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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渡春音 放鹤山人 45604 字 9个月前

但这名婢女没有裴溯这样的运气,就在她向乌耆衍“告密”之后,乌耆衍便一面想象着她口中绘声绘色描述的那“无边春色”,一面更加肆无忌惮,生生将这名婢女淫,虐致死。

这一晚还未行至营州,裴溯被通报去乌耆衍那处时,她才刚刚沐浴完,洗去了一身的风尘仆仆。

而裴溯刚刚走到大帐之前,就有两名仆从,将那婢女的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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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从里面拖出来。

裹尸首的白布潦草至极,虽然为了掩人耳目层层叠叠,可鲜血透过白布浸出,斑驳刺目,又一路留下殷红的拖痕,裴溯只需要看一眼,便已然胆战心惊。

有了先前那次的经验,再加之那名惨死的婢女前车之鉴,再次面对乌耆衍时,裴溯的态度明显圆滑了许多。

而裴溯的表现果然令他满意,面对他时,永远低眉顺眼,无论他说出多么侮辱至极的话语,她都好心受着,甚至还能挤出如菡萏一般的笑容来。

征服整个漠北草原的枭雄,生平另一件沉迷之事,便是欣赏各类女子为他倾倒、臣服于他身.下的婉转模样。

眼下裴溯终于这般乖顺,乌耆衍的心被得意填满,便也收起了他那轻轻一扫便能溅出血花的马鞭。

但他是不会轻易放过她的。

大队到达营州时,恰好从上京传来了喜讯。这一切都与公主无关,公主的容貌是天生天养的,又向来克己守礼、从未做任何逾矩之事,若是裴溯将裴彦苏中毒一事怪到公主的头上,岂不又是另一桩“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之事。

裴溯看着眼前的公主满脸自责,樱唇微抿,被泪水沾湿的鸦羽长睫都写着满满的担忧与落寞,自己也跟着心疼起来,用双手合住公主细嫩的小手,柔声安慰道:

“忌北自小命途多舛,也许是他命中当有此劫。阿娘相信他,他定能逢凶化吉,公主莫要过分忧心。何况你的身子也刚刚大好了没多久,若是再为了忌北熬坏了,他醒来之后,恐怕还会怪罪我,说我这个阿娘没有看顾好你。”

萧月音想不到裴溯会说这样贴心的话,蓦地抬起眼帘,瞳孔晶莹:

“阿娘……”胜利的大军很快集结完毕,开拔凯旋。“虚张声势,废话连篇!”张翼青转身就走。

却在同一刹那,眉心一痛,被飞来之物打中,两个鼻孔也瞬间淌出鲜血。

他定睛一看,竟然是裴彦苏先前用来擦手的巾帕!

此人内力深不可测,先前在鸭渌府与他交手,根本就是故意藏锋,自己制造破绽,只为让他们对他掉以轻心!

张翼青气得咬牙切齿,一面往回走,一面又听身后的裴彦苏说来,没有半点客气:

“张翼青,把摩鲁尔交出来,我便放你一条生路。我相信,摩鲁尔还活着,对不对?”

其实张翼青说得没错,一万人确实是裴彦苏在虚张声势。加上裴彦苏从新罗翻山带来的三千人,他手里可用的人马,其实也才四千。

但兵不厌诈,这次与新罗结盟,宋润升派出的人马,绝大多数都是从前被朴正运胡乱指挥、亲眼见过同袍手足被渤海人无情砍杀的,虽然人数不多,但对渤海人的血海深仇,足以让他们更加骁勇。

而事实上,相同的人在不同的指挥手里,发挥的效果,是完全不同的。

有了奇袭张翼青粮草的小小首胜,裴彦苏所率之军士气大振,张翼青原本并没有严阵以待,谁知转眼之间,军营已经被围成了孤岛,手下所谓“以逸待劳”的三千人,几乎死伤殆尽。

而张翼青纵使满身不服,也只能银牙咬碎、凭着自己过人的功夫,在十数名兵卒的掩护之下,一人一骑狼狈逃离。

霍司斐找遍了张翼青军营,才终于在一个耗不起眼的地方,找到了摩鲁尔。

摩鲁尔的双手被砍掉,双腿膝盖之下被尽数敲碎血肉模糊,人也早已陷入了昏迷。

为了保住摩鲁尔的性命,霍司斐命人用担架将摩鲁尔抬回去,自己也不骑马,就在一旁跟着步行返回。

裴彦荀趁乱为倪卞彻底易容之后,见到这样的场面,忍不住对裴彦苏低语:

“冀北,你不是因为冀州和公主的表兄卢据,最痛恨摩鲁尔吗?怎么还容许这霍司斐对摩鲁尔如此体贴?”

“摩鲁尔活不长的,”裴彦苏只淡淡回道,“全一全霍司斐的忠心,本身也不是什么坏事。”

裴彦荀看了眼霍司斐自己肩头的几处骇人刀伤,新伤叠加旧伤重重层层,这草原莽汉也根本不顾自己。

“可是他从前并不是摩鲁尔麾下之人,听说,摩鲁尔甚至十分不待见他。”裴彦荀与裴彦苏说话的地方极为隐蔽,不用担心有人听见,因而多了几分随意,“冀北你所谓的‘忠心’,难道不算愚忠?”

“他是至纯至直之人,别说在咱们汉地,就算是在漠北这绝大多数人各怀鬼胎的地方,他也是极为难得的。”裴彦苏星眸一转,压住运筹帷幄的算计之色:

“就像他第一次去营救摩鲁尔,为了保护格也曼受了伤一样,在他的眼里职责就是行事的最高准则,旁的人情世故统统不顾。而且他一身过硬的本事,一旦为我们所用,能堪大任。”

然而此战最核心最重要的主帅、新晋漠北战神赫弥舒王子,却并未骑着高头大马走在队伍的最前方,而是早早没了踪影。

裴彦荀策马与大部队同行,心中却是感慨。

仅仅数月之前,他的表弟一朝金榜题名,被弘光帝赐下状元之名那日,也骑着高头大马、一日看尽了邺城之花。

今日他凭着一身过硬的本领在刀光剑影的战场上崭露头角、无人不服,却自己放弃了同样声名赫赫的时候。

“裴小哥,你可知王子收到的家书上写的是什么,他怎么会如此心急如焚?”霍司斐打马靠近,缠着裴彦荀为他解惑。

裴彦荀朝霍司斐斜了一眼:

“这是冀北的家事,霍大哥这也要关心?”

霍司斐早已习惯裴彦荀的揶揄,对于“霍大哥”这个称谓,也从最早的抵触到无奈到接受,听他的语气,应当并不反感告诉他答案,于是又稍稍侧了身子:

“忠君之事,急人之所急,若能为王子分忧,我荣幸之至。”

裴彦荀不懂霍司斐明明是个草原汉子身上却莫名带着点汉人的儒气,大约是被小时候收养他的那户汉人影响,因道:

“王子的家书只有他一人读过,但依我对他的了解,一定是公主出了事。”

霍司斐继续看着他。

“冀北此生只真正在乎两个人,一个是他的母亲,一个则是他的妻子。”裴彦荀看向前方,“只有她们两人出了事,王子才会丢下咱们这胜利之师,风驰电掣赶回沈州去。”

霍司斐凝了凝。

王子只在乎两个人,那他把他的生父、为他带来尊贵无比的身份的、草原上至高无上的乌耆衍单于又置于何地呢?

这才是他们这些臣下最该做的。

但霍司斐到底没有问出口,又听裴彦荀继续说来:

“冀北的母亲是我的姑母,若是姑母出了事,冀北一定会告诉我,既然他没有,必然是公主出了事。”

霍司斐听裴彦荀言之凿凿,便也跟着点了点头,深以为然:

“确实很有道理。不过,依照裴小哥你的意思,若是你姑母……阏氏出了什么事,你也一定会像王子那样丢下我们?”

裴彦荀只觉得他这话问得怪异,又斜了他一眼:

“姑母是我父亲的亲妹妹,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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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脉相连,她若出事,我自然会奋不顾身。再说,世上再难找我姑母这般才貌双全的奇女子,即使不是出于血脉,她真出了事,我惜花之心,又怎能不为所动?”

霍司斐先前也偶尔听兄弟二人谈起阏氏,眼下裴彦荀又如此激动,他也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了话,只能摸摸鼻子,悻悻闭嘴。

她太喜欢裴溯了,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娘亲?

裴溯正想伸手捏捏公主柔嫩的小脸,自己的贴身婢女却在此时上前,对她耳语道:

“阏氏,你该出去补补粉了。”

原来,昨晚裴溯被乌耆衍召幸一事,除了乌耆衍和她的婢女之外,裴溯谁也没有告知。眼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贸然让裴彦苏或是公主知晓她在乌耆衍那里受到的屈辱,惹来麻烦,不如将其遮掩下去。

乌耆衍挥下的那一巴掌下手极狠,裴溯几乎花了一晚上的时间,才让面上的肿消了下去。只是红印一时半刻难以消除,便只好用白.粉掩盖。

可能是因为得知裴彦苏被大嵩义暗器所伤、中毒昏迷,裴溯这个做娘的关心则乱,那覆面的白粉不知不觉间,被蹭掉了不少。

裴溯不敢再在这个时候再横生枝节,当即便抛下萧月音,出了卧房,想要找个无人的地方,用那婢女随身带着的白粉补一补。

还未走出廊庑,却见迎面走来两人。

一个是裴彦荀,一个是霍司斐。

两人见到她,都自然行礼。

“姑母,”裴彦荀先开口道,“我们此来,是为了看望冀北,不知他眼下如何了?”

此时已过戌时,沈州的夜幕降得极快,裴溯故意将自己隐在灯火的阴影中,保证面前的两人不会有可能发现她面上的端倪,定定回道:

“昏迷未醒,郎中说他性命无虞,只是何时能醒来,未为可知。”

裴彦荀停顿片刻,将那声叹息生生吞下,探问:

“敢问……公主可在其中?侄儿与霍大哥进去探望冀北,可否方便?”

“公主的嬷嬷和刘福多他们都在,公主本也不拘这些小节,你们去吧。”裴溯往一旁侧身。

裴彦荀颔首,抬步往前,默默行了数步,方才察觉身旁无人跟随,回头,才见霍司斐仍旧于原地怔愕。

霍司斐是个胆大心细之人,他瞥见了裴溯面上泄露的红印,联想昨晚所见,此时想说点什么关心的话,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霍大哥?”裴彦荀的视线被裴溯挡住,自然发觉不了霍司斐看向裴溯复杂又隐忍的眼神。

而在短暂的间隙,霍司斐已然回神、恍然自己的无礼,匆匆垂首向裴溯示意后,大步追上了等他的裴彦荀。

两人入内时,萧月音正默默守在床榻前,婢仆们立侍在侧,见到两个外男进来,眼里俱是闪过了惊奇之色。

不过,他们旋即想到刚刚外出的裴溯,想必裴彦荀和霍司斐是得了裴溯的同意,这才能在入夜之后进到王子与公主的卧房里。

听到脚步声,萧月音回头,见是这两人来探望,便直接站了起来,让他们可以靠近看。

裴彦荀不会忘记礼数,朝着萧月音略略施完礼,又听公主开了口。

“表兄、霍大哥,”她学着裴彦苏的口吻唤道,“你们都是跟随王子出生入死的心腹,不必拘礼。王子的情况尚算稳定,至于何时能醒,谁也说不清。”

这些话,霍司斐虽然方才在外面都已经听裴溯说过了,但此时此刻,亲眼见到一向活龙鲜健的裴彦苏只能静静在床榻上躺卧,一张俊容惨白、毫无生气,仍然忍不住感慨:

“一路走来,王子在战场上屡屡身先士卒,冲锋陷阵时勇武过人,我却从未见王子这样过……大嵩义此人太过阴险,上次在那无人的矮坡,他便想用冷箭暗刺王子,若不是——”

“霍大哥,”裴彦荀却突然打断了他,“冀北他天命在身,自然逢凶化吉,你又何必在公主面前胡言?”

除了裴彦苏和倪卞之外,裴彦荀是唯一一个知晓萧月音真实身份的人。

而裴彦荀身为裴彦苏的表兄,自然比倪卞更加清楚自己这表弟和表弟妹之间的事。

喜讯来自左贤王呼图尔的长子沃师勒,相比于乌耆衍其他几个儿子和右贤王乌列提的长子格也曼,沃师勒虽然长相平平,却是难得的有勇有谋,也屡屡立下实打实的军功,在裴彦苏回归之前,甚至超越车稚粥,是整个漠北王廷中年青一代的翘楚。

因着沃师勒行军打仗十分稳妥、胜算极大,早在今年端午之前,乌耆衍便将其派至西北,处理先前从乌列提手中逃脱的叛徒和近两万叛军。而经过这近三个月的鏖战,沃师勒也不负乌耆衍厚望,几乎将叛军全歼,所谓喜讯便是指向这次大胜。

接二连三的大喜令乌耆衍心花怒放,当即下令大队人马在营州多停留一日,通宵欢宴,以此来为还未班师的沃师勒庆祝大胜。

漠北人虽然同样擅长尔虞我诈,但面对大胜,却也有着天性一般的质朴和纯粹,因而,即使沃师勒的大胜属于左贤王一系,跟着乌耆衍同行幽州的漠北人上下,依然诚心诚意祝福祈祷,全军上下不分白昼黑夜尽兴畅饮,欢歌纵酒,热闹非凡。

霍司斐身为都尉,如今众星拱月,自然不能像赫弥舒王子夫妇那般称病不来,坐在裴彦荀、倪汴等熟识之人身边的他,却不自觉想在一众军士中,找寻那个熟悉的身影。

看不见她,他只觉得杯盏中的酒液苦涩至极,就连裴彦荀同他开的那些玩笑,他都只能敷衍地挤出几个笑容来,只知道他在张嘴说话,却根本听不进去他说了什么。

他一向行事干脆利落,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

“姑母?”霍司斐又灌了一杯苦酒,仰头时却听得身旁的裴彦荀轻唤一声,他顺着放杯的动作用余光看去,被裴彦荀挡了大半的身影,却堪堪漏出那张早已被他在脑海中描摹过无数次的面容来。

霍司斐呼吸一滞,心跳骤停。

“今晚难得欢宴,姑母也过来凑凑热闹。”裴溯笑容浅浅,“怎么,荀儿不欢迎姑母?”

漠北军中的宴饮没有什么拘束,大家无论军阶品衔大小,都按着从前的亲疏围坐在一处,裴彦荀他们所围的这一圈人不多,都是跟随裴彦苏出生入死、横扫渤海国大军的心腹们。

而因着那熊熊燃烧的篝火,对面的几人根本看不清黑夜里裴溯的容貌,自然也看不见,霍司斐那半遮半掩,悄悄望向裴溯的眼神。

他不知裴溯怎么了,只觉得她比先前在沈州时,多了几分脆弱。

出淤泥而不染的菡萏,是否能经得起炎炎夏日狂风暴雨的摧折?霍司斐忍不住想。

“姑母,”裴彦荀对霍司斐的心思一无所知,眼见裴溯一杯接一杯不加节制地饮酒,他只能拼命阻止,“若是没有看顾好你,我该如何向冀北交代?”

裴溯端着酒盏的柔荑被按住,看向自己侄儿的眼神里,却多了一丝羞恼和无奈: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①,姑母难得糊涂,难得糊涂!”

面对独子的一众部下,再想糊涂的裴溯,也并不会真正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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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这一杯酒被裴彦荀按下,她便也不再坚持,只怔怔看着眼前噼啪跳动的篝火。

指尖被酒液沾湿,在这越烧越旺的篝火烘烤里,多生了几分热意。

裴溯猛然站起,并未理会裴彦荀的关切,一人悻悻离去。

霍司斐不敢再用目光放肆追随她的身影,将头垂下,又咽了几杯苦酒。

“见师傅身子大好,我也放心许多。”倪卞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然而话已出口,他一时找不到说辞来圆,便只能尽量找补:

“那晚师傅重伤,我本想即刻找郎中来为师傅瞧瞧的,奈何军情紧急,便只能把师傅带回来,放在门口了。”

萧月音听到此处,又是蓦然一惊:

倪汴怎么会同静泓受伤扯上关系?难道她先前的预感不错,静泓真是裴彦苏打伤的?

107.

裴彦苏是同乌耆衍两人用完了晚饭之后,又陪着自己的父亲略坐着说了一会儿话,才回到宿处的。

他的心中对这位草原枭雄没有任何好感。

一切肇始,当然是乌耆衍本人。

裴溯那时刚及笄不久,只有懵懂情爱,却惨遭奸人诓骗,昏迷着送到了难得南下汉地的乌耆衍床榻上。那时候乌耆衍在漠北已然姬妾成群,见到秀色可餐的裴溯,没有丝毫犹豫侵犯了她。

裴溯醒来时,早已清白尽失。遭逢奇耻大辱,她看清了淫.虐自己的男人有着不同于汉家男儿的高鼻深目,还有一双像狼一样绿色的眸子,猜想此人来自遥远的漠北草原。

也许是她眼神中的冷傲决绝刺痛了乌耆衍,乌耆衍胡乱穿好裤子后,反手便掐住了她纤细的喉咙,恶狠狠地吐了侮辱至极的话:

对面的几名汉子还在闲聊、时不时爆发哄笑,坐在他一左一右的裴彦荀和倪汴似乎都怀着心事,与整个营地的欢歌笑语,形成了诡异的对比。

又端详了片刻手中的酒盏,霍司斐也站了起来。

迎着裴彦荀关切的眼神,他用下巴指了指与裴溯相反的方向,便再无一言,安静离开。

营地的边缘远离喧嚣,裴溯站在夜晚的秋风里,只觉得方才猛灌的宴酒,让她开始头晕目眩。

她有些后悔自己任性,今晚出来没有带任何婢女,此时她站不稳,身旁连个能搀扶她的人都没有。

可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她心头一激,还是不自觉绷紧了身躯。

脚步声停,她的呼吸加快,就快要喘不过气来。第二日晚间,为赫弥舒王子大胜特意举办的庆功宴,终于到了。

除了单于和王子等人外,这一次乌耆衍为了犒赏三军,特意安排了漠北军中都尉以上的将领赴宴,宴上载歌载舞、推杯换盏,好一派胜利的红火气氛。

当然,像乌列提和格也曼这样的人,也只能表面附和着全军上下对赫弥舒的军事天才大家赞赏,一直到酒过三巡,两人对视一眼,格也曼便突然起身,来到宴饮中央。

热闹的气氛霎时安静下来。在大嵩义所统治的渤海国中能人辈出,张翼青却是所有武将里,最为特别的一个。

不仅仅是因为他年青、才刚过十五岁。

都说“年轻气盛”、“初生牛犊不怕虎”,这些词句用在张翼青身上,却完全格格不入。

与他有过交手、说过话的人,如果没有见到他那张尚算稚嫩的脸庞,恐怕会以为自己的对手,是个年过不惑的阴鸷须眉。

少年郎眉眼还未完全长开,年纪青青声名鹊起,只把杀人当做自己唯一的乐趣。

寅时末刻,天空已经泛起了鱼肚白,行军床上盘腿打坐的张翼青入定良久,有手下突然闯入:

“将军,粮草帐子莫名起了火。”

张翼青鹰隼一般锐利的凤眼骤然撑开:

“损失如何?可抓住何人所为?”

那手下额上滚落几颗豆大的汗珠,为自己的失职心虚不已:

“都怪小的……这几日战事实在顺利,小的、小的们也是掉以轻心,寅时又是最为困顿的时候,等小的们被火光吓醒,粮草、粮草已经烧没了绝大部分,只剩下这一两日的了。”

张翼青冷着脸站了起来。

“灭火之后,小的、小的仔细检查过,那帐外有新鲜的脚印,一路通往营外,”那手下艰难地咽下了口中的津液,“已经有人沿着脚印去追了,小的赶忙来向将军禀——”

“废物。”那人话音未落,却已经被张翼青一剑封喉。

鲜血飞溅,喷在张翼青泛青的下巴上,与他稚嫩的面庞,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对比。

出了自己的军帐,张翼青先去存放粮草处查看一二,确认那手下所言属实,之后又立刻找到那新鲜的脚印,才刚刚走到营门,却见前方目力尽头,有个身形颀长的银亮身影。

“张将军,好久不见。”此时的月光还未完全隐去,淡淡洒落在这身披银甲的挺拔男子身上,与稚嫩的张翼青相比,他的五官锋利眉眼深邃,即使穿着戎装,也仍旧清逸。

打了个招呼后,他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张巾帕,一面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自己的双手,一面用轻盈的语气说着:

“在下不才,刚刚徒手拧断了将军这几名兵卒的脖子。张将军到底少年得志,身子都未长开,不知道你的脖子,是不是和他们的,一样细一样软?”

“裴彦苏!”张翼青霎时便将这放肆之人认出来了。

就在不久之前,渤海国西京鸭渌府的郊外山上,张翼青受国王大嵩义之命试探这漠北王子的深浅,当时裴彦苏鲁莽知己导致胸口中刀昏迷数日,张翼青以为,这不过是个夸夸其谈的绣花枕头。

漠北数万将士被张翼青玩弄于股掌,他以为裴彦苏是被他的威名吓得根本不敢出战,还暗自嘲笑过此人惜命。

谁知他竟然把他隐秘至极又守卫森严的军营,当成了自己家一般自由出入!

张翼青葱晓事起便是神童,一路顺风顺水,纵使刚至舞象之年的他刻意修炼城府,面对如此羞辱也根本沉不下心,当下便青筋暴起,乱喝道:

“手下败将,竟也用阴招来对付本将军!”

“阴招?小将军怕是记性不太好,自己用阴招对付漠北老将,怎么,转头就忘了?”裴彦苏擦完手,又用长指,慢条斯理地将那巾帕打结。

“你……”张翼青知道自己在口舌上争不过裴彦苏这个周地状元,也懒得费神,转而说起旁的:

“你也就只有那点偷袭我粮草的本事,你们漠北老将所领的两万五千人尽数丧于我手,反观我渤海大军雄姿英发以逸待劳,就凭你们,也妄想动我一分一毫?”

“张将军失策呀,”裴彦苏哂笑,微微摇了摇头,“你以为我已经找到了这里,仅仅是为了烧你的粮草吗?”

张翼青眉头一皱。

果然,在裴彦苏话音刚落时,他身后远处的深林上方,从不同的方向燃起了狼烟。

那不是渤海的狼烟,只能是漠北的

包括酒酣耳热的乌耆衍在内,众人都看着格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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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

也听到了他慷慨激昂,陈述着今晚宴会的主角,赫弥舒王子是如何污蔑他的。

当然不止于此,他还拿出了一张颇为陈旧的字条,递交乌耆衍手中:

“赫弥舒同永安公主与渤海国王大嵩义勾结,证据确凿。”

正是萧月音亲笔写给大嵩义的,上面还有两人的私印。

大嵩义手中的佛珠不断捻动,转头,微微瞥了一下身侧的高王后。

“陛下,听臣妾一句劝,来日方长!”高王后也立刻跪了下来。

可大嵩义心头的火越烧越旺,抬脚,便将自己这继任的王后狠狠踢飞。

为了国王之位他满手血腥,甚至恩将仇报将一心扶持他上位的元妻一族全部处死。上位后,他最喜欢做的事之一便是看着满宫妃嫔们为了他那施舍的恩宠争得头破血流,而高氏也是其中最得他心的一个玩物。

封高氏为王后,也当他施舍给这个玩物一点甜头罢了。

从前许高氏偶尔置喙朝政,他姑且一听,但今日高氏所言,每一个字都在为他心头的怒火添柴。

上一次他的毒箭竟然没有要了裴彦苏的狗命,这一次,他为了争口气,也必须要冒险去一次沈州。

他不会输,也不可能输!

“陛下,陛下……”高王后挨了掏心窝的狠狠一脚,登时吐了鲜血,但坚韧如她,绝不会放弃劝说大嵩义的机会。

呼风唤雨的渤海王后像狗一样又一点一点爬回到了国王的脚边,她华服的裙摆将一路的鲜血擦成了胡乱的一条,她没有心思理会这些细枝末节,只抱住大嵩义的靴子,一面哭一面道:

“那张永安公主当日做赌留下的字条,陛下一直都保存得很好。这一回,陛下非要亲自前去,是想用那字条,在乌耆衍和赫弥舒面前污她清白,好让她无地自容,只能跟陛下回来吗?”

大嵩义这才蹲了下来,毫不怜惜地抓起高王后的下巴,冷冷道:

“没错,把永安公主抢回来,让她代替你做朕的王后,你满意了吗?”

营地的边缘光影绰绰,来人身材高大伟岸,却因为背对着光源,让她看不清面容。

“你……你是何人?”她明明该后退,脚上却像灌了铅一般动弹不得,只能靠言语虚张声势。

“溯娘,我,我……”挺拔健硕的男子,说话却期期艾艾。

——“谁许你叫我‘溯娘’的!”裴溯生硬地拒绝,几乎歇斯底里。

她用这样的态度来掩盖自己濒临崩溃的绝望和狼奔豕突的慌张。

从来人的声音里,她已经知道他是谁。

霍司斐,又是霍司斐——

他是裴彦苏的下属,是和裴彦荀称兄道弟的人。

而“溯娘”这两个字,是她还在江南裴家时,父母和兄长姐姐们,叫她的昵称、是她的乳名。

多少年没有人这样叫过她了,那时候家中严父慈母、兄友弟恭,日子虽然循规蹈矩,家中却比旁的家庭更加其乐融融。

眼下,在漠北的军营、被篝火燃尽的秋夜里,她竟然猝不及防地、再次听到这两个字。

裴溯只觉得恍如隔世。

可是,霍司斐一个草原莽汉,只是粗通文墨,怎么会知晓她这个乳名?

她从衾被中又钻出来不少,手肘支着床面,让自己不仅仅贴住他的髀根,而是半张脸向上,与他斜斜对视。

“今日偶然听到倪汴提起,说静泓受伤那晚他也在现场……”疑惑不已的语气,并非是她刻意装出来的,“我,我就是想问冀北哥哥,静泓他、他是被你打伤的吗?”

空气相对凝滞,萧月音嗅着他的松柏之气,心莫名越跳越快。

像是期待他的回答,又在害怕他的回答。

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就这样不知过了几息,就在她迟疑着要重新措辞再追问的时候,后颈上忽然一热,伴随着他的回答入耳:

“是我打的,静泓是被我打的。”

108.

裴彦苏诡计多端,心思深沉,萧月音早已领教过。

譬如他们刚从邺城出发的不久,遇到车稚粥派人劫掠,他明明武功盖世,却要当着她和韩嬷嬷的面,徒手接那凶徒的白刃,十根手指都因此受了重伤。

而他之所以故意示弱,不过是想再次挑起车稚粥和摩鲁尔的矛盾,以借机向乌耆衍告状。

后来在新罗,对付金胜春等人,他无须费一兵一卒,只需要连环施计,便既卖了宋润升一个巨大的人情,又达到了与新罗结盟的目的;

再后来,在渤海国的那些日子尽管如履薄冰,但他深沉的城府让他数次隐忍,没有让她受什么委屈,自己施了苦肉计,蒙骗了大嵩义和张翼青,最后还又在沙场上把先前吃的苦全部讨了回来。

这样的裴彦苏,竟然会直截了当、毫不犹豫地承认,是他打伤了静泓。

对此,萧月音的震惊远远大于愤怒。

最终,大嵩义在她的蛊惑之下,冲动上头,毅然决然带着那三封信独自潜伏到沈州,势要让漠北王廷的人,都无法安然享受这大胜的喜悦,陷入无边无尽的内斗之中。

那三封信,一封格也曼以割地换取裴彦苏性命的,给了萧月音;一封详细讲述静泓身世的,给了当事人静泓;还有一封当初萧月音与大嵩义做赌留下的字据,则给了格也曼。

精准投送,目标明确,也抓住了各自的软肋。

只可惜,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有人见招拆招,他种种谋划,到最后机关算尽,全都便宜了裴彦苏。

被自己的佛珠出卖行踪、从沈州仓皇逃离之后,大嵩义几经辗转,回到鸭渌府,人还没进城,就在郊外落入了高王后早早布好的陷阱之中。

他被擒的地方,恰好就是当初,渤海人用战船把从新罗返航的漠北船只拦截、又强行让王子和公主分开之地。

当初大嵩义登高远眺,指点江山何等气势如虹。然而失道者寡助,一朝失势,他也只能任由着自己从前最轻蔑最鄙薄的女子,随意摆布。

高王后大权在握,早已不复当初卑躬屈膝委曲求全的模样,此时她美艳绝伦的脸冷厉如霜,美目墨若点漆,也在亲手将利刃刺穿大嵩义心房时,绽放了鲜红的花朵。

她再不用对他俯首帖耳,日日夜夜忍受痛苦。

来日之路光明灿烂。松柏之气更重了。

就着他这番话,萧月音又不自觉被他牵引,开始想象这个他描述的孩儿,究竟是什么模样,一日日的陪伴和成长,又是什么模样。

她说不出话来。话说完,探路的斥候返回:

“山谷看似只有前后一条路,实际其中藏着许多暗谷暗道,地上的尸体堆积成山,看他们的穿着,应当几乎都是漠北人,没有渤海人。”

“那些暗谷暗道可都一一探过?通往何处?”霍司斐问。

斥候摇了摇头:

“暗谷暗道太多太密,盘根错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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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职怕迷失了方向,便先行回来禀报。”

两万人不是少数,不会在这样狭窄的山谷中凭空消失,可如果山谷藏了如此复杂的暗道,情况则会完全不一样。

如若没有地图,他们贸然进入山谷,与送死无异。

虽然是夏季,可山中的后半夜仍旧寒风习习,不远处山谷中堆积如山的尸体飘散着令人难以忽略的恶臭,头顶时不时有乌鸦飞过,呕哑嘲哳,让在场众人,都不由打起了退堂鼓。

“王子乃是单于亲子,末将既然主动请缨再救大将军,便没有让王子冒险的道理。”霍司斐扎紧了腰带,对面无表情的裴彦苏正色道:

“请王子下令,让末将亲自去探,若末将在三个时辰内回不来,为了王子安全着想,王子还是回去。”

裴彦苏俊容冷肃,却并未对霍司斐的请求有所回应。

霍司斐抱紧双拳,正要再说,却忽然听到几声急促的马蹄,从他身后的山谷中传来。

“探好路的人已经回来了,”裴彦苏眸光一闪,“都尉不必白白牺牲。”

说话间,马儿已然靠近,一位着素劲装的汉人翻身下马,对裴彦苏微微施礼:

“冀北,别来无恙。”

着戎装的裴彦苏对裴彦荀同样回以拱手礼:

“这一次辛苦表兄了。”

“不过,孩子的事,就像微臣与公主的姻缘一样,全看上天的意思。”她杏眸中的星星又亮了起来,裴彦苏十分满意,俯身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落下一个吻:

“微臣能做的,就是加倍努力耕耘,把公主喂得饱抱的。”

“你……”萧月音这才清醒了一些,听懂了他话里的孟浪,耳根红透,从他手中抽回自己的手,“谁、谁要你喂饱了!”

他却顺势放开,起身:

“好久没有给你做饭了,不想吃我做的兔子吗?你瘦了好多,不趁机把你的肉喂回来,我可要成千古罪人了。”

“我舍不得公主这样。”

如是几日,时间一眨眼过得飞快。

与裴彦苏重逢那天的暴雨彻底拉开了沈州的秋季,虽然没有再落雨,天色却是一日凉过一日。大军顺利班师,裴彦苏作为大军当之无愧的主帅,每日也比从前忙碌不少,几乎不见人影。

这“几乎”的含义,除了真如他所言那般夜夜缠着萧月音辛勤耕耘以外,便是每日三餐,餐餐都会提前从城外大营赶回来,亲手做饭,亲手投喂公主。

萧月音也不得不承认,尽管她已经十分努力在适应漠北庖厨们做的饭食,也算是基本不会饿着自己,但裴彦苏亲手做的饭,确实也常常令她食指大动,忍不住多食一些。

而每当她被裴彦苏抱在腿上,一口一口亲自喂食的时候,看在美食的份上,萧月音从晨起时积攒的羞火,也会慢慢、慢慢熄灭下去。

恍然时她会想,“狗哥哥”这个并不太好听的称呼,其实很适合他。

自从在大婚之前被戴嬷嬷教引,知晓了男女之间那些事究竟是如何作的,她再在路上看到公狗蹭墙洞,便明白了这是在做什么。

裴彦苏每晚缠着她,次次都到后半夜,除了多那些满口让她面红耳赤的孟浪之语外,也和公狗们没什么区别。

那番关于孩子的话,她确实时常会回想,也会顺势庆幸,自己那关于避子丸的弥天大谎没被他识破,即使他再辛勤耕耘,有了双份保障,她也不用担心自己会突然有孕。

她已经有太多的牵绊,她不想在这不清不楚的时候怀上他的孩子。

至于之后会如何,她自己也并不明晰。

当然,她不明晰的事远不仅仅于此。

裴彦苏此番大胜,将渤海国打得落花流水,已经从幽州返回上京的乌耆衍欣喜若狂,又亲自赶赴沈州,为裴彦苏和取得胜利的将士们大开欢宴、论功行赏。

几家欢喜几家忧,漠北单于为自己这个胡汉混血的小儿子心花怒放,渤海国上下却也为此次意料之外的惨败一蹶不振。

就在乌耆衍一行即将到达沈州的前夕,渤海国西京鸭渌府,国王大嵩义也和王后高氏,磨着最冲动、最釜底抽薪的突袭。

“经过此次大战,我们元气大伤,漠北那边却是士气高涨,正是坚不可摧的时候。陛下,即使你亲自搅翻漠北的浑水,以我们现在的力量,也根本不可能把失去的土地全部拿回来。”高王后见微知著,仍旧苦苦做着最后的劝说。

大嵩义的双眼杀气弥漫,那鼻梁上左右横贯的骇人刀疤,更是厉色满满。

在此之后,高王后宣布先王大嵩义在与漠北的战火中为国捐躯、以最高佛礼厚葬之,并且扫清渤海国内所有的障碍,顺利继承了王位,成为渤海国开国以来的第一位女帝,帝号“开懿”。

不过,这一切都是后话中的后话了,对于眼前的漠北王廷来说,渤海国这个曾经的劲敌被一场大败打得就此一朝败落,彻底沦为芥藓之疾,根本不足为患。

倒是大嵩义临走时放的那支冷箭,让赫弥舒王子这个漠北王廷冉冉升起的新星,彻底陷入了昏迷。

沈州城里,再次迎来了王子与公主凌乱狼藉的马蹄。

王子被小心翼翼送回,那些当初在萧月音突然昏迷时前来看诊的郎中大夫们也又来了一次,还包括几名乌耆衍从上京带来的太医,人人都说,这次王子的病况实在特殊棘手。

那擦伤王子手臂的冷箭上涂的奇毒世所罕见,一般人在破皮接触之后,基本都会立刻暴毙,而王子身体显然异于常人,虽然暂时是苏醒不过来的,却也并没有性命之虞。

“没有性命之虞,那究竟,他何时能够醒来?”闻讯赶来的裴溯听完郎中的话,揪着的心仍旧高悬,不敢有一丝一毫地放松。

“这个的话,草民实在是说不准,”那郎中实事求是:

“破皮见血,毒性已然深入王子体内,寻常的方法凶险、也不可能保证能逼出毒来。但既然王子身强体壮,毒药并未夺走王子的性命,依王子这样的情况,我们能做的,就是静心等待,等待他的身体自行将毒素逼出来。”

“半点没有别的法子?”裴溯仍旧不放弃。

“因为我们都不知晓王子所中的毒毒份缘何,不敢妄开解毒之药,”郎中摇了摇头,“能放心让王子服用的汤药,也只能是普通的温补之药。”

郎中的话已至此,裴溯自然不会苦苦相逼,再多做无谓的纠缠。待郎中离开之后,一直处在惊愕之中的萧月音才稍稍恢复了清明,走过来与裴溯并坐,红着眼,垂着头,小声自责:

众将莫衷一是,巴勒里却也迟迟无法拍板做决定。

论起骁勇善战指挥得宜,他并不能比得上摩鲁尔这次带走的另一名参领;摩鲁尔求胜心切,让他留守大军,一是图他绝对的忠义,二是他稳重,能更好安抚剩下的人。

就在他犹豫的时候,听闻军营之外来了张翼青的人,在军营门口扔下一具尸首和一个长满老茧的手掌后,又扬长而去。

那尸首便是摩鲁尔另一名心腹参领的,为了让他们能认出人来,刻意没有划花他的脸,但身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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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头尽碎,经脉也全部被挑断,可想他死前遭受过多么大的折磨。

而那个手掌的拇指上戴着扳指,巴勒里一眼便认出来,那是摩鲁尔的扳指。

手掌的断口处鲜血直流,血脉喷张,想必是从活人身上砍下来的。

断掌上甚至还捏着一封短信,信上写道:先取参领一条贱命,若是再不派人来营救摩鲁尔,今日送回来的是右手,明日就是左腿,后日是左手,直到把摩鲁尔做成人彘。

同袍惨死、上峰受难,巴勒里痛彻心扉,既然忠于摩鲁尔,便是赴汤蹈火,也要把人救出来。

但正准备点兵时,军营里又来了一小波人,引起了不少的骚乱。

是格也曼,他被裴彦苏在沈州捆了之后,便和那原本该听命于他、却临阵反水的三万多人一起到了兴仁。顶着一口被强行扣上的黑锅,格也曼一直伺机逃跑,是以,在听到格也曼中了张翼青的埋伏身陷危局时,他也根本没想过这消息是裴彦苏故意找人漏给他的。

他自以为天助他也良机已至,轻松逃脱束缚,带着五百余还愿意跟着他拼命的人,一路奔到了大军所在的军营之中。

刚一到,他便见到了那惨不忍睹的尸首和摩鲁尔扭曲的手掌,一声高哮后,便冲到巴勒里面前,说他要出征,亲自将摩鲁尔营救回来。

巴勒里是摩鲁尔心腹,自然同他一样对乌耆衍单于的儿子和侄子们没有半点好感,尤其是这个格也曼,其心不正不说,还屡屡从他们的手中抢功。

酒囊饭袋而已,凭他也能把摩鲁尔将军救回来?

格也曼察言观色,自然知晓眼下不是把他与赫弥舒之间的私人恩怨拿到台面上来说的时机,而且他与渤海国王大嵩义的暗自联络,不能在摩鲁尔的手下面前暴露一星半点。

他并不在乎摩鲁尔是生是死,他要的是这独一份的军功。

算算时间,他写给张翼青的那封信,应当已经送到了张翼青的手上了。

而所谓“军功”,自然是要在刀光剑影里拼杀出来的,他现在只有五百余人,若是就这样能把摩鲁尔从那诡计多端的张翼青手中救出来,未免也太假了。

他必须要让巴勒里答应,让他带兵营救摩鲁尔,且所带的人不能少。

苦口劝说许久,巴勒里却始终没有松口的意思,格也曼便转头去游说军中其余的协领和都尉,口口声声巴勒里不想为同袍报仇、不肯为上峰披荆斩棘,众人与其在这里干耗着,不如一鼓作气,让四万五千大军齐齐出征,张翼青人少势微,必然会连连退缩。

他这样一鼓动,那些原本心头就波澜壮阔的人自然跟着起哄,巴勒里考虑到若是自己出征留格也曼这样的人在后方可能会背刺他,不如就让他挂个名。

久经沙场之人没有傻子,跟着格也曼起哄的那些人各怀心思,也势必不会服从格也曼这个只会耍嘴把式的右贤王之子。到时候战场上刀剑无眼,即使格也曼有个三长两短,谁又能说得清呢?

分出两万人,留下两万五千人,点好将后,巴勒里又把一位名叫霍司斐的协领一并放入了出发的队伍之中。

后日一早……听起来时间来得及巴勒里再做部署。

而就在巴勒里犹豫的短短几瞬,霍司斐也闯入大帐,他身上所受的伤并不轻,却还是一苏醒来就立刻赶了过来,说要与赫弥舒王子同往前线,救同袍们于水火。

最终,巴勒里抱着赌一把的心态,同意了。

由于霍司斐先前已经和张翼青交过手,这一次与赫弥舒带着千人连夜行军,是他做的向导。

张翼青用兵诡谲的其中一个原因便是充分利用地形,渤海国内有大山连绵,树高林深,渤海人早已习惯在这样的环境中作战,漠北铁骑虽然骁勇,能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气吞万里如虎,到了与渤海国接壤的深山茂林里,却很难适应。

山林中行军需要比在平地多用几分的心力,霍司斐一马当先。

因为先前已经充分见识过同为王子的格也曼是如何外强中干,如今带着连战场都不曾上过的赫弥舒,霍司斐自然想着要多分心关怀,便时不时停下来,看看这小王子是否能够纵马跟上他的步伐。

“难道都尉不想早点到达?”在第三次时,裴彦苏皱了眉头,“我所率部众皆为大将军精锐,都尉为何屡屡停滞等待?”

“怕王子你不习惯,跟不上。”霍司斐毫不犹豫,如实回答。

一千人中有不少人从前同霍司斐打过交道,知晓他一贯直来直往的脾气,想到他一句话便将同样盛气凌人的赫弥舒王子得罪,不由担心他们人还没到目的地,军心先乱了。

而裴彦苏只用凌厉的目光瞥了霍司斐那还算英俊的脸一眼,双腿一夹马腹,拉着缰绳便将霍司斐超越。

“能不能找到张翼青藏匿之处,是都尉你的任务,”然后停下来,并未回头,“而跟不跟得上都尉,是我的本事。”

得到王子这样的回答,霍司斐并不气恼,只本着公事公办的心,开始闷头疾行。

等到后半夜,终于抵达一处谷底。

“公主别说这样的话,”裴溯凝着眼眸,从来都善解人意:

“罪魁祸首是那大嵩义,如果不是他掳走公主、又趁着忌北疏漏放了冷箭,忌北也不会如此,一切都与公主你无关。”

当时的情形,一同与裴彦苏前去营救公主的倪汴,在回来的时候便向裴溯做了汇报。

新罗和渤海国都有裴溯同往,她虽然从未与大嵩义有过正面交锋,但却能拼凑起旁人的只言片语,猜到此人如此行事的缘由。

静泓突然知晓自己的身世、包括盖有公主私印的字条为何会出现在格也曼的手中,想必都是出自大嵩义的手笔,以他这样向来独断专行之人,是做不得能屈能伸的,必定会想尽办法报复。

第二日晚间,为赫弥舒王子大胜特意举办的庆功宴,终于到了。

除了单于和王子等人外,这一次乌耆衍为了犒赏三军,特意安排了漠北军中都尉以上的将领赴宴,宴上载歌载舞、推杯换盏,好一派胜利的红火气氛。

当然,像乌列提和格也曼这样的人,也只能表面附和着全军上下对赫弥舒的军事天才大家赞赏,一直到酒过三巡,两人对视一眼,格也曼便突然起身,来到宴饮中央。

热闹的气氛霎时安静下来。

包括酒酣耳热的乌耆衍在内,众人都看着格也曼。

也听到了他慷慨激昂,陈述着今晚宴会的主角,赫弥舒王子是如何污蔑他的。

当然不止于此,他还拿出了一张颇为陈旧的字条,递交乌耆衍手中:

“赫弥舒同永安公主与渤海国王大嵩义勾结,证据确凿。”

正是萧月音亲笔写给大嵩义的,上面还有两人的私印。

109.

就在今日的早些时候,萧月音思前想后,最终还是决定将那封格也曼亲笔写给大嵩义卖国求荣的信,由韩嬷嬷悄悄交到了静泓的手中。

静泓遭逢大难、险些命丧黄泉,毕竟是由她而起,她既然不能为他做决定出谋划策,把这封关系到格也曼生死的书信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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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他这个弟弟,也许是她眼下唯一能做的事了。

她不知静泓会不会也通过倪汴的话猜到是裴彦苏打了他,她也不知静泓收到这封密信会如何处置。

一切由他,她不需要做主。

今晚的宴饮,乌列提父子的表现倒也如常,即使她看见格也曼的嘴脸只想作呕,面上却依然保持着大周永安公主应有的雅丽淑静。

同时,这也是她第一次见乌列提,稍稍仔细观察,她便可以确认,静泓同他四分形似,五分神似。

只是品行上千差万别。

大嵩义身为渤海国的一国之君,又是倾举国之力崇佛礼佛的头目,自己贴身佩戴的佛珠,自然是极品中的极品。

沉香佛珠,颗颗饱满圆润,香脂含量极高,色泽乌黑、几乎没有任何斑纹,品相完美至极,即使在颠簸的途中,萧月音仍然能偶尔嗅到那醇绵沁心的暗香。

可惜这样的极品,要被她用来作路上的标记。

眼前晃荡的官道逐渐变成密林,满耳都是马蹄践踏落叶发出的清脆声响,而随着她将手中最后一颗佛珠扔下,这一路飞奔的骏马也在一声“吁”后,立刻收束脚步。

萧月音听出来了,这似乎是大嵩义的声音。

她被带到了一间林中的木屋,木屋不大,里面的陈设日常,一看就被人使用过不少的时日。

若不是守林人用的,便是大嵩义在此已经待过一段。

男人将她扔在唯一的一张木床上,上面被衾凌乱,萧月音一路倒挂着过来,此时又遇震荡,趴在床上干呕了数声。

紧接着,来人便不知从哪里掏出了绳索,先是将她的一双脚踝捆住,然后又将她的一双腕子捆住。

男女力量悬殊,萧月音知晓自己不可能跟此人硬碰,便只调整着自己的呼吸,侧躺在那木床上。

男人扯下蒙面的黑布,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果然是大嵩义。问话出口后,庄令涵没有等到公主的回答,反而自己先蹙了眉头:

“可是,我听阏氏说起过,静泓师傅自小便被宝川寺的住持收养入了佛门。公主你生于皇家长于内廷,不应当与他熟识,又怎么会唤他‘哥哥’?”

难道传闻中的都是假的,永安公主并非对赫弥舒王子一往情深,而是钟情于宝川寺的沙弥静泓?

“我、我没有唤他,真的没有,真的没有……”萧月音急急为自己辩解,原本毫无血色的脸颊也起了点点红霞,樱唇一张一阖:

“那几声‘哥哥’‘哥哥’,我、我也不知是在唤谁,我没有撒谎……”

越说越乱,她也心知这样的情状三言两语,根本就说不清楚。

眼前的秦娘子是她的救命恩人,生得月闭花羞仙姿玉色,温柔体贴又是善解人意的,实在是个很好的倾诉对象。

更何况,秦娘子是医者,萧月音的病又因为忧思而起,理应追根溯源。

这样想来,她也不再踌躇,便将自己的身世和替嫁的始末,原原本本告诉了秦娘子。

“秦娘子,我所说的这些事情,关乎两国外交和无数人的性命,可千万千万,不能再对旁人提起半句。”娓娓说完,面前凤眸乌鬓的神医陷入了她的故事里,萧月音顿了顿,又连连补充道:

“即使、即使是对秦娘子的夫君,最好也一个字都不能提。”

庄令涵也兀自回神,默默心道:

陈定霁又哪里懂那些弯弯绕绕的少女心事,他本就对今日之大周羸弱到割地和亲的地步颇有微词,要是被他知道当年他拱手相让江山的小皇帝萧殷的后代做出这些荒唐事,还会不会冲冠一怒,也未为可知。

“公主不必多虑。你既信我、将如此秘辛告知于我,我又怎么会失信于你、将其宣扬?”庄令涵做了个“你放心”的眼神,悠远绵长,重新收拢心绪后,又试探着低声说道:

“依公主所言,静泓师傅虽然与你从小一起在宝川寺中长大,但你却对他并无半点男女之情,只是出于友人的关切。而赫弥舒王子呢,他有着一以贯之的情深似海,但因为你深知他只是把你当做了长姐,所以你也从未对他有过心动?哪怕一点点?”

“我、我……”话到了嘴边,萧月音又不知该如何组织了。

真的,一点点的心动都没有过吗?

她从小遍习佛法,惯常与清冷疏离,初初被迫扮演萧月桢时,面对裴彦苏真情流露的亲密,是十分不适应的。

但他看向她的眼神太过炽烈灼热,他的甜言蜜语字字珠玑发自肺腑,他为她偶尔任性而呷的醋,每一次都过分浓烈过分真实,偶尔有那么一瞬,她以为他知道她是她,萧月音。

以为他深爱的人是她,与萧月桢并无半分关系。

但下一瞬理智回笼,她只会嘲笑自己入戏太深。

成亲之后,与他朝夕相对,见过他的伟岸英姿,听过他披星戴月的曾经,也半是主动半是被迫,和他有过夫妻间才有的密切的、不可分的举止,无数次为他脸红心跳,不是扮演出来的。

何况与他几番历经生死,为他担忧为他悬心,都是真真切切的感受。

即使再不愿意承认都好,在她的心里,裴彦苏和静泓是完全不同的。

与静泓更多的是回望孑然萧索的过去,与裴彦苏则是立足于当下。

或者未来,前途不明的未来。

可若要她像他爱萧月桢那样奋不顾身,那样毫无保留,她自忖她对他万万没到这样的地步。

她不能爱他,她不该爱他。等到梳洗结束,用了饭服了药,萧月音才慢慢将心思从与裴彦苏圆房的事实上,转移到别处。

这一场惊变是冲着她来的,即使已经过去了一天半,她仍然要将很多细节料理其中。

而其中最重要也是最让她难以接受的事,是隋嬷嬷竟然乃是漠北在周宫之中策反的奸细,水实在太深。

而此番,她又因为对隋嬷嬷的无限信任上了个大当,差一点就连累了裴彦苏,连累了他们所有的人。

但自醒来之后,见韩嬷嬷她们的神色,似乎还并不知隋嬷嬷的事。

又或者是,在她昏睡的这一日一夜里,她们不仅知道了,而且还已经完全将这件事消化了下去。

“你们、你们就不想知道,那晚我同隋嬷嬷出城,为何最后会一人被王子带回来吗?”萧月音把玩着身上的系带,一字一句问道。

此时她身边仅有两位嬷嬷,刘福多公公等并不知晓她真实身份的人并不在场,她说话便可以放心一些。

“公主是想说隋嬷嬷的事,”韩嬷嬷率先回答,“王子在昨日清晨走时,已经向我们两人交代过了。”

韩嬷嬷是知晓萧月音和萧月桢的交易的,且前晚便已经推测出萧月音反常的举动所为何事,现在裴彦苏亲口为隋嬷嬷盖棺定论了,她除了认下之外,还不能让戴嬷嬷知晓两个公主的交易。

至于原本就不清楚萧月音身份的刘福多等人,她更是不希望走漏风声,只愿一切都按照现在的进程发展下去,安安稳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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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以,在萧月音即将再次问话时,她又补充道:

萧月音水光潋滟的杏眸像是沉入了无底的深渊,庄令涵看她久久没有继续说话,先开口打破寂静:

“无意识的举动,最是真心的写照。”

尾音像是叹吁。萧月音与静泓自幼相识,韩嬷嬷也算是看着静泓长大的,听到他这般惨状,自然满脸都是担忧。

“这位先生,你既然说那受伤的沙弥性命可保,那请问,他身上的伤,何时能够痊愈?”韩嬷嬷追问。

“小的医术不精,小的也不知道……”那郎中又摇了摇头,“其实,别说痊愈,那沙弥现在还昏迷不醒,小的连他何时醒来都不能把握,说不定一直都醒不了,小的现在也只能用参汤吊着他的命,旁的,小的也做不了什么……”

静泓遭此大难,甚至性命都可能不保,这样动心骇目的消息,萧月音直到见了裴溯,也仍旧没有消化。

因为知晓静泓原本答应带她远走高飞一事的眼下只剩她一人,她除了和韩嬷嬷露出同样的担忧之色外,所有的思虑,都只能强行隐下来。

当时,她为了掩护静泓,故意主动奔向裴彦苏,之后又突然晕厥,这些过程,静泓应当都看在眼里。

他之后去了哪里,是否也发现了隋嬷嬷和萨黛丽他们串联之事,又是被谁所伤、怎么回到这里的,在静泓醒来之前,根本无从知晓。

而她来不及再细思,新的问题,便又接踵而至——

原来,在她醒来至到裴溯这里来的短短时间内,贝芳也刚好过来找裴溯说话。

自上次在幽州短暂见过几面,萧月音再也没见到过贝芳,来到沈州的这些日子她满心谋划着隋嬷嬷所说的交换一事,也并没有心思思考该如何与这个身份尴尬的姑娘相处。

但贝芳人虽然长得清秀,却不是个内向之人,一见到萧月音进来,便主动上前行礼,还拉着她的手道:

“好久不见公主,公主依旧风采照人。”

萧月音神思黯淡,敷衍地回了礼,本要向裴溯行礼,却又听贝芳说道:

“听说公主在王子出征之后昏睡了一日一夜,这也是才醒,恐怕还不知道,公主的嬷嬷隋氏之事吧?”

萧月音略一迟疑,不知该说自己知晓还是不知晓,贝芳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又接着说道:

“隋嬷嬷对公主生了二心,与萨黛丽她们勾结,竟然想诬陷公主通敌!不过,我听说隋嬷嬷是公主乳母,从小便在公主身边,被这样的人背叛,公主你必然很难过吧?”

这话便直接将萧月音架到了高位,来之前她还在犹豫是否要将真相先告诉裴溯做个缓冲,看眼下这个情况,那晚的事虽然被部分人知晓,但在他们的眼中,隋嬷嬷是永安公主乳母、最得公主信赖,公主被骗完全是情理之中的事。

当然,可能贝芳这种漠北人,不知道隋嬷嬷身份的细节,毕竟“细作”是漠北来的,由他们来谴责,着实有些奇怪。

当着贝芳,她不可能承认自己不是萧月桢。

“看公主这样,似乎还不知情,”一旁的裴溯见萧月音怔忡,又接过话来,“也是,公主昏睡了一日一夜,戴嬷嬷她们怕公主受不了这样的刺激,选择暂时瞒下公主,做得很对。”

“阏氏明察,公主身子本就刚刚恢复过来,奴婢也是担忧公主接受不了,”戴嬷嬷回话,“公主醒来,第一件事就是问隋嬷嬷在哪里,奴婢便自作主张先搪塞了过去。”

“永安公主,别来无恙。”见公主的杏眸里并未露出惊惧之色,大嵩义心头一乱,说话时最后的尾音,也带着丝丝嘲弄。

萧月音一动不动,只保持着同样的眼神,看着面前的男人。

与当初在渤海国西京时相比,大嵩义明显衰颓了太多。过去他如日中天,萧月音等人在他的手上,犹如砧板上的鱼肉任其宰割,如今他连连失败,身上的恢弘气势也早已东零西落,就连他那鼻梁上左右横贯的骇人刀疤,也是厉色渐衰、疲态倥偬。

越是这样,便越能说明他已经到了强弩之末。萧月音虽然从前长在佛寺,并无半点临机处变的经验,可是“归师勿掩,穷寇莫追”的道理,她还尚且懂得。

不可以激怒大嵩义,激怒他对她没有任何好处。

她必须要在保全自己的前提下尽量拖长时间,在这个木屋里待着,裴彦苏可能会找到她。

“你不害怕吗?”就在她努力镇定的当口,大嵩义眉头紧皱,又忽然问道。

萧月音微微舒了口气,这才又迎上大嵩义的视线,小声说道:

“害怕……我自然是害怕的,陛下神威天降,丝毫不减当初。”

这样违心的夸赞,自从张翼青节节败退之后,大嵩义也从高王后那里听来了不少,听得他厌烦不已。

可是也许是他垂涎永安公主的美色已久,同样的话,从公主的檀口中说出来,他不但没有烦躁,反而更添了一股自信和自得。

也就是这样的盛世明珠,从小眼高于顶,不会将阿谀奉承当做谋生的本领。

是以,公主的夸耀都是由衷的,他这个渤海国人心中永不言败的大英雄,眼下也只是短暂折戟,卷土重来是迟早的事。

“陛下乾坤在握、微福由己,想必昨晚漠北王廷之中的风云际会,陛下你才是幕后之手吧?”萧月音屏住呼吸,每说一个字,都斟酌再斟酌,仔细再仔细:

“其实在收到陛下投来的密信时,我便猜到了,那应当是陛下的手笔。后来,昨晚在宴席上,格也曼拿出那章盖有我与陛下两人私印的字条时,我更能确定。”

“公主既然猜到了,又为何要那般行事?”大嵩义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他这样说,一是映证了自己的猜想,二是说明了昨晚王廷里发生的一切,大嵩义都了如指掌。

想到这些,萧月音一阵后怕。

虽然昨晚她因为心中惴惴一直紧跟着裴彦苏的步伐,大嵩义找不到可乘之机;可是今日裴彦苏早早出了城,她又乔装去找了静泓,这期间,随时都有可能被大嵩义这样掳走。

也不知大嵩义是否听到了她与静泓的对话,若是听到了,一定能猜到,她根本不是萧月桢。

“陛下明察秋毫,自然知晓我为何那般……”说到要害之处,萧月音故意春秋之笔,含糊不清。

“上次你为了你的婆母和那个叫静泓的和尚求情,朕还以为,公主在赫弥舒眼皮子底下和那和尚有私。”大嵩义的双眼红血丝密布,从前锋利无比的目光,此刻也只剩多半鼓衰力竭的疲惫。

他的自称仍然是“朕”,维持着最后的尊严,也合情合理。

“罢了!”乌耆衍将面前的食案一把掀翻,抖了抖手中的两张纸,锐利的目光扫过席上神色各异的众人,最后停在了乌列提的脸上:

“过去你求我的时候,你总说你只剩下格也曼这一个儿子,让我对他犯下的种种罪孽网开一面。现在呢,你已经找回了你的小儿子,这大儿子也又多了一个罪行,你还能怎么说?”

乌列提的心境翻云覆雨,他知道兄长这样说,是不打算给格也曼任何活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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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耆衍也并不想再做纠缠,大手一挥,吩咐立侍的心腹:

“格也曼废掉王子头衔,押下去,等候死刑。”

同时,已经确认王子身份的静泓也被请了下去,路过萧月音的面前时,眸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

她知道,一切都回不去了。

110.

宴席结束,裴溯回到自己的宿处。

在宫婢们为她备水、准备伺候她洗漱的时候,她又翻出了自己画的战船草图。

裴彦苏大胜庆功,她作为母亲,在宴席上也难得多喝了几杯。

灯火映照,夜凉如水,看着那涂涂改改多次的草图,裴溯不由生出了恍如隔世之感。

“阏氏,单于传您过去。”却被突然到来的婢女,打断了她莫名的遐思。

即使大嵩义话里话外都在侮辱自己,萧月音却只觉得心头稍舒。

他如此说便只能说明,今早的那些变故,他毫不知情。

但就在停顿的时候,大嵩义忽然在萧月音身前坐下。

扑面而来的窒息,萧月音心头发紧。

大嵩义稍稍前倾,右手先是触到那捆住她腕子的绳索,又沿着那绳索,慢慢滑至她白皙细嫩的手背,他指腹上的老茧粗犷得很,萧月音被磨得想呕。

“公主冰雪聪明,又惯会审时度势,”大嵩义一面说,一面勾起她的指尖,“不妨猜一猜,朕将公主大费周章掳来,所为何事?”

萧月音垂下眼帘,思忖着该如何应答这样棘手的提问,又听大嵩义说来:

“做赫弥舒王子的王妃,还是做朕的王后?”

“不瞒陛下,我其实、更想做大周的公主……”萧月音黛眉微蹙,身上一点不敢乱动。

“若一定要选一个呢?”大嵩义的右手却忽然向上,捏住了她的下巴,上抬。

有些吃痛,她杏眼噙出了泪。率着主力部队跟在几十里之后的摩鲁尔收到消息,得意暗叹:

到底年轻气盛,以王子的脾性,这样一走,不是鲁莽遇伏,就是临阵脱逃了。

当然,“临阵脱逃”四个字也不算完全偏离事实,裴彦苏确实“逃”了,秘密潜回了沈州城,逮了同样“临阵脱逃”的音音小公主,还顺便栽赃了格也曼一手、把他的许多旧部变成了自己的人,领着人马,在摩鲁尔身后“黄雀在后”。

在渤海国的经历,让裴彦苏深知大嵩义其为人的阴险狡诈,何况此次阴差阳错让送他们回沈州的渤海国侍卫探听到了他与格也曼同时受伤的消息,大嵩义先发制人做足了准备,若是充作漠北的先锋,很容易中大嵩义的埋伏。

既然摩鲁尔和格也曼都不想让他得到这份军功,那他偏要独占。

为了音音,为了他向她许下的每一句承诺。

他是棋弈顶尖高手,摩鲁尔以为他能下这盘大棋,殊不知他自己也是裴彦苏的棋子之一。

棋局的结果,早在天元位落下第一枚黑子时,便已然注定。

烈日当空,暑土气蒸,倪卞再回裴彦苏身边,只见这个年纪不大却屡屡运筹帷幄的小王子,从铠甲的衣襟里,掏出了一个小玩意。

定睛细看,是一只人工雕刻的兔子,如寻常玉佩般大小,却又不是玉制,颜色米白带黄。

倪卞不识此物,却依稀想起,从前好像在公主的发髻上,见过这只兔子。

现在这只看起来就价值连城的兔子却到了王子的手上,王子端详它时,眼神里早已没有了方才的阴冷狠厉。

王子与公主分开才短短一日,他便思念她至深了。

“这几日为我上下奔波,实在辛苦你了。”裴彦苏却收了目光,对倪卞温声说道,“其实之所以让你易容改名,也因为我与公主的私事……现在表兄不在,你便只能隐于暗处。”

“属下做王子这样的天之骄子的心腹,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何况王子对公主用情至深,属下这张脸又不甚俊美,远远不如裴公子的手艺。”倪卞也是直到再以公主亲卫的身份送公主出城时,才明白为何先前王子不让他彻底易容、换身份的。

“需要再委屈你几日,”裴彦苏又道,“等表兄带着新罗的人到了,他便会为你彻底将容貌改变。”

倪卞曾顶着这张天生的脸在沈州城中出没过,为防止被有心之人做文章,最好不要再出现。

已为王子心腹的倪卞自然明白其中的关窍,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什么,又小声问道:

“其实,属下有一件事不明。虽然摩鲁尔将军在此次出征的安排上,对王子有所保留,但他手中的到底是精锐,王子就这样放任他中渤海国人的计,让这些精锐白白送死,是否太……”

他想说“因小失大”,但话到了嘴边,觉得王子智计卓绝,绝不可能犯这样的错误,又生生咽下去了。

“冀州五万精锐都是摩鲁尔的心腹,”裴彦苏的拇指摩挲着手中象骨雕兔的耳朵,“既不能为我所用,那自然是要除去的,借刀杀人,又无须费我们一兵一卒。”

末了,他又在倪卞复杂的目光里,定定说道:

“更重要的是,这些都是在今年端午之前侵占我冀州、屠杀冀州百姓的人,摩鲁尔参与诱杀公主的表兄卢据,公主一直念念不忘。我答应过公主,一定会为卢据报仇,绝不会食言。”

“朕帮公主选吧,”大嵩义有多施了力,“朕把你带回去,封你做朕的王后,公主愿意,还是不愿意?”

萧月音不敢选。那边的沈州城里,却是柳暗花明。

自上次故意在公主面前形容了萨黛丽和隋嬷嬷尸首的惨状,从而导致公主一病不起之后,贝芳虽然起先十分解气,后来眼见公主的身子似乎每况愈下,又开始整日担惊受怕起来。

万一公主不幸,确乎一命呜呼,等到王子回来,贝芳的下场恐怕会比萨黛丽还惨。

硕伊和那塞姬死时的残忍形状,贝芳仍旧历历在目,因而即使她对永安公主并无好感,事到如今,也必须要将公主的命保下来。

是以,在裴溯一面亲力亲为照顾公主、一面想尽办法为公主治病的同时,贝芳也在奔波着为公主续命。

皇天不负有心人,就在公主突然一口鲜血吐出、几乎气若游丝的同时,踏破铁鞋无觅处的贝芳,也终于在沈州城外,偶遇了一名神医。

那神医是一名姓秦的女子,同样为来自中原的汉人,贝芳机缘巧合见到她时,她正用几根银针,轻松将突然倒地昏厥的老妪救起。

秦娘子与她那位姓张的相公都生得奇好,两人站在一起宛若一对璧人,风采丝毫不逊于风华正茂的赫弥舒王子与永安公主。

贝芳将秦娘子引到裴溯面前时,裴溯正为了公主的病而忧心忡忡。

因为那先前一直为公主诊病的郎中来了,公主此番突然吐血,郎中直接断言,公主几日内“必死无疑”。

秦娘子到来,裴溯见其貌若皓月举止又自带仙气,实在不似坑蒙拐骗的江湖混子,于是只能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让其再为已经几乎没有半点生气的公主诊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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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刚好被贝芳偶遇。

“阏氏放心,公主的忧思之症虽然深重程度世所罕见,却也不是药石无灵,”庄令涵为萧月音仔细诊脉之后,对一旁满脸担忧的裴溯温柔却坚定地说道:

“在我施针调理之后,最多两日,公主便会醒来,病也一定会痊愈。”

这一个多月以来,裴溯从郎中们的脸上见过最多的就是“无能为力”,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如此自信可以将公主的不治之症治好,心中不禁泛起层层喜浪,忍不住上前握住这位秦娘子柔弱无骨的双手,眼角也涌上了热泪:

“秦娘子妙手回春菩萨心肠,救公主于水火,对我裴溯犹如再造恩德,他日定当结草衔环以报!”

说着,便曲了膝,就要跪下去。静泓并非是一时情急才如此说的。

“冲动”这两个字,原本也不是用来形容他。

既然已承认自己并非六根清净之人,那么那些滋生的妄念,追根溯源,便都一清二楚。

他细数着自己心态的变化。

这是他与他的静真师姐第三次告别,他们相识十余年,也仅仅有过三次告别。

第一次是他主动提的。

那时候他被选为公主和亲的随行人员,并不知静真师姐便是那即将远嫁漠北的永安公主,只当她还是客居在宝川寺的静真居士。

静真居士清淡自持,与寺中其他沙弥往来也并不多,生平唯一做过的出格之事,便是那年临漳闹饥荒,她百般央求,让静泓带她去为灾民施粥赠药。

第一次分别,他这样对她说:

“居士心怀大善,日后多的是行善积德的机会。只是,静泓无法再陪在居士身边,为居士排忧解难了。”

那时候,他还并未见过她后来的许多面,也没看过她与王子相处时的模样。

自然更是不知,世上爱慕她的男子何其多。

一旦开始想,便忍不住不停地想。

那时他空有遗憾,还只是以“居士”唤她,之后,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叫她“师姐”的呢?

萧月音才是她的本名。

那些爱慕她的男子,又有谁如他那般知晓她的过去、参与她的历史呢?

如今,是他们的第三次告别。

时间相隔并不长,他却再也无法像第一次那样,从容坦然地对她说“佛法在何处,我的故土便在何处”。

除了佛陀与众生,他的心里也装了具体的人。

“师姐事事为他人考虑,可有想过此番离开,自己当如何?”眼前的萧月音仍在错愕,静泓便再补上一句,冲淡之前的惊异。

“天大地大……”萧月音这才恢复了理智,并不急于回答他新的问题,而是返还之前的,“师弟莫要说笑,你此番乃公主和亲随行,又怎可妄动?”

“有会通一事,我本就被排挤了。”静泓用指尖摩挲着她赠予他经案的书页,“如今世道并不太平,师姐孤身一人当如何自处?”

“可、可是师弟你也不能……”萧月音轻轻摇了摇头。

“或者,就让我送师姐一程,看着师姐平安离开,可好?”静泓似乎退了一步。

萧月音没想过静泓竟然会这么说,他这么说,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

但她本就心绪纷乱,前来找静泓告别也只是为了了结一桩旧事,突然被他提起新的建议,实在给不出一个明确的答复。

“我会在大军出征那晚离开,”她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收回目光,模糊地望着眼前树荫的凌乱,“在那之前,我会告诉你的。”

静泓将手中的佛珠收紧。

“不过……可能我下次再寻不到借口来找师弟当面说了,”萧月音黛眉轻蹙,陷入沉思了几息,方道:

“如若我想求师弟送我一程,到时候,我让韩嬷嬷带个信给你?”

静泓正要答应,又听她说来:

“不,还是不了……口说不好,北北最近换毛,掉了我一身,我让韩嬷嬷带些给你,何如?”

庄令涵连忙回握住裴溯的双手,拦住她:

若是她说她愿意,大嵩义很可能会把她直接带走,那么她先前扔下的那些佛珠,便会变得全屋作用;

可是若她说她不愿意,以大嵩义眼下的这副样子,恐怕惹怒了他,他当场就要在这里强行与她云./雨。

“陛下天纵英才,世所罕见,”萧月音的声音难掩颤抖,“即使先前,妾与妾的夫君落入陛下之梐,陛下也从未为难过我们……今日、今日又是何必……”

——“朕的佛珠呢?”大嵩义突然喝道。

怪他大意,佛珠一向不离身,这次来沈州,他也时时刻刻收在左手的袖笼里。

这一路以来他都没有机会确认佛珠的存在,若不是方才想要用左手去扯永安公主的衣领,恐怕他会一直发现不了。

萧月音眼神一闪,刹那之间,什么话都没说,却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表情,已经被大嵩义看穿。

“你以为,你把那佛珠当做标记,赫弥舒就能顺利找到此处吗?”大嵩义怒不可遏,左手毫不犹豫,已经拉开了萧月音的衣领。

——“谁说不能!”随着门外一声高喝,这木屋的门也被一脚踢开,一身银甲的挺拔男子手持长剑,只是眨眼的功夫,便已经冲到了大嵩义的面前。

只看这身形听这雄浑的嗓音,不是裴彦苏是谁?

他真的来了,而且真的是依照着她留下的标记,一路来了。

喜悦盈满心头,直直往上翻涌,将她的热泪惹了下来,打湿了她苍白的面颊。

她从来没觉得他如此赏心悦目过。

从来没有过。

尽管热泪模糊了视线,她还是能看见裴彦苏峻屹的身影与大嵩义缠斗在了一处,动作利落干脆,毫不拖泥带水。

尽管虎落平阳,大嵩义的身手和内力仍旧十分了得,就凭方才他能徒手将马车的车厢震碎,足以说明裴彦苏所面对的是一个强敌。

然而,也许是大嵩义仍旧处在被裴彦苏这样快速找来的愤恼中,屡屡露出破绽,等他回神想要转身将木床上不敢乱动的萧月音控住、以挟持裴彦苏时,裴彦苏却预判了他的预判,手中那柄长剑挽出剑花来,血腥之气也瞬间扑鼻。

伴随着大嵩义一声剧烈的惨叫,萧月音看见他方才差一点就要轻.薄自己的四根手指,统统落在了地上。

而在同时,眼见着似乎败局已定的大嵩义,一个闪身,往窗边连续退了数步。

裴彦苏连忙上前,将满脸泪痕的萧月音揽在了怀里。

“大嵩义,如果不是你色令智昏,怎么会落到现在这个下场?”有裴彦苏的保护,萧月音只觉得从未有过的安全。

她不再称“陛下”,而是直呼大嵩义其名,嗓音也不再颤抖。

“师弟你误会了,我没有,”萧月音没想到他竟然说出这样的话,连连否认,“我没有必要对你撒这种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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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没有吗?”静泓却咄咄相逼,“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差点把我打死的人是他,到现在,却没有正式向我道过歉?”

萧月音的杏眸闪过慌乱:“那件事太乱了,我、我只是不想节外生枝而已,对不起……”

不可能的,她怎么可能爱上裴彦苏呢?

这完全有悖于她的初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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