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野里突然出现一条大鳍鱼用草梗勾在食指上,在她眼前晃啊晃,那鱼的眼珠子距离她的眼睛也不过两寸距离,鱼腥味猛地钻进鼻腔,耳边响起江铮喜上眉梢的邀功声:“妈,今晚加餐做鱼吃,我刚从水里捞上来的。”
江母挥了下右手,将面前那碍事的指头给拍走了,才扭头看向身侧,温声斥责道:“快点去把衣服穿上,等会儿你妹妹回来了,看见你光着个膀子像什么话。”
江铮套好了上衣,又返回厨房笑嘻嘻地同她扯皮,扯东扯西间,貌似随意问了句:“妈,我这次期末考试考得还挺好的,老师说要是一直保持下去,明年高考在填学校的时候选择空间会很大。”
江母欣慰道:“那是好事啊。”
少年江铮又随口接了句:“那我报警校怎么样?”
江母听到这话,脸色瞬时沉了下来,手中的菜刀也放了下来,她转过身看着他,眼神很冷,语气也很冷:“我不同意!”
江铮见状,赶忙笑着打哈哈:“我就开个玩笑,男生不都有个警察梦嘛?觉着穿制服贼帅,你别当真,也别生气。”
后来这事不了了之,江母也没把它放在心上。江铮高考考得不错,正常发挥,跟她说考上了上海的一所大学的数学系。
江母努力回忆才发现自己根本从未见过江铮的录取通知书。
手上的笔记本翻到扉页,江母的瞳孔瞬间扩张,上面贴着一张江父的黑白照片,也是江父烈士墓碑上的照片,旁边写着这样一段话——「精忠报国,男儿担当,海晏河清,道阻且长,谨遵教诲,向您看齐。」
是十八岁的江铮的远大志向和不朽信仰。
是少年人小小的英雄主义。
是一个儿子对父亲献身过的宝贵事业单薄却义无反顾的崇敬和追随,是他的精神领袖。
一件事是巧合,两件事是巧合,当你有意识去摸索,就会接二连三地发现一个又一个的巧合,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那么多巧合吗?
江母摩挲着照片上的男人,不知何时眼眶已然泛红,轻声问出了口:“所以,你儿子是选择了和你一样的道路吗?”
……
两个人都对对方撒了谎。
楚瑶骗了江母,她说江铮在庄园的时候救过她,代价是等她平安出来后,要帮忙照顾好他的母亲和妹妹。她杜撰了故事的情节,将那些容易招人怀疑的部分烂在了肚子里,她不打算告诉任何人。
江母起先并不理解,质疑道:“可你是个军人!”
楚瑶说:“一码归一码,这是两码事,他干的那些事归警察管,我管不着,而我欠了你们江家的恩情,就要说到做到。”
可后来,江母发现楚瑶不止一次对着家里的一本老相册发呆,说是相册其实总共也没几张照片,江母走过去瞧过几次——翻到的那一页无一例外都是江铮的那张照片,也是相册里唯一一张彩色照片。
他高中的时候时候学校给拍的,参加篮球联赛带领队伍拿了冠军,身穿一套大红色球服,鲜艳张狂,抓人眼球,站在正中间的少年个子最高,露出的冷白皮肤与周围同龄男生对比之下显得有些违和,左勾肩、右搭背,笑得没个正形。
浑身上下散发的蓬勃朝气就快要透过照片溢了出来。
而且不止如此。有一天村里的小孩聚在一块玩竹蜻蜓,竹蜻蜓恰好就卡在了江家门口的桂树上,小孩们个头普遍偏矮,根本够不着,江莹看见了从屋里走了出来,出现在他们身后,踮起脚将竹蜻蜓摘了下来,女孩蹲下身,笑意吟吟道:“给,你们的竹蜻蜓。”
谁知,这群小孩却一下子四散开来,一个个抱头乱窜、落荒而逃,仿佛看见了什么洪水猛兽似的,嘴里叽叽喳喳地叫喊着:“她哥哥是人渣”、“败类”、“妈妈说了,她们家没一个好人”、“黑心肝”、“丧良心”、“不得好死”,七嘴八舌的难听词汇冗杂在一起,清晰得足够刺耳。
小孩们一窝蜂地跑远了,但江莹还蹲在地上,神色黯然,整个人像是失去了生机。
这时楚瑶从屋里冲了出来,一把夺过江莹手中那根没有递出去的竹蜻蜓,用力扔在了地上,像是还嫌不够,又用脚去踩。
楚瑶慢慢冷静下来之后,又觉得自己太不理智,她何必跟一群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计较呢?他们能知道什么啊?
是啊,“他们”又都能知道什么呢?“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江母还坐在堂屋里,方才,女孩冲出去之前,眼里一闪而过的痛楚,江母就坐在她旁边,看得一清二楚。
江母毫不怀疑自己对那个眼神的理解是否准确,因为在那一刻,如果面前有一面镜子,镜子里那个妇人的眼神只怕是会和她一模一样。
她笃定地这样认为,在那个瞬间她们有着共通的情绪,是不忍、是痛心,是想要维护,是心底窜起一股猛烈的冲动,想要不顾一切地跑出去告诉所有人——就算全天下人都不得好死,他也会长命百岁。
这……不由得让江母对楚瑶内心的感情产生了更多的思考和延伸,她真的只是信守承诺、报答恩情吗?
她的职业和身份又怎么会允许自己对一个罪大恶极、上过通缉令的男人有着更深层次的感情呢?
江母其实对楚瑶也有所隐瞒,她没有将她翻到的那个笔记本拿给过任何一个人看,而是藏得好好的,谁也不会找到它。
一个是忠诚的军人,一个是爱子的母亲,除此以外,她们还是互相搀扶熬过漫长岁月只为等待一个未知结局的同行者,或者说她们更像是一对在逆旅途中偶然相遇的知音,她们相互依偎、取暖、汲取坚持下去的力量。
尽管对方都是很值得信任的人;尽管在年复一年的相处中她们都隐隐感知到了对方似乎和自己有着相同的执念和期盼,那些隐晦的,无法言说的,旁人永远无法感同身受的情绪,总能在一个又一个不期而遇的瞬间产生激烈共振,像是在说——你并不孤单,我也相信他,我也在等他回来。
但是她们又极为默契地在无声无息间达成了一个隐秘的共识——越少人知道,他才会更安全。
很抱歉,这里面也包括你。
因而,她们从未就此进行过任何一次沟通,她们甚至于很少在对方面前提及这个人,谁都没有更进一步试图去捅破这层薄薄的窗户纸,她们各自守护着各自的秘密,再心照不宣地去守护一个可能属于两人共同的秘密。
然而今天,是这两个女人三年来第一次靠在一起,开诚布公地谈论起那个“他”。
楚瑶捏着信封的指节用力到微微泛白,棕黄色的信封上只写了寥寥四字——「楚瑶亲启」。