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彦苏当然认出来那信封上的字,来自他的音音无误。
而厚厚的信翻过来,封口处火漆上“萧月音”的私印,也证实了这一点。
“裴彦苏亲启”——这是音音写给他的信。
“这是你从哪里得到的?”尽管此时心跳猛地加速,裴彦苏仍然扼住自己要立刻拆信来读的冲动,冷冷发问。
一听到金胜春回来的消息,朴秀玉很是欢欣,却在迎上前时,听到那小眼睛满眼放光的金胜春,正在悄声嘱咐着他的心腹崔赫宰:
“无论如何,都要找到孤在市舶司门口见到的那位姑娘,想方设法,请到东宫来。”
即将嫁给金胜春的朴秀玉,又哪里容得下自己这未来的夫君还未成婚,眼中就有了别的女子?她不仅出身高贵,又从小娇惯、眼高于顶,于是便当场发作,与金胜春大吵一架。
可谁知金胜春今日也是硬气,非但不像平日里那样对朴秀玉处处忍让,反倒声色俱厉,对着在一旁犹豫未动的崔赫宰吼了几句,后者便赶忙领了太子吩咐,出东宫找人去了。
朴秀玉心火正旺,又被金胜春今日的一反常态唬住,不愿与他多做纠缠,匆匆出了东宫后,并未返回朴府,而是派了人一直跟着崔赫宰的行踪,自己则坐在马车里等,等到崔赫宰将金胜春要找的人找到,她便也坐不住了。
听到熟悉的女声,崔赫宰还未回头,便已然知晓这是准太子妃要闹上门,正要先开口缓和这紧张的气氛,却听朴秀玉急促的脚步已经来到他身旁,还伴着高傲不羁的嘲讽,向太子千方百计想要找到的那位夫人嗤去:
“我当太子殿下说的是谁,不过就是个稍有姿色的妇人,这等残花败柳,也有资格踏足东宫?崔赫宰,你身为殿下太子翊卫使,不为殿下排忧解难也就罢了,怎么还能当众闹这样一出,若是被人知晓,殿下与这等身份的女人有牵扯,堂堂新罗东宫储副,威严何在?”
早在朴秀玉那声“崔大人”出口时,裴彦苏便已然猜到这小小的客栈门厅里的来人,应当都与新罗王室有关。而之后这个佩紫怀黄的高傲女人又一口一个“太子殿下”,若是他猜得不错,此人应当是新罗太子即将过门的太子妃朴秀玉。
不过,管她究竟是郑秀玉也好姜秀玉也罢,以她如此跋扈张扬的态度对待他的音音,他便一点都不能容忍。
谁知,他刚想出声反斥,袖笼中的拳头,却被身旁的女人的小手轻轻捏了捏。
是他的音音。***
萧月音再睁眼时,天已经大亮了。
昨晚裴彦苏确实如君子一般,即使她已经裹着自己的衾被又往里靠了不少、几乎贴在了墙上,他也并未多动半分。
起先她仍是紧张的,甚至胡思乱想。
因着先前几次与他的亲吻,她总害怕他趁着她熟睡后突然发难,直到听着他的呼吸匀停,萧月音才慢慢放松下来,仍旧保持着背对他的姿.势,也沉沉入了梦境。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有他在,那些惊醒之前反复出现的恐怖之物,她再也没有见到,一晚安眠。
从床榻上坐起,才发觉房内空空荡荡,原来他那晚说自己习惯晚睡早起,并非在说谎。
耳房中值夜的人已换成了毓翘,听到她的召唤、进来伺候她洗漱更衣时,眼神本分动作麻利,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说,像是一切安然无恙。
实则,这一回乌耆衍单于的敲打,无疑是影响不小的。
其一便是她只能留下身边几人伺候,除了三位居长的嬷嬷之外,便只剩毓翘和隋嬷嬷手下的翠颐这两名年青宫婢了;
其二是太医走后,有许多可以做文章之处,也变得讳莫如深,她不敢轻易相信旁的医者;
其三是周宫的庖厨没了,便再没有人能做出合萧月音口味的饭食,先前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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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幽州的几日,她便早已领教过乌耆衍为裴彦苏所拨的庖厨,手艺是如何粗犷不羁——
就如同她眼前餐桌上摆着的几样小菜,看似花样繁多,内里却是油腻乏味,根本下不了筷箸的。
萧月音便只能以那用猪油炒的白菜,来下半熟不熟的水面清粥了。
裴彦苏并不在临阳府内,萧月音在饭后重新梳妆整理了一番,便前往裴溯处,郑重补了那个昨日未竟的奉茶之礼。
裴溯一如既往温柔慈爱,笑着接了她的茶后,又言及今早裴彦苏来向她请安时,提起她昨晚梦魇之事,好一番和软安慰。
不知是否从小丧母的缘故,萧月音看裴溯,总会无意中将她当成真正的母亲,说几句撒娇卖乖的软话。
不像面对裴彦苏时,几乎时刻要保持警惕,生怕他看出了她乃顶替。
而昨夜梦魇之肇始多半来自那裴溯并未参与的观刑,裴溯一面握着萧月音的手,一面道:
“素来听闻大公主果敢坚毅,这次观刑,却是确实难为……”
萧月音仍维持着面上的笑容,但心口又紧了紧。
也许是从小被娇宠,与她久居佛寺相比,萧月桢性直,又果敢和坚毅,这些的确是声名远播的。
“再勇敢的人也会有惧怕之事,本就是人之常情。”裴溯眼角眉梢都是温柔,巧言她圆了说辞,“说起来,那同宝川寺僧侣们同来漠北的佛祖世尊等身金像,这么久了,我也并未去禅仁居参拜。择日不如撞日,大公主可否屈尊,陪我去一趟?”
裴溯这样一说,倒是将那些因她观刑梦魇、为她平心静气的目的恰切掩盖,萧月音自然要承下这份体贴入微的恩情,当下答应。
当然,自静泓受罚又自断一趾后,她便再也没有与他相见过,若是能借着这个机会见一见,她也是极欢喜的。
昨晚的暴雨早已停歇,马车的车轮碾过街面青砖时,偶尔溅起未干的积水。
才离开临阳府不过片刻,萧月音与裴溯相对静坐无言时,驾车的车夫却骤然停下。
“王子。”车夫恭敬请安。
“这是何往?”裴彦苏的声音,透过车帘,清晰地传入萧月音的耳朵。
不等车夫回答,裴溯先掀开了车帘,将她与萧月音去禅仁居参拜世尊的等身金像一事,一五一十告知了打马而来的裴彦苏。
裴溯话毕,裴彦苏却并未开口回应。
萧月音紧抿着嘴唇,不知为何胸中的心跳快了几分。
未几,自外又传来几声马蹄哒哒,伴着他沉稳如钟的嗓音:
“既然是参拜如此重要之事,儿子自然要陪阿娘与公主同去,才方显虔诚和重视。”
与他心有灵犀,一样猜到了朴秀玉的身份,先他一步,回了朴秀玉的话:
“这位姑娘,听来口口声声都在为太子殿下殚精竭虑。妾初来平壤,有眼不识泰山,不知姑娘姓甚名谁,能做得了太子殿下的主?”
“大胆贱.妇,”朴秀玉不开口,却是她身后同样趾高气昂的贴身婢女替主子回了,“准太子妃的闺名,也是你配听的?”
“哦,原来是贵国太子,”萧月音仍旧保持着清丽端庄的笑容,又刻意顿了几息,“还未过门的夫人。”
这话当然是将太子妃的尊贵放低,毕竟虽然都为人妇,太子妃毕竟是未来皇后、有宝册专封的,天下女子中,又有几人比她尊贵?
但显然“还未过门”几个字,直指朴秀玉现在的身份还不足以插手东宫太子的安排,这位朴大姑娘稍稍理亏,又找了萧月音言语中的漏洞,高声反问:
“那你这已经是残花败柳的人.妇,又是从哪国来的?”
其实萧月音并不擅口舌,从小在佛寺中长大,哪里又懂得如何应对这些贵妇小姐们的唇枪舌剑?
之所以要硬着头皮先接话,一是因为这朴秀玉明显是冲着她来的,让一向能言善辩的裴彦苏替她出头,不仅胜之不武,她心中也隐隐愧疚;二是因为她毕竟还在兢兢业业扮演着萧月桢,堂堂周帝的掌上明珠,又怎么能在自己的藩属国国都里被人欺负?
而就在她沉吟的几息内,朴秀玉自以为乘胜追击,问道:
“是东瀛,还是渤海?与我新罗相比,也不过区区弹丸小国,即使是他们的国君在本姑娘面前,也要俯首称臣,何况你一个低贱商妇?”
“是,在准太子妃眼里,无论是东瀛还是渤海,又或者是那蛮夷之邦漠北,都不过区区弹丸小国而已……”萧月音紧住心头,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露出破绽,饶为谦逊地问道:
“不知在准太子妃眼中,什么样的国家,才不是弹丸小国,而入得了您的法眼,配得您一眼高看呢?”
朴秀玉被眼前这着实美丽的女人那不卑不亢的态度彻底激怒,不耐烦回道:
“放眼四海,自然只有中原大周,配称天朝上国。不过,这跟你也没什么关系,你也只是个来自东瀛的低贱.妇人,今日有我在,就凭你,也想见太子殿下?”
萧月音又故意将眼帘垂下,似是终于肯屈服、对朴秀玉低眉顺眼,朴秀玉身后的婢女见状,便要上前对她掌嘴,好让她吃吃教训,谁知又见她忽然抬眸,眼里的柔顺不再,反而多了几丝轻蔑:
“一个新罗太子而已,就让你这无知蠢妇趋之若鹜,今天我也对朴姑娘你说句实话,就算他亲自来请我、求到我的面前让我跟他回东宫,我也根本不会多看他一眼。”
此话成功激怒了朴秀玉,她火冒三丈。
太子金胜春可是堂堂储副,放眼整个新罗,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怎么到了这个弹丸小国的乡野村妇口中,就成了恬不知耻的舔.狗?
若金胜春是舔.狗,那她这个准太子妃,又成什么了?
朴秀玉胸无城府,从小也是被大将军朴正运宠坏了的,就算她未来的长嫂兼小姑子金胜敏在她面前,也要给她三分薄面,这个女人又算什么,竟敢如此羞辱她?
朴秀玉越想越气,也不要她的贴身婢女帮她出气了,几步走到萧月音面前,抬手,就要亲自教训这个胆大包天的女人。
可是手腕却被人制住,那力道发狠,她哪受得了这般痛楚,刚含着眼泪痛叫出声,那力道不仅没减弱,反而还反着她手肘的方向一拧,转眼间,她已经被直直摔在了地上。
她的婢女见状,赶忙上前搀扶。
朴秀玉被迫半是跪卧在地,还来不及喊痛,面前这个果断出手护妻的绿眸男人,又幽幽说道:
“朴姑娘,你可知我夫人是谁?”
朴秀玉一面忍住涕泗,一面狠狠看向他身旁的美貌妇人。
这一身清雅的女人,海棠一般的娇靥上仍旧挂着浅浅的微笑,波澜不惊的模样,如同天仙下凡:
“朴姑娘所言之天朝上国大周,不久前,才由天子亲封了一位超品级的永安公主。朴姑娘见多识广、消息灵通,不知可有听说过她?”
又趁着朴秀玉惊愕间继续补充道:
“这不巧了,正是本公主。”
裴彦荀以为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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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看错了,昨夜还浑身戾气的表弟,此刻容光焕发,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
那典则雅俊的面容上分明带着喜气,甚至……从来少年老成的裴彦苏,第一次让他感受到一丝英姿勃发的少年气。
但裴彦荀无暇再细究详品,刚刚才从营地外赶回来的他,有十分重要的事情要说。
“两件事,”他言简意赅,“第一件,昨夜单于已经脱离了性命之虞,今早刚刚醒来。”
裴彦苏浅浅“嗯”了一声。
“第二件,霍大哥托人带来了信,”裴彦荀从袖笼中掏出东西,“姑母和弟妹此刻人就在冀州城东八十里的东陶镇上。”
135.
一直以来,裴彦荀都是旁观者清。自从公主突然失踪之后,自己这表弟的状态便不对,不似过去那般沉稳多谋,理智时常消匿,随时都有可能冲动行事。
明日一早便要返回上京,裴彦荀自然不会坐以待毙,趁着夜色朦胧,亲自去往上京探听有关乌耆衍单于的消息。
蹲守到后半夜,眼看乌耆衍安然醒来,他便又神不知鬼不觉摸了回来。
于是便遇到了那个才刚刚披星戴月、抵达营地大门口的胡人青年。
大半夜的,营地处的守卫自然更加谨慎,只让那青年在门口等着,到天亮时再考虑去通秉王子。就在青年无奈妥协时,裴彦荀便来了,一问缘由,再一见青年随信附上的霍司斐令牌,当下便明白了一切。
“乌列提与乌耆衍虽为亲兄弟,但他,不似他兄长那般重女色。”裴彦苏把玩着她被海风吹落披散的一缕青丝,回她时的语气淡然,却明显意有所指:
“乌列提只娶了一个王妃,没有别的女人。听说,他与王妃本来是生有两个儿子的。小的那个聪颖机敏,又是天赋异禀,一只脚生有六趾,不过可惜很小便失散了;大的那个倒是一直都在,但又实在昏庸蠢笨,不堪重用。”
“走散?”萧月音蹙眉,这才抬眸看向他:
“你说右贤王与单于不同,不好女色,可是……可是其实他们兄弟二人同病相怜,却都有一个流落在外的儿子……”
裴彦苏长指停了下来,墨绿的眸子里,竟然渐渐发冷。
他发怒的模样,她是见过的。
彼时他单枪匹马杀到车稚粥的帐子里来救她,面对几个妄图侮辱她的男人,手起刀落,杀人如麻,他原本墨绿的眸子甚至有了火红的颜色。
只是他从没有用这样的眼神看过她。
“如果我说错了话——”她的言语凝在了喉咙,想要道歉,
“没有,”裴彦苏的眸色淡了一些,“只是真儿说的这个,从前我并未想过而已。”
大约是上天垂怜他,在让他不得不面对和接受自己这不堪的身世的同时,也将她带到了他的身边。
“说起来,我与这位素昧谋面的堂兄弟,也算是同病相怜了。”他又重新把玩起她的那缕青丝,“他与我不同,我好歹还有母亲,而他自小离了父母,现在是生是死都犹未可知……也许,不仅仅是与他素昧谋面,可能这一生,都无缘与他得见。”
一时无话,萧月音只在脑中勉强回忆与右贤王乌列提的寥寥几次见面,方道:
“单于生了绿眸,所以车稚粥和大人也都生了绿眸……乌列提的相貌倒是与汉人相差不大,我记得他的眼眸是棕黑色的,若他那失散的小儿子流落在中原汉地,恐怕不会像大人你一样如此瞩目。”
“瞩目”二字,他从小体会过许多次,却都不是什么美好的经历……因为裴溯未婚生子,他的长相又明显异于寻常汉人,在他还没有能力保护自己和母亲时,不知受到过多少白眼和嘲弄。
但他没有将这些告诉过萧月音,她说他“瞩目”,是在真心夸赞他。
难得听到她的真心。第二日天不亮,萧月音便已起床梳洗,和裴彦苏、裴溯一行去到幽州城外,为返回邺城的和亲队伍送行。
漠北王廷并无一人前来,与他们到幽州时的壮观迎接相比,此番送行,冷清得有些不像话。
因为孟皋横死,此时返回邺城一行的领头由先前的副使接任,几人在城门外各自嘱咐叮咛一番之后,萧月音便同裴溯母子一同登上城门,一直到目送着远行的众人身影彻底消失在官道尽头,方才准备回。
“母亲,”裴溯和萧月音一样只着素服袍,未施半点粉黛,萧月音靠近她,微微曲膝行礼,“昨日实在匆忙,未及向母亲奉茶行礼,是我礼数不周,望母亲见谅。”
裴彦苏在一旁,凛峻的目光自上方扫过来,薄唇微动。
对于他冷淡得很,对于他的母亲,倒是十分周到热络。
“公主与忌北遭逢大难,”裴溯温柔笑着,“听说公主昨日歇了一整日,身体可好些了?”
萧月音也回以微笑颔首:“多谢母亲关心,我已好了大半。这会儿时辰尚早,待我们回去之后,我再补奉茶给母亲?”
裴溯抿了抿唇,正要答应,耳边忽然传来干.涩的声音:
“公主不回府了,有别的事要做。”
裴溯与萧月音同时抬头疑惑看向裴彦苏,裴彦苏又道:
“今日那潘素与硕伊行刑,公主不与我同去观刑,亲眼看这些恶贯满盈之人如何罪有应得吗?”
行刑的地方,就在他们送行城楼外几里的平坦之地。
不仅硕伊的一双儿女,就连硕伊的姐夫、右贤王也并未出现。乌耆衍身为单于端肃坐于上首,身旁是同样一言不发的大阏氏帕洛姆,裴彦苏则带着萧月音,坐于乌耆衍另一侧,裴溯则早早回了临阳府。
对潘素和硕伊施剥皮实草之刑,是前晚乌耆衍亲口下的命令,无人再敢求情。
大周律中,最为严酷的刑罚,莫过于凌迟三千、五马分尸,剥皮之刑并不见诸任何法条内,却是公认的更为严酷的刑罚。
想到此处,他的心头也慢慢软了下来,唇角便不自觉勾起,声音也温柔了许多:
“得亏我生得瞩目,否则公主又怎么能在那日打马游街时,一眼相中了我?”
萧月音心知,他这番剖白是对他倾慕不已的姐姐萧月桢说的,恰好又是她自己从未参与过的曾经,若是胡乱接话让她露出端倪,岂不是得不偿失?
“这些事难得大人还记得,我是一向健忘的,倒有些模糊了。”遂轻描淡写地揭过,她又伸手故意打了个呵欠,动了动,想要起来,“我看够了,大人不如放我下来,我回去洗漱?”
她的躲闪又被裴彦苏尽收眼底,故意说这种话逗她,就是想看看她能编出什么样的东西来。
不知不觉逗的次数多了,竟也从中体味到许多从未有过的乐趣。
想着,他便应了她,将她放到了甲板上,看仍旧裹在斗篷里的小小身躯,慢慢走回船舱。
萧月音自然不知他的伎俩,只是回身是甲板上无一人在侧,想必是他先前就向众人吩咐过,他和她在看日出时,绝不要有人来打扰吧。
也幸好无人来,无人看见她和他不顾礼数地亲吻。
那时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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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自己怎么回事,也许是真被眼前的美景所迷,心头一阵暖,竟然短暂失了控,鬼使神差一般,主动去贴他的唇……
唉呀呀,羞死人了……
直沽至新罗的南浦港,海上路程超过一千五百里,顺风顺水的话,也须行得四五日才能抵达。
在船头看完了海上日出的那天晚些时候,萧月音又与裴彦苏和裴溯母子二人,一同欣赏了海上落日。
再之后的几日,便是天公一直不作美,时不时有淫.雨霏霏,天色灰蒙暮霭沉沉。因为远视不佳,便再也无法得见他们第一日欣赏的日出和日落了。
好在行船稳健,再无大的风浪颠簸,在萧月音又吃了几次裴彦苏亲手做的兔、亲手剥的虾蟹之后,他们的福船也终于在第六日的清晨刚过时,抵达了新罗南浦港。
相较于直沽,南浦的港口更加繁荣拥挤。即使是太阳初升的清晨时分,已然有上下货物的工人们往来不断,码头上吃力卖力的吆喝声、高嗓门的呼喊声和谈话声此起彼伏,萧月音他们所乘的福船,也在入港时排了许久的队,才终于靠岸。
毕竟是他们第一次到了名副其实的新的国家,下船时,饶是戴嬷嬷刘福多公公等人,也忍不住四下里到处张望一番。
“公主,”话一出口,韩嬷嬷才意识到称呼错了,连忙改口,“姑娘,奴婢怎么瞧着,这里的人就只是长相的话,和咱们中原汉地之人也没什么区别。”
说话时,萧月音正转头看向胡坚倪汴等人,也和那些工人一样在往码头上下的几箱货物,不由笑道:
“嬷嬷从前也是在生意场上见识过多少走南闯北的人了,怎么还这般?”
“少见多怪”四个字她没有说出口,毕竟就连萧月音自己,也是好奇心占了许多的。
萧月音笑而不语,径直往前走去。
“多谢大阏氏挂怀,阿娘只是太过操劳,并无大碍。”裴彦苏心知帕洛姆佛口蛇心,淡淡回应:
“方才儿臣所言,冀州百姓皆为人证,若是阏氏和两位兄长不相信,儿臣刚好也带来了人。”
乌耆衍面色不动,显然明白他不可能在这种大事上撒谎求荣,只冷冷看了一眼角落里的长女尼娜娜,尼娜娜只能迅速低下头。
“这一次,冀州疫病与父王的急病同时到来,阿娘与公主如此扑心扑力为民奔波,同时也是在为父王积德积福,”裴彦苏则不慌不忙地继续说道,“幸而一切好转,诸事无碍。天佑父王,天佑漠北!”
这话,又将方才拿求神拜佛来邀功请赏的三王子珀尔温下不来台,他虽然眼盲,却已经暗暗咬牙切齿,感受到身旁的四王子西诺西还想说什么,迅速拉住了他的衣襟。
“赫弥舒,你做得很好。”乌耆衍绿眸中的犀利缓和下来,轻咳一声,“既然你娘和王妃都还留在冀州,你便快马加鞭,把她们都接回来吧。”
136.
东陶镇上,随着长居的百姓和来往商旅迁客们逐渐痊愈,镇上的生活也恢复如初。
冀州城被周廷正式接管,东陶镇也重新来了长官,原本只是暂时统筹除疫一事的陈定霁自然隐身,陪在妻子庄令涵身边,为剩下的病患继续医治。
当然,庄令涵依照承诺,并未将萧月音有孕一事告知任何人,包括自己的夫君陈定霁。封锁解除后,她一面着手加快医治患疫病的百姓,一面也悄悄为萧月音调配安胎的药物。
公主初次有孕,近日来又忧思不断,对所有人隐瞒身孕不说,还要抽空担忧先前在不知情时与王子过于激烈的房.事是否会影响到腹中胎儿,光是短短几日,她原本就偏瘦弱的身子便又清减了不少。
神医小庄先生看在眼里,调配方药时,便也多加了一些养身之材。
但庄令涵不知的是,萧月音并非只为自己一人事而忧思,裴溯昏迷的时日不短了,虽然并无性命之虞,可她一日不醒,萧月音便一日心怀忐忑。
萧月音虽早已见识过裴彦苏那并非儒雅君子的一面,但他这般孟浪直白,也是少见。
全怪这几日身上的衣衫太薄,他竟然能隔着那薄薄的衣料,从她才撤下不久的月事带上,探知她癸水已过之事。
夫妻之间,此等闺房私.密,也确实是无从隐瞒的。
但绝不容辩驳的事实却是,她是顶替的,他真正的心上人也并非是她。
是以,即使听明白了他暗示的萧月音小脸透红,仍旧是努力绷着喉咙,回应着面前目光灼灼的男人:
“大人还记得,雷雨夜那晚,我对大人说过的话吗?”
裴彦苏沉眉,示意她继续。
“那时我说,恐怕不止是这几日,在以后的很长一段时日里,都会如此。”一句话说完,萧月音莫名呼吸急促,她顿了几息,方才平缓下来,“当时没与大人细讲……其实,是太医临走前又为我诊过脉,说这次我受惊过甚,短时间内不宜……圆房。”
最后几个字出口时,她心惊肉跳。
裴彦苏果然沉默。但显然,也有一人和她一样关心北北的境况。
萧月音穿好外袍回到原先自己的院落时,远远地,便看见那个熟悉的挺拔身影。
裴彦苏今夜着了汉制的直裰,腰上的蹀躞带也换了更偏汉制的花样,宽肩窄腰,长臂长腿,若不是他正将北北抱在怀里,她便直觉忆起他手握弯刀,从车稚粥的帐外冲过来救她的画面。
那时她恍然以为他如天神一般降临。
北北的断腿已经好了许多,虽然仍旧不能下地走路,可只要注意姿势,被人抱着也是无妨的。
月光下,北北那半蓝半绿的猫儿眼也正半眯着,似乎很享受抱它的人在它头顶挠揉,裴彦苏又见它沉迷,便用长指移到它毛茸茸的下巴上,一点一点轻挠,看它渐渐将脖子伸直,一副予夺予取的乖巧模样。
萧月音“嗤”地一声笑了出来,裴彦苏回头,方才发觉她的存在。
“公主还疼吗?”他的视线扫过她面容。
“服了药又睡了这么久,已无大碍。”说话时,她并未看他,只是走近了北北,与它的蓝绿猫眼对视,“大人怎么也不睡?”
“从前的漫长时光里,天不亮就早起,读了书,再去打零工赚取家用,”裴彦苏的长指微捻住北北耳尖上的绒毛,“拿了当日结算的工钱,帮母亲操持家务,事毕再继续苦读到深夜,每日只睡两三个时辰,早已习惯。”
萧月音在宝川寺时,虽不用像寺中其他僧侣那般有早课晚课,可是寺中钟声荡漾,她也早已将自己的作息调整得和修行无异。
天渐亮时的晨光熹微,和入夜之后的夜凉如水,都别有一番风味。
只是,她作为萧月桢,不能同他分享这些。
“北北的伤已经好了许多,”转移话题的她,自然恰切,“说起来,当日也是多亏了大人去将牧医请来,北北才能保住这条腿。”
中间那关于萨黛丽引发的插曲,两人都默契地不再提及。
“既然现在微臣回来了,不如将北北也移到我们那边去?”裴彦苏却另起一头。
萧月音微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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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得他的话很有道理。
只是“我们”两个字,听来她耳尖发热。
幸好现在是晚上,也幸好她不是北北,否则,恐怕她也要被他捻住。
低低“嗯”了一声之后,正想感叹他离开数日回来,仍旧对北北挂心,却又听他说来:
“今日单于那边传了消息过来,明日一早,和亲的护卫团便会带着孟大人的灵柩离开。”
“这么快?”萧月音不自觉接了话,但刹那便意识失言,连忙沉了语气,“孟大人是为我而死的,我不该……”
说话时,两人已经快要走回裴彦苏的院落,脚步跟着她的说话低沉,刚好掩盖住了她的一声叹息。
原本若是顺利,她完全可以悄悄跟在和亲护卫团之后离开幽州,而萧月桢到幽州后大约也不会同意草草出嫁一事,孟皋或许根本不会死。
“微臣一早会去送行,”裴彦苏停下,他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也像带了几分热意一般,“公主身子情况特殊,不如……”
“去,我一定会去。”她抬首与他四目相对,“孟大人因我而死,我却不去送他最后一程,大周公主若是这般忘恩负义之人,会让多少一路护送的侍卫们寒心。”
“还有一件事,”月光之下,裴彦苏却难得展现了几分犹疑,揉猫的手指也停了下来,萧月音骤然心下一紧,听他说来:
“单于还下了令,这次除了几名侍奉公主的奴婢,其余随行人员,俱是要同回邺城的。”
庖厨、太医、侍卫、甚至还有工匠和绣娘,那些弘光帝为了怕她在漠北生活受委屈而专门安排的人,乌耆衍统统不要。
“那……”她忽然想到了宝川寺的一众僧侣。
“佛祖的等身金像还未献,”像是读了她的心一般,裴彦苏竟然知晓她后面想问的是什么,抢先回答,未见喜怒,“宝川寺的僧侣们,容后再定何去何从。”
此次王子的大婚风波,虽祸起硕伊母子,但大周的公主却并不完全无辜。是以,乌耆衍单于在保全了亲子车稚粥的性命之后,仍然选择以将公主随行送还的方式,对她进行敲打。
萧月音默然。
与裴彦苏告别,她独自踱步回到卧房后,便吩咐了韩嬷嬷,立刻将隋嬷嬷叫来。
明日一早两位太医也要离开,在邺城萧月桢的音讯传来之前,她仍需要为自己未雨绸缪一番。
他当然知晓,那所谓太医的诊断,是萧月音授意隋嬷嬷串通了太医编出来的。从故意服药催癸水,到编造诊断书,都只为了能躲避和他有肌肤之亲,好让她那真正的公主姐姐,能更顺利与她交换。
到时候她一走了之,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①?
而这沉默的片刻,萧月音心慌意乱,想着他可能觉得她在空口无凭地骗他,便微微挣了挣,
“大人……大人若是不信,我这就去拿方子给大人看。”
那东西她一直妥善收在了妆奁最下层,连韩嬷嬷都没有发现过。
“我信,”裴彦苏却仍旧在她腰上按着,不给她半点离开的机会,“真儿说什么我都信。”
即使早已知晓她背后的种种小动作,他依然不会拆穿她。
她虽对他无情,为了好好演戏,也能偶尔让他尝到甜头。
他舍不得他们之间这慢慢积累起来的默契。
他怀中的萧月音,因为他的这几个字,樱唇微张。
也许是因为她坎坷曲折的身世,也许是因为她从小修行、不沾世尘,这张皎洁如皓月的面容,总是透着丝丝清冷和不近人情。尤其是当她不说话,只用那秋水涟涟的杏眼看他时,裴彦苏总觉得她虽人在他身边,却又好像隔了山长水远。
莲台上的观音慈眉善目,绣口一吐便是拯救苍生;他的音音美若下凡的神女,心怀天下却不给他留半点位置。
萧月音自然不知他心路有这样的百般曲折,他的话语笃定,她便只能相信他。
“真儿的身体要紧,”裴彦苏又沉声说着,“那晚上,我也早就对真儿说过。夫妻之间,来日方长。”
当然,若是心慕一个人,必不舍得让她遭逢身苦,定要用心周全呵护。
她每每低估他对姐姐的情深,又每每为此感慨。
“谢谢,”心虽感动,嘴上却只是客气,“谢谢大人。”
“怎么谢?”裴彦苏剑眉一提。
耳珠上才穿了几日的耳洞还未痊愈,却在此刻莫名生了些痒,萧月音提了手臂,柔荑穿过青丝在那处挠了挠,顺势移了目光,不再看他。
但他也并未再紧逼,放开了她,故作神秘:
只要她不去面对,那个坏的结果,就一辈子不会被她知晓,对不对?
萧月音心口微微发疼,想要将自己从这千丝万缕中剥离,再去探望裴溯,便扶着楼梯,缓缓地、一步沉似一步地向上走。
忽然,身后有急促的脚步声,熟悉而陌生,由远及近。
她呼吸顿住,心跳似乎也停了下来。
脚步越来越近,世界却像离她越来越远。
而她骤然转身时,已经跌入了她思念了无数次的怀抱。
“真的是你!”是裴彦苏的声音。
137.
萧月音以为自己在梦里。
因为,在与裴彦苏分离的十几日中,每一个夜晚,她都会梦见他,梦见他的千百种模样。
再长大些,他白日里便要全程打工挣钱补贴家用,没有余钱买书便从别人家借,看一遍背下来后一字不错默写在纸上,因为笔墨纸砚极其昂贵半点不能浪费,无论寒暑悬梁苦读,只为科举入仕出人头地;
到了舞象时,自小老成持重的少年慢慢收敛了浑身的戾气,开始用芝兰玉树的君子模样示人,只有那双墨绿的眼愈发深邃,偶尔出卖他深埋心底鳌里夺尊的热望,只在他进入考场挥毫泼墨、一路三元及第至金榜题名时,才彻底展露。
这些,都是他认识她之前经历的,她将他们每每尽兴缠绵后他抱着她喁喁诉说的碎片拼凑,在梦境中亲眼目睹,陪他走过遇见她之前完整的一生。
梦里不止于此。
暗流涌动,不止一处。
“大人才高八斗、文采斐然,说的这些哑谜,我听不明白。”萧月音故作松缓,最后一个字收尾,隐隐咬住了牙根。
有时候装傻充愣确实能带来奇效,他做得,她自然也做得。
并未等来裴彦苏的反应,她反而等来了门口隋嬷嬷的传话,原来太医已经到了。
“让太医在耳房内为公主诊脉吧。”裴彦苏语调温和,不疾不徐,萧月音入耳的同时身上却是一沉,原来是裴彦苏自己取了外袍过来,给她严实披上。
思虑周全行为体贴,是为人夫的样子。
系好外袍系带,萧月音便跟着他出了卧房来到耳房,坐下时,只见隋嬷嬷向自己挤了挤眼,萧月音便知她应当是嘱咐好了太医用药一事,暗自舒了口气。
果不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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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那太医诊脉后,只言说是公主昨晚受惊太过,导致癸水提前,引发腹痛,并无大碍。
太医经验丰富,也幸亏姐姐萧月桢与萧月音的身体状况极其相似,从前也是不会因癸水而腹痛的,太医循例自若地写下药方,又多嘱咐了几句注意保温的寻常话语,便离开了。
头发基本已经烘干,回到卧房,萧月音除下裴彦苏的外袍,刚准备再坐回方才的榻上,又听见裴彦苏道:
“公主奔波整晚,不回床榻上去吗?”
视线前移,只见那床榻上的被衾帘帷已然就绪,她摇头道:
“我等药熬好了,饮下再睡。大人不也是奔波了整晚,大人先行就寝。”
说完,又想起了原先曾经听闻的民间规矩,复正色道:
“我这边来了癸水,方才已吩咐韩嬷嬷将那边院落的卧房收拾出来,这几日不能与大人同寝。”
一旁的韩嬷嬷一惊,心想公主并未吩咐过自己,且这种民间的规矩,多用在夫为妻纲的官宦人家,公主与驸马、王子与王妃,地位是平等的,又及裴彦苏这般疼爱公主,断不会因为这种事将公主撵走,便不由看向了他。
“嗯?”萧月音蹙眉反诘,“难道是嬷嬷也健忘,将本公主方才的吩咐抛诸脑后了?”
“公主是君,公主既然不适,自然当由微臣回避。”裴彦苏的眼眸古井无波,一面说,一面已经朝房门口退去,“刘公公为微臣将隔壁卧房收拾好了,公主好生休息。”
之后,便是服药,入眠。
确如他所言,奔波了整晚,原本不挨着床榻,并不觉得困乏,可一旦脊背沾染到了榻上衾被的柔软,那倦意便如六月山间奔涌而下的泉流,排山倒海而来。
这一觉,萧月音无梦长眠,直接睡到了当晚的戌时末刻,外面早已天色尽黑。
太医的汤药十分管用,小腹内已然没了痛意,身上除了久眠之后的松乏和微微的眩晕之外,再无什么旁的不适。
困意消退,她从床榻上坐起,外面值夜的戴嬷嬷听见动静,进来问她吩咐。
想了想,萧月音方道:“回那边院子吧,我想去看看北北。”
昨日黄昏时她忙着梳妆打扮,走之前都未及看看这只猫眼下如何了。
到了暮色沉沉时分,重新梳洗打扮了一番的两人,坐着马车由驿馆到了新罗太子的东宫。
过去,萧月音虽然并未有机会踏足自己的太子兄长萧月权的东宫,但只从金胜春这东宫的门府排场来看,新罗王室在此事上的铺张,都相较实力和势力超越新罗远甚的漠北王廷。
接风宴设在金胜春东宫东苑的花园之内,分席而坐。宴上除了太子金胜春外,还有今日与他们起了不少龃龉的准太子妃朴秀玉,以及金胜春的龙凤胎妹妹、大公主金胜敏,和金胜敏的准驸马、朴秀玉的长兄朴重熙。
三对夫妻或未来的夫妻,各自同案,三案鼎立,颇成一道风景。
菜上齐,酒斟满,推杯换盏的虚情假意不少,萧月音自替嫁以来也参与过数次这样的场合,倒也习惯,但坚持着滴酒不沾,同时也只食几道素菜。譬如辣白菜、冷面、年糕拉面等物,至于那烤得油光可鉴的烤肉等荤食,她一概不碰。
并无什么食欲。
突然有点想念裴彦苏为她烤的兔肉了,等他们顺利离开新罗,一定要让他再给她烤上两次,才足够解馋。
——“不知永安公主意下如何?”正在她踌躇间,却听对面金胜春再次发问。
和他们一样,金胜春与朴秀玉的穿戴都与先前在客栈中的不同,只是新罗太子与准太子妃明显非常重视这一次宴请,双双严阵以待,从上到下无不华丽贵重,朴秀玉更是全副武装,恨不得从头发丝精致到鞋底的花纹。
与他们相比,只做寻常汉地贵人打扮的大周公主夫妇,便显得涣散轻漫了许多。
听到金胜春询问自己的意见,萧月音连忙求助地看向身旁的裴彦苏。宴席上与他们高谈阔论的是他,她甚至不需要专心,聊聊混过去便好。
裴彦苏心领神会,微微侧身,向她耳语:
“方才太子金胜春是想问你,能否在平壤多留几日,留到他们兄妹二人的大婚结束再走。”
“太子殿下盛情相邀,我与夫君自然却之不恭。”萧月音向对面的金胜春微笑颔首,“只是我等此来,先前并不知大婚之事,恐怕所备薄礼拿不上台面,配不上两位殿下如此盛举。”
夫妻二人当着他们的面尚如此亲密,私下里,恐怕是恨不得时时连在一处。
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金胜春胸中一酸,面上倒也维持着风度,笑回:
“能留下大周公主与漠北王子观礼,已是我金氏兄妹二人大幸,求之不得,何须拘泥?”
然后眼见萧月音回了神,便顺势再为今日客栈一事郑重致歉,朴秀玉虽然一脸不情不愿,却也只能跟着一起。
对方主动递了台阶,萧月音所扮的萧月桢再刁蛮任性都好,也懂得分寸二字,是以她便也带着裴彦苏一并回礼,以示冰释前嫌。
“其实说起来,之所以今日会见公主面善,不全是因为孤一时眼花。”重新坐下来后,金胜春又主动说起,“大约十年之前,孤曾跟随父王漂洋过海远赴邺城,到周宫朝见天子,就是公主你的父皇。那时候见过公主几次,今日街头重遇,才觉公主面善。”
萧月音喉头发紧,咀嚼年糕的动作,也不由放缓。
“都说女大十八变,公主相比那时候,可是更加美若天仙了。”即使知晓此话出口会被朴秀玉狠狠瞪眼,金胜春仍旧由衷夸赞,“孤差一点就认不出来了,不过万幸的是,好歹没错过。”
在另一张案上一直没发言的金胜敏,闻言也放下了筷箸。
裴彦苏倒是嘴角带笑。
“还记得那时候,孤与公主对弈,孤侥幸险胜了公主,公主当场发了脾气,掀了棋盘不说,还把那棋子狠狠砸在了孤的脸上。孤这额头上的疤,就是被公主砸伤之后留下来的。”
说完,金胜春还从容指了指自己的鬓角,餐案之间隔了些距离,花园中灯光不算明亮,萧月音也看不真切。
不过,他既然将此事拿出来说,多半也是确有其事。
以萧月桢的脾性,她做出这种事毫不意外。但如若她现在应了,再被金胜春提起更多细节,岂不是很危险?
是以,萧月音只能装出一副完全无辜的模样,瞪着杏眼,呆立几息后,又垂了眼帘,假装沉思,一直等到席上所有人都有些耐不住了,方才皱着眉头,看向金胜春:
“殿下所言凿凿,应当是确有此事……可是,我一贯记性不大好,十年前我也才六七岁,这些事我掏空了脑子,也没想起来。”
眼见金胜春的饼脸和单眼皮小眼睛透着微妙的神色,萧月音又尴尬地补道:
“若真能想起来,我第一次见到殿下时,便会想起此事,怎么会等到殿下主动来提……不过,无论如何,当年是我不懂礼节又太过娇纵,方才伤了殿下,这个迟来十年的道歉,今日也必——”
“原来大哥额头上的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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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这么来的,十年以来,我这个妹妹问了许多次,大哥都不肯说呢!”同样盛装打扮的金胜敏却突然开口抢白,又朝着话凝了一半的萧月音说道:
“永安公主你如今已贵为漠北王妃,为当年的无知道歉也难免牵强。那年我因为生病未能与父王和大哥同行邺城,一直遗憾至今,今日正好,不若公主与我再次切磋一番,所谓‘一棋泯恩仇’,何如?”
萧月音又暗暗倒吸了口凉气。
萧月桢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而她除了会写几手字外,其他三样几乎只懂皮毛。
金胜敏敢这么讲,棋艺必不会差,若她应战,不出几招,便会露馅。
这可是有损国体之事……裴彦苏其实是来到了书房。
路上的时候,他稍稍有所庆幸,她所疑之事,并不是他为何会知晓孟皋埋骨之所。
那当然是在他与倪卞共同前去车稚粥手下救他的路上,他未雨绸缪吩咐倪卞所做的事。
彼时两人约定好,倪卞在确定他将公主救出之后,便立刻赶去孟皋被抛尸的地方,将孟皋先行藏好后,再在外间留下记号。
在裴彦荀从邺城返回之前,倪卞暂时还不能露面,是以用孟皋之死先发制人的重任,落在了他与公主的身上。
不与公主共患难,又哪有机会细细探寻她的内心。
而另一方面,经过这么多日闭关,他倒是希望自己将那封还没拆开的信给忘了。
可每每闲下,在眼前她的身影不断闪现的间歇,那只信筒,也总能适时地冒出来,提醒他它的存在。
这次大婚之夜虽然凶险重重,裴彦苏自己反倒无比释怀。
尤其是她与他共同面对硕伊等人的反扑和攻讦时,她偶尔漏出的几个字眼,让他莫名浑身惬意。
譬如,她反驳车稚粥的砌词狡辩时,说他与她是“我们夫妇二人”;
譬如,她回忆那些无耻之徒的狂悖之语时,直言她对夫君“太过痴情”;
又譬如她对乌耆衍自称“儿臣”,对他提起裴溯时称为“母亲”
——
即使她对他从头至尾都是虚情假意,但她心匪石。
来到那藏有暗格的书架前,他再次拿出了那先前几番犹豫、都并未打开的信筒。
很多答案,都在信上。
刮开火漆,扯开筒盖,将完好无损的信纸抽出,裴彦苏看到信的第一眼,先是拿出先前的几封,对比字迹。
果然如裴彦荀意外获得的那封只剩几个字能看清的信,出自同一人之手。
都是她。
而再看这封信内容,向来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状元郎,心口却猛然一震。
旋即,他又勾唇一笑。
“萧月音。”原来真是她的名字。
“音音。”他缓缓轻唤,口中似含甘泉。
“音音。”什么时候可以这么唤她了呢?
情急之下,她将视线移向身旁的裴彦苏,不由向他求救。
可目光刚与他的对上,她又忽然意识到:
不对,裴彦苏也当她是萧月桢,若是她此刻向他求救,岂不还是会暴露?
不能再这样不清不楚下去。
鬓边的碎发垂落,裴彦苏用长指将其挑开,凝视她。
他的傻音音,怎么到了此时此刻,还在问他这种答案再明显不过的问题?
罢了,尽管此时的暧昧让她意乱情迷,但长痛不如短痛的道理,她应当明晰,不能再拖泥带水下去。
“不知道,没看过……没事的,我亲口告诉你。”她一鼓作气说完,连眼角的盈盈粉泪里都透着绝不回头的坚毅:
裴彦苏的眉头随着她的话越皱越紧,却在最后几个字时,豁然开朗。
“音音,你有身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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