会骑马,陈霜若和他同乘一匹,另一匹跟在后面,可以随时在马匹劳累时换马。
到下一个城镇,又有人给他们换来两匹马。
实在累了,就住在镇子上,睡一觉,吃饱了,就继续走。
如此飞速行进,原本坐马车需要四五天的行程,他们两日便到达了目的地。
骑马进入到山谷中,莲旦远远就看见了熟悉的宅子。
只是宅子的大门,有明显的裂痕,里面也有一些塌了的屋子,还没修补,看这样子,可以想象当时那一场打斗有多惊险。
来不及和宅子里众人打招呼,莲旦简单梳洗了一番,吃了点东西,就被陈霜若领去了莲旦曾经住过的卧房。
现在,这道房门紧闭,里面无声无息的。
太阳渐渐落山了,室内没燃灯,莫名地,有股死气。
莲旦白着脸,走到门前,抬手敲了敲门,等了一会儿,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他身边,陈霜若一路赶路,嗓子已经哑了,低声道:“他醒来后,就不肯见人了,连我也不见。”
莲旦垂在身侧的手指轻轻缩了一下,他咬住嘴唇,想到了个问题,“他不见你,那你怎么给他医病?”
陈霜若哭了出来,摇头道:“我只在他昏迷时,给他喂过药,他醒来后,就再没吃过一口药了。”
莲旦眼睛红了,眼泪在眼圈里转,却又被他生生困在了那里,他睁大了眼,咬了咬牙,抬手用力去推那道门,那道本该紧缩的门,却吱嘎一声,开了个门缝。
陈霜若一怔后,脸上露出喜悦之色。
反倒是莲旦,这时倒不知为何,站在门前,倒是犹豫不前起来。
陈霜若急得不行,她一狠心在他背后推了一把,莲旦这才踉跄着进了门去。
身后的门又吱嘎一声,被合上了。
昏暗的光线里,隔着一层层床帐,莲旦看见床榻上躺着一个身形修长的人影,黑色长发有一些顺着床沿垂落在地。
莲旦闻到了浓浓的血腥味,还有腐臭的味道。
这味道让他瞬间停住了脚步,因为,这时他已经想起,这味道他是闻到过的。
屋子里安静极了,只有浅浅的喘息声,所以,当那沙哑怪异的嗓音响起时,莲旦的身体明显颤了一下。
“谁让你来的?”
莲旦眼睛里有些惧怕,但还是咬着牙,回应道:“我自己想来的。”
“来做什么,难道你是念念不忘,还想和我在床上欢好吗?”那沙哑怪异的嗓音,用恶毒的口吻道。
莲旦脸色唰的一下白了,他身体颤抖得更厉害了,有恐惧,更多的是委屈。
很久都没流过的眼泪,在这时,终于累积到了顶点,突破了阻碍,无声地瞬间流了满脸。
床帐里的人夜能视物,好一阵,他都没再开口。
两人沉默了良久,莲旦哽咽着开口道:“我来陪你说说话。”
床帐里还是很安静。
莲旦抬手抹了把脸,又一次迈步,朝床边走去,到了床帐前,他想撩开那层层的纱帘时,床里的人突然开口冷冷道:“既然是你自己想来的,进门前,你在犹豫什么?”
莲旦抬起头来,向层层白纱中的人影望去,他抬手抹了把脸,说:“我怕我来晚了,看见你已经死了。”
床里的人又沉默了一会,突然低声问道:“你希望我死吗?”
几乎在他话音刚落还没落时,莲旦已经又快又无比肯定地回答道:“不想。”
“你可怜我?”
“不是。”
对话又告一段落。
莲旦一手轻轻捏着床帘,耐心地等着。
直到一声若有若无地轻轻叹息,从床里响起,沙哑怪异的男声道:“进来吧,莲旦,希望你不会后悔。”
莲旦咬着牙,一层层掀开那纱帘,直到最后一层,他几乎可以看清躺着那人瘦削了很多的身形,和被长发覆盖的扭向床里侧的脸。
在最后一层纱帘也被莲旦掀开,挂到一侧床柱上后,浓重的腐臭味扑面而来,但莲旦并没避让,他屈膝坐到了床沿下的窄塌上。
他看向床上人放在被子外面的手,手腕细得几乎能看清每一块骨头。
莲旦心里的酸楚,化成了一股酸涩、悲苦、痛惜交杂的水,流进了四肢百骸。
他小心地握住那只手,怕碰坏了似的,低头用自己的脸颊轻轻蹭了蹭,感受到了对方皮肤几乎没有热气,是凉的。
“莲旦……。”
“嗯。”
“看看我现在的脸吧,如果你不怕,就留下来。”
莲旦疑惑地抬起头来,看见床上人缓缓转头过来,覆盖着他半张脸的长发滑了下来,露出对方古怪的下巴,两排森白的牙齿,还有裸露在外只有两个孔洞的鼻骨,和两只暴突的眼珠!
莲旦胸口急速起伏,惊叫声被他死死咽进了嗓子眼儿。
他睁大了眼,定定看着那张恐怖到极点的骷髅一样的脸。
直到这张脸上,露出鬼怪一般的可怕笑容来,沙哑的怪笑声越来越大,听起来就像是要笑得断了气般。
莲旦猛地转身朝向床外,捂着嘴不停干呕。
见状,陈霜宁暴怒,被抓在手心里的枯瘦的手狠狠一甩,将莲旦抓着他的手甩开了。
但同时,他怀里的一样东西,也意外被甩了出来。
莲旦看见了,先是一怔,继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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蓦地睁大了眼。那是之前他自己亲手做的,送给对方的荷包。
他一时间几乎没认出来,因为已经很陈旧了。
陈霜宁注意到了,他好一会儿没说话。他暴突的双眼冒出了蜘蛛网般的红血丝,森森的白牙紧紧咬着,看起来更令人恐惧了。
过一阵,他咬着牙道:“害怕,就给我滚……。”
可才说出这几个字,陈霜宁的话语就倏地停住了,因为,那个怕得浑身颤抖的瘦弱的哥儿,不仅仍然紧紧抓着他的手,还扑到了床上,死死地抱住了他!
第48章祈求
第48章
莲旦死死抱着床上的人,感觉到自己抱得就像是一具枯骨,他闭着眼,泪如雨下,一遍遍重复,“我不怕你,我才不怕你……,在灵匀寺我早见过你这样子,我不怕……不怕……。”
他抱着的人久久都没说话,直到哥儿的泪水湿透了他胸前的衣裳,烫到了他如死人般几乎没有温度的肌肤。
一声悠长的叹息缓缓被吐出来,沙哑而怪异的嗓音疲惫道:“想留,就留下吧。”
……
从这天起,莲旦每天可以进屋一阵,和陈霜宁说会儿话,但他还是不肯吃东西,也不肯让霜若进门给他医治。
莲旦偷偷数他床头的辟谷丸,发现有时候连续两天都不见少一颗。
霜若把药熬好了,让莲旦帮忙端进去,陈霜宁也统统没喝,在这种时候,他对莲旦格外冷淡,连话都不说一句了。
他的脾气越来越差,变得暴躁易怒,敏感多疑。
莲旦不敢再端药进去,怕这样下去,连他也进不去门了。
莲旦问了好几次陈霜宁的病情,陈霜若却一直在逃避这个问题,直到她知道她哥连辟谷丸都不再吃了的时候,她才崩溃道:“他的情况很不好。”
“四年前教主死之前,鱼死网破,给他下了剧毒,他用内力将这些毒隔绝在筋脉骨髓之外,但每当他使用内力,这毒就会往身体里侵入得更深一些。灵匀寺那晚,他中了左护法设计的埋伏,内力使用过度,就诱发了剧毒发作时的枯骨相,也就是你现在看到的他的样子。”
“那次,他配合我的药物,闭关修养了数月,才恢复过来,但这次……。”
“这次怎么了?”
霜若垂下眸子,掩去了颤动的瞳孔,“这次……他和左护法那一战,消耗过大,恐怕需要的时间更长。”
莲旦稍稍放松道:“时间久没关系,能恢复就好。”
“枯骨相除了外貌改变以外,还有什么影响?”
“不仅人会变成跟腐烂的尸体一样,连身体内部也像死去的尸体一样,明明还活着,却要硬生生地忍受着死亡后的腐烂、消亡的过程。”
哐啷,莲旦不小心装翻了茶壶,茶水溅到了衣角和鞋面上。
“就没有解毒办法了吗?”他红着眼睛问。
霜若说,“我的药只能帮助他恢复成正常的相貌,也能重铸身体血肉,但……我没办法终止毒发的痛苦。”
“也就是说,就算他平日里看着很正常,毒没有发作时,也在时时刻刻忍受那些痛苦?”
霜若红着眼睛,点头,说:“是。”
莲旦一下子扭开脸去,抬起袖子狠狠地擦脸,一下又一下。
霜若失神地看着虚空一点,“我师父如果在,也许还有办法,可是四年前教里乱起来时,他就失踪了,这些年我们到处寻找,都没有一点消息,很可能已经死在了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了。”
“哥哥他忍受了这么多年的折磨和痛苦,就是为了杀掉左右护法,既是为我们的父母报仇,也是为所有人除掉后患。这件事做完了,他……,”霜若哽咽了一声,“他已经没有足以支撑他,生存下来的意志了。”
“霜若,再给他熬一碗药吧。”莲旦突然道。
霜若诧异地看向他,莲旦说:“再试最后一次。”
霜若咬住牙,点了点头。
……
傍晚时,新的药熬好了,莲旦用托盘端着,进了陈霜宁的房门。
进入屋子后,他将托盘放在床边的圆桌上,自己则坐到床沿,用刚用温水洗过的布巾,给床上闭着眼的人轻轻擦拭脸庞。
之后,莲旦把布巾放到一边,从桌上把药碗端过来,自己先喝了一小口试了试冷热,再用勺子稍微霍弄了一会儿,开口道:“起来吃药吧。”
床上的人此时刷地睁开眼,他那暴突的眼白上,都是可怖的红血丝,愤怒的神情让他看起来像是刚从地狱里爬出的恶鬼。
“跟你说了我不吃药……!”
陈霜宁一伸手,就要将那碗药夺过去摔了。
就在他手指刚刚碰到碗沿时,莲旦突然开口道:“我怀孕了。”
陈霜宁的动作倏地僵住了。
莲旦接着说:“有两个多月了。”
“刚来那天,我不是因为怕你或是嫌你,才会呕吐,是因为我怀孕了,那是孕吐。”
两只暴突的眼珠盯着面前瘦弱的哥儿,从上到下,每一寸地打量,在他的肚腹上,停留的时候格外长。
两人最后一次,是莲旦上次离开大宅的前一晚,第二天莲旦就赶路回去了,并没有喝以往每次都喝的避子汤。
“陈霜若,”沙哑怪异的嗓音吼道,“你给我进来!”
屋门吱嘎响了一声,美丽的少女快步跑进了屋子,显然她一直在门外听着屋里的动静。
一进门,她就来到莲旦身边蹲下,抬手摸上他的手腕。
过了一小会儿,霜若脸色一变,朝床上人点了点头。
哐,是陈霜宁砸烂了床头的柱子,“你让他怀着孕骑马两天两夜来这里!”
莲旦摇头,“是我一直故意瞒着她,”他垂下头,“我没想好,该不该让你知道。”
陈霜宁没有说话,屋子里很安静。
哗啦,是霜若洗了条布巾,拧干了,递给莲旦。
莲旦接过来,坐到床沿上,拿过陈霜宁染血的手,放到自己腿上,小心翼翼地擦拭上面的血迹,摘掉扎进去的木刺。
霜若默默地将纱布和药留下,悄悄出了屋子,关上了屋门。
莲旦清理好伤口后,用药粉细细撒在伤处,又稍显生疏地给它包好。
之后,他把这只伤手手心冲着自己的方向,隔着衣裳,贴到自己肚皮上。自己的手则轻轻托在外侧。
他看着陈霜宁,道:“霜若她肯定跟你说了,最近这段日子,我天天去兴隆宝铺等你的消息……。”
他手心贴着的手轻轻动了动,沙哑怪异的嗓音,低声问道:“为什么?”
莲旦流着眼泪道:“从这里离开后,我心里一直很乱,从那时候起,我就想我得弄清楚自己的想法,可是,一见到你,心里却更乱了。”
床上人的胸口起伏明显了快了一些,他似乎在克制自己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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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不清楚,就别想了。”陈霜宁冷冷道。
莲旦抬头看他,“可是我……现在,我想清楚了,我想……我……我喜……。”
陈霜宁两颗暴突的眼珠盯着他,放在身侧的手,指尖在止不住地微微颤抖,他眼睛里的神色明明是期盼的,可到了莲旦真要说出口的时候,他却突然吼道:“够了!”他打断了莲旦的话,翻了个身,冷淡道,“你出去,我想休息了。”
莲旦神色黯然,但并没离开,他在床沿默默坐了一阵后,小心地避开陈霜宁的伤手,从床尾翻了过去,侧着身体,躺到了他对面。
陈霜宁下意识扭过头去,不想让他这样看见自己狰狞的脸。
莲旦却用手心贴在他脸颊上,不让他扭头过去,两人就这么很近地面对着面。
“你不爱听那些,我就不说。”眼泪顺着莲旦的眼角滑落,他的双眼像水洗过的青空,望着眼前恐怖的脸庞,说:“爹娘不要我了,姐姐有自己的家,在这世上,除了孩子,你是我最亲近的人了……。”
“霜宁,”莲旦叫男人名字的声音,柔软得像温水一样,“求你……。”
在听到自己名字的那一刻,面容恐怖的男人浑身轻轻一颤,他声音明显颤抖地应道:“什么?”
莲旦的眼泪像是流不光似的,“我知道你很痛苦,我这样很自私,可是,还活着也许就能找到办法。死了,就完全没有希望了。”
“求求你,不要死……。”
陈霜宁定定看着他,暴露在外的森白牙齿动了动,低低地应了一声道:“好。”
……
陈霜宁肯让霜若每日把脉了,也肯吃药了。
莲旦把他的辟谷丸都收了起来,不准他吃,他胃口不好,就一天五六顿地变着花样做清淡好消化的食物给他,一次只吃一点点,莲旦也不觉得气馁,只要能吃就是好的。
平日里,吃过饭,莲旦就给他穿得厚厚实实的,用轮椅推他出去在院子里走走,晒晒太阳。
天气刚刚进入六月份,在外面都该热起来了,但山谷里四季温差不大,现在还冷热适中。
晚上睡前,莲旦会帮陈霜宁动作轻柔地按摩身体,来缓解他的疼痛,也会用布巾给他热敷,这些手法都是霜若教他的,他学得非常认真。
莲旦把陈霜宁照顾得事无巨细,只是对方不喜欢他替他擦身。每次要擦身时,莲旦都把东西备好,但陈霜宁自己是站不稳的,所以他并不肯出去,是一定要在旁边守着的,只是背对着对方。
等陈霜宁洗完了,出声叫他,他才转身过来去扶他回床上,然后收拾地上的东西。
有一次,陈霜宁不小心摔了,好大的一声,莲旦吓得就要转身去看,沙哑的男声急急怒吼道:“不许回头!”
莲旦虽然担心,但不想惹他生气,强忍着听着身后挣扎的动静,直到那人喘着粗气,费力地说“可以了”时,才连忙回过身去,查看他有没有受伤。
检查完了,把人搀扶回床上坐下,莲旦拿着厚实柔软的大布巾爬上床,跪坐在他身后,细细地给他擦那头长发。
“你……不想让我看你的身体吗?”莲旦犹豫着,还是问出了口。
身前的人沉默了很久,在莲旦几乎以为对方不会回答了时,沙哑怪异的嗓音吐出了几个字:“是,不想让你看到,”他停顿了一下后,轻轻说道:“很丑。”
第49章小旦回来了
第49章
莲旦听到这两个字后,眼睫颤了颤,软软地轻轻依偎在年轻男人的背后,脸颊贴着他的颈后,说:“你一点也不丑……。”
陈霜宁一动不动地,坐在床沿,让他靠着。
莲旦闭着眼,能听到对方并不平稳的心跳声,像是一种无言的回应。
在这一刻,他觉得,自己的心跳好像与耳边的声音慢慢靠近,砰砰砰地,最终完全重合。
……
初初吃药的一个多月,效果很明显。
陈霜宁的状态每天都有变化,皮肉渐渐丰盈起来,身上散发的腐烂般的气味也在变淡,只是他还是站不久,也很容易疲惫。
也还是有些易怒和暴躁,但莲旦和霜若都明显能觉出,他已经在尽力控制了。
莲旦每天大部分时候都在围着陈霜宁转,他现在肚子有三个多月了,尽管有霜若这个大夫照应着,但还是难免孕反,吃和睡都不大好。
有一次,在陈霜宁吃饭时,里面有一道药羹味道很重,在旁边陪着的莲旦闻到那味道,没能忍住,捂着嘴就跑出了屋子。
收拾好回屋后,莲旦发现,陈霜宁面前那道药羹已经没了。
陈霜宁见他进来了,目光在他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后,将自己吃东西托盘上的一份青菜粥推了过去,说:“把这个喝了,然后回去躺着,这里不用你管。”
莲旦坐下把粥喝了,但是人没走,把托盘收拾出去以后,又回来了。
陈霜宁靠在床头看书,头也没抬道:“不是说了让你回去?”
莲旦说:“晚上你还得喝一次药,我怕我不看着,你又不肯喝。”
陈霜宁放下书,不耐地弯膝收起腿来,道:“上来躺着!”
莲旦怔了一下,陈霜宁说:“不想上来就走。”
他话音还没落,莲旦已经坐到床沿,脱了鞋,从他脚底下爬到床里侧。
陈霜宁冷着脸,从被垛里拽下来一个枕头,放到了自己枕头旁边,莲旦就老老实实躺了上去。
陈霜宁拿起书继续看了起来,莲旦确实困倦极了,他提醒自己一会起来给身旁的人端药去,但合上眼,就很快睡着了。
倚靠在床头的人,书页好久没翻上一次。
过了会儿,他放下书,看了躺在旁边睡的很熟的瘦弱哥儿一阵后,抬手将自己身上的被子扯过去一部分,盖在了对方身上。
霜若熬好了药,没等来莲旦,便自己端过来了。
进屋时,她见她哥正在看书,刚要说话,就见对方抬手对她比了“嘘”的手势。
霜若很快发现了床里侧躺着的,正在熟睡的人。
她意外地多看了两眼后,才把药端到床边。
等她哥把药喝完了,摆手让她走,她拿着空碗出屋时,嘴角忍不住露出笑意来。
这天晚上,莲旦一直没从这屋里出去过,他有阵子没睡得这么沉,这么香了。
起来后,只觉得浑身都舒畅。
不过面对已经在床边吃早饭的陈霜宁,和在旁边偷笑的霜若时,莲旦还是觉得很不好意思,连忙借口洗漱离开这里回隔壁自己屋了。
陈霜宁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门板被喀一声关上,冲霜若道:“你去找白无双和梁云,问他们明天能不能去一趟妙云镇。”
霜若很快明白过来,说:“去接小旦吗?”
陈霜宁点头,“对。”
霜若说:“你让去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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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肯定愿意的,只是,怎么这么急?”
陈霜宁目光凝在早已合上的门板上,淡淡道:“昨晚他说了一晚上梦话,叫了好几次小旦的名字。”
……
这天下午,白无双和梁云两口子就说要带孩子出去玩一段时间,说要经过妙云镇,问莲旦要不要顺便帮他把小旦接回来。
莲旦当然是愿意的,他当初把小旦留在姐姐莲叶家,也想过自己没法回去接孩子的情况,当时就说好了,拿小旦的一双鞋做信物,姐姐看到那双鞋,就知道能放心把孩子给来接的人了。
但他不敢随便应了,还是去问了孩子的父亲。
陈霜宁说:“他们两口子做事稳妥,你可以放心。”
莲旦便高兴地把那双小鞋拿出来,包好了给了梁云。
梁云拍他肩膀,说:“你放心吧,我肯定好好地把孩子给你带回来。”
莲旦连连道谢。
说来也神奇,那两口子出发以后,莲旦的孕反突然就结束了,吃得下,也睡得好了。
他们走了半个月时间,六七天前,就写信回来说,接上小旦了,算起来,这两天就该到了。
莲旦只要一闲下来,就站已经修好的大宅门口往山谷入口看。
这么站了两三天,终于看到山谷入口那里,嗒嗒地驶入前后两辆马车。
马车还没到面前呢,莲旦就看见梁云在笑着跟他招手,梁云的怀里,胖乎乎的小旦也看到他了,直蹦跶地冲他乐。
莲旦迎了上去,马车吱嘎一声停到了他面前,白无双跳了下来,将梁云怀里的小旦抱了下来,放到地上。
这孩子就两腿儿噔噔地冲自己爹爹跑了过去,一下子扑到了蹲下的莲旦怀里。
“小旦长大了。”莲旦哽咽着道。
“爹爹,爹爹……。”小旦用嫩嫩的脸蛋儿蹭着莲旦的脸,蹭着蹭着就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这是初见的高兴过后,想起来爹爹抛下他的委屈了。
莲旦心疼地把小旦搂在怀里,不住道歉,亲吻孩子的小脸蛋。
白无双把梁云和他们家的小闺女从马车上抱下来,梁云看着那一大一小,心里微酸,他低头朝闺女努了努嘴,小女孩儿就咚咚跑到那一大一小旁边,小手臂揽着他们,用嫩嫩的嗓子哄劝道:“不哭,不哭哦。”
……
回屋以后,霜若早就给小旦备好了好吃的,让他吃完了,睡了一会儿。
醒来后,莲旦给孩子洗了个澡,换上了干净衣裳。
霜若在屋里陪小旦玩,莲旦去了隔壁屋子。
陈霜宁知道小旦回来了,但并没出屋去看孩子。
莲旦坐在床沿,语气柔和地试探着问道:“小旦找你了,我让他过来看看你行吗?”
陈霜宁扭过脸去,“看什么,会吓到他。”
莲旦握住他的手,习惯性地轻轻按揉着,这让陈霜宁紧绷的情绪稍稍缓和下来。
“你现在恢复了好多了,而且他现在懂些事了,我跟他说了你生病了,样子与以前不同,他能明白的。”
陈霜宁看了莲旦一眼,垂下眸子,犹豫了很久很久,才开口道:“傍晚带他去园子里吧。”
闻言,莲旦心里又是一阵发酸,他明白对方的意思,园子里开阔,气味就没那么明显,傍晚时光线不好,没有白天时看得清楚。
这是陈霜宁的自尊心,莲旦自然不会违逆他的这个想法。
傍晚时,刚吃过饭,莲旦拉着小旦的小手,说:“走吧,爹爹领你去园子里玩。”
小旦高兴地跟着咚咚地出了门,进了园子。
园子里有很多花,还有个亭子,亭子里,纱帘后,有人坐在轮椅上,远远地看着这边。
小旦歪着头看了一阵。
亭子里的人,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小旦。”
小旦认出这道嗓音了,眼睛一亮,嚷道:“父亲!”
他拉着莲旦的手,咚咚地往亭子那边快乐地跑。
等跑近了,登上亭子的几级台阶,绕过那纱帘,小旦嘎嘎地笑着,正要往坐在轮椅上的人影身上扑,却在看清这人的长相后,突地停住了脚步。
轮椅上,向他伸出的双手缓缓收了回去,陈霜宁转开脸去,避开孩子直愣愣惊讶害怕的目光,跟身后的霜若说:“推我回去。”
霜若脸上现出悲戚之色,抬手握住了轮椅两边把手。
就在这时,小旦喃喃着道:“父亲病病了……。”
陈霜宁和霜若俱是一怔,小胖孩儿已经咚咚又跑了起来,直奔陈霜宁而去,结结实实地扑到了他腿上。
陈霜宁迟疑着弯下腰,将孩子抱起来,放到自己腿上,小旦就搂着他脖子,在他脸上胡乱蹭来蹭去。
莲旦也进了亭子,蹲在轮椅旁,一手帮忙扶着小旦,另一手随意地搭在轮椅上人的腿上,笑着看着他们。
霜若看着这一幕,嘴角的笑意就没收起来过。
第50章喜欢
第50章
小旦没回来之前,莲旦的胃口已经好了一些,孩子一回来,莲旦心里没了惦记,精神头儿都好了许多,吃东西吃得特别多。
陈霜宁吃饭时,他一般都在旁边守着,对方吃不完的,都进了他的肚子。
陈霜宁以为他是没吃饭,结果问了才知道,这是已经吃过了。他怕莲旦吃这么多给吃坏了,便让这哥儿把手伸出来,要给他把脉。
莲旦眼睛亮晶晶地,乖乖把手伸出去放在桌上。
陈霜宁手指轻搭在他手腕上,凝神探查了一阵后,神情有些复杂。
莲旦有些担心了,问:“怎么样?”
陈霜宁收回手去,说:“没事,身体康健。”
莲旦觉得肯定没他说得那么轻松,还眼巴巴看着他,陈霜宁轻轻叹息,只好实话实说,“真没事,只是刚才我摸到了……滑脉,孩子很好,很强健。”
小旦在床里侧玩小木车,小屁股拱来拱去,自己玩得开心得不得了。
两个大人,一个坐床沿,一个坐桌旁,一句话过后,两人都微微低着头,不大自在。
气氛莫名地有些说不出的感觉,莲旦脸颊红了,赶紧起身道:“我把碗筷收了,一会儿喝药。”
陈霜宁点了点头,看着莲旦端着托盘出去了。
吃过药,在院子里推着轮椅溜达时,莲旦问道:“你怎么懂医术?”
陈霜宁目光望着园子里大树上的朵朵繁花,“我们这些人,从小什么都学一些,除了武功和医术,还要学乔装术、风水、奇门遁甲等等。柳叔齐的轻功是一绝,白无双擅长奇门遁甲之术。”
“除了武功,我在其他方面都资质平平,尤其在医术上,比霜若差得远。霜若也是因为在这方面极有天赋,被带离这里后,意外遇到江湖上人称药痴的风行舟,对方收她为徒,教主为了拉拢风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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舟,就没干预。后来霜若回到教里,她师父也跟着回来了,可惜,他后来在教里大乱时,失踪了。”
莲旦默默听着,想象着陈霜宁兄妹两小时候的样子。
白家不是什么好人家,莲旦小时候过得也很不好,但再不好,好歹有娘亲和姐姐莲叶在,多少能护着他些。
“你……小时候是什么样的?”陈霜宁看向莲旦,问道。
莲旦想了想,说:“那时候家里有吃的和喝的,都是紧着弟弟先来,我和姐姐总也吃不饱,不过姐姐聪明,办法多。我最喜欢秋天,不喜欢冬天,因为秋天山上野果子多,姐姐会带我去采果子,就算家里没饭吃,也能垫垫肚子。”
“冬天就不行,山上什么都没有了,我们没有棉袄棉鞋穿,也出不去屋。有时候饿得实在受不住了,姐姐就去家里仓房偷高粱米回来,我两半夜在被窝里嚼生的高粱米,吃起来也挺香的。”
“最好的事,是爹爹让我们去铺子打酒的时候,娘亲会让我们顺便买些酱油和醋带回去。路上我和姐姐一人一口地喝酱油和醋,喝到剩一多半了,怕被看出来,就偷偷往里兑些水。”
“后来想想,无论是偷吃米,还是偷喝醋和酱油,我娘肯定都看出来了的,只是没说出来。”
“爹娘如此偏心弟弟,你不怨恨他们吗?”陈霜宁问。
莲旦摇头,“以前我恨自己是个哥儿,不是个汉子,所以父亲才不喜欢我,我也不能给娘亲长脸,让她过得舒坦些,都是我自己的错,怪不到他们。”
“那阵子,我天天去兴隆宝铺,坐在二楼那间屋子里,看着窗外来来往往的人,除了等你的消息,我也在思考,我的过去,和我的现在。”
“有一天,我突然就想通了,我从没做错过什么事,错的,一直是他们。但我不会去怨恨,因为怨恨会禁锢住我的心,禁锢我的脚步,我得抬头向前看。”
“现在,我有我想珍惜的人……。”
轮椅停下了,莲旦绕到前面,蹲在陈霜宁面前,仰头看着他。
“霜宁……。”莲旦的声音柔柔的,像刚刚拂过脸颊上的微风,眼神里,是满到快要逸散出来的情意。
陈霜宁扭过头去,避开了这眼神。
莲旦笑了笑,抬手整理了一下他的鬓发,什么都没说,起身推着他的轮椅,继续散步了。
……
腹中的孩子有五个月了,莲旦的肚子鼓了起来,就算隔着衣裳看着,也特别明显。
陈霜宁常常看着那肚子好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莲旦上一胎时,他没法陪在身边,这次每日都在一起,眼见着怀着身孕的哥儿一天天的变化着,他怪异暴躁的脾气也渐渐跟着缓和了下来。
平日里无事时,他会陪小旦玩,教他咿咿呀呀地说话。
也会从书房找合适的书出来,继续教莲旦学字练字。
莲旦现在学得有模有样了,他临陈霜宁的字久了,字形和对方的非常相像。
陈霜宁休息时,他自己也会去书房挑喜欢的书看。
第一次感受到胎动时,莲旦红着脸,把外袍撩开,抓着陈霜宁的手放到自己肚皮上。
过了一会儿,陈霜宁手指动了一下,脸上现出惊讶的表情。
“是个调皮的孩子。”陈霜宁这么说时,莲旦抬眼去看他,见他神情温和,嘴角竟含着淡淡的笑意。
这天之后的第二天,陈霜宁就能自己站起来,在院子里溜达一阵了。
眼看着他的状况越来越好,莲旦养胎也养得安心了许多。
但如此过了没几天,霜若便悄悄来找了莲旦。
“有我师父的消息了,有人看到他在西疆出现过。”霜若说。
莲旦激动地一下子站起来,“这么说,有希望了?”
霜若却摇头,“太晚了……。”
莲旦脸上表情僵了下来,“霜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霜若哭着道:“对不起,他不准我告诉任何人,我哥他……他也许坚持不到今年年底了!”
嗡,莲旦差点摔倒,被霜若连忙扶住坐到了椅子上。
他茫然地看着眼前的少女,“现在是八月初,也就是说,他最多还有五个月?”
霜若点头又摇头,“那是最好的情况,也许只有三四个月了。西疆路途遥远,赶路就需要至少一个月,就算到了地方,我师父还在不在那里还不好说,就算他没离开,西疆地域广阔,找一个人如大海捞针,能不能找到他还不一定。”
莲旦嘴唇颤动,“怎么会这样,不是说,吃了药就会慢慢变好,能用内力暂时压住剧毒吗?”
霜若哽咽道:“当年哥哥中毒时,我把师父留给我的保命药给他吃了,再配合内力压制才压住毒性,在不用内力的情况下,也只有十年的寿命,但他为了我们,一直在使用内力。”
“后来,在灵匀寺那晚……。”
“那晚怎么了?”莲旦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声音颤抖起来。
霜若说:“左护法设了局给哥哥,他知道哥哥不会忍心伤害无辜之人。那晚上,哥哥明知道是陷阱,却不得不往里跳,但这样做,你知道的,其实只能延缓你身上青花毒的发作时间,并不能彻底解毒。”
“你说的陷阱,”莲旦眼睛渐渐红了,“是我?”
霜若捂着脸,哭了,“青花毒根本无药可解,我给你吃的两颗药也根本不是解药,而是通过交合,将你身上的毒,都渡到了他身上。”
莲旦睁大了眼,僵住了。
霜若说:“左护法知道哥哥对他有戒备,无法轻易让他中毒,便想到了这种阴损的法子,但哥哥他,不得不跳进来。”
一滴眼泪,从莲旦眼中滴落,他喃喃着:“他不能死,不能放弃,不能死……。”
“霜若,”莲旦抓着霜若的手,看着她,“这两天准备一下,我要和他一起去西疆。”
……
傍晚时,莲旦陪着陈霜宁吃饭。
他没问霜若说过的那些事,在对方吃完后,只是淡淡说了句:“小旦我交给霜若帮忙带,其他的,柳叔齐他们在准备,两天后,我陪你去西疆。”
陈霜宁拿起布巾擦了擦嘴角,垂着眸子道,“再等几天,过完中秋吧。”
还有四五天便是中秋节了,莲旦说:“好,听你的,就中秋节后动身。”
陈霜宁“嗯”了一声,答应了。
……
这几日里,莲旦除了顾着陈霜宁,就是收拾出门要带的东西,也趁着还没走,多陪陪小旦。
中秋那天,柳叔齐和白无双、冷杉他们都在,霜若让人在大厅里摆了三桌,热热闹闹地一起吃了个饭。
陈霜宁喝了点酒,他在吃药,本不该喝,但莲旦纠结了一阵,还是没去阻拦。
他身体弱,久坐腰背都会痛,莲旦看他不再举杯动筷了,便起身,和大家打了招呼,扶他回屋休息了。
莲旦从婆子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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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接来热水盆,给陈霜宁擦了脸和手,洗漱了一番后,就给他扯了扯被子,准备离开。
明天一早要就要出门赶路了,需要让陈霜宁早些睡觉养好精力才行。
陈霜宁却拉住了他的手腕,莲旦一怔,回身看过去。
“陪我说说话吧。”靠在床头上的人说道。
莲旦坐回到了床沿,陈霜宁往里挪了挪,让他能靠在软枕上。
坐下后,莲旦肚子鼓鼓的,像一口小锅扣在上头。
他抬手在自己肚子上摸了摸,说:“我总感觉这一胎,会是个哥儿。”
陈霜宁有些醉意,他把手叠在莲旦手背上,道:“只要身体康健,是什么都好。”
莲旦侧过身去,脸颊倚在枕头上,看着陈霜宁,对方的脸已经恢复了十之七八,可能是因为喝了酒,他的脸颊和嘴唇都是淡淡的胭红,好看极了。
“在看什么?”陈霜宁嘴唇动了动,问道。
莲旦说:“霜若的眼睛和你长得很像,小旦也是。”
陈霜宁嘴角微弯,笑了笑,“这双眼睛,是随了我们娘亲,霜若除了眼睛,更像父亲一些,我更像母亲,小旦则长得像你。”
莲旦心里一动,他是第一次看到陈霜宁这样放松的笑容,“你们的父母……是什么样的人?”
陈霜宁轻轻呼出一口气,开口道:“他们是做布匹生意的,我记得,父亲脾气不是太好,对我们总是很严格,霜若年纪还小,但练字不好,还是要打手板的,母亲心疼阻拦,他就训斥说慈母多败儿,但母亲被他气哭后,他还是会避着我们哄劝她。”
“他是商人出身,寄希望于我将来能考取功名,光耀门楣,希望霜若知书达理,将来许配个好人家。”
“那天……,唯一庆幸的,就是他们没受太多苦,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便已经咽气了。”
莲旦心里抽痛,他往对方那边靠了靠,抬手轻轻抱住了陈霜宁的腰,“以后,你要好好的,霜若要好好的,我们都会好好的。”
……
莲旦离开这里,回隔壁屋子去了。
躺在床上,看似已经睡着的陈霜宁,突然又睁开了眼。
他从床上下了地,几乎没发出脚步声,出了屋门,来到了隔壁屋子的门外,凝神听着里面的动静。
屋子里,莲旦正和霜若说话。
霜若在问:“莲旦,你怕不怕?”
莲旦沉默了一阵,说:“怕。”
“我想说的话,他一直不肯让我说出口,”莲旦说,“我怕,他是根本就没信心挺过这关,不想给我回应,不想让我更放不下他。”
霜若问:“如果是这样,你打算怎么办?”
莲旦回答:“他让不让我说,都是一样的,”他顿了一下,“我自己心里知道,我就是喜欢他。”
门外的人听到这话,先是笑了一下,然后,笑意又瞬间僵住,直至消散。
他在那里停留了一阵,低着头,不知道在沉思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又悄悄回了自己的屋子。
陈霜宁简单整理了床铺,穿上外袍,束好长发,之后,他看了隔壁的方向一眼,推开窗子,跃了出去。
窗外院子里,冷杉对着他深深一揖。
陈霜宁轻声道:“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院子,乘上了早已等在院门外的马车,在深夜里,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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