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金胜敏大约是顾念在驿馆时萧月音的那番客套,在其一入府便遣了随侍的两位嬷嬷和一位婢女专门跟着那掌事嬷嬷先去打点为她准备好的院落之后,不仅陪着形单影只的萧月音逛遍了整个公主府,在想到可以讲解之处时,还耐心地滔滔不绝许久。
因为裴彦苏特意安排了倪汴于暗中保护自己,萧月音虽然不用提心吊胆,却也只能尽量敷衍。
而终于逛过了公主府大半,金胜敏停在一处抱厦,指着前面的屋所,笑道:
“那里是我的卧房,若是公主不嫌弃,也随我去看看?”
萧月音却想起裴彦苏说过,前日金胜敏向他下了媚.药,她的婢女还将他千方百计引到了她的卧房里。
就是此处。
“卧房乃私.密之所,倒也不必参观了。”她心头有些堵,淡淡拒绝。
两个女人又各自怀揣心事维持了一番表面客气之后,金胜敏便借口筹备大婚事情太多,估计这剩下的几日里,都没有时间再来陪她。
萧月音倒是暗自松了口气,在韩嬷嬷为她拿来公主府上专门置办的全新的衣裳首饰时,她忍不住感叹:
“幸好,这几日金胜敏应当没空理我,不然她要是又突发奇想、重启上次在东宫晚宴的对弈一事,我这辛苦隐瞒的工夫,全白费了。”
韩嬷嬷正在仔细检查那些衣裳首饰会不会暗藏.毒针一类的东西,听到她这样说,回身笑道:
“公主不必担忧,既然王子布下这个局,便必然稳操胜券,咱们只要按部就班则好。”
为了让戏演得更逼真,萧月音只将布局一事如实告知了韩嬷嬷,戴嬷嬷和毓翘都还蒙在鼓里、只当她真与裴彦苏吵到两人赌气分手。此时只有韩嬷嬷一人在室侍奉,说话便无须刻意隐瞒,萧月音心知韩嬷嬷劝说之言不无道理,只看着自己的乳母,又道:
“试毒的银针可准备好了?为了不让戴嬷嬷和毓翘发现,以后每顿饭都只能让嬷嬷你来伺候,辛苦。”
“不必做得如此明显,”韩嬷嬷麻利而仔细地摸索着,“在所有饮食上来之前,奴婢先为公主试好了毒便是。”
萧月音微微颔首,又听门帘响动,是戴嬷嬷进来了。
相比于现在还颇为震惊的毓翘,戴嬷嬷作为宫中的老人,即使一时辨不清、想不明缘由,也不可能做任何违逆主子命令的事。一进来,她的目光便被韩嬷嬷手中的衣衫吸引,站在一旁又仔细看了看,方才道:
所幸两人所处的地方,几步路外便是一张书案,韩嬷嬷先来收拾房间时,便已经为她将纸铺好、将墨研好,就连写小字的笔也开过了。
萧月音像躲着自己的夫君一般往书案上靠,然后转身,双手撑在案上,又闷闷喊了一句:
“你不准过来!方才从见到高王后那一刻起,你的眼神就没有从她那里移开过!现在看够了,又过来抱我,像什么样子!”
被激怒的男人当然要展示自己的霸道,她话音未落,他又追了上来,又是从身后,将她整个人都拢在他高大的身躯里。
“公主没有在看微臣,又怎么知道微臣在看高王后?”他的薄唇明明与她近在咫尺,说话的声音却不小。
在她身躯的死角之下,他用她的手做了遮挡,提笔飞速写下:
「行踪被漠北之人出卖,上岸时已被喂下软筋散,若要安全离开,须尽量示弱。」
入目之语惊心动魄,萧月音强行按下突突直跳的心,继续气鼓鼓回应裴彦苏方才的话语:
“是我小瞧了你,先前在平壤城,你之所以对那金胜敏一流嗤之以鼻,不过是因为她们长相实在欠佳……像高王后这样倾国倾城、明艳大气的美人,可比我这清汤寡水的要有吸引力得多吧?”
一面说,一面同时在他袖笼的遮挡之下,用他刚才用过的那只笔,写道:
「高王后神秘莫测,心思深沉,不愿看见我与你夫妻和睦。」
“夫为妻纲,我是你夫君,我想看谁就看谁,即使你贵为公主,也管不到我的头上。”裴彦苏言语冰冷至极,“罢了,我也懒得费心思来勉强你。”
这一次,他在她的字旁,提笔写道:
「那便再演一场。」而大婚礼成,金胜春兄妹也无后顾之忧,国王身死,东宫太子即位,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多年以来,他们兄妹早已被权力和地位腐蚀,即使除去宋润升是以从小宠爱他们的生身父亲的命为代价,他们也在所不惜。
若是不成魔,在你死我活的斗争里,便只有死路一条。
今日,原本也是一切顺利。再次见到永安公主,金胜春难免心旌摇曳:今日的她难得盛装打扮,淡妆浓抹的娇俏少女美若天神下凡,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像是要当场将他的魂勾走一般。
前几日他实在是忙得脚不沾地,又为着安抚朴正运和朴秀玉父女,东宫朴府两头跑,根本抽不出多余的时间,到太德公主府上再会他的桢儿,让他把那晚被那漠北王子生生打断的未竟之事顺利完成。
不过没机会也不要紧,今日事毕,他除去宋润升这个心腹大患后,他便有的是时间,好好与这实在貌美的桢儿来往一场。
但他没想到,自己的妹妹金胜敏心机比他还深,原来一直忍着,是为了留到今日,让桢儿去碰那个阴阳酒壶、承下这毒杀国王的罪名。
金胜敏和朴秀玉这两个妒.妇,怎么能为了那点拈酸吃醋的小事,坏了他与朴正运筹谋许久的大事呢!
机会如此难得,不赶忙除掉宋润升,还想赖到他的桢儿头上?!
金胜春火气上涌,连忙跨了好几个位次,来到永安公主的身旁,在她还未反应过来时,便率先提起了那个酒壶。
只有他先用这阴阳酒壶之中无毒的那一半酒,把敬酒这关先度过去,才能再想办法让宋润升碰这酒壶,倒毒酒给国王。
反正他们早已买通了近侍,宴席上一旦有半点风吹草动,那近侍必然会出面指证宋润升。
而他的这番突然动作,在座诸位无论是否知晓内情,俱是一惊。金胜春强忍住背后那无数道火辣惊异的目光,又压下心中的怒火,面上故意做出喜悦冲动之神态,正要用另一只手拿起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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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托盘之中的酒杯,却听被他生生挤开的永安公主,坚定的声音:
“太子殿下这是做什么,公主殿下要我为国王陛下敬酒,这也本该我来敬的。”
而她不仅是嘴上说说,就连行动的速度,也比他所想还要快。
就是这样两厢速度与慌乱交错叠加,那永安公主似乎并未站稳,身子一歪撞向金胜春,金胜春反应不及,手中的酒壶便“啪啦”一声跌落在地。
但,原本只是几句“碎碎平安”便可以敷衍过去的小事,在酒壶落地、其中酒液到处流淌而卷起层层白沫之后,便不可遮掩为小事了。
在座的在宴的宾客们都不是不学无术的酒囊饭袋,这酒液落地泛起白沫,便意味着酒中含有剧毒。
而原本,那装在酒壶之中的酒,是今日大婚的太子金胜春,抢着要敬给国王的。
“公主,公主你……”这个时候,还是金胜敏第一个反应过来,可她的所思所想,仍然是在第一时间,将毒害国王的罪名,往来自大周的永安公主头上扣。
——“统统拿下!”然而,她的措辞还凝在喉咙,身边却突然一声大喝,激得她浑身一震。
紧接着,一群她从未见过的戎装卫士鱼贯而来,不仅将其他席上与朴氏一族相关之人全部拿下,还围住了他们所在的主桌,水泄不通。
“大胆!你们是何人!”金胜春目眦欲裂,仍然不改自己一国储副之骄矜威严,“今日大婚盛典,岂容你们放肆!”
而同桌的朴正运面色一沉,同样站了起来,还一面将腰间的佩剑往外提。
自从今日入王宫、册封仪式开始以来,他便保持着足够的警惕,多年宦海沉浮,让他即使面对方才桌上的暗潮涌动也只冷眼旁观,如今变故陡生,他自然第一时间想要召来独属于朴氏的亲卫。
“朴将军,你手下的人早已被我控制,”宋润升胸有成竹,对仍旧面不改色的朴正运道,“你以为,就凭你久经沙场的经验,足以单枪匹马,来做这困兽之斗吗?”
这话实在诛心,在场之人,谁不知晓朴正运的所谓“大将军”头衔不过是个花架子,年初与渤海国那场大败,已然够将他钉在新罗历史的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了。
在离身之前,这张纸已经被他不动声色收起。
没有任何痕迹。
萧月音自然也没有什么好脸色,同样冷冷回看这态度敷衍的男人,便头也不回地出了房门。
唤来了一脸惶然的韩嬷嬷与戴嬷嬷,小公主非常直白地表达了自己的诉求:她与驸马生了嫌隙,不想与驸马共处一室,从即刻起,她另辟屋所居住。
经历过新罗的那场大戏,韩嬷嬷自不必说,戴嬷嬷在事后听了韩嬷嬷的复盘,也心知自己两位主子都有着一颗七窍玲珑之心,有些安排务须向她们明说,她们与主通了心意,自然明白。
是以,晚上在侍候萧月音梳洗时,她们都未做任何劝说,反而顺着公主的意思:
“公主都跟着驸马到了苦寒之地,又千里漂泊至此,他不知足也就罢了,怎么还能盯着其他女人看呢?何况高王后还是有夫之妇!”
“不如等明日公主去求了国王陛下,带着奴婢们,先行回邺城?”
“对,邺城多好啊,公主的父皇为公主修的府宅,公主还一日没住过呢!”
不过,见萧月音面色凝重,两位嬷嬷一唱一和了几句后也自觉无趣,默默侍候至事毕,便悄然退出门守夜。
萧月音一人躺在陌生的榻上,辗转反侧。
先前在平壤演的那出戏,裴彦苏以退为进,彻底消失在金氏兄妹面前,每晚却准时前来,几乎整夜与她相拥而眠。
想到这些,她不由自主拎起了手掌,在胸口处比划了一下。
从第一晚之后,他倒是没有再那样过分过,只是他习惯从后拥着她入眠,大掌触碰的频率,也比从前高了不少。
再这样下去,恐怕她撑不到与萧月桢顺利交换的那一日。
幸好出了这个岔子,让她可以躲几天清净。
将脑中飘忽的旖旎驱赶之后,萧月音便自然回想起高王后所说的那些话。
离间也好,劝说也罢,她的心智还不够坚定,实在难以克制自己想象那不该想象的场面。
没亲眼见过的,譬如金氏兄妹和朴氏一族被凌迟、被五马分尸,她想象不到还好;
可是那人头骨做成的酒碗,那剥皮实草的骇人画面,却是她真真切切亲眼见过的。
若不是做了这个替嫁公主,她恐怕永远都不会亲自触及这些罪孽。
还是早日换回来为好……
越靠近冀州,她心头的忐忑越发难以克制。
或许她应该勇敢一次,亲口向裴彦苏承认一切,好放过自己不受煎熬;
可是,万一这场豪赌她输得一败涂地,裴彦苏会不会恼羞成怒,把冀州再给收回去?
“公主?”身后却传来他探问的声音,像是要逼迫她做出选择。
117.
在萧月音怔忡间,前方的霍司斐也已回过神来,然后离开,并未发现她的存在。
而等到裴彦苏行至她身边时,周遭确乎已空无一人。
“大人,你的头疼如何了?”她开了口,自然地问他。
今晚这宴饮,裴彦苏称病不参与,倒也不全是在做戏。在晚间刚刚得知乌耆衍大宴三军的消息时,他便皱着眉头,按住了自己的太阳穴。
这突然的头痛,在萧月音看来,大概有两个原因。
尽管素未谋面,这位令乌耆衍龙心大悦的沃师勒也许难得也让裴彦苏感到了威胁的气息;又也许,裴彦苏只是像过去几日那样,单纯想要享受她那手法并不算多么上乘的按摩。
与此同时,西京城郊的兰昌寺早已万籁俱寂。
被安置在此的静泓做完了自己的功课,略微收拾书具,起身前去更衣洗漱,准备就寝。
在安东码头上与其他人分散之后,渤海国人对他的待遇颇高,让他心存疑虑。
跋涉西京的路上,他想起早先在邺城时便听闻,渤海国王大嵩义深好佛法,就连裴溯向他转述之大嵩义用来胁迫周帝结盟的理由之一,都是周帝为了讨好漠北王廷,将世尊十二岁等身金像这样的珍宝,作为永安公主和亲的陪嫁。
佛子无家,他虽长于周地受教于宝川寺,但他心无定所,只图弘扬佛法。
之所以尽心竭力为那骄傲的王子奔走,只是因为他是她的夫君。
无论她知晓与否,静泓都想让她好。“公主放心,这些都是送来时便试过毒的,”高王后见她踌躇,端声说道,“若公主不信,本宫现在可唤人来,当场再为公主试毒。”
疑惑转瞬即逝,萧月音知晓渤海国人不会大费周章将她在此毒死,于是在食案前坐下,起筷开食。
“世人谁不知永安公主乃周帝的掌上明珠,是周廷破格超封的公主。公主既然漂洋过海来到西京,本宫便斗胆,请公主在此住下。”趁着她默默饮食的当口,高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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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倒是没有兜圈子,直截了当说道:
“诚如公主所见所知,渤海与漠北一战已不可避免。此番渤海必胜,漠北也将退守至幽州或更北,渤海与周廷将重新接壤,届时,我们会把公主平安送回邺城,公主荣归故里,周廷也可以再报多年来被漠北欺压之仇。”
高王后说起话来轻言细语,十足一国之母的典范,只是口口声声“周帝”“周廷”,萧月音听着刺耳得很。
渤海到底与新罗不同,他们明面上接受大周册封、是大周的藩属国,但自从大周国运多舛,他们便早已连称臣的表面功夫都不做了。
“王后为我如此考虑周全,若是说出去,恐怕无人会相信,这仅仅是我与王后的第一次见面。”萧月音并未抬头,将口中食物咽下后才淡淡回道。
渤海人对萧月桢几乎了如指掌,怎会不知她与裴彦苏之事,堂堂王后却竟然将“国王对公主产生了男女之间的兴趣”这样的话如此直白说了出来,到底是表恭内倨、轻漫羞辱。
不过,即使是萧月桢在此,也绝不可能任性发脾气。
萧月音这才放下了筷箸,掏出巾帕,拭去唇边的痕迹:“娘娘如此大度,我自愧弗如。”
说最后几个字时,方才抬眼,与高王后对视。
温言细语,却是同样最为残忍暴虐的话。那一晚与裴彦苏争吵、被金胜春请到东宫,确实是萧月音冲动为之。
而她在饭桌上发现那阴阳酒壶继而推测金胜春的居心叵测之后,便想着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一次白走一趟。
所以才有了之后她故意勾.引金胜春,让金胜春放松警惕,把她带到书房之中的事。
她会模仿笔迹、伪造书函信帛的特殊能力,在与裴彦苏商议好之后的那场大戏时,便又一次发挥了极大的作用。
裴彦苏派出去的人当然不可能将那份证明金胜春兄妹与朴正运勾结的谕旨偷出来,从而打草惊蛇,但在朴府中找到那封谕旨并将其一字不落地默背下来,并不算什么难事。
虽然父子早已开始离心离德,但他想不到自己疼爱非常的这对龙凤胎儿女,竟然都想着要毒杀他。
而今日,眼见为实,朴正运和金胜春等人那些微妙的态度,早已经说明了一切。
当然,用谕旨复制品来彻底钉死金胜春等人的罪行,是裴彦苏布一手想出来的法子。
金胜春的笔迹特殊,而由国王当场甩出那封假的出来,金胜春也只能百口莫辩。
因为,他们不可能喊冤说自己被陷害,因为那封一模一样的原件,就在他们的身上啊!
坐实他们罪名的无关真假,而是写谕旨这个行为本身。
事已至此,原本王室龙凤胎同日大婚的盛典变成了尔虞我诈的宫变,萧月音冷眼看着国王下令将所有涉事之人全部羁押,并当场宣布废黜太子和太德公主的封号,将他们二人从王室玉谍中除名。
金胜春等人的下场,也无非就是囚禁至死或者人头落地了。
萧月音怅然。
她先是大周的公主,然后才是弘光帝的女儿。
而反观金胜春兄妹,不仅心安理得地享受国王的所有偏爱,在察觉可能有丧失权力的危险,便只想牺牲生父的性命来换取完全。
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怎可如此残暴不仁。
与他们意图弑父比起来,先前那些腌臜孑孓,根本不算什么了。
在混乱收场、一切尘埃落定之后,萧月音与裴彦苏,便又在宋润升的指引之下,正式拜见国王与王后。
这一次,萧月音先前伪造的那封大周同意与渤海国结盟的国书终于派上了用场。裴彦苏舌灿莲花,再次在国王和是宋润升面前痛陈利弊。
新罗上下本就痛恨渤海国、几乎与渤海国算是世仇,虽知晓大周与渤海国结盟未必就是背叛新罗,但大周这样的做法,仍然令他们十分寒心。
这内侍是服侍国王二十年的老人,年纪比太子兄妹两人还大,他如此说来,就连在国王身边一直静默不语的宋王后,都不由变了脸色。
“胡说八道!简直就是胡说八道!”金胜春强行按下心中的震惊,同时飞速思考着应对的方法,沉沉环视一周,以此彰显自己清者自清的镇定,“空口白牙,尽是污蔑,你这等无.根之人信口雌黄,证据何在?”
说完,他心中却乍然一惊,若是按照原本的计划,这个近侍攀咬宋润升,宋润升若也做此狡辩,又将如何?
不过局势到底不同,毕竟他们本来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毒死国王兼除去宋润升,届时国王当场驾崩,朴氏的兵勇控制全场,这个内侍所言究竟是不是真的,其实根本不重要。
朴正运自然想到了这一点,几乎同时,他的眼底掠过了一道阴影,似乎是下定了决心一般,右手握住剑柄,准备拔出利剑,直接将那胡言乱语的内侍砍杀。
但他使劲了全身的力气,那剑却纹丝未动。
“大将军连剑都提不起,又谈何‘提携玉龙①’‘铁骑绕龙城②’呢?”肃然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与遒劲有力按住他剑柄的手一并出现的,还有一双深不可测的墨绿色的眼眸。
“裴彦苏,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已经走了吗?”金胜春大惊失色。
“赫弥舒王子乃上宾,又为何不能在这里?”国王一面冷冷开口,一面从袖笼之中,掏出一卷布帛,扔在金胜春的脚边,“若没有王子冒死向朕告知,朕又如何得知,你这东宫太子早已不满朕坐在这王座之上,急于毒杀了朕,想要取朕而代之呢?”
“父王!父王!”金胜春仍不忘狡辩,但见国王态度坚决,只能将信将疑,弯腰拾起地上的布帛。
打开的一瞬间,他只觉得五雷轰顶。
这东西不是旁的,正是当初与朴正运谋事时,他亲笔手书的谕旨!
东宫太子只能书手令,没有谕旨的权力,而这封大大逾制的谕旨,恰恰是朴正运防止他事成之后过河拆桥,逼他亲笔所写,内容全是他以国王的口吻,对朴氏一族的破格恩封。
金胜春眼看着布帛上的谕旨,豆大的冷汗如雨而下,瞬间将他身上华贵无比的大婚礼服彻底打湿。
怎么会,这东西怎么会出现在国王的手中?
因着与朴正运的利益牵扯,每一次谈及联姻和毒害之事,朴正运都会将他单独叫到书房,以此物来反复敲打他。而就在今日,不到一个时辰之前,他前往朴府迎亲的时候,朴正运还以眼色告知他,这封谕旨被保存良好,今日事成,他根本无从抵赖。
他不由看向朴正运。
朴正运同样汗如雨下。
无他,因为那封金胜春亲笔写下的一模一样的谕旨,此刻就在他的袖笼里,入宫之前,他在马车上还专门又检查了一遍。
这番肺腑之言,萧月音听来心中却也隐隐作痛。
她知晓金胜春之所以如此震惊,是没想到会有一封一模一样的谕旨,出现在国王手中。
而这封谕旨确实不是他手书,而是她那晚在他的小书房内见过他笔迹之后,刻意复制了一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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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模一样的。
言语入耳,那些刻意被抛弃在记忆深处的残暴画面再次翻涌,萧月音单手握着碧绿的茶盏,茶盏陡然变得滚烫起来,她差点就要拿不稳。
见她难掩被这样的话所触动,高王后又忽然话锋一转,继续说道:
“方才本宫提及,即使知晓大嵩义对公主你产生了男女之间的兴趣,本宫也并不会讨厌公主,反而为公主考虑周全。其实,本宫是在贺氏被杀之前入的宫,初时只是一名连封号都没有的女使,最后却也做到了大嵩义的王后。”
高王后的话着实跌宕起伏,萧月音听得投入,完全忽视了一件重要的事:
不知从何时起,高王后竟然也开始直呼他的国王夫君、大嵩义的大名。
渤海国人将他带到了这兰昌寺中,精舍规模宏大香火鼎盛,听说渤海国王大嵩义几乎日日都要抽空来此礼佛。
当然,更重要的是,大嵩义不远千里请来的慧真大师,也住在兰昌寺内。
大师与她的法号都有一个“真”字。
静泓从前在宝川寺时也听说过大师,这次在渤海国再说起,也生了莫名的亲近。
这位慧真大师来自梵国,从前便一直在梵国境内传道筵讲,这一次他先是被东瀛国主请到东瀛,又因着东瀛与渤海一直良好的关系,大嵩义又顺理成章将他请到了渤海。
不过天不遂人愿,自慧真大师踏足渤海国土,便开始水土不服,许多天过去,别说开坛筵讲,身体每况愈下,眼下竟也到了卧床不起的地步。
大嵩义倒是为其寻来了名医,但东瀛来的象寄译鞮①梵语水平本就平平,汉语便更是捉襟见肘,再加上所传所言皆为身体的隐秘之语,一来一回,交流如雾里看花,名医也只能堪堪保其性命。
听说这些时,静泓便已第一时间想到了她,她聪慧过人,自学了梵语和闪米特语,除了能读懂文字之外,甚至还能用这些语言交流。
若是她来做这象寄译鞮,恐怕是帮了大嵩义一个大忙。
只是……眼下他不知她情形如何,更遑论将这样的机会告诉她。
沐浴完毕后,难得心事重重的静泓穿上木屐,从湢室出来,穿过寂静无人的廊庑,默默走回自己的禅房。
尚未打开房门,却见内里灯火通明。
察觉到坐在他蒲团之上的美貌贵妇将视线落在自己的脚趾,静泓并无不妥,垂下视线,行佛礼:
“夜深露重,贫僧初来宝刹,一时走错禅房,请施主谅解。”
正要转身离去,又听蒲团之上有温柔女声:
“永安公主想见你,你呢,静泓师傅,你想见她吗?”
静泓的身体僵了一僵。
将这位清隽沙弥的反应尽收眼底,高王后兀自提了提唇角,又将嗓音掐得更温柔了几分,补充道:
“若你想见她,本宫替你们安排就是。”
这个“请求”,当然是高王后的自作主张。
在城门楼下,永安公主只是向她礼貌询问了这位沙弥的下落,当她看到对方因为自己的如实回答而微微放松之态,她便猜到了公主与这位沙弥的关系并不寻常。
此时的静泓,人还站在房门之外,夜风习习,却只将他心中的犹疑吹得更加散乱。
“师傅年纪轻轻,便在宝川寺众多随行僧侣之中脱颖而出、得王子与公主青睐亲领出外,”两厢沉默的片刻,高王后见静泓额角似乎有汗滴沁出,不由微微一笑,“在师傅眼中,王子与公主当属一对璧人,公主想单独见师傅,确有些……”
“贫僧愚昧,猜不出施主身份。”静泓仍旧垂眸。
装聋作哑是情形未知时最好的保护。
“公主有求于本宫,”高王后提气,“大约是她与王子,并非我们外人所见之伉俪情深。”
“请施主示下。”静泓不为所动。
“本宫乃渤海国王后高氏,”高王后仍旧保持着微笑,“静泓师傅只需要回答本宫想或不想,本宫自会为师傅安排得滴水不漏。”
就算是在宝川寺孤独生活的无数个日夜里,萧月音也从未这样想过自己。
“你别这么说,”裴溯与他的那些事她虽未亲历,眼角却因心痛而湿润,她又将自己的怀抱紧了紧,离他近一些,“千万千万别这么说。”
裴彦苏向她回以同样热切的怀抱,鼻间萦绕着她身上独特的香气,好似就能冲淡一些,他回忆起辛酸过往的苦。
可是说句该死的话,也正是因为有了这种苦,才让他有机会遇见她,让她阴差阳错成了他的妻子。
裴彦苏感激涕零。
“反倒、反倒是我,”萧月音心头滚烫,说出口的话,也无比冲动:
“有一件事,想告诉你很久了。”
118.
“什么事?”——
这样的郑重其事,已经是裴彦苏今日第二次了。
他是把萧月音从自己的怀抱里解出来之后,才一字一句地问她的。
问完,然后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期待她的回答。
之后发生的事情,对于萧月音来说,还是太过为难了些。
裴彦苏将她抱到了湢室之中,让她在湢室的高凳上坐好,然后出去,找值夜的韩嬷嬷准备热水。
在韩嬷嬷打好了热水送过来的时候,她仍一动不动地端坐,对韩嬷嬷意味深长却也满满欣慰的笑容,只能勉强回以浅笑,旁的说不出什么。
直到韩嬷嬷自觉离开、裴彦苏又重新进来时,萧月音仍还是手足无措。
“今日公主在东宫吃了餐饭,又沾了那金胜春身上的脏东西,如若不好好擦洗干净,微臣怕公主晚上睡着会不舒服。”裴彦苏倒是自在得很,已经将双臂的衣袖挽起,棉巾浸入热水中,缓缓搓洗。
她不得不承认,他说得这些都是对的,只是……她真的不想让他为她做这些事。
犹豫间,他已经将棉巾拧干了,几步便来到她的面前,见她不动,俯身,作势要解她衣上的系带。
虽然,他昨晚已经解过她腰间裙摆上的系带了。
罢了,今日已经闹成了这样,想来他应当也不会当真做什么,萧月音把心一横,在他沉郁目光的注视之下,飞速脱下了上衣中衣和下裙。
只剩小衣和亵裤,反正他昨晚也看见了,但是这两样,她是死活不会再脱了。
裴彦苏的目光渐亮,缠绕在她雪白的肌.肤上,上下逡巡了片刻,方才动手,半抱着她,让手中的棉巾,代替他想要亲近她的掌,从肩头到手臂,从后颈到后背,跨过包裹紧实的裤脚,来到线条流畅的双月,退和膝弯。
分开她的时候,她下意识想要拒绝。
“乖,”他半蹲着,握住她的脚踝,喉结滚动,难得轻言细语,“要给你上药呢,这里也要擦干净的。”
萧月音只能依言照做。用兵用军是只会玩弄权术的金胜春一党的软肋,而漠北雄踞草原武德充沛,裴彦苏此时用武力说话,正正戳中金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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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的软肋。
但找不到言语反驳裴彦苏,不代表金胜春就能把煮熟的鸭子飞走这口恶气,自己咽下去消化。
待裴彦苏带来的人尽数离开之后,他不屑地看了一眼怀中和他同样怒火中烧的准太子妃朴秀玉,先松开手将她隐隐推开,然后才嫌弃说道:
“丢人!朴秀玉,你丢人都丢到外人面前了!”
朴秀玉被反扣一口大锅,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眼见金胜春负手离开,转身就追了上去。
然而,她是大将军府上千娇百媚的大小姐,当着一众婢仆的面和未来夫君吵架这样丢脸的事,她最终还是忍住了。
一路忍到又和前晚一样,再次跟着金胜春的身后回了他平日里宿着的卧房,婢仆们都是机灵人,眼见他们又要重演前晚上的惊天动地,各自互看一眼后,便赶紧识趣退下。
卧房内,只剩余气未消的金胜春与朴秀玉,金胜春撩开衣摆,坐在了他平日看书的矮榻上,不耐烦地乜了一眼咬着牙的朴秀玉,对她说道:
“朴秀玉,你不觉得你现在的模样,像个十足的泼妇吗?”
朴秀玉瞪大了双眼:
“泼妇?你,你居然这么说我?”
“孤有半点冤枉你吗?”金胜春扬起半边嘴角,嘲讽一笑,“上次是在客栈,今日又是在孤的东宫门口,为了一个女人,你至于闹成这样?”
“女人?她是一般的女人吗?!”朴秀玉忍不住提高了嗓门,一边说一边踱步到了金胜春的面前,恨恨说道:
“她是宗主国的大公主,她是有夫之妇,她与你在小的时候还有过一面之缘,你们之间的羁绊不浅!”
见金胜春并未反驳,朴秀玉接着气道:
“当然,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因为她太美了,翻遍整个新罗,都找不到一个可以与她媲美的女人。所以即使她的夫君是漠北的王子,你这个小小的新罗太子,也还是忍不住对她生了不该有的妄.念,不是吗?”
“别把她说得神乎其神,”金胜春回视朴秀玉时,眼里半是得意半是轻蔑,怒气却不知何时烟消云散,语调也不再尖锐:
“再尊贵再美丽,也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她都主动对孤投怀送抱了,孤不用,怎么能用头顶的绿云,灭一灭那个裴彦苏嚣张的气焰?”
“主、主动投怀送抱?”朴秀玉闻言皱紧了眉头,仍旧将信将疑:
“萧月桢这样眼高于顶的女人,会……做出那种事?”此时的萧月音,屏退了所有伺候的宫人,正一人在卧房所连的书室大案前,静心抄着佛经。
案上抄好的经文已经叠放了好几张,她握笔和的力道丝毫未减。手中的这支狼毫,依然是太子长兄萧月权所赠予她的那支,她一直只用它来抄写经文,这一次远赴新罗,精简行装时,她还是特意吩咐了韩嬷嬷将这支笔收得仔细,既要用它,也不能让它有半点折损。
耳边忽然传来脚步声,自门外由远及近。
是谁回来了,无需通报,萧月音也心知肚明。
若是换做一个时辰前,精心扮演着萧月桢的她,必然会放下手中的狼毫,起身到门口,热情迎他回来。
但偏偏,与裴溯共进晚餐时,她却终于听到裴溯将此次他们来到新罗的真实目的一五一十说了明白。
萧月音心乱难定,即使已然抄了大半个时辰的佛经,她的心跳仍快,下笔的大篆本就笔划复杂,因着她心绪不定,就更加胡乱难堪。
勉强写了几张。
门被推开,脚步声更加清晰,她听见裴彦苏将房门关上,然后才一步一步向她这边走过来。
笔墨未尽,她却不小心多洇了一点墨,那个字便糊成了一团。
整张纸都废了,她抄了许久,都废了。
恰好此时,裴彦苏的脚步也在她的身边停了下来。
萧月音将狼毫放在了趁手的笔架上,又取了旁边的铜尺,要将这写废的大半张裁掉。
铜尺却提不起来。
这一回,他只按住尺子,并未按住她的腕。
是含蓄了一些,可并不代表他的所作所为无可指摘。
“大人平安回来,一身疲惫,还是先去洗漱安歇吧。”呼吸凝在胸口,她的言语冰冷,“我今日的经还未抄完,大人你也知晓,我沉溺做事时分不得二心,眼下便先不奉陪了。”
“平安”“疲惫”,她都没有抬眼看他,怎么知道他就是“平安”“疲惫”了?
身上的火本就难以自抑,被她当头一盆冷水泼来,裴彦苏更是恼火。
他抓着那铜尺,没有半点松手的意思。
见他又在胡搅蛮缠,萧月音也懒得多费口舌,反正自己辩也辩不过他,便干脆先松了手,找到整张纸的边缘,一抽,一提,全部掀开。
又被他猛然用那铜尺按住。
铜尺边缘锋利,他力气不小,光是这样一按,那张抄经纸便已然裂开了长长一道。
“嘶拉”一下,并不清脆的声音。
“裴彦苏,裴冀北!”萧月音盯着那被撕裂的经文,忍不住尖叫一声,人还坐在圈椅上,大半个身子转了,朝向他,吼道:
“本公主不高兴了!别来招惹!”
因她从未有过如此激动又如此宣泄的时候,吼完时,从头顶到胸口,她还觉得微微发震,连喉咙口,都是半麻的。
而她定睛细看,面前的男人仍旧穿着她亲自挑选的衣衫配饰,但面色隐隐透着红,就连墨绿的眸子,也与从前的云淡风轻,完全不同。
草原上奔袭的野狼,看向势在必得的猎物时,想必也是这个眼神。
眼神只短暂触碰,下一瞬,野狼伸出了长臂,一把提起她,将她放在了大案上,让她正面对着他。
裙摆压在抄经纸上,又是“哗啦啦”几声。
将她的喘.息声堪堪盖过。
而这样的喘.息,大抵来自方才破天荒吼了他,和突然被他抱上大案的惊愕促狭。
“裴彦苏!”她不知自己现在面红耳赤的模样落在男人的眼里有多么秀色可餐,只恼怒于他总是这样直截了当又屡屡粗暴,咬了咬鲜艳欲滴的樱唇,再一次提了气,朝他嗔道:
“我说,本公主生气了,你是没听见吗?”
欲.火已在头顶盘旋,根本无法消散,裴彦苏屏住呼吸,强忍控制,才能让自己抓着她肩膀的双手,没有因为过度的用力而弄疼她。
“我听见了,我都听见了……”双臂拉回,他让她半倚在他的胸前,他凑近她的耳边,喉结沉沉滚动:
“公主有什么气,等会儿,一起算在我头上,好不好?”
“怎么,看你这一副根本不相信的样子,是觉得你未来的夫君,没有半点迷人的魅力?”见朴秀玉态度软了下来,金胜春便拉着她的手,一把将她拉到了自己的怀里,一抬手,便循着衣领探,入握住了他前晚才把,玩过的丰瀛,笑道:
“逢场作戏,看把你醋得,孤向你许诺的太子妃之位,从来没有考虑过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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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再过几日你便是这东宫的女主人,计较那些不值当的女人做什么?”
金胜春手段多样,朴秀玉初识人事,又哪里经得起他这样。虽然心头的火气还没消失殆尽,可再一想到与金胜敏所谋划之事,此时也懒得再同金胜春闹腾。
既然他还愿意哄她,她便先好好享受享受,半推半就,和金胜春又滚到了床榻上去。
等到露在外面的都被他仔细擦拭了一遍,被盖住的地方,她却无论如何,都不同意他来擦拭了。
好不容易把人撵出去,她稍稍平复下纷乱的心绪,赶忙将剩下的两件除去,也仔细擦拭。
其实,裴彦苏说得没错,这一次再去新罗东宫,她身上不止沾染了东宫之内的脏东西,更重要的是,金胜春在饿狼扑食时,也用那脏手,碰过她的脸、脖颈还有手背。
虽然并没有任何越界的地方,她也十分尽力在保护自己,但裴彦苏不提、不在意,她作为当事人却不能。
都要洗干净,洗干净了,才算让她心安。
换上了韩嬷嬷一并送来的新的小衣和亵裤,萧月音磨磨蹭蹭,才打开了湢室的门。
走到床榻之前,只见裴彦苏单手托着小小的药罐,半坐在床头,从她绕过屏风时便一瞬不瞬地看着她。裴彦苏见她犹豫不前,轻轻拍了拍面前的床沿,笑道:
“站着做什么,公主快过来。”
“我、我就不能自己上药吗?”萧月音说完,收起下巴,连带着肩颈也绷紧了。
“怕什么,我还会把你吃了不成?”他勾唇轻笑,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公主放心……今晚,微臣没有再中什么药了。”
见她仍旧眼神闪烁,裴彦苏似乎轻叹一声,又补充道:
“伤口在那个位置,你看不清楚,我来最好。”
腿上的伤是他昨晚弄上去的,而自己那时迷迷糊糊,也不敢去细想究竟是什么样子……眼下,他这么说,终归是有几分道理的。
何况,在大多数情况之下,这个漠北王子想做什么,事情的发展,终究也会照着他预想的方向那样走。
萧月音这样说服了自己,便靸着木屐,绕过他踮在地上的长腿,从他身后上了床榻。
今晚的气氛难得融洽,她却仍旧不免紧张,不止是并拢了双膝,还不由自主,先用前臂将膝弯护住。
“公主怕羞,需要微臣再将公主的双眼蒙住吗?”裴彦苏貌似真诚地发问。
“不,不用……其实也没什么大事……”语气却暴露了自己的慌乱,萧月音这才向后撑住,又歪头看了他一眼,认真说道:
“你,大人,你可一定要轻一点。”
裴彦苏回以一个“你放心”的眼神,便垂头,用单手握住她脚踝上一寸那纤细的地方,缓缓拉开,目光落在伤处,几息,没有再动。
她只觉得双耳烫到像是在沸水里滚过一般,任津液滑到喉咙以下,方才徒劳吞咽。
若不是被分开,萧月音的心跳还不至于快成这样。
只是……眼下这个姿,势和他愈加浓重的眸色,仿佛让她以为下一瞬,他便会再次违背自己的诺言,撕开那亵库薄薄的衣料,再行昨晚未竟之事一般。
只这样一想,透红便从耳根霎时蔓延至脸颊、至玉颈、至微微颤.抖的双肩,最终至被他控住的月,退间一览无余。
“其、其实仔细想来,距离金胜春兄妹大婚,也不过只剩几日了……”为了按下心中难以自抑的羞赧,萧月音选择强行说起别的事情,是正事,“我花了十分的心、心思伪造的那封国书,都,都还没机会派上用场。”
裴彦苏继续认真为她上着药。
“过去这几日,我、我们除了知晓了这新罗的权.力上层这些勾心斗角之外,似乎……”她深深吸了口气,“似乎什么进展都没有。更何况,有了我今日这般插曲,嘶——”
“弄疼了?”裴彦苏一手不动,另一手抬起,先看了眼手指尖残留的药膏,又将视线转向她的伤口。
就在裴溯落荒而逃的同时,萧月音正被迫站在窗边,双手扣住窗沿,双臂勉强撑住,不让自己卸力。
而裴彦苏死死捂住她的口,薄唇贴在她的耳廓,半是命令半是低哄:
“乖,真儿乖,小点声,不能让旁人听去了。”
“方才是你说要在这里看海的。”
“哥哥满足你,什么都满足你。”
119.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
萧月音便是在那时发现裴溯相比于之前松快了很多的。
她与裴彦苏再回来时,夕阳已经开始西下,一切庶务也都已被处理妥当。留守在房内的韩嬷嬷和毓翘一见同行返回的王子和公主两人言笑晏晏,便知情识趣地离开。
于是,这一间能站在窗边便能尽览壮阔海景的、宽敞明亮的卧房里,便只剩下他们两人。
萧月音对海有着奇妙的向往。
她从小被迫困在宝川寺中,连外人都甚少见到,在代替萧月桢和亲之前,唯一一次离开邺城,便是去往临漳赈灾。
马车里,裴彦苏方才调整好自己的坐姿,重新又将昏迷的萧月音抱好。
他当然没有那般神机妙算,卡着金胜春的时间,跑到东宫去要人。
事实是,在萧月音负气离开驿馆、跟着金胜春上了马车离开的几乎同时,他便嘱咐了倪卞,暗中保护公主,一定不能让公主有任何陷入危险的可能。
倪卞如是行动,一直埋伏在金胜春的东宫之内,仔细观察着金胜春与公主的一举一动。
裴彦苏自己,则坐在停于东宫门外不远处的马车内,随时等待倪卞的汇报。
直到倪卞急匆匆来,说不知公主对那新罗太子耳语了些什么,那新罗太子便色胆包天,竟然将礼数和男女大防统统抛诸脑后,抱起公主,就要往屋所去。
大局为重,裴彦苏强行按下血洗金胜春东宫的念头,理好了衣冠,便来到东宫门口。
他是永安公主的驸马,于情于理,金胜春都没有可能强行将公主留下。
只是朴秀玉的出现,颇为出乎他的意料罢了。这本事原来是她长居宝川寺时为了更好地抄写佛经,闲来无事练就的。先前在料理潘素时,派上了一次用场;如今到了新罗,又一次派上了用场。
“一点雕虫小技,不足挂齿。”大约猜到他可能会问什么,萧月音先声夺人,“咱们有了这个,去与新罗国王谈结盟之事时,必定是如虎添翼。”
连她自己都没发觉,这一次,她难得用了“咱们”来称呼她与他。
裴彦苏心头舒朗起来,微微勾了勾唇,将那封伪造的国书仔仔细细收好,一面道:
“公主的手艺,微臣永远不会怀疑。这封国书,等下就会用上了。”
原来,裴彦苏已经暗自联络了新罗的中书令宋润升,由他出面,以引荐静泓为新罗国王看病的名义,将他们夫妇一并带入新罗王宫。
不过,因为知晓彻底得罪了金胜春与金胜敏兄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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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他们便只能扮作宋润升的仆从,全程低调行事。
萧月音回想起来,第一次听到宋润升这个名字,是前晚在金胜春的东宫赴宴时。
那时她还感叹过,金胜春虽为一国储副,却对文臣之首的中书令轻漫至此。
这一回,她也终于有机会见一见这位新罗宰辅。
宋润升是当今新罗王后宋氏的幼弟,其人少年老成,与金胜春朴重熙相比,不仅长相清隽朗逸,而且举手投足都更有文臣的风雅。
这位小国舅今年也未过三十,却已然坐在了朝臣的最高位上,虽说仕途的顺遂少不了王后外戚的势力加持,可他自身的手腕和能力,俨然与金胜春这种酒囊饭袋毫不相同。
“用这样的方式让公主与王子入宫见到国王,”宋润升语气淡淡,在马车里相对而坐时,与裴彦苏同样保持着端直,“在下实在惭愧,让你们委屈了。”
萧月音抬眼,对上宋润升温润的眉眼,不自觉回了一个温柔得体的笑容:
“能有机会第一次穿男装,我只觉得新鲜,宋大人冒着如此风险也要襄助,我们感激还来不及。”
裴彦苏以拳抵唇,随着马车的摇晃,轻咳一声。
萧月音却将视线扫过坐在对面的宋润升与静泓,方才懒懒转了头,忽然想到什么,再回问宋润升:
“别的都好说,只是王子他眼眸的颜色着实瞩目……若是被见过他的宫人发现,牵连了宋大人,我心中实在过意不去。为以防万一,这次入宫面见国王,让我一人与静泓师傅同去,何如?”
她的担心不无道理,就连静泓听完,手中的佛珠也停了下来。
“王子天赋异禀,即使做仆从打扮,也是光彩夺目的。”静泓难得开了口,“只可惜,贫僧的医术尚可,却也没有什么能短暂改变人瞳色的方法,公主的提议,宋大人以为何如?”
说完,他又与萧月音对视一眼。
萧月音正想再言,手背却一热,是裴彦苏的大掌盖了上来,又听得宋润升道:
“王宫的宫人与邺城周宫的宫人相比,更加胆小怯懦,王子在外时,只需要全程垂首,便无人会看清王子的面容,遑论发现王子的身份。”
“宋大人思量周全,”裴彦苏将萧月音的柔荑微微张开,与她十指紧握,转头看她,“真儿别只顾着说我,你生得这般出尘,又何尝不是在新罗王宫之中鹤立鸡群呢?”
萧月音耳根一麻,只能将眼帘垂下,低低回道:
“那我便与你一样,入了新罗王宫之后,只看着脚尖走路便是了嘛。”
最后那几个字,难免带着几分娇嗔。而乌耆衍单于选择将此事告知裴彦苏、让他以最小的代价阻止渤海国重新与大周联结,既是在考验自己这个实力超拔的小儿子,同时也是给他一个扩张自己势力、建功立业的机会。
他必须要办得漂亮,办得万无一失。
“真儿你说,以你对父皇和太子兄长的了解,他们接到渤海国递来的要求结盟对付漠北的国书,会是何反应?”裴彦苏一面说着,一面用指尖轻抚她的耳尖。
对于他这个问题,萧月音虽不是萧月桢,却也是能回答的。
“与从前相比,大周的实力和势力确实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如今朝中又是宋皇后的兄长宋兴策在掌权,”她咽下了口中的津液,顿了顿道:
“大周上下软弱昏聩,根本无法再在原有的外交基础上进一步拓展。何况,从前的藩属国现在是以平等的身份要求结盟,大周一定会主动放弃与渤海国联手攻打漠北,安稳退守在黄河防线上。”
“不错,”裴彦苏的指尖停了下来,“大周退缩,便会放任渤海国继续侵吞新罗的国土。真儿,你身为大周公主,享天下供养,原本便有义务保护新罗这个附属国,不是么?”
他的说法听起来有理有据,萧月音摆弄床单的柔荑停了几息,闷着声音回道:
“话虽如此,可是让漠北与新罗结盟,就一定能保护新罗?”
“不结盟,漠北便没有任何名义出兵帮助新罗,”裴彦苏正声,“况且结盟而已,新罗依旧是大周的附属国,并不会有什么改变。”
萧月音不说话了。
隔山打牛、借力打力,她身为大周公主,促成此事,似乎是百利而无一害的。
“这件事成了,漠北与新罗共同抗击渤海,夺回失去的土地,对漠北、对大周、对新罗三方,都有利,只有渤海国落得满盘皆输。”裴彦苏又捏起她的耳珠,轻捻。
“有利?”她抓住了关键词。
“嗯,漠北有我在,与公主本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的手指停了下来,“这次要借着公主之名行事,只要公主愿意出面,事成之后,我可以答应公主任何一件事。”
承诺很重,包含了无数种可能。
萧月音眼神一亮,心头也豁然开朗起来。
答应她任何事……
如果她要提的,是她的真实身世,让他原谅她一路扮演顶替、放她和他真正的爱人萧月桢顺利交换呢?
没想到他竟然当着宋润升和静泓两人的面,唤她那声他们夫妻两人私下里才会叫的“真儿”。
见宋润升清隽的面容凝住、颇有些不知所措,静泓心道:
怪只怪宋大人方才看向静真师姐的眼神,流露了太多的欣赏和爱慕,马车车厢这样狭小的空间里,面对两个外男,王子自然要不动声色护好他的妻子。
这样想来,静泓便阖上了眼眸,装作什么都没有看到、什么都没有听到。
宋大人,王子他是个呷醋成瘾的,你习惯了就好。
怀里的音音面容沉静,眉目如画,双颊染着点点红晕,裴彦苏看着她微微向下撇着的唇角,俯身,轻轻落下一个吻。
她青丝挽的发髻与出门时不同,髻上也只簪了他悄悄塞到她袖笼里那一只牡丹嵌宝的银簪。
那年他在临漳第一次见到她时,她便是素衣便服,不做任何装饰,帷帽下的惊鸿一瞥,与她眼下这朴素至极的模样并无二致。
不过,原先他也只以为她清婉善良,她偶尔端起的架子也不过是在拙劣地模仿着她的姐姐;今日这一闹,才发现她骨子里也是又倔又犟的,而这真情流露之时,也是如此可爱。
无论哪一面,都是他的妻子。
马车在驿馆门口停好,裴彦苏将仍旧昏迷不醒的萧月音抱下了马车,刚踏进驿馆的正厅,裴溯便迎了上来。
其实,在萧月音从四楼匆匆奔下时,裴溯便已然听到了动静。她出来的时候,公主已经上了新罗太子的马车离开。眼见自己的儿子神色诡异、又丝毫没有追上去的意思,她便忍不住提醒。
“阿娘你放心,有我在,公主不会出任何事的。”那时候,堂堂状元郎是这么同她保证的。
谁知道,她心急如焚地等了许久,终于听到了他们回来的动静,第一时间追出来看,却只见公主昏迷不醒。
“忌北,你是怎么向阿娘保证的?”裴溯又气又急,直直质问。
裴彦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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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步流星,已经走到了楼梯口,见裴溯实在难掩关切,认真回道:
“公主只是路上太累睡着了,阿娘放心。”
“太累?”裴溯简直难以置信,“忌北,你又欺负公主了?”
一看自己的阿娘竟然有这样想歪的势头,裴彦苏无奈:
“阿娘,你儿子什么时候是不知轻重的人了?你等了这许久也是累了,赶紧回房歇息,公主有我在,万事放心。”
打发走了裴溯,裴彦苏一面疾步上楼,一面心道:
若是自己将公主是装晕的真相告诉她,她恐怕又要多想,或者忍不住刨根问底,将他们夫妻之间发生的事情都问个清楚明白。
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他也并不愿意他的音音在裴溯面前出丑的,当场揭穿她,对他没有任何好处。
他只想看看她能装到什么时候。
回到卧房,裴彦苏将萧月音小心翼翼放回了床榻上,身后跟着的戴嬷嬷和韩嬷嬷也和裴溯一样心急如焚,只是两人方才也听了王子对阏氏说的那番话,不敢多言,韩嬷嬷便试探问道:
“奴婢这就去为公主打些热水来,公主惹了一身尘埃,这样就寝实在不便。”
“不必,”裴彦苏淡淡制止了两人,“公主任性,你们跟着担惊受怕也是辛苦,伺候公主的事,还是留给我吧。”
王子的态度坚决,已经习惯了他脾气的两位嬷嬷自然不能再说什么,又多看了一眼床榻上睡颜如花的公主,只好应诺退下。
等到房中彻底只剩他们夫妻二人,裴彦苏又坐在床头,静静看了萧月音好一会儿。
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便伸手将她发髻上的那支银簪摘了下来,一面放在手中把玩,一面优哉游哉说道:
“为了让他们放心,我也不好说真儿其实是在东宫门口晕倒的。不过,为了真儿的身体着想,我自然会把静泓师傅叫来,让他瞧瞧你。”
即使心中有万般不愿,不愿让静泓看到她现在这楚楚动人的样子,他也必须得把静泓先抬出来,用一下。
萧月音眼皮下动了动。
“晕厥是大事,到时候静泓师傅来,恐怕也免不了为你施针拔罐的。”裴彦苏又故意叹了口气。
眼见时机已到,他便一面顺手将银簪插在了自己的发髻上,一面起身,就准备往房外走去。
果然,衣袖被床上装晕的某人一下拉住了。
“别别别,千万别找静泓师傅来,”萧月音急急说着,向他撒娇一般,“我不要针灸拔罐,好痛好痛的。”
在这样的地方,尽管知晓外面不会有人看到听到,可空旷的视野和声声潮落仍旧带来别样的意趣,萧月音闭上了眼,也不自觉向后仰起了螓首。
察觉到她的变化,裴彦苏呼哧着笑了笑,又突然退了出去,将面前已经化成水的妻子抱了起来,走向了床榻。
一直到了后半夜,萧月音在彻底昏过去之前,忽然想起了那两瓶秦娘子给的避子丸。
这东西连韩嬷嬷都不知晓存在,一直是她随身保管着,这回有那么多次,她却没有力气去吃。
不过,先前为了让裴彦苏醒来,她喂他吃了不少,眼下找不见,也就罢了吧。
不会怎么样的。
120.
绕道直沽的几日,过得十分愉快。
裴彦苏这一次对渤海国的大胜,不仅帮助他彻底在漠北王廷站稳脚跟、有了自己的势力,乌耆衍还大手一挥,把包括直沽在内的许多地方都划给了他。
如今右贤王乌列提彻底失势,裴彦苏也自此拥有了自己的地盘,直沽成了他的,泰亚吉这个直沽总领,便也从左贤王呼图尔的心腹,悄然转变成了裴彦苏的人。
不来府衙看他就罢了,他今晚回来的消息早早便放出来了,她连到门口来迎他都不愿吗?
带着满身的怨气,裴彦苏穿过耳房。萧月音天性使然,怕疼这件事,想改也改不了。
双生子的身体天生便比常人要弱,她又因为出生时便被抱走、从小长在佛寺之中,对她饮食起居的照顾相比起宫中的姐姐萧月桢,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小疾微病倒也罢了,宝川寺中有像静泓这样精通医术的僧侣,她依方吃几帖苦药,养养也就好了;可是偶尔犯了些稍大的病,光吃药便不怎么见效了,必须配合施针拔罐这样的治疗手段,她的病才能彻底被治好。
偏偏,萧月音又是个生来极为怕痛的姑娘,每次被施针,无论那银针扎在身上的哪一处穴位,都能引来难以抑制的痛苦,持续很久。
那滋味,实在是不好受。
想起从前的痛,想起在那安墟小镇上迫于无奈忍受的穿耳之痛,当萧月音听见裴彦苏说要为她再请静泓来施针拔罐时,她才直接将装晕一事抛到九霄云外,一个车轱辘一般支起了身子,连忙抓住这位关心则乱的王子的衣袖。
他站着,她半躺在床榻上,她拉他衣袖的力道太大,将他飘逸嫳屑的衣袂拉得快要变了形。
他继而回身,沿着他绷直的衣袖看她,两人难得有这样的角度,他的居高临下太过突出,她也被衣袖挡住了小半张脸。
平心而论,能第一次听见她拒绝见静泓,裴彦苏心中还是十分快慰的。
可是一想到这样的根源是她装晕,而她装晕的根源是她差一点就在那金胜春的东宫之中吃亏,他胸中便隐隐抽痛,与那郁结的火气交织在一处,惹得他太阳穴上青筋突突直跳。
他该拿她怎么办?
向来胸有丘壑的状元郎,难得陷入进退两难。
萧月音哪里知道他心里的那些翻江倒海,只在两人对视的刹那,才突然意识到,自己这是主动暴露了装晕一事。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
他墨绿的眸子里,似乎还隐隐压了几分火。得了金胜春的同意,萧月音与他两人并排朝大门走去,同样,都是脚步飞快。
等到了东宫的门口,才看到不仅仅是裴彦苏候在此处,和他们几乎同时到的,还有那看起来便行色匆匆的朴秀玉。
朴秀玉午后与金胜敏结伴入宫面圣,偶遇宋润升,他带着一位跟永安公主一行来新罗的沙弥。他们说是来为国王请平安脉,其实,也不过是傍上宋润升的高枝、拉着大旗想要代替永安公主和驸马向国王陈述他们通商的妄想。
幸好,她与金胜敏难得同仇敌忾,不仅全程霸住国王身边、不给那沙弥单独与国王说话的机会,她们还将昨日暗中谋划之事,顺利达成了。
但朴秀玉兴高采烈出宫回了朴府,刚洗漱完毕准备歇一歇时,却听到了令她无比震怒的消息——那永安公主萧月桢实在是太过恬不知耻,一个有夫之妇,竟然在驿馆门口公然勾引别人的夫君、太子金胜春,还大大方方坐上马车,和金胜春单独回了东宫!
一想到前晚上自己受到的那些屈辱,朴秀玉简直怒火中烧,马不停蹄便冲到东宫来,一定要当场将那狐狸精抓住。
堂堂一国公主,要无.耻下.贱到何种程度,才能没皮没脸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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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等腌臜事?
呸!真是路过的狗都要呸一口!
而朴秀玉浑身的火,萧月音隔着五丈开外就已经被烧到,她以为过来只需要面对裴彦苏一人,却不知刚好朴秀玉也杀了过来。
于是,场面变成了——
她与裴彦苏是夫妻,金胜春与朴秀玉是即将大婚的夫妻,然而她刚与裴彦苏大吵一架后便应了金胜春的邀约,不仅到东宫与金胜春单独用饭,甚至还答应了金胜春要留在东宫,一直住到他与朴秀玉大婚之前。
有点复杂,有点乱。
嘶……显然已经超出了萧月音自己的处理能力。
而朴秀玉见到永安公主竟然是和太子金胜春一起出来的,显然也是吃了一惊,原本她健步如飞,已然超过了裴彦苏的步伐,因为这一顿,又被裴彦苏赶上了。
萧月音和金胜春并排,此时,与他们仅仅只有一丈之隔。
——“王子不请自来,是当孤这东宫如你们漠北草原一样,来去自如吗?”
——“我新研究了几样兔子的菜式,在驿馆的厨房刚做好,我来接你回去尝尝。”
金胜春与裴彦苏同时开了口。
金胜春对着裴彦苏盛气凌人,裴彦苏却只看着萧月音,像是寻常的夫君,来接在友人家里做客的妻子一样。
虽然裴彦苏只着了极为朴素的便服,而金胜春一身佩紫怀黄华贵无比,但两人一个云淡风轻,一个气急败坏,无论是容貌气度还是谈吐风采,差距甚至超越了前晚金胜春在棋上向裴彦苏连输三局的时候。
萧月音心跳几乎停滞,视线迅速扫过这一高一矮两个男人,同时又听来一阵风一样的脚步,是朴秀玉懒得废话,不顾自己准太子妃的身份,又要与那日在客栈门口一样,上前亲手教训她。
萧月音大脑一片空白,想不出法子,只好翻了翻眼皮,软了身子,装晕倒了下去
——“公主!”
——“桢儿!”
在韩嬷嬷戴嬷嬷以及金胜春的惊呼里,萧月音以为自己要挨这结结实实的倒地之痛,但刹那之间,却落入了一个温暖熟悉的怀抱。
裴彦苏的关心不是光用嘴喊就完了的,他的音音就在金胜春的身旁,若是他不用电光石火的速度把她抢回来,难道还要眼睁睁看着金胜春把音音抱走?
还竟敢恬不知耻,当众喊“桢儿”。
她的闺名,小小太子也配?
他表面云淡风轻,其实,早也忍耐了很久很久了。
而朴秀玉一介女子,自然不可能有裴彦苏那般反应的速度,永安公主从倒下到被裴彦苏接住,只是眨眼的工夫,她起势已高,根本来不及刹车。
来不及刹车的结果,就是她直直朝着只顾着关心萧月桢的金胜春身上扑过去,那阵力道太大,金胜春其人又只是普通身材,差一点两人就因此而双双倒地。
狼狈转圜时,却见裴彦苏已经将永安公主打横抱起,金胜春半搂着惊魂未定的朴秀玉,仍忍不住向正要转身离去的漠北王子,失态地急急说道:
“裴彦苏,桢儿说过今晚要留在孤的东宫不回驿馆,你如此狂悖无理又自作主张,到底想做什么?”
裴彦苏背对着他,垂眸看了一眼歪倒在他怀中的音音,深吸了一口气,方才沉沉回道:
“公主在太子殿下的东宫受了惊,她若是有半点闪失,漠北的二十万铁骑,即使隔了千里万里,也要踏平这平壤城。”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窗外一阵风过,将茂密枝头上的树叶吹得沙沙作响。
萧月音不知昨晚下过雨,不知枝头的树叶浸润,多了几分清冽泠然。
她只是因为这声响霎时清醒了过来,心头微微发苦。
裴彦苏与她,不仅仅是两个独立的人,他们的背后是大周与漠北,是苍生万民,是万里江河。他们现在所谈的,也是干系到无数人命运的国事大事。
她又怎么能如此自私,用无数人的血泪,去换取自己区区那点私事呢?
即使弘光帝厌弃她、对她待遇不公,她如今也恢复了公主的身份,享受着天下人的供养。眼下,她身在新罗,一刻都不能忘记自己身为公主的使命。
“如果我开口要的东西太大,你……大人,你会答应吗?”萧月音暗暗将柔荑收紧。
“公主不妨说说看。”她背后的裴彦苏,倒是比她预想中还要云淡风轻。
萧月音轻咳一声,又顿了几息,方才郑重说道:
“我要冀州。”
脑中掠过思绪,她又一顿:
“不,不止冀州,漠北在端午之前鲸吞我大周的全部土地,一并……一并都要。”
沉默片刻,她听见他呼吸的声音,并无变化。
“这个条件,赫弥舒王子,你能答应吗?”说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她刻意咬重了些,尾音也随之上扬。
“好,”却在话音刚落时,便听见了他的斩钉截铁,“我裴彦苏在这里答应公主,决不食言。”
从昨晚开始的荒唐,以这样重之又重的交易和承诺收尾,萧月音一时便根本顾不上追究,那些令她时时刻刻回想起来,都十分面红耳赤之事。
好在裴彦苏先前所说的那些话并没有在诓她,她腿上的伤口在起床之后确实已然好了一大半,这些他逾矩后留下的痕迹,倒是并未影响她的行走坐卧。
梳洗完毕、吃罢早餐以后,萧月音随意敷衍了几句韩嬷嬷对她腿上伤痕的关切,便开始一心做她的正事。
她要来了一些绢帛纸张,还有方便雕文刻镂的石头。
当然,她需要先把裴彦苏赶出去。关上房门之后,她又独自工作了很久很久。
“忌北,你也别怪阿娘先斩后奏,”听完儿子的话,裴溯当然知晓他的言外之意,只淡淡笑着:
“以公主的性子,你瞒她越久,她便越是气愤。昨日,是咱们抵达平壤的第二日,是该告诉她了。”
面对母亲的这般谋算,裴彦苏提眉,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反驳。
裴溯见他眸色似有闪动,又温柔笑着:
“夫妻之间,床头吵架床尾和,阿娘为你制造机会,忌北是聪明人,肯定把握住了。”
他只是抿唇不语。
若没有金胜敏那媚.药一事,或许这件事的过程,并不会到昨晚那如此激烈的程度。
早上,是他强行用大事掩盖了那些不该发生的云.雨,只看她的表情神色,倒也会认为她确实是完全被大事吸引的模样,但却不知她心底究竟是怎么想的。
萧月音给出了独属于自己的答案。
思前想后,她认为,光凭自己这个大周超品级的永安公主身份,想要顺利说服新罗国王同意与漠北结盟,到底还是太过冒险。
另一方面,既然渤海国已经向周都邺城送过国书,那么按理来说,大周无论如何答复,都应当向渤海国回一封才是。
刚好,她是见过那封将永安公主赐婚漠北赫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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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王子的国书的。
她要做的,不过是伪造一封大周的国书,将其中大周拒绝与渤海国共同夹击漠北的内容,改成同意。
也只有这样的国书,才能让新罗王室感到危机,连宗主国大周都放弃了新罗,他们只能选择与漠北结盟。
至于他们事后会不会发现被自己诓骗,那便是裴彦苏这个始作俑者的事了。
她想要的,只有他承诺她退还给大周的那些土地。
留下金胜春与朴秀玉站在原地,都想要开口反驳回去,却突然哑口无言。
尴尬到十根脚趾全部蜷缩起来,她也还没想好该如何圆谎盖过去,又听见他嘲讽一般说道:
“怎么了公主,昏厥之后又突然醒来,却见不是那新罗太子守在你的床边,很失望,对不对?”
他怎么会说这种话?
听起来,就好像他完全没有意识到她先前装晕蒙混过关一事,只顾着……吃醋。
对,他一定是在吃金胜春的醋,酸味从那眼角眉梢,都冲到她鼻子里去了。
这样想着,萧月音仍旧死死抓着他的衣袖,又稍稍上拉,使其盖过自己的大半张脸,只露一双微微发红的杏眼给他,懵然道:
“你在说什么,什么新罗太子,什么守在我的床边?”
裴彦苏不施力,保持着被她抓住衣袖,面对她如此拙劣地装傻充愣,好气又好笑,面上仍不动声色:
“看来公主这次病得不轻,晕了一下,把脑子都摔坏了。”
顿了顿,才稍稍将衣袖后拉,向她靠近了一点点,又道:
“还记得我是谁吗?”
想不到他居然以为自己傻了,萧月音一急,赶忙将手中的衣袖下拉,露出脸来,黛眉紧蹙:
“大人才傻,我只不过刚刚从昏厥中苏醒,有些眩晕、不记得事情罢了,又不是真的脑子坏掉,连大人你都认不出来……”
裴彦苏低不可闻地勾了勾唇角,语气冷冷:
“那金胜春呢,认得他不?”
萧月音这才彻底放下他的衣袖,眼见着皱成一团的袖笼,并不回视他,只掐尖了嗓子,嫌弃地说道:
“他呀,又丑又没有自知之明,小的时候我把他的脑袋敲破了,我怎么会不记得。”
“不是当着他的面还答应他、要在他的东宫里住下吗,怎么转头就说他又丑又没有自知之明了?”裴彦苏居高临下。
可她却只觉得扑鼻而来的酸味更浓了。
萧月音仔细想了想。
戴嬷嬷和翠颐两人倒是稍稍迎了迎他,却也不提公主此时如何。
踏足卧房,有异香袭来。
男人停下了脚步,因为他听见了银铃叮当作响。
然后,便有香软,扑进了他的怀中——
“冀北哥哥!”
除了他的音音还能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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