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昭昭身份微妙,开元帝不开口,剩下的宫人自然也没一个敢拦,就这般,还当真让她一路随性,大大方方的踏进了帝王寝宫。
御辇停于殿外,总管太监上前想要搀扶,却被开元帝一把甩开。
但再乖戾倔强的性子,也终究是生病的血肉之躯——
开元帝站起之时,仍是明显的踉跄了一下。
苏昭昭见状,十分自然上前扶住他。
“甄七巧。”开元帝的声音嘶哑,因为离得近,还能听到微微的气音。
苏昭昭闻声抬头,开元帝身形颀长,比她正高一头,抬头看去,正对着开元帝的面色阴郁,眼眶猩红——
简直见之可怖。
但在苏昭昭眼里,看到的却是开元帝因病透出些湿润的眼眸,再加上他俊美至极的白皙容貌,竟违和的露出几分可怜。
连先前那样阴骘骇人的暴君,苏昭昭都莫名的毫不畏惧,更何况是眼前这模样的病患?
苏昭昭飞快的垂下眼角,用力的攥紧手心,掌心传来的痛意果真让她面色一苦。
苏昭昭顺势低眉,一开口,便带了哭音一般,满是说不出的担忧悔恨:“都怪我,竟不知陛下病了,还求陛下出门钓鱼,陛下若……”
“闭嘴!”
没等苏昭昭演完,开元帝语气暴躁的打断了她。
帝王震怒,周遭的内侍宫娥都吓的跪地低头,身形瑟瑟。
苏昭昭也吓了一跳,在也跪下认罪的选择上迟疑了一瞬,最终,还是壮着胆子偷偷抬眸。
在她的目光下,开元帝神色阴沉,面上看穿一切的冷厉嘲讽:“装模作样,吵得朕头疼。”
说罢,便也一把甩开她,龙行虎步的自顾进殿,身后的银色斗篷都被他荡起半圆的弧度,气势逼人。
病成这样还这么拽,也不怕脚下一软,摔个大马趴……
苏昭昭在心里偷偷道,不过被这么一训,她也的确不敢再胡闹,只老老实实的跟在身后进到殿内。
显然,那位总管内监是提早派了人先跑回来安排过。
方一进殿,便有御医上前诊脉开方。
三位御医,依次请过脉,便也给出了相同的结论。
“风寒入体,陛下万不可再出门受风,好好服药将养。”
“头疾可是又犯了?”
“必定是昨夜发热,又勾起了旧疾。”
“好在陛下头疾打三年前就痊愈大半,以冷水冰敷,应当就无大碍。”
一旁苏昭昭听到这儿,也有些诧异——
开元帝还有头疼的旧疾吗?
头疼这病,最是磨人,病因又最是复杂难医,哪怕是她上辈子,也属于疑难杂症。
在这里落上这么个毛病,开元帝这运气当真是不太好。
开元帝对此也并不意外一般,听罢之后,便眉头紧皱摆了手。
一旁内监总管见状,熟练的放下竹帘,挡住刺目的晨光,燃气凝神清香,最后将殿内服侍的宫人都遣了大半,只留下寥寥几个,还都退到了顶天立地的多宝槅外,整个过程都林间流水一般,顺畅至极,几乎不闻声息。
显然,类似的情形已不是第一次了,御前宫人们应对都很是熟练。
只留下一个剩下原地的苏昭昭,立时就显得有些突兀。
总管太监魏宁海看看苏昭昭,面上也露出一丝尴尬无措,显然,是也摸不准要将她这个“新宠”怎么办。
苏昭昭也无声的朝他笑笑,没有多话,静静折起衣袖,净手之后,便照着太医的嘱咐,将丝帕在冷水之中浸润,敷在了开元帝的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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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宁海略等一刻,见陛下并未出言制止,便一躬身,也悄没声儿的退到了木槅后。
——
苏昭昭放丝帕前,先伸手试了试开元帝额间的温度,与自己比了比后,发现并没有发热。
甚至还比自己的额头的温度略低一些。
那就不是为了降温,只是如太医所说的一般,单纯冰敷缓解头疾了。
冰水的刺-激,让似乎已昏昏欲睡的开元帝重新睁开了眼睛。
看到苏昭昭后,他的眸光深沉,但紧皱的眉心放松,连神情都仿佛温柔了许多。
苏昭昭明白这是为什么。
昏暗的内殿,再加上病中的眩晕,加上她与旁人相似的容貌,更容易让人混淆梦境现实。
这么说起来,在南越民间令人闻风丧胆的大黎暴君,与生母不和,亲手杀了亲爹,兄弟姐妹就更不必多,除了黎天睿还关在静平宫里,剩下的在传闻里也都没一个活下来。
好容易有一个真爱,八成也早死了——
这命,是真够苦的。
没错,在苏昭昭想来,开元帝身为天下之主,坐拥四海,心有真爱,却只能靠找替身赝品来凭吊追思,最大的可能就是真人早已死了。
苏昭昭并不打算当某个人的替身。
但为了祁大哥的仇,她也不介意利用这一点。
苏昭昭的声音柔和起来:“陛下还有哪里不舒服?若不然,奴婢找他们用细牛皮包上磨好的碎冰拿来冰敷,牛皮薄软,也不像帕子这样湿漉漉的,应当会更舒服些。”
她原以为这样的温柔殷勤,会让病中的开元帝受用。
但下一刻,苏昭昭却发现开元帝的眼神瞬间清明了。
他的神色冷峻:“你当真是不怕死。”
“奴婢自然是怕死的。”
苏昭昭一顿之后,又将旧话重提:“只是比起死,奴婢更想讨陛下喜欢。”
开元帝又是一声低哑的冷笑。
苏昭昭:“天下的人,哪一个不想讨陛下喜欢呢?”
开元帝:“天下之人,没有第二个如你这般大胆。”
苏昭昭看着憔悴之中,都带着某种破碎美感的开元帝:“那许是旁人……都不像奴婢一般,倾慕陛下。”
这话也不算骗人,这暴君长着这样一张脸,正常人谁不爱慕的好颜色?
这么一想,苏昭昭的话就说的越发真挚了。
面对着心爱之人……十分相像的人,这般真挚的表白,哪一个正常人能抗拒的了?
开元帝就能。
他微微闭眼,一句残暴至极的威胁,叫他说的云淡风轻:“这样的话再听见一句,朕就割了你的舌头。”
苏昭昭试图挣扎:“奴婢待陛下满腔真心……”
“欺君之罪论律当斩。”
言下之意,就是只割了舌头,已算是占了便宜。
开元帝睁开凤目,看着瞬间沉默的苏昭昭,带着明显的恶意,故意问:“怎的不说了?”
苏昭昭紧紧咬住危险的舌头,恶狠狠:“陛下有旨,奴婢自然不敢不听。”
她发现自己这句带着脾气的话出口之后,开元帝的面色反而松快了,甚至瞧见什么有趣玩意似的笑了起来。
明白了!他的真爱肯定没给过他好脸色——
这个暴君肯定是单相思!呸!
苏昭昭拿过帕子转身重新浸水,趁着拧水的时候,偷偷的做了两个深呼吸,这才能在再转身时,管理好自己不露出咬牙切齿的表情。
她把换好的帕子重新放在暴君额头,打算重新开头:“陛下还有什么想要的?”
苏昭昭的本意问的,自然是衣食住行这样的小事,她能够帮得上忙,顺带讨好的。
但是开元帝这个暴君沉思片刻后,却说:“朕想出兵伐戎。”
苏昭昭的动作明显的停顿了一瞬,伐戎,挺好。
她要想帮忙,就只能杀了黎天睿之后,还没死的话,效仿花木兰从军杀敌去了!
她干笑着:“陛下,还当真是雄才大业,令人佩服。”
好在开元帝这一次像是没听出她的言不由衷,只一手抚在额角道:“你又想干什么?”
苏昭昭因这问题沉默一阵儿,轻声道:“奴婢……想要回家。”
开元帝乜斜着眼看她一眼,似乎是十分瞧不上她这不值一提的愿望。
苏昭昭:“陛下不知,这事儿其实难得很,陛下英明神武,出兵伐戎不过早晚,奴婢却终其一生,也未必能够回家。”
“巧言令色。”
开元帝冷冷一笑:“既已入宫,就一辈子都是朕的宫女,你当耍几句口舌心机,就能让朕恩典许你归越不成?”
苏昭昭弯着嘴角:“陛下圣明,奴婢也并不想回南越去,回去也没什么用处,便是回去,也不是我想回的家了……”
她的低低的、轻轻的,带着怅然的叹息,像是在感叹世事无常,又仿佛带着旁的意味。
但这样的天马行空、自说自话,却反而让开元帝生出了一股莫名熟悉的安心感。
寝殿内无风无声,窗纱薄淡,轻拢春晖,额间隐隐的刺痛在丝绢浸来凉意中缓缓消弭——
他上次这般安心,是什么时候了?
在身旁人一句句的声音中,开元帝微微闭了眼睛,陷入了三年来的第一次好眠。
第46章有病
看着开元帝沉沉睡去之后,苏昭昭拧帕子的动作也慢慢停了下来。
冷敷只是为了缓解头疼,现在都能睡着了,说明头疾是不要紧了……
这么想着,苏昭昭便理直气壮的换了一张干帕子,擦干自己的手,站起身往后退几步,再想一想,索性绕出木槅,到了外间。
守在外头的内监总管魏宁海迎上来,显然也摸不准待她该是什么态度的模样,纠结一瞬,只是客客气气的微微躬身,道了一句:“姑娘辛苦。”
苏昭昭也客气的微笑,压着声音小声问:“公公贵姓?”
“小人魏宁海。”
“魏公公。”
苏昭昭叫了一句,瞧见了外头罗汉榻小案上放着茶果点心,就大大方方要求起来:“公公能不能吩咐茶房给我送一杯茶,我就在这儿等陛下醒过来。”
魏宁海明显的瞪大眼睛,一言难尽似的瞧着她。
苏昭昭毫不在意,甚至还迎着这眼神继续道:“我不爱喝浓茶,最好能是清淡解腻的。”
魏公公张张嘴又合上,半晌,才沉吟道:“若不然,给姑娘冲一壶果茶?”
苏昭昭也有些意外笑了:“那可太麻烦您了。”
这位魏公公也是有意思的,许是横竖已经答应了,就干脆将事干到头,除了一小壶女子爱喝的花果茶外,又专给她上了一攒盒的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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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点心。
御前的点心,的确是没得说,尤其一道不知道名字的牛乳糕,吃在口中奶香浓郁,香而不腻,香甜的恨不得将舌头吞下去。
正巧苏昭昭起的早,没顾上吃早膳,配上这半壶清新的果茶,不知不觉,就将一碟子糕点都吃得干干净净。
吃完之后,时辰还早。
苏昭昭在原地转几圈,这里怎么说也是帝王寝宫,说不得哪儿就放着什么关系到国-家机密的密折卷宗,苏昭昭再是大胆,分寸也是有的。
远处书案上带字的东西,别说看了,她靠近都不肯。
剩下能走动的地方就不多,罗汉榻左边儿有一株兰草,能摆在帝王寝宫里的,想必是天下顶尖,但她认认真真的看了半天,除了更干净纤细点,也没能瞧出这兰草和野草的区别。
其余冰釉大青瓶的色泽着实是莹润漂亮,一旁鎏金的桂蟾吐珠三足铜香炉也的确很有古趣……
但这些东西,再怎么好好欣赏下来,也用不了太久。
在一旁魏公公那状似无意,却一刻不放的“监视”目光下,苏昭昭也干脆放弃了走动,转身又坐回榻上。
吃饱喝足、又百无聊赖的苏昭昭,在这昏暗又静谧的内殿里,难免的,也趴在小案上睡了过去。
她应当没有睡太久,因为趴着睡这个姿势太难受了,没一会儿,苏昭昭在睡梦之中,都觉着脖颈酸疼,手也被压的麻,难受得她闭着眼,半迷迷糊糊的直了起来。
“啊啊,好麻……”
苏昭昭半睡半醒的低头,强忍着手上麻劲儿痛苦揉脸,才揉到一半,就忽然直觉似的,察觉到了一股说不出得的危险感觉——
她仿佛预感到了什么,缓缓放下手抬头,迎面就看见一张白得吓人的脸!
再是俊美好看的五官,这么猛不防的出现在自己脸前也是吓人的,更别提这脸距离她,最多也就一掌。
木案对面,有人一手托腮,就这么面无表情的盯着她!
当然就是开元帝这个暴君!
苏昭昭被吓得倒一口凉气,刚才的迷糊劲儿彻底不见了,她现在清醒的能从罗汉榻上蹦起来!
“陛陛……陛下!”苏昭昭的声音还在发颤。
看清之后,就能看出开元帝显然是早就醒了,他甚至还换了一身衣裳,薄细棉的直缀长衫,黑发挽在脑后,拿一副小巧的玉冠束着,只插了一根白净的牙簪。
如果不是面色还苍白得毫无血色,看起来清隽出尘的神仙道士一般——
是那种一言不合,会抽剑出来杀人的怒目神仙。
苏昭昭难受的抿抿唇,按住还在不停乱蹦的心口。
从睡梦之中突然醒来,原本就容易心慌,再加上这么吓人的一幕,越发难受得像是得了心律不齐。
这个开元帝是不是有病?病成这幅样子不好好躺着睡觉,大白天的装什么鬼吓人!
苏昭昭在心里大声的骂人。
“你在想什么?”
开元帝却突然道。
苏昭昭觉着可能是自己的表情太明显了,因为对方这话甚至不是疑惑,而是听到了她骂声一样的质问。
废话!
当然是在骂你!
苏昭昭将恶意收起来,调整表情,微笑着开口:“陛下在说什么?您怎的这么快就醒了?”
说着,她按按鬓角转身站起来,想要和对方再拉开一点距离。
但她才刚刚站起,还没来及迈步呢,就忽的察觉到整个右腿便是脱离了这个身体一般,不受她的掌控。
趴在木案上睡觉,人的身子也必然是歪着的,苏昭昭睡觉时,整个重心都放在右边的大腿与腰臀处,坐着时候还不留意,一起来,那感觉就像是过了电一般,酥酥的发麻,极其酸爽。
在开元帝的注视下,苏昭昭蹙着眉心低头,小心翼翼的拖动右腿,挪到脚踏边,试图用正常的左腿走下去。
她高估了自个右腿的承受力,麻痹的右腿能够直立着就已经很不容易,再一挪动,立时便是一软,紧跟着一个踉跄,便直直的奔着堆满开元帝倒了去。
这变故虽有些出乎意料,但苏昭昭倒也不太惊慌。
她原以为开元帝会伸手接住她,闪念之间,还在思量着这样倒过去,是不是可以顺势再拉近一些两人之间的关系,让开元帝将对那早亡真爱的情分多移一些在她的身上。
但下一刻,苏昭昭余光就清楚的看见开元帝仰身往后,明显的避开了她?
苏昭昭甚至觉着,如果不是他背后就是罗汉榻,退无可退,开元帝说不得会干脆后退几步,躲得更干脆些!
已来不及震惊了,这么直直的下去,脸一定会磕在脚踏上,破相恐怕都是轻的。
最后一刻,苏昭昭为了自救,猛地伸手,抓住了眼前能拦住她的唯一东西——
她抱住了开元帝的腿。
这暴君看起来这么瘦,腿抱起来却很结实,甚至还能摸到线条流畅的肌肉。
腿也很长,抱住膝盖,便完全足够撑住她,距离脚踏还隔了很长一段距离。
半晌,开元帝冷峻的声音自苏昭昭头顶想起:“你知道,上一个对朕投怀送抱的宫女,是什么下场?”
这场景太尴尬了,苏昭昭将手从暴君骨肉亭匀的膝盖上挪开,一时间都没好意思抬头:“奴婢不知。”
“魏宁海,你来告诉她。”
一旁的魏公公低头过来,用一种同情的目光看过苏昭昭:“陛下仁德恩典,赏了那宫女全尸。”
这恩典,还真是大……
摔也已经摔倒了,苏昭昭索性也不急着起来,就这般跪坐在脚踏前,抬起头,满面诚恳:“陛下明鉴,奴婢当真不是有意,只是腿麻。”
开元帝对她的分辨一声冷笑,未置可否,但接着,却看到什么一般,抬起一手,缓缓摸上了她的面颊。
苏昭昭只觉得背后汗毛猛然立了起来!
开元帝的手心冰凉,手指纤长、骨节分明,这么挨在她的面上,存在感强的令人不容忽视。
苏昭昭能清晰的感受到对方每一根微凉的指节,如同一根根上好的寒玉,掌心有力的托在她的颈间,手指却一下下,似有似无的抚在了她的眉眼。
分明触碰的是脸,苏昭昭却觉仿佛有什么自她的脊髓之间飞快拂过。
她咬紧了下唇,微微闭眼,但面前带来的危险寒气,却仍旧让她忍不住的战栗,连眼睫都在控制不住的不停轻颤,如同蝴蝶的翅。
某一刻,苏昭昭甚至觉着,这暴君或许会突然发难,戳瞎她这一双据说与某人相似的双眼。
但开元帝的手心,最终却从她的眼上移开了。
那手掌在她的面上摩挲着,如同在把玩着一块莹润的羊脂白玉,自双目眉间款款往下,略过鼻尖,最终缓缓停留在她的唇畔。
“这是什么?”
开元帝自她的嘴角捏起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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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沉开了口。
苏昭昭想到什么,连忙睁眼看去——
开元帝捏着的一块白色的颗粒状东西,微一用力,便在他的指尖碾成了白色的碎末,细闻的话,还有一股甜香。
当然是她刚才吃了满满一盘子的牛乳糕。
苏昭昭张张口,没有说话。
但即便苏昭昭没有开口,开元帝也从案上剩下的茶点里看出这碎屑的来源。
“朕信你不是故意了,便是投怀送抱,也不该这般……”
开元帝的眉头紧紧皱着,看看苏昭昭,嫌弃补上了最后两个字:“邋遢。”
说罢,他重新探身伸手,将牛乳糕的碎屑——
重新擦回了她的唇畔上。
苏昭昭:……
“陛下,你的病好了吗?”
苏昭昭伸手将唇角的碎末抹掉,微笑里控制不住的露出一丝咬牙切齿的意味。
她怎么觉着这暴君是病得更厉害了!
开元帝饶有趣味的,欣赏着苏昭昭敢怒不敢言的复杂表情,片刻,又满意的似的笑起来。
瞧瞧,这症状,明显是有病!
苏昭昭深深的吸一口气,觉着今天差不多该到这儿了,再往下,她怕自己装不下去。
“陛下……”苏昭昭站起来,告退的话才刚刚出口,开元帝便打断了她。
“魏宁海,给甄七巧在养乾殿安排住处。”
开元帝看着她,继续道:“往后,你在朕身边当差。”
第47章怀疑
“陛下万安。”
御辇停在养乾殿的青石阶下,随着当今帝王的脚步进殿,内外侍立的宫人依次问安,如同在冷风吹拂之下,甘愿俯身的草木。
开元帝一路走近内槅间,没有瞧见想看的人,不悦开口:“甄七巧呢?”
魏宁海早在刚进殿的时候,就守门的宫人问清楚了这位主儿的行踪。
这会儿听见陛下这话,魏公公暗暗叫苦,低头道:“回了承乾宫,说是今日是女官开课的日子,陪叶姑娘听课去了。”
“哪个让她回的?”
魏公公没有说话,只在心里暗暗思量,还能是谁?
这满宫里,上上下下几千号的宫女,哪一个这般大胆的撂下主子,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也就是这位甄七巧了,不但敢走,走了被陛下训斥之后,当面认错——
可她下次还敢!
还不是陛下您自个惯的?
等到一身碧衣的苏昭昭迈过门槛,脚步轻快的绕过木槅时,看到的,便是已然换了衣裳,面色冷冽的开元帝王。
经过这段日子的贴身服侍,苏昭昭也早知道开元帝似乎是有些洁癖,平日的习惯起居都很讲究,外头的衣裳决计不会沾上寝殿的床榻,一旦进殿,就要先洗手洗脸,换一身家居的布鞋衣袍。
这么看来,她已耽搁好一阵功夫了。
“陛下。”苏昭昭近前行礼,满面带笑。
开元帝并不看她,只淡淡道:“你可知宫人擅离职守,是何罪?”
“按《宫律》,擅离职守,罚面壁,俸银减半。”
苏昭昭进宫后三个月的宫女培训不是白学的,对宫规背得格外流利。
但背完之后,苏昭昭就好像这事儿和她一点关系没有似的。
她自顾自转身,又从外间搬来一方绘有鱼戏莲叶花样的敞口青瓷盘,盘清水上飘了几朵未开的粉荷:“奴婢瞧着,明镜湖上的荷花开了,特意去采了几朵来,请陛下瞧瞧。”
她当然是故意的。
在开元帝身边当差的这段时间来,她在一点点的小心试探,先是故意在一些小事上犯错出格,若是开元帝不在意,她就越发“张狂”些,若是暴君震怒,她就干脆认罪求情,略过这一节,再往旁的方向去试。
她试图找出自己与开元帝之间的红线,知道开元帝对她这个“替身,”能纵容到什么程度,她能够踩的底线在哪里。
但让苏昭昭心虚的,是开元帝对此的反应也是冷眼旁观一般的未置可否,就像现在,只淡淡乜她一眼,就当真由着她将擅离职守的差错绕了过去——
似乎也想试试她的胆子有多大。
只不过,同样是试探,开元帝这暴君当然可以随心随意,苏昭昭身为宫女却不行。
毕竟他一旦变脸,丢了性命的是自己。
苏昭昭的心底暗暗在意,面上却并不显露,瞧着有宫人送上茶来,她上前接过,放到开元帝手边。
过一会儿,开元帝又到了书案前似要动笔,无所事事的苏昭昭想了想,便挽起衣袖,上前开始磨墨。
苏昭昭在养乾殿内当差,却并没有人给她分派具体的职务。
包括魏公公在内的几位管事宫人,对她都是一副敬而远之、讳莫如深的态度,就算明白的问上去,得到了回答也就是一句含糊不清的“在陛下身边贴身伺候,”或是“由姑娘自己瞧着看。”
这么一来,在御前一众各司其职、有条不紊的宫女里,苏昭昭这个闲人,就显得很尴尬——
她要是什么都不干,纯粹晃来晃去的摸鱼,显得很多余,可要是干点什么,就得半道抢了旁人的活儿,影响别人当差,多少有点招人嫌。
好在几天之后,苏昭昭就也找到了自己的定位,这些衣食住行上的差事,就是看到了顺带干一干——
“陛下忙了这半日,要不要出去转转?”
“这几日天气多好啊,奴婢画了个新奇的图样,让底下人做了风筝,陛下要不要让人放起来瞧瞧?”
没错,苏昭昭给自己找的差事,是“陪玩。”
看开元帝忙上半日国家大事,就想着法儿的劝他出去转转,陪着他游园钓鱼、赏花听曲儿,骑马蹴鞠……
吃喝玩乐,总之是没一件正事,像个惑上的佞臣。
开元帝也当真像一个被小人带坏了昏君一般,矜持的微微点头:“可。”
苏昭昭见他答应,面上的笑意更深,眉眼弯弯,又道:“园子里放也太寻常了,这两日风好,若是在迎仙楼上将风筝放起来,说不定半个皇城都能瞧见,肯定好看。”
迎仙楼,是前朝一位痴迷道家长生之术的帝王,听信国师的妖言,为了夜迎仙人,建起来的高楼。
仙人,自然比凡间帝王还要尊贵些,五层的高台,巍峨高耸,几欲直上入云——
莫说皇宫,便是整个盛京,也没有比它更高的高楼。
这种要求对苏昭昭来说也不算出奇,这段日子,她折腾的地方很多,说什么山坡上捶丸才有难度,明镜湖上听曲儿声儿会更好听,兽苑里赏戏看杂耍更有趣味……
相较之下,高楼上放风筝,都显得合理许多。
开元帝闻言想了想,片刻放下朱笔,淡淡道:“那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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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昭昭闻言放下墨条,利落的屈膝告退:“奴婢先去瞧瞧,他们的风筝做得怎么样!”
等到苏昭昭的身影消失在木槅后,开元帝方才松快的神情,便不自觉的渐渐消散。
刚刚进来的魏宁海见陛下这般面色,越发小心:“陛下,陈将军刚刚送来的消息,说派去探查甄七巧的人已到南越,却未曾寻见甄七巧的家人父母,据邻人说,是女儿被选中进宫之后,就举家归乡去了。”
“信上还说,听邻人言,那甄七巧自小体弱,身子单薄,细眼圆脸,身形相貌,与宫中的甄七巧,都颇有出入……”
每听一句,开元帝的面色便随之越发阴沉。
说到最后,魏公公的声音也忍不住低了下来:“陈将军说,女大多变,只听形貌也未必作准,甄七巧的父母,已然去找了,一旦查明,立即飞鸽传信。”
开元帝垂下眼眸:“暗地里跟着甄七巧的人可有查到什么?”
魏公公:“没有。”
“甄姑娘去的地儿、见的人虽多,却从不多留多言,除了叶姑娘外,一个亲近人都没有,更没有见她收买探听过什么。”
“下去罢。”
“是。”
————————
午后申时,帝王仪仗在苏昭昭的引领下,果然出现了在迎仙楼上。
宫中的能人巧匠一个个都是大师水准,即便苏昭昭画出的图样很是刁钻,最后做出的风筝竟也按着她的描述做了出来,还十分写实精巧。
只不过按照苏昭昭的要求,最后做好的风筝实在太大,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放起的。
最终是苏昭昭陪着开元帝宽坐高台,另有擅长放风筝的在下一层架起线轴。
风筝最初出现在苏昭昭眼前时,只是一大片的黑,等渐渐升得高些,才渐渐的出现了一条条四处飞舞的长条。
“这是……墨蛸?”开元帝看了半晌,疑惑道。
苏昭昭想了想,这里的人,好像是把章鱼叫做蛸的。
她点点头:“没错。”
开元帝低头啜一口清茶:“这东西,大黎少见,南越临水,你若是越人,画这蛸也不出奇。”
苏昭昭闻言一顿,什么叫“若是”越人?
她睁大眼睛,满面澄澈:“奴婢可不就是越人吗?”
开元帝对此回以一声冷笑。
苏昭昭只当没听见,仍旧专心得看着越来越高的风筝——
老实说,越过悬着中空铜铃的楼角屋檐,看见乌压压的头颅下,八条画满了圆圈眼睛的长腿在天上来回飘荡,看起来的确很有几分“奇异。”
开元帝也紧紧皱着眉头:“这墨蛸,怎的怪模怪样,还有耳朵翅膀,倒如凶兽一般。”
苏昭昭闻言忍不住的畅快一笑:“陛下圣明!”
“这风筝就是奴婢想出来的大凶兽,您瞧,这凶兽是不是一看就厉害得很,看一眼,就让人脚软头晕?”
开元帝却没有看那令人头晕的风筝,而是隔着飞来椅,眸光沉沉的落在了另一面的苏昭昭面上。
又来了,这甄七巧非但容貌,连这些时不时冒出来的,莫名其妙的行事话头,都像极了曾经的苏昭昭,这两月来,恍惚间,他已不是第一次将人错认。
但是甄七巧怎么会是苏昭昭?
周沛天紧紧的攥紧了手心。
苏昭昭便是还活着,也该在西威附近安身。
她怎么可能成了甄七巧,还出现在宫中?
若是在之前的附身时,猜到了他的身份,进宫来寻他,为何不直接与他相认?
他寻了苏昭昭三年,直至现在,苏昭昭的伯父家中,都留着人手,以防苏昭昭归家。
这事在有心人眼中不算机密。
相比这种无稽之谈,更大的可能,还是苏昭昭的身份来历暴露了出去。
有人处心积虑,寻出这“甄七巧,”按着苏昭昭的性格脾性调-教伪饰,送到他面前来另有所图。
若当真如此……
周沛天微微闭眼,面上猛然闪过一丝阴沉的冷意。
“陛下,那一处,是不是就是陛下自小住过的静平宫?”
开元帝回神,顺着甄七巧说得方向看去。
苏昭昭便又如这两个月的行事一样,自然随意道:“说起来,这满宫上下,奴婢几乎都瞧过了,只剩静平宫进不得。”
“这天儿越来越热了,陛下想不想故地重游,让奴婢去静平宫里为您烤肉吃?”
第48章毒珠
禁卫在亲自过来的魏总管面前,跪地领了口谕,细细查过了苏昭昭的令牌,又将跟着她的,十几个宫人也依次查过,确认都没什么问题后,便向后一步,挥手开了静平宫的大门。
虽然开元帝前几天就已经答应了,但直到当真迈过门槛时,苏昭昭都有些不相信,自己就这么简单的,进入了禁卫重重的静平宫。
这样的顺利,苏昭昭不是没想过开元帝已经在怀疑她,或许同意她进来,就是想看着她跳进坑里、自己暴露。
但是她等不得了。
她在这宫中耽搁的太久了,即便知道是陷阱,可哪怕有一丝可能,她仍会选择拼着性命去试一次。
静平宫的大门显然是许久不开,推开时有很明显的,刺耳吱呀声响,路过门顶时,甚至总觉着头顶还有一缕缕的灰尘飘下来。
苏昭昭微微屏息,皱着眉头进来。
越往里行,所见就也越多,正是草木葱郁的夏日里,静平宫的地上却随处可见秋冬的干枯落叶,花木盆景无人照料,早已败了,可干枯的纸条却也无人管,就这么难看的待在原处,甚至太平缸里水都无人去换一般,只在缸底攒了一层发黑的雨水——
要知道,太平缸里的水,是为了防火备下的,这静平宫里的人,是连着火都不怕了!
开元帝才登基才刚两年,他自幼住过的静平宫就破败成这幅模样?
苏昭昭站在原地愣了一瞬,一时都有些没回过神。
她身后跟着的着宫人显然也有些吃惊:“这……这模样怎么能迎驾?”
跟着苏昭昭过来的宫人,都是一道儿在养乾殿里服侍陛下的,现下随身带着的,都是养乾殿里带来的小物件,譬如开元帝常用的碗碟杯盏,冰山凉扇,还有几个力气大的杂役内监扛着摇椅盖伞,这会儿见这般情状,只觉着怀里的东西都没地儿去放。
“甄姑娘,是不是得多叫些人来,好好收拾收拾?”
苏昭昭闻言,还未开口,一旁跟着苏昭昭进来的魏宁海便轻声道:“是得好好收拾,不过不必再往外叫人,只这把在静平宫里关着的都叫出来,也就够了。”
苏昭昭便问:“静平宫里的宫人还有很多吗?”
魏宁海点头:“是,陛下登基,没用原本这些侍从,将人都留在了静平宫里。”
苏昭昭闻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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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又是满心疑惑。
帝王在登基前住过的地方,叫做潜邸,这些在没登基前就跟着皇子身边的宫人,便都是潜邸旧人。
按理说,主子登基之后,这些潜邸旧人是该跟着鸡犬升天,青云直上。
现下怎么,除了魏宁海之外……剩下的,全都和那个被废为庶人的黎天睿一道关在静平宫?
苏昭昭没有再问,魏总管便也表现得像是这种情形很寻常一般,平静的招来人,吩咐着去将静平宫的宫人找来,旁的不提,先将这必经的几条道儿都洒扫干净。
往南边走了几步,穿过一道半月门,便是正殿的偏门外,回廊下头有一片空地,左右种了两颗菩提树,正中供奉了一尊释迦牟尼的石塑,浑身被藤蔓缠绕着,加上的风雨打磨侵蚀,都已不怎么能看得清五官。
苏昭昭的脚步停下,又道:“陛下从前还常礼佛吗?”
魏宁海有些为难似的,含糊不清道:“陛下自幼有头疾,常有高僧前来诵经祈福。”
苏昭昭应了一声,又抬手指向屋檐下还坠着铜钱的铜铃:“那个东西,也是为了给陛下的头疾祈福?”
仔细看看,那铜钱一旁还系着绘着符篆的明黄绸带,只不过因为时候久了,上头的朱砂都黯淡的几乎看不清楚。
“这……”
魏宁海躲避似的扭过头,干脆的转了话头:“不知甄七巧要将陛下的晚膳定在何处?”
苏昭昭微微挑眉。
魏总管这反应,已是明明白白的说明了其中必然有问题。
更别提,谁家的“头疾,”是靠和尚道士念经祈福来治的?
这架势,比起祈福,倒像是镇压驱邪,就差在地上泼上几碗黑狗血了。
但是相比起已经踏进静平宫后,苏昭昭下一步的打算,开元帝曾经的经历,就显得不太重要。
苏昭昭微笑着开口:“既是要故地重游,自然是要去陛下原先的寝殿用膳,是不是就在这后头?怎的殿门口还有侍卫看守?”
她当然是在明知故问。
果然,下一刻魏公公便干脆回道:“内殿幽禁着已被废为庶人的先帝皇子,只怕不太方便。”
苏昭昭便皱着眉头,有些不满道:“既是罪人,怎的还占着陛下的旧居?将人赶出来换地方关不成?”
魏宁海低眉顺眼:“陛下有旨,不许罪人出门,不许旁人探视。”
苏昭昭:“按你这么说,我也进不去?”
“有陛下的令牌也不成?”
几句话试探之后,得到的都是委婉却坚决的拒绝,苏昭昭便也干脆熄了亲自杀人的念头。
她来之前,对类似的情形,也是早有准备的,确认不可能进殿之后,便也表现的像是随口问问就算的样子,摆摆手:“罢了,不去就不去。”
“烤肉哪有在屋里烤的?我原也没打算在殿里陪陛下用膳,不过寻一处让陛下安置更衣的地儿罢了,哪里都是一样。”
说罢,她便又带了人在这静平宫中四处转了半晌,最终,选定了后廊下一片竹林前的空地、
“就这儿吧,俗话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就在竹林外头烤肉,岂不是两全其美。”
“正巧,与静平宫的小厨房也离得够近,割肉洗菜、调和酱汁,也都方便。”
苏昭昭满面平静的定下地方,便又问魏公公这静平宫里宫人们都张罗来了没有,让人过来,也将这竹林前后都好好清扫干净,再去搬一张外头用的罗汉榻来,还有今夜烤肉,要用的羊羔活鹿、鲜珍鲜贝一类,这些都得人去尚食司里凭牌子开库房现取。
魏公公答应着下去分派了。
留下苏昭昭在原地歇息一阵儿,再看看天色差不多,便扶一扶鬓角与耳侧的珍珠钗环,四处查看一圈,慢慢转到了静平宫的小厨房里。
小厨房里也有几个内监在忙忙乎乎的上下清扫,见人进来,知道了苏昭昭的身份,都是满面殷勤巴结。
苏昭昭一进门,就用帕子捂了嘴,一副嫌弃至极的模样:“厨房这么要紧的地儿,怎的也弄成这幅模样?罢了,晚上的东西让他们在外头备好再送来,陛下的膳食,怎么能挨着这些腌臜?”
没了正经主子,这小厨房里也显得很是破旧邋遢,三口灶火,两口都早冷透了,烧着那一口,也是积了很厚的灶,只在上头闷闷的烧着一口砂锅。
砂锅从里到外都是黑乎乎的,瞧着像是熬药用的,但这会儿里头却煮着颜色浑浊、看不出是什么内容的稀粥。
那几个内监还在围着她说好话,苏昭昭便指着这砂锅道:“这又是什么东西?”
“是给那罪人准备的药膳。”
苏昭昭扯扯嘴角,像是在笑,又露着冷意:“药膳?那罪人还要吃药?”
内监似乎有些尴尬似的赔笑:“是,上头说,不许叫这罪人白白死了便宜了他,一直熬着有药,那罪人想要绝食自尽,不肯好好用膳,就索性将这粥也熬进药里,一日两回,一道给他灌下去。”
说什么绝食自尽,只怕是这些内监们想要偷懒,故意寻的借口罢了。
但苏昭昭当然没有为黎天睿出头的意思。
食物和药都是这样凑合,看来这黎天睿在圈禁之中的日子过得不算舒服。
苏昭昭心里略微快意了些,但下一刻,嘴角却抿得更紧。
她面色冷漠:“行了,差不多就搬下去给人送过去,过一会儿陛下要来,少不得要在这儿炊些沸水净手泡茶,摆着这么个玩意,像什么话?”
几个内监连连答应,立即动手将砂锅自火上搬下来。
苏昭昭见状,很是嫌弃似的抚抚鬓角侧身躲过,但凑巧得是,那砂锅自她面前经过时,她发间的珠钗一松,便正正的跌进了浑浊的“药膳”里。
苏昭昭“呀”了一声,大呼小叫的让人捞出来,让这浑浊的药汁一泡,连珍珠颜色都黯淡了许多,
南越临海,向来产珠。
只不过虽都是珍珠,却也有等级之分——
甚至还有真有假。
南越向来有这么一门生意,将形状畸形,色泽也不是顶好的珍珠挑出来,磨成粉末,用胶调和,裹在模具压成光圆假珠上,打磨莹润。
这样的珍珠乍一看来,也很能唬人,虽瞒不过有心人的眼睛,也禁不住水泡,但因为价钱便宜,对家中并不富裕的姑娘来说,也很是够用了。
包括苏昭昭在内,从南越采选来的宫女,许多身上都带着这种看来漂亮的“珍珠”首饰。
同样身为“越人,”,这样的珍珠,苏昭昭也带了不少——
只不过她的珍珠是自己特制的,内里除了珠粉之外,还有她将河豚肝母晒干磨碎之后的毒粉。
带着洗净之后重新送到自己手里的珠钗,苏昭昭的面色还算平静,心却一下下跳得擂鼓一般。
她再没有了四处闲逛的兴致,回到竹林前后,便在摆好了罗汉榻一侧,靠着小案缓缓坐下来,一声不吭的静静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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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现在周遭的环境,却并不让苏昭昭耳边清静。
这么长时候过去,也足够留在静平宫的老人们得知陛下要来的消息,顺道儿打听出苏昭昭“帝王新宠”的身份。
瞧着苏昭昭坐在这儿不动,这竹林附近,便不停出现静平宫里,原本有些体面的宫人,有的送茶服侍、有的讨好送礼,试图通过苏昭昭,被带出去,重回陛下身边附身。
苏昭昭微微的蹙着眉头。
几个人过来之后,她就也明显的发现,这静平宫里的宫人,综合素质明显都不太行。
这皇宫几千的宫人,虽然都是服侍人的,却也分三六九等。
如苏昭昭在养乾殿里接触的,能够出现在开元帝面前的宫人,便都是一等一的人精子。
即便是殷勤讨好,说话行动间,也都是自然体贴,如沐春风,丝毫不落下乘。
但现在凑到她面前的,巴结都都显得格外浅薄刻意,话里话外,都将这静平宫上下嫌恶的狗都不理一般。
却不想想,能在背地里将旧主子嫌弃成这模样的,又有哪个新东家敢收?
莫说能伺候帝王皇子了,以苏昭昭的眼光,便是掖庭里刚刚分开的宫女,都有许多性子比他们强得多!
“这静平宫也不是近两年才这样的,说起来,咱们陛下还未登基的时候,就并不得先帝喜欢,自小住在这静平宫,说是静养,但咱们私下里……都说其实是圈禁呐!”
“若不然,这好好的潜邸,怎的就能破败成这幅模样?”
便如眼前这个,还是带着品阶的少监,嫌弃就罢了,为了讨好他,还毫不犹豫的将开元帝的旧事都拿来说嘴。
苏昭昭微微挑眉:“原来如此……”
她对于开元帝不得先帝喜欢的事倒是并不意外,毕竟连南越百姓都知道,这位大黎新帝是杀了自个亲爹才得了的皇位。
他是很得先帝喜欢的话,这皇位也不用抢了。
苏昭昭心下还在记挂着给黎天睿送去的药膳,懒得多理,却又不好赶人。
她有一句没一句的听着,便又随口问道:“我瞧着那正殿门口,又是佛像,又是画符的,是什么缘故?”
在魏公公口中,一个字也没泄露的缘故,就这么被这少监压低嗓子,卖弄一般抖得一干二净:
“姑娘不知道,陛下出生当日,正巧高祖陛下驾崩!”
“当今太后娘娘,也为着生陛下,险些没能活下来。”
苏昭昭很是看不上他的糊弄玄虚,这地方的女子生产,谁不是踩在鬼门关上险些活不下来?
出生赶上高祖爷爷驾崩就更算不上什么,生死这事,原本就没定数,凑巧撞上罢了。
“最邪乎的,是当天夜里,就有天火掉下来,把东头大殿都烧了半间!”
“大伙都说,宫里这是诞下了一位灾星!”
“这些佛像画符,就是先帝要借着佛珠道君,压下灾星的厄气!”
灾星?
天火烧了皇宫?
这熟悉称呼与经历,让苏昭昭猛地一顿,竟连压在心头的珠钗毒粉,一瞬间都有些顾不得了。
她犹疑的坐直身体,正要再问,远处便传来魏公公那熟悉的唱礼——
“陛下驾到!”
第49章掉马
虽然细算起来,只隔了三年,但对于现在的苏昭昭来说,曾经在西威的一切,都已经恍如隔世。
因此刚刚听到这少监说出的“宫中秘辛”时,苏昭昭只觉着格外耳熟,愣了片刻之后,才猛然回忆起——
天降灾星,和流星一起降生,出生当日,火烧皇宫……
这些东西……不是她从前出现过的第二人格的,中二设定吗?
她自己脑子里分裂出的中二人格,设定居然和大黎暴君一模一样?
这怎么可能?
这也太巧了些。
苏昭昭在起身的同时,都还在忍不住的心生狐疑。
因为她这心不在焉,行礼之后,还未起身,便听到对面开元帝冷沉的声音:“你在发什么愣?”
苏昭昭这才回神,抬头看去,开元帝已经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他今日穿着一身玄色的窄袖圆袍,曜石一般的沉得纯粹,只是在领袖处用玄金的丝线绣了些暗纹,行动间似有似无的露出闪闪金光,极尽尊贵。
苏昭昭也发现了,开元帝似乎不太喜欢鲜亮耀眼的颜色,素日里穿着不是黑就是白。
眼下也是一般,浑身上下都干干净净的,只在腰间拿红绳打了络子,挂着一块龙纹玉佩,竹林微风吹拂间,红绳白玉在飘荡的长袍下隐隐可见,更衬的他面若冠玉,发似鸦羽——
分明是这样精致昳丽的相貌,或许是因为这箭袖皂靴透出的精干利落,看起来却是气势凌冽,硬是在这夏日之中透出一股刺人寒气来。
这样一位威严的帝王,怎么可能会是她还未恢复记忆时,玩笑般分裂出的人格段段?
不过这么说起来,段段是灾星皇子,开元帝也是,段段设定里的父皇想要杀她,开元帝亲手杀了生父,再细想想,两个人好像都和母后的关系不合……
她在西威时,决计也没有听说过开元帝出生时的奇异,不可能是潜意识记住加在人格身上的设定,难不成?
不!不可能!
太也太荒谬了!
段段就是一个傲娇中二的人格罢了,只是嘴上说得厉害,其实热心善良,怎么会是传说中杀人如麻的暴君?
就是凑巧罢了——
一定就是凑巧!
苏昭昭咬咬下唇,起身随意转了一个话题:“奴婢在想,一会儿是烤鹿肉,还是羊羔子,陛下想吃什么?”
开元帝淡淡看她一眼,看出了她的言不由衷,便不应答,只越过她,龙行虎步,一撂袍角在榻前坐下,便先吩咐了一句:“上茶。”
看这打扮,开元帝方才应该是去习武或者跑马了,所以现在这么口渴。
苏昭昭这么想罢,回过神后又觉着莫名。
分明在方才,她心里压着的还是给黎天睿送去的那一碗“药膳,”满心里除了紧张就是期待,挤得她胸口一阵阵的上涌,压根没有余力分心去想别的。
让开元帝与段段的类似一打断,到了现在,她竟然都在留意开元帝口不口渴了?
可见人死到临头,的确是很容易胡思乱想的……
开元帝这次对苏昭昭的神思不属,没有再多在意。
膳房早已准备许久,等得御驾一到,面前空地上便掐起了炭火铁架,收拾好的羊羔架在火光上,不一会儿被烤的滋滋冒油,满院肉香。
开元帝用过茶后,在宫人的服侍下净了手,拿起银刀,亲自片了肉下来,甚至还赏了苏昭昭。
“谢陛下。”
苏昭昭也没有表现的诚惶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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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她甚至都没有下跪,只略微福了一礼,就接过切好的肉片,毫不客气的开始品尝。
这烤肉唯一可惜的,就在调味料上了,没有孜然的烧烤,总觉着少了几分灵魂。
但能呈到御前的上等食材弥补了这一点,鲜贝鲍鱼、时令果蔬,现宰现割的禽兽鲜肉,甚至许多都是日后的保护动物……都是苏昭昭上辈子几乎碰不着的好东西,更别提入口。
也算是有得有失。
苏昭昭抱着这是最后一餐的念头,一口一口吃得格外认真仔细,甚至趁着御前宫人还算在意她的时候,不客气的要了葡萄酒来,盛在剔透的夜光碗里,格外珍惜的抿了一小碗。
开元帝见状,似乎也来了兴致,另要来一壶梨花酿。
按照常理,帝王用过膳后,若是还有兴致宴饮,便该宣乐伎舞姬,耍乐消遣。
这几个月里,苏昭昭这个“陪玩”对这一套流程已经干的很熟练了,有她在,开元帝的身边的氛围一直被搞得热热闹闹,一派和乐。
但这一次,苏昭昭没有心思凑趣开口,开元帝自个竟也不提,两个人就这般沉默对坐,自斟自饮,气氛一时间显得有些奇异起来——
颇有一种山雨欲来的沉寂。
苏昭昭放下琉璃夜光盏,看着这似乎无事发生的静平宫,难免又担心起了那药膳有没有送进黎天睿的嘴里。
若是这一次出了差池……
她未必还有第二次机会。
打破这怪异氛围的,是魏公公呈上的一小节木筒:“陛下,陈将军刚刚送来的密信。”
这木筒手指粗细,虽小,却很结实,以蜡封口,尾端还坠着两根结实的线头,似乎原本是系在什么东西上的。
木筒打开之后,滑落出的是一块水一般的丝绢,这丝绢格外的轻薄通透,上面用蝇头小楷写满了字迹,流出时小小的一块,展开竟有手掌大小。
这一幕对面的苏昭昭自然也留意到了,只不过隔着木案,看不清那丝绢上到底写了什么。
开元帝接过丝绢,先看向她:“朕这几日,一直在等这一道消息。”
“关系到你性命的消息。”
苏昭昭悚然一惊,一时间,几乎以为给黎天睿下的毒已然被发现了。
但开元帝说得,似乎又并不是这件事。
他百无聊赖似的靠在榻后的引枕上,看罢了手上的密信,面色也沉静如深水一般,一丝不露。
片刻之后,开元帝抬头,突然道:“你可记着后天是什么日子?”
苏昭昭皱皱眉头,在满腔心事中想了想:“已是七月,再过两日就是……”
苏昭昭猛地意识到什么,还有两天就是“甄七巧”的生辰。
自从开元帝答应让她来静平宫,她最近这阵子,满心里想的都是如何杀黎天睿报仇,哪里还记得什么生辰?
开元帝面色淡漠:“倒也难怪你不记得,七月七,是甄七巧的生辰,却不是你的。”
说着顿了顿,他又嘲讽道:“你这名字选的好,甄七巧,真蹊跷。”
这话说的平静,但其中分量,却重的叫人心惊。
苏昭昭沉默一阵,然后用和叶茉很像的,一种天真懵懂的表情看他:“陛下在说什么?奴婢怎的听不懂了?”
“若不是陛下说起,奴婢确实忘了,宫女进宫,便一心只服侍主子了,哪里有过生辰的?”
开元帝话语幽幽:“你好大的胆子。”
他刚说到这儿,刚才避让退下的魏公公却又忽的跑了过来,面色焦灼:“陛下,庶人黎天睿不太好了!”
苏昭昭的手心猛然攥紧!
她的双眸紧紧一丝不错的盯着魏宁海,连身体都不自觉的前倾,唯恐漏过对方的一个字,又怕对方说出的,不是她盼望的消息。
好在,魏公公的声音中气十足,很是清晰,说出内容,对于苏昭昭来说,也是十足十的好消息:
“吃了膳食就开始吐,血都吐出来了,现在脸色发紫,喘不得气。”
“已宣了太医来,只瞧着未必能赶上。”
越听,苏昭昭的面色就也越松,听到最后,她缓缓的往后靠回来,眼眶微润,嘴角却不自觉的在笑。
开元帝也第一次露出一丝诧异来。
他用一种出乎意料的眼神看向苏昭昭:“朕原以为,你费尽心机来着静平宫,是想里应外合,救黎天睿出去。”
苏昭昭真心实意的瞪大眼睛:“我为什么要救那个罪人?”
开元帝面无表情:“那你为什么要杀他?”
苏昭昭猛地一窒。
她继续装傻和坦白交代之中犹豫了几息功夫,便平静的选择了后者。
倒不是她有多视死如归,只是不承认没有意义。
河豚这种毒,发作起来太快了,在灌了药之后立马成这幅模样,是个人也知道是喂进去的东西不对。
她在小厨房里的动作不止一个人见过。
那罪证珠钗还在她的怀里揣着呢!
现在不承认,让人将证据甩在脸上,反而更难看。
苏昭昭也收起了之前的灵动神色,看向开元帝,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为了报仇。黎天睿杀了我的兄长。”
开元帝却忽的冷声一笑,第一次对苏昭昭露出了不加掩饰的杀意:“他的确该死,却未必轮得到你动手。”
苏昭昭从一开始就清楚的知道开元帝的危险,他阴鸷冰冷,杀人如麻,如同锋利至极、且毫不掩饰的刀锋。
只不过从前她莫名坚信不会冲向自己的利刃,第一次逼近了她的面前——
苏昭昭沉默的站起身来,微微闭眼,深深的呼吸。
她没有认罪哭求,因为这几个月来的了解,她知道这些东西影响不了开元帝的决定。
早在进宫之前,她对自己的结局就早有准备,她也猜到自己动手之后,开元帝必然震怒,只靠自己与他真爱相似的长相,未必能保下她的性命。
唯一没想到的,开元帝在意的,却并不是黎天睿这个兄长的性命,而是因为她僭越,杀了她不配杀的人一般。
那是谁才配杀黎天睿呢?开元帝自己?
总不会是开元帝那个早亡的真爱,也和黎天睿有仇吧?
苏昭昭自嘲似的弯了弯嘴角。
但她这一副有恃无恐般的态度,似乎越发触怒了面前的帝王。
开元帝眸光森然:“你的兄长是谁?是谁帮你进的宫送到朕面前?背后势力在何处?”
能让黎天睿亲手杀了的,想必也是从前朝中有名有姓的氏族,这“甄七巧”不在乎自己,未必不在意家人。
还有在她背后,教她按着苏昭昭的性格脾性调假装伪饰的人,他更要一个个抓出来,剥皮抽筋。
至于这“甄七巧……”开元帝微微凝眸,一时却不愿承认即便到了这一步,自己都不愿杀她一般,在心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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暂且略过了对她的下场处置。
都已到了这份上了,苏昭昭也没有什么好隐瞒:“没有人帮我,我自己一个进的宫。”
“也没有什么势力,我的兄长,不过是南越一寻常行商。”
“行商?”
但听到这话,开元帝面上的怒气却反而更甚,他一把抽出方才割肉的银刀,猛然上前,抵在苏昭昭喉前:“朕原不想杀你,你却自寻死路!”
他手心用力,分明在笑,面色却阴鸷至极:“下一句,你是不是就要说,自己就是苏昭昭?”
苏昭昭:“???”
闪念之前,方才静平宫宫人所说的一切重新浮现在她的脑海。
灾星降世、火烧皇宫、高祖去世、山陵崩
开元帝的真爱、替身、自己的相貌……
所有不对与凑巧汇集在一处,将所有可能都一一剔除之后,最终在她面前凝聚成一个看似不可能、却极其逼近真实的答案。
苏昭昭眼前发沉,恍惚之间,只觉自己这一日都如坠梦境。
或许不止今日,或许她在西威府城之时,就也和祁大哥一样死在了火场之中。
这三年间的一切,都只是她的一场幻境。
苏昭昭微微张口,声音干涩嘶哑:“段段?”
在她颈间按出一丝血迹的银刀,猛然松开,跌落在地——
撞出一道清脆的声响。
第50章相认贺重逢
重逢
最后一丝鲜红的晚霞也悄然消失在天际,天色渐渐沉了下来。
一派忙乱之后,炭火铁架被拆开收起,木案上的烤肉晚膳撤下,换成了消遣磕牙的茶果点心。
因看到陛下与甄七巧饮酒,宫人们又重新上了新酒,琉璃盏夜光杯,围着罗汉榻四周,架起琉璃宫灯,摆好驱蚊的熏香。
为苏昭昭上药包扎后的太医提着药箱行礼告退,御前的宫人们流水般上上下下,有条不紊的收拾好残局,也悄无声息的远远避让至不起眼处。
自竹林间传来的飒飒微风之中,连方才被炙烤出的肉香与炭火气味,都被一丝丝的吹散了去。
暮色沉沉,灯烛温柔,配着熏香中,隐隐透出的,萱草薄荷的幽香清浅,原本该是一副静谧惬意的画卷,却偏偏因两人沉默,无端露出几分凝滞。
苏昭昭与周沛天一人坐在罗汉榻的一边,中间只隔着一张木案,却仿佛隔着楚河汉界。
半晌,还是周沛天先开了口,有些心虚一般道:“你的伤处,现下如何?若不然,再宣精通外伤的太医来看看。”
苏昭昭连连摆手,因为脖子上刚刚裹了几层轻纱,说话的声音显得有些含糊:“没事没事,就浅浅一道口子,还涂了那么好的药,估计早就愈合了!”
周沛天动了动手指,声音复杂:“怪我……我没想到,你真的是苏昭昭……”
杀名在外的暴君,第一次道起歉来,显得有些无措,连“朕”的自称都忘了。
苏昭昭张张口,也显得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似的:“没事,我之前也没想到,段段你竟然真的是皇子。”
一直以为你是个中二来着。
提起这个,气氛一时间又尴尬起来。
“这些日子,我,你……”
许久,苏昭昭想到什么,满面纠结:“啊,对了,还有叶茉,你,嗯……按我的模样找替身?”
被戳中短处的开元帝的嘴角抿得紧紧,也不肯只叫自己一个人难受:“你这几月里,口口声声,说什么一心倾慕于朕?”
……
……
沉默,又是令人尴尬到脚趾扣地的沉默。
良久的无言之后,这一次,换成苏昭昭干笑着打破了僵局:“权宜之计嘛,陛下你不是也没当真吗?”
“我也不算完全胡说,其实在府城的时候,我就见过你,在朱雀街上,你穿了一身白衣,腰上挂了个木雕的佛塔,当时有杂耍吐火,你挡在我面前把溅起来的火苗刷刷拦住。”
“我那时候就想,这个人长得可真好看,身手也好漂亮,就挡在我前面的这一幕,像是话本里的侠客英雄,我估计一辈子都忘不了。”
“我那天回去之后,还一直在叫你,想要把这人也告诉给你知道,可惜你一直没出来。”
“谁能想到,那个少年居然就是你。”
周沛天闻言,也面带回忆微微垂眸:“府城,杂耍……”
“那个戴帷帽的姑娘竟然是你?”
苏昭昭点头:“可不是,现在想一想,世事还真是奇妙啊!”
听到这些,周沛天的神情放松下来,也主动解释道:“叶茉不是什么替身。”
“我在西威四处找你,最后找出了她来。”
“叶氏,是你的表妹。”
苏昭昭果然一惊:“啊?我居然还有表妹?我从来都不知道!”
周沛天点头,便也对她说了有关叶茉的渊源来历。
苏昭昭赞叹:“原来这样,我娘从来没和我提过……怪不得我一看叶茉,就莫名的觉着很亲近,想来就是血缘相连。”
说着,她又是一笑:“叶茉一直说着我像是她亲姐姐,原来我真是她亲表姐!”
说到这儿,方才尴尬的氛围便也缓解大半,
周沛天又道:“我在朱雀街上看见你时,其实已有所察觉,当时便已想将人看个清楚,若不是黎天睿在楼上生事,也不至于平白生出这许多波折。”
苏昭昭:“是啊,要不是黎天睿,祁大哥也不会……”
说到这儿,苏昭昭的声音又低了下来。
周沛天:“黎天睿是因为我才……”
“不说这些没用的。”
苏昭昭并没有低落太久,不等周沛天安慰自责的话说罢,就平静的打断了她:“祁大哥去世之后,我从府城逃出来,辗转去了南越,寻了祁大哥的娘亲,打算替祁大哥照顾她终老。”
“一年后,祁大哥的娘亲去世,我却还是放不下,后来大黎收复越地,我得知黎天睿竟还未死,又遇见甄七巧,就索性替她入了宫。”
说着,苏昭昭按了按怀里的珠钗:“好在,我现在也算报仇了。”
说起这个,苏昭昭也想到开元帝方才的杀意,不禁又问:“陛下留着黎天睿的命,难道是特意留给我的?”
“是,也不是。”
周沛天面色冷冽:“黎天睿想要害你性命,便是你不知情,朕也不会叫他死得太轻易,你杀了他,倒也不算什么,只是……”
说着,他看向苏昭昭,欲言又止:“你下的毒,倒是让黎天睿得了个痛快,说不得,他还要谢谢你。”
苏昭昭听懂了开元帝的言外之意言,她沉思片刻之后,站了起来:“我最初的打算,就是亲手杀了他。陛下,黎天睿是不是还有一口气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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咽?”
她的双眸澄澈:“若不犯忌讳,我想,去亲眼看看他的下场。”
周沛天静静的看了她几息功夫,一挥手,叫了魏宁海来,吩咐人送她进殿。
得这吩咐的魏宁海十分诧异的瞧了苏昭昭一眼,却不敢多言,
片刻之后,亲自将人送去的魏公公回来回禀:“陛下,已将甄姑娘送进内殿。”
周沛天垂眸不语,只默默抬手,自己添了一杯梨花酿。
魏宁海见状犹豫片刻,终是没忍住道:“姑娘家,胆子难免小些,等甄姑娘瞧见那些玩意……只怕,日后要畏惧陛下了。”
魏宁海虽不知内情,这么多年,他还是第一次见着杀伐果断的陛下,杀人杀到一半时改了主意。
陛下对这甄七巧这般在意,将人胆子吓破了,往后还怎么敢对陛下用心?
这其中的道理,周沛天自己又何尝不知道?
可是时移世易,如今重逢,成长至此的苏昭昭都不再是旧日的天真孤女。
他又怎么还是苏昭昭记忆中的旧日人格?
周沛天眸色阴冷:“她终究要知道,朕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
苏昭昭在圈禁黎天睿的内殿中待了足有一刻钟功夫。
等她重新回到竹林时,脸色微微泛白,神情恍惚,甚至走到罗汉榻前时,脚下都被脚踏绊得一个踉跄。
只是不等周沛天伸手,苏昭昭便也扶着木案站定了身体。
她深深吸气,抓着木案在周沛天的面前重新坐下来,一时间怔愣未言。
周沛天从苏昭昭回来时,就一直在定定注视着她的神情,此刻见苏昭昭这般情状,他自己的面色也愈发阴沉。
但周沛天并不主动解释,只一声不吭的,在苏昭昭琉璃盏中添满一杯烈酒。
苏昭昭在酒水流向琉璃盏的汩汩声响中,回过神来。
她睁眼看向眉目清隽,面貌昳丽的大黎帝王,开口时,声音还有些发涩:“陛下,对黎天睿施了人彘之刑?”
周沛天端详着流光溢彩的琉璃盏,慢条斯理,语句幽幽:“人彘太腌臜了些,黎天睿在酒瓮中,这该叫骨醉。”
苏昭昭又觉一阵恶心,她猛然伸手,将周沛天手上的琉璃盏抢过,仰起头,大口灌下——
这酒极烈,入口辛辣刺激,但苏昭昭喝下之后,固然胃里难受,但这三年来一直沉甸甸的心,却渐渐的轻了许多。
她擦拭着泛起红晕的双颊嘴角,忽的对周沛天一笑:“段段,你怎的不早点认出我。”
“我若是早知道黎天睿是这幅模样,也不用费这么大力气去下毒。”
“你说得对,当真是便宜了他。”
早在苏昭昭对他的称呼由“陛下”改为“段段”的一刻起,周沛天的阴骘的眸光便不自觉的柔软下来。
他也冷哼一声:“我倒是想认出你,奈何你口口声声,只愿当一个甄七巧。”
这话一出,两人之间三年的疏远与隔阂就好像瞬间消弭。
苏昭昭爽朗一笑,恍惚间,便仿佛时光又重回西威的苍茫天地之间,两人还是附身在一个身体中,对着明月繁星,从沉沉夜幕,天马行空的聊到晨光熹微。
两人重新坐定,不再提起扫兴的黎天睿,开始配着桌上的茶点美酒,相互说起了分别这三年间,各自的经历来。
苏昭昭与周沛天,原本都不是多话的人,但久别重逢之后,却是不知不觉间,便聊到了月上中天,连案上的酒壶,都换过了两道。
苏昭昭连耳垂都是红通通的,兴致却反而越来越高一般。
周沛天的酒量比苏昭昭强过许多,虽然喝得比苏昭昭多出不少,此刻却不过微醺。
他并不嗜酒,但与苏昭昭在一处喝酒却又全然不同,分明此刻未曾附身,他却仿佛再一次感受到了苏昭昭那特有的元气与陶然,酒意在他的胸中氤氲起一股蓬勃的热气,让他安宁的同时,又满心跃跃。
周沛天想要拦下已经明显上头的苏昭昭,但苏昭昭却不顾劝阻,在榻上跪坐起来,大声叫嚷:“这一杯酒,是纪念我们从前缘分的,必须要喝!”
相隔千里,却能一念之间,附身相遇,这样的缘分,的确值得浮一大白。
周沛天闻言一顿,却也不得不端起这一盏来,陪着她慢慢喝下。
苏昭昭饮罢,又倒一盏,双手捧起,这一次,却不是自己喝,而是正色起身,缓缓倾在地上的青砖石上。
她的眼眶通红湿润,嘴角却带着笑:“祁大哥,对不住,这一杯酒后,我就再不一直想着你啦。”
“你待我的恩情,我只在心底记着,等我也死了,日后遇见你时,再和你好好认罪道歉。”
周沛天凝眸:“到时,我与你一道。”
说罢,亦将手中的酒,倾在大地之上。
苏昭昭不胜酒力,喝到这个时候,目光已经有些迷蒙。
但苏昭昭不肯停下,又一次开口:“这一杯,庆贺今天这个好日子!”
说罢,苏昭昭低头试图饮酒,但手心却已是摇摇晃晃,撒下了大半出来。
周沛天微微皱眉,伸手帮她扶住,还未开口,手上便是一沉——
苏昭昭醉意上来,终于撑不住的,将整个头脸都倒在他的手指背上。
“段段……”
苏昭昭的面颊已热得烫手。
她挨在周沛天玉一般冰凉的掌心,在这凉意里,似乎恢复了一丝清明,像是在笑,声音却又带了悲意:“段段,你是真的吗?我好怕,这是一场梦。”
周沛天冷冽的眉目垂下来,拇指微动,在掌心苏昭昭的眉目面颊之中轻轻描画,声音低得几不可闻:“还好,不是梦。”
苏昭昭没有听到对方的回应,她靠在段段的手上,慢慢闭上了眼帘,下唇却仍在呓语:“贺我们……这一次的重逢……”
周沛天倾身向前,眸光凝在苏昭昭面上,良久不动。
听到苏昭昭的呓语,他用另一手捧起酒盏,也轻轻的碰在苏昭昭几欲脱手的琉璃盏边。
琉璃相撞,发出清脆利落的叮响。
在这声响的映衬下,周沛天的声音愈显沉沉,仿佛凝着深不见底的情绪。
他道:“贺你我,只一次的重逢。”
自此之后,再无失散,自然,也不会再有重逢。
说罢,抬手一饮而尽。
第51章当下明心意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
一进秋日,早晚间的天气就渐渐凉了下来。
承乾宫后的曲廊前,苏昭昭与叶茉相对坐在清幽背风处,两张相似却又迥然不同的面目,对着满庭的绣球花,一人抱着一半石榴,消磨这最后的残夏。
叶茉一粒粒的剥着石榴籽,还带稚气的眉目间透出哀愁:“七巧姐姐,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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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出去。”
苏昭昭心知叶茉并非不愿出宫,而只是胆怯心性,害怕离开周遭这个熟悉的环境与人。
因此苏昭昭便摇摇头,故意道:“那你是想伺候陛下,当真在宫里当娘娘了?”
像是想到了开元帝的吓人模样,叶茉生生打了个颤。
两厢为难之下,叶茉的脸都皱成一团:“她们说,你为了独占陛下,才要把我赶出宫……”
苏昭昭看着她,安静的沉默下来。
这沉默显然吓住了叶茉,她眼眶里透出湿意,连连摇头,又几乎要哭出来:“七巧姐姐,我不敢伺候陛下,也不想离开姐姐,我就留在姐姐身边,当个宫女不成吗?”
看着这于她血脉相连的表妹,苏昭昭终究还是叹了一口气:“茉茉,你要知道,服侍帝王前途莫测、宫女更是任人磋磨,可你若是能成了陛下金口玉言认下的妹子,却是不会变的,在外头,你这辈子,就都能凭这个立身。”
叶茉眼眶通红,欲言又止:“我知道姐姐是为了我好,我就是怕……”
“我知道,我知道。”
苏昭昭拍拍她:“没有让你立马就出去,你也已经在宫里住了这么久,也不急在一时,一年半载的还能等得起。”
“等到天冷了,我先陪你到外头住两日,将你的身份过了明路,也省的宫人们胡言乱语的,再传你什么娘娘。”
“景山行宫一日就能来回,那地方陛下从没去过,往后要想我,叫上人陪你,随时都能回来。”
当然,一日可以来回的意思,便是一早过来看她,当晚就可以回去,不必再在宫中过夜。
往后若是再有什么变故,不进宫,也能就好待在行宫里。
行宫中没有正经主子,陛下干妹子的身份在宫中不算什么,在外头却已足够压人,完全可以偏安一隅。
到时候再瞧瞧,等叶茉自个在外头开了眼界,能自个立起来,往后就可以寻些合适的人家,考虑叶茉的终生大事。
这些考量,苏昭昭就没有再和叶茉多说,她将叶茉安抚下来,两个人又说了一直闲话,瞧着差不多到了开元帝下朝回来的时辰,便起身洗手,和叶茉告别。
临去前,她将剥出来的石榴籽也一路带着回了养乾殿,让宫人拧出汁送过来,红色的石榴汁在透亮的琉璃盏里,煞是好看。
苏昭昭抿一口,石榴原本就甜,拧成果汁,甜得太过,反而有些腻,她退后瞧瞧,临时起意,干脆倒出一半,往里头加了清茶,想一想,又要了蜂蜜、玫瑰露、冰块薄荷……瓶瓶罐罐,在方桌上满满当当的摆了一桌子。
“你又在折腾什么?”
没一会儿,身后就传来了熟悉的声响。
苏昭昭头也不回:“做果茶,你尝尝?”
周沛天当真从她手上把这“果茶”接过来,尝一口,嫌弃的毫不掩饰:“难喝。”
“是吗?我还没尝呢。”
苏昭昭说着转过身,也不伸手,就这么低头从周沛天的手里去啜,期间嫌弃他端得不顺手,还伸出一手来,握住开元帝手背将琉璃杯往上抬起。
周沛天反而一愣。
苏昭昭在他身边养了这段时日,面色比已比刚刚见面时好了许多,面颊莹润,酡颜粉腮,连握着他的手心,都是元气康健的柔韧温热——
连带他的手背心头,都莫名的滚烫起来。
“啊,真不好喝,不该加茯苓粉的,那个味儿有些怪。”
苏昭昭举止大方,尝过之后,就自然的将失败的果茶接过,扭头绕到另一头加冰块蜂蜜:“再加点甜的试试……”
被撂下的周沛天在原地伫立,苏昭昭又问他:“你不先去换衣裳吗?”
周沛天闻言,转身进了内间,片刻之后,换了舒服的布衣软鞋出来,便看见苏昭昭窝在榻上,还在一口口的喝方才那杯不伦不类的果茶——
用得仍是他方才喝过一口的琉璃杯。
看见周沛天后,苏昭昭便举着杯子对他笑起来:“段段,再来尝尝,这次的味道很独特呢!”
周沛天却抿抿唇,不理会她这一茬,远远的行到了另一头去。
苏昭昭见状,也想到什么:“啊,对哦,我喝过了。”
“那真是可惜了,再让我调一杯一样口味的估计都调不出来的……”
周沛天听得心烦,未等她说完,就几步上前,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另一手将果茶抢过,一口喝了个干净——
味道果然奇特,冰冰凉凉,先酸后涩,入口之后,许久才回出丝丝的甘甜来。
苏昭昭回过神,也不反抗,就这样举着手,在他手下闷闷的笑:“段段,我都喝了半天了呀,你不是最讲究的……”
周沛天低头看她:“你方才不是也照喝不误?”
苏昭昭抬起黑白分明的澄澈双眸,说笑似的摇头:“我在外头混惯了,没那么讲究……不嫌弃你。”
她刚才握了半天加冰的琉璃盏,手上沾了杯壁上渗出的水珠,因为手腕被抬起,指尖凝成一滴水滴,忽的落在她的眉间。
冰水即便经过指尖,仍旧凉的她微微一颤,她原本就是蜷着双腿窝在榻上,这会儿松了力气,便顺势往后靠上了长软枕。
周沛天一时未察,攥着她的手腕没有放开,便也自然的跟着往前,将她压在榻上——
这个姿势,就多少有些暧昧了。
苏昭昭微微一愣,看在面前段段近在咫尺的靡丽五官,原以为对方会再继续做点什么,一时也不禁微微紧张起来:“陛下……”
周沛天闻言,却忽的松手直身。
苏昭昭有些莫名,正要跟着坐直,周沛天便的伸手按在了她额上的水滴,似是要帮她擦拭。
但周沛天的指尖故意似的多加了一分力气,狠狠按在苏昭昭的眉间,疼得她“欸”一声叫出了口。
“段段你干什么?”
苏昭昭捂着自己眉间,坐起来,也有些恼了:“很疼啊你知不知道?”
看她生气,周沛天却反而高兴起来了似的。
他满意的在她身旁的榻沿坐下,冷哼道:“今日不同往日,你疼不疼,我当然不会知道。”
这就是说起先前附身时,苏昭昭身上的疼他能够感同身受的事了。
苏昭昭也翻一个白眼:“还不是你乐意的,搞什么佛塔高僧……”
周沛天垂下眼眸:“现在没有佛塔,我为什么也不会再附身?”
苏昭昭扭过头:“这种事,谁知道为什么?”
话是这么说,但苏昭昭心内却格外清明。
她当然知道是为什么。
恢复了记忆的她,不会再像小时候那样天真纯粹的相信什么第二人格了。
周沛天显然看穿了她的隐瞒。
他凤目幽幽,忽的冷声道:“你这几日,忙着将叶茉送走,是为了防范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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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昭昭眨眨眼,停顿了片刻。
段段说得没错。
以苏昭昭对人情绪情感的敏锐,当然能够感觉到,现在开元帝对她的感情。
苏昭昭也能够分析得出原因。
这一份在意,是因为曾经附身的“缘分,”是来自微末之时的敞开心扉,共同经历的人生转变,再加上三年前的意外分离,牵肠挂肚、失而复得……
这种种的情感经历糅杂在一处,凝结成了原本始于友情、现在却比爱情长久、比亲情蓬勃的感情与在意。
说句不客气的,她苏昭昭现在就是开元帝的真爱——
这话一点儿都不夸张!
开元帝若是能一辈子都这么在意她,就算叶茉一直在宫中,她也能护这个表妹一世,何必急着给叶茉在宫外找什么退路。
但是现在她和段段重逢了,没有了记忆的美化,再蓬勃澎湃的热情,终究还转化为一日日的琐碎。
送叶茉出宫,原本就不是因为现在,而是未雨绸缪,为了防范几年、甚至十几、几十年后,或许会有的变化。
说白了,几次失约之后,她连自己脑子里的段段都不敢再指望。
更何况,曾经的段段,现在还成为了暴君开元帝。
“是的。”
但是这一份戒备没什么见不得人的,苏昭昭也并不打算隐瞒。
苏昭昭坐起身,在开元帝阴沉的面色下,坦然点头,又问他:“你是为这个不高兴吗?”
周沛天沉默不言。
但在苏昭昭看来,以段段傲娇的脾气,没有反驳,某种程度上,就等于是默认。
苏昭昭摇摇头:“不用不高兴呀,叶茉就算出宫又怎么样呢,你又不在意她。”
周沛天在意的当然也不是一个叶茉,他眉头紧皱,正要再开口,苏昭昭就仿佛已经猜到这句话不会叫他满意一般,又道:“你是陛下,在这里,主动权是在你的手里的。”
说罢,她又平静的问一句:“至于我,就算我想走,你会准吗?”
周沛天果然让这话问的一顿。
他的声音明显的阴骘下来:“你还想走?”
“不想。”
苏昭昭摇头,丁点不在意周沛天的森然沉郁,仍旧面带微笑:“为什么要走?我们好不容易重逢,你是我唯一的亲人朋友,除了你,我好像也没有在意的人了,为什么要离开?”
苏昭昭的断然,让周沛天的神色略微平静一些:“那你为什么急着送叶茉出去?”
“为了没有后顾之忧。”
苏昭昭便又道:“没有后顾之忧,才能全力以赴的试一试。”
周沛天还未明白:“试什么?”
苏昭昭靠近他,坦然真挚、理所当然:“当然是试着和你在一起。”
说罢之后,果然就看到段段的面色猛然一滞。
苏昭昭眉眼弯弯,笑得越发真诚起来。
感情多神奇啊,在她是个“替身”时,对于她的表白试探,开元帝应对的云淡风轻。
但当她成了苏昭昭,面对她的段段却反而不肯随性肆意。
喜欢是放肆,但爱反而会克制。
这一句话曾经在苏昭昭的周遭流传很广,甚至多到有些俗气——
但能够流传起来的话,确实总有其中的道理。
“苏昭昭!”
周沛天面带恼怒:“我现在没有与你开玩笑!”
“没有玩笑。”
玩笑之后,苏昭昭也认真起来:“像咱们这样的缘分,说不定真的是上天注定呢?不试一试,谁知道日后会怎么样?”
周沛天:“你不怕日后……”
“没有日后。”
但没等他说完,苏昭昭就忽的打断了他。
她原本就是异乡异客,事实上,从恢复记忆的那一刹开始,苏昭昭对世上的一切,就再没有任何眷恋。
当初决定以甄七巧的身份入宫时,苏昭昭是做好了送命的准备的。
开元帝居然是段段,这件事对她来说,才是出乎意料的。
重逢后的时光,简直像是她意外捡来的一般。
变故确实没人能够预料,但她是活在当下的,段段这一刻的感情是真的,她也并不抗拒,那在这意外多出的时光里,她自然也乐意试一试。
“日后的事,是日后的我要操心的,现在的我不在乎。”
随着她的话,周沛天的神色也渐渐平和起来。
他缓缓抬手,正要再说什么。
这时守在殿外的魏宁海忽的匆匆进来;“陛下!”
“康宁宫来人传信,太后娘娘,只怕不好了……”
第52章母子同行人
母子
康宁宫正殿外,苏昭昭轻轻抬头,看向院里唯一的一颗老红枫。
昨夜起了一场风,连这枫叶都受不住的纷纷落了下来,铺在青砖上,满目绚烂的红,透着一股壮烈的悲凉。
“七巧。”
殿内,身着绿裙的方彩云朝她迎上来,到了近前,又忽的改口:“甄姑娘……”
苏昭昭这几月来的“恩宠”太盛,便是曾经就认识她的这些宫中旧人,见面之后,一时间都有些摸不准该如何对待她——
太殷勤了,毕竟苏昭昭的身份也只是宫女,总显得谄媚,但要是当真只拿她当个寻常宫女一般,又怕惹恼了这位未来的贵人,平添麻烦。
苏昭昭明白旁人的顾虑,熟练的朝彩云微笑点头,客客气气的模样:“彩云,可是太后娘娘有空了?”
果然,见她态度如常,方彩云便也平静下来,微微点头:“娘娘刚醒,这阵子精神还好些,姑娘随我来罢。”
苏昭昭微微点头。
太后病重,开元帝却仍旧不踏足康宁宫一步。
寿宁宫等了两日之后,便派了人来寻苏昭昭,说太后要见她。
苏昭昭明白这是为什么,更莫提她被送到开元帝身边,原本就是周太后的手笔,虽然阴差阳错遇到的是段段,但也正是因此,她这一趟才更应当来。
按着上一次走过的路径跟在方彩云身后进门,殿内还是一如既往的安静无声,在这一片寂静中,刚走到垂珠帘前,苏昭昭就听到了明显的喘息,清浅却急促,让人格外揪心。
太后娘娘直着上身靠在软枕上,被一众宫女太医拥簇着,现下方姑姑正在一下下的顺着太后娘娘的胸口,但太后却仍觉着呼吸困难一般,白得毫无血色的脸色上,只在面颊飞起两团红晕,看起来就越发骇人。
苏昭昭沉默片刻,屈膝跪了下来:“娘娘万福金安。”
周太后听到声音,侧过身来,看见她,摆摆手,示意旁人都退下。
宫人们拗不过太后娘娘的坚持,但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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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敢退远,只避让到木槅后守着,太医还着意嘱咐了,若是娘娘情形不对,一定要立即喊人,苏昭昭应了。
周太后已没了太多力气,声音低微,苏昭昭上前靠在脚踏上,几乎贴到了太后近前。
“她们说,你近日,很得宠。”
苏昭昭低头不语,算是默认。
“平平无奇……”
周太后便又细细打量她一眼,皱眉垂问:“你能把陛下请来?”
不愧是亲生的母子,这一副高高在上的态度,和段段极像。
苏昭昭抬起头:“奴婢要知道您与陛下的嫌隙到底是什么缘故,才能判断能不能将陛下请来。”
“你都知道什么?”
苏昭昭:“陛下说过,您曾经动手杀过他,只是最后又后悔了,又说是鬼迷心窍、受先帝蒙骗。”
“他连这个都与你说……”太后娘娘神情有些恍惚。
苏昭昭安静的等着,片刻之后,周太后在喘-息之中,终于对她缓缓开了口。
周太后打生下来就是这样多病。
公主只怕难以保住、只怕长不成、只怕渡不过这个春、冬……这样的话,在太医与旁人口中,自从周太后出生起,就一直不曾停歇过。
但周太后仍然就这么一日日的活了下去,她天生就是如此,并不知道健康无恙是什么感觉,她习惯了时不时就要躺在床榻忍耐吃药,习惯了周遭众人关怀照顾,日日如此,甚至不觉着这般的生活有多难熬。
只不过因为她的病弱,在高祖的儿女之间,并不起眼,高祖除了得着什么天材地宝、名贵药材时,会记着给自个女儿送一份,剩下的时间,几乎见不到她。
直到十六岁时,高祖为她招了驸马,是高祖亲信,奉旨护卫京畿的上将军黎宗。
周太后对此没有什么想法,她是公主,又这样多病,黎宗待她也是恭谨小心,她对驸马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讨厌,一切似乎也与往日并无什么不同。
直到某一日里,她又病了,只是这一次“病”得格外不同,太医来请脉后,众人都一改她先前生病时的担忧小心,一个个的恭喜她,说她是有孕了。
有孕是一桩痛苦的事,比得惯的风寒时疾都更难熬,她难受的连盛京的风沙都受不住,在春日里,就搬去温汤庄子里静养安胎。
好在旁人说,有孕就是如此,过去就好了,过几月就好,等生下就好……
她也就这样一日日、一月月的熬了下来,直到九月怀胎,眼看要瓜熟蒂落时,变故频生。
高祖的癫狂迷心越来越厉害,引来政变,大黎险些国灭,连周氏一族都被逆贼诛杀殆尽,她被寻来的高祖近卫与丈夫一路送回皇宫,因为路上的颠簸,在后宫煎熬一整日生下了孩子。
她的父皇死了,母嫔死了,兄弟姐妹们死了,她疼的几乎要死过去,换来一个干瘦“丑陋”的婴儿。
黎宗凭着这个婴儿,得了高祖临终前留下的禅位诏书,公主之子成了皇子,她因为这个婴儿,从公主成了皇后。
但周太后仍旧觉得疼,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
她被骗了,生产之后没有变好,反而更愈发难受,比她受惯的病痛更难受,最痛苦时,她甚至觉着自己是一具被日夜折磨的行尸走肉,她提不起精神,无法闭目、无法休息,甚至连哭泣呻=吟都不能。
这个时候,登基称帝的黎宗派人来到了她的面前,黎宗也并不想让这个孩子活,只有这个孩子死了,他才能摆脱高祖留下的阴影,成为真正的帝王。
重重保护之下,唯一的破绽,就是她这个母亲。
黎宗说,银针入脑,孩子就会渐渐虚弱,没有任何人会发觉,几年之后,只要孩子去世,往后的一切都会再好起来!他们会像一样和睦情深,而不是这般被高祖留下的人手离间得夫妻陌路!
周太后答应了。
她并不是为了丈夫的保证求肯,她只是太难受了,难受得想死,难受到想带着这个孩子一起死,难受到顾不得其它。
但乳母当真动手施针时,听见婴儿啼哭的一刹那,周太后却后悔了——
时间越往后,这后悔就越加清晰,直到往后的十几年间,都在一直折磨着她。
她怎么会答应黎宗的巧言令色?答应杀死自己的亲生儿子?
这疑惑伴随着周太后日日夜夜,却始终不得答案。
直到周沛天十三岁时,从乳母口中得知旧事,面对自己儿子不肯置信的质问,周太后除了鬼迷心窍这一个近乎无稽的解释之外,也仍旧给不出其它的任何理由。
……
周太后太过虚弱了,事实上,她还能够撑到现在,就已经让太医们格外惊异。
陆陆续续的说完,还没有等到苏昭昭的反应,床上的周太后便已经疲惫的合上了眼睛。
苏昭昭安静的等待了片刻,确认昏迷一般的周太后再不会说什么,便起身叫了守在外间的宫人太医进来,自己则毫不耽搁的回了养乾殿去。
魏公公焦急不已的在殿外转圈,看见苏昭昭后,如同见了什么救星一般迎了上来:“甄姑娘!您可算来了!陛下今日震怒,已罚了好几个不长眼的,这会儿还在书房里,谁也不敢劝!”
苏昭昭却还算冷静:“怎么了?怎么罚的,没出人命吧?”
“是几个小宫人,打了板子,按姑娘的吩咐,都暗地里留了手,还有朝中御史连着上了好几封帖子,都是上谏说陛下不孝的,外头大人都硬是压着没敢送来,可也拖不了太久,这要是让陛下知道了……”
苏昭昭点头:“我知道了,给我端一碗清火的茶来,我给陛下送进去,还有被打的几个宫人,给好好上了药,送出去罢。”
魏宁海连连答应,为那几个小宫人又谢了她一遭,之后亲自开门,伺候苏昭昭进了书房内。
书房中,果然又是一片熟悉的肃杀与沉寂。
苏昭昭端着温茶,轻轻向前,放在了周沛天手边:“陛下。”
周沛天的声音阴沉:“你去了寿宁宫?”
苏昭昭点头应是。
“怎么,现在也有话要对朕说?”周沛天沉郁的盯着她。
“是。”
苏昭昭的神色清明,语气清晰且宁静:“妇人之中,有一种病,叫做产后病。”
“我娘也有产后病,只是她的病在身上,但太后娘娘的病在心里。”
“人在经历了剧烈的变化和痛苦之后,会对身体和心里都产生很大的影响,生产对于妇人来说,就是这么严重的一桩事,有的人没办法及时恢复,就会如太后娘娘所说,被鬼迷了心一般,作出一些并非她们本意的举动来。”
“这种事,其实民间也常有,只是女子卑弱,少有人留心。”
“娘娘当时不想活,也想带着陛下一道儿死,但这并非就是她的本意。”
周沛天听完了她的长篇大论,语气幽幽:“你现在,也是要为了太后说项?”
“太后一生都被病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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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磨,可最后一刻,都见不得自己的儿子一面,的确很可惜。”苏昭昭道。
听到这些大义凛然的话,周沛天的面色却更沉,阴鸷的仿佛结着寒霜。
但说完之后,苏昭昭却忽的摇头,话头一转:“但我不在乎这个,段段。”
周沛天的阴鸷猛然一凝。
“被杀的人是你,被头疾折磨了这么多年的也是你,去不去见太后,都是你一个人的事。”
苏昭昭低低道:“我只是,要把我知道的事儿告诉给你听。我怕你在太后离世之后,许多年后,想起今日,会后悔。”
周沛天闭上了眼眸。
苏昭昭慢慢上前,抬头看他:“段段,我不在乎太后娘娘临终时见不到你,会不会遗憾。”
“众生皆苦,我只能先在意我在乎的人。”
苏昭昭慢慢将手覆在她的手背,声音倦绻:“段段,我在这里,在乎的人只有你。”
半晌,沉默的周沛天忽的伸手,将面前的苏昭昭按在怀里。
他的肩膀挺拔却削瘦,骨骼分明,世人口中分明是凶残至极的暴戾帝王,一瞬间,却苏昭昭蓦然酸涩。
她慢慢伸手,放松下来,也轻轻的回抱了对方。
人生如逆旅,但好在,她还有同行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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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元帝最终,还是起驾去了康宁宫。
苏昭昭没有一起,她留在养乾殿,安静地等在回廊下。
半日之后,迎着缤纷绚烂的天边晚霞,宫中响起了一道道的苍茫浑厚的丧钟——
太后驾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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